英雄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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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野战军报》社记者即将下连采访的消息,是一连长姜成玉突然宣布的:听好了,打起精神来……
  尽管口头上要求这般严厉,但姜成玉也没把报社记者下连采访当成多大的事。上百号人的队伍,除了指导员老马和一排长汪元庆,就算他自己还有班排长们哪怕全连紧急集合,再一个个打着灯笼喊破嗓子,也扯不出几个识文断字的。报社采访那是人家记者的事,记者不来采访,还不照样打小鬼子?
  如果没有老马临行前的特别交代,姜成玉也没往这上面想,就算想了也想不到多远。老马一大早随教导员去团部开会前一再叮嘱,记者下连采访,将来可要在连史上重重留下一笔,破天荒的荣耀呢!别说其他连队,就是咱独立营甚至是全团,大报记者不是说来就来,那些没有战功的连队就是费尽心思也不一定能惊动大记者。所以姜成玉宣布消息时,特意紧了紧腰间的那根皮带,没承想这个动作做得粗犷了些,那件原本好几处快要露出破絮的棉袄,这回真不给他面子,刺啦一声崩开了一道半拃多长的口子,一小绺白里泛黄的棉花团儿咧嘴笑得正欢。姜成玉心里一拎:这下麻烦大了,国共第二次合作以来,部队编入国民革命军序列有些日子了,只是还没配发过装备,更别指望发饷这等好事。眼瞅着深秋了,自己这个管着百十号弟兄的一连之长,一身棉衣也是春脱秋套,灰溜溜的新旧不说,总不至于破破烂烂吧?那将成何体统?
  也就这点家底啊,他这个当连长的上哪里找人评说,独立营教导员张道明那里更别指望。别看张教导员没什么资历,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可人家是从延安宝塔山上下来的。那可是个人尖子扎堆的地方,一块土坷垃耗上几年也能炼成补天石,何况人家还是从北平城投笔从戎的大学生,喝过的墨水要是吐出来,能灌满一百个小日本的陆战水壶,这么多墨水要是一股脑压在姜成玉身上,保准能把他压个半死。为此张道明开导过他,姜成玉还是气鼓鼓的一头火:咱八路军比的是什么?是能打仗!打大仗恶仗而且还能打胜仗!!要是比耍嘴皮子尽做些面子上的事,小日本能乖乖地滚回老家?
  近期的几次,张道明怕是耳根子疲了,根本不给他倾诉机会,估计着姜成玉一旦说岔了,立马一转身亮他一个屁股墩。也别说,人家营首长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屁股那块地方,同样是粗针大线地补了块不大不小的圆巴巴。
  “眼下,咱八路军装备达不到那个条件……”为这事,好几次张道明差点骂娘了:一支部队要是不能多打胜仗从胜利走向胜利,打成一支英雄辈出的部队,还有什么脸向上级提条件?就是提了,上级能有好脸色吗?
  所以说,一身旧军装的姜连长,在宣布报社记者下连采访的消息之时,的确没有几多兴奋。毕竟这还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机关报,要是延安大报下来了名气更大的记者,那又怎么样呢。
  让他没想到的是,即使他这么随便一说,连里倒也是炸开了锅般的热闹。
  听说这次采访非同一般,报社记者还带着照相机,更重要的是自己照片有可能会上报纸,这个消息对于八路军129师某独立营一连战士孙大旺来讲,可是一个几乎等同于放他回家几天孝敬老娘一样的好事。
  连长说的这张报纸可不得了,虽说不是宝塔山下那儿印的,但能上报纸也是件大喜事。别看他不识字,但一排长汪元庆平时读报时,好几次他也听了个大概,印象里那上面的照片多是师团级的头头脑脑,现在记者下来了,自己八成有戏上报纸啦。要是这张报纸上的照片,哪天延安大报再转载了,到那时别说咱八路军三个师几万人马会看到,领袖们会不会也翻上几翻?说不定自己这张脸貎子,就这么幸运地让领袖无意中记住了。
  参加八路军好几个年头了,老是跟着连长指导员在行军路上或是集合开会那当儿,嘴上喊着领袖万岁之类的口号,自己还真没机会撞上活人一面,要是自己相片和名字在他俩面前一闪,再从领袖的嘴里念叨念叨,那就是得了一个比天还大的荣誉,今后他就是战死沙场,眼睛闭得紧紧的,两腿伸得挺挺的。
  有了这种期盼,午饭吃得潦草。与他怀着同样一腔热情的战友们,数一数还真有一大溜。这帮没出息的家伙,好几个早就猴急急地扒拉空了饭碗,或蹲或站地守在那里眯眼瞅着,甚至连二班机枪手李钱自的神情里,也是一副痒爬爬的表情,分明也想上来凑这份热闹。
  孙大旺斜了他一眼:你这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也配?一边稍息去吧。雖说眼下我们与小日本还没正儿八经地干过几场,偶然的几次零星战斗,你小子与小日本拼起来也敢玩命,杀的鬼子与老子比起来也是半斤八两,但你毕竟是从那边举手投降过来的,你真没长记性还是咋的?上级首长称呼你们是解放战士,那是顾全大局照顾你们情绪。谁让你当初眼皮子浅?先是参加国民党军,又被我们红军抓了俘虏?现在虽说国共合作,但你这种看菜吃饭的德行,咱八路军最看不起。咱八路军报纸,能上你的照片宣传你这种人物?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来头?
  “俺长这么大,还没拍过照片呢。”
  李钱自感应着孙大旺的目光咄咄逼人,那双旧兮兮的棉鞋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好几个小碎步,这才笑呵呵地咕噜了一句:大旺,连长来了,快看,还真来了。
  没等那名报社记者走到跟前,队伍里有点鼓噪了。早有眼尖的战士发现了那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记者,尽管个子不高,但胸脯却挺得无法无天,走起路来浑身如同上紧了发条。有人嘀咕了,还有人说要不要打个赌,这个记者怕是个丫头片子?要不然,以前队伍一打胜仗,稀里八岔也见过记者,但挂着照相机的却不多见。照相机多金贵啊,会不会是从小日本手里缴获来的?
  这么一想,队伍上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女人了。都是青春蓬勃的身子,弄不好一仗下来哪天喂了枪子,别说女人身子,就是女人味儿也没闻过,人生要是这么走一遭,不冤嘛?大家伙猜想一下记者是男是女,有啥大不了的?
  在这百十号人的眼光灼烤之下,那位记者在一班人陪同下,悠悠地走到了集合的队伍面前:“请问,哪位是李前志(钱自)?”
  记者声音不大,嘎崩脆的娘娘腔,听着像哼着小曲似的。
  有几个胆子大的咕噜开了:“也只有这样的才能当记者,细胳膊麻花腿的,只能耍耍笔杆子喝点墨水,这样的人要是打仗,赶上拼刺刀,早就成了小日本的靶子。”   “吵什么吵?没见过记者还是咋的?”连长忍不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陪同而来的教导员脸上像是能拧出水来,老马也在一旁递着眼神。教导员不是一大早去团部开会去了?这么快回来了?而且还陪着记者?看来这个记者挺有来头。于是,兵们耳旁突然炸出了姜成玉的一声雷鸣:“立——正!”
  立马,兵们抖地一下僵直。原本持着的一杆杆步枪,刚才还稀里哗啦地靠在肩窝之处,忽地哗啦一声的肩枪动作,如同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一个个脚跟“叭”的一声紧靠,脚尖张开60度绝对不要比画,两腿绷直,挺胸抬头,两臂稍向外张,头正颈直、下颌微收,两眼平视,上体保持正直……一个队列操典里典型的标准立正动作。什么叫战斗素养?一个队列动作就能看出大概。只是这百十号人的眼帘刚刚平视了一会,有的就掉线了,因为眼前这名记者有点不大靠谱,按理说应该是由教导员给前来报告的姜连长还礼,这记者却抢着站到了一个应该还礼的位置。姜成玉愣神的瞬间,张道明礼节性地往旁边让了让,还用眼光向记者瞄了瞄。
  突然而来的礼遇,对于记者来说过于突然了一些,还礼时记者动作明显过大,无意还是有意或者紧张什么的,就那么猛地一下,抬手过高了一大截子,很突然地碰撞了自己的军帽。那顶灰布军帽一时没怎么站稳,滑落的瞬间带散了一头窝着的齐耳短发,如同平地旋开了一张黑色丝网,罩得天上的日头一惊一闪的,同时也撬开了对面许多张嘴巴,不由自主地咧出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哟,还真是个女的。
  既然看出来了,有啥好藏好掖的?都是一心要把小日本赶出中国的自家兄弟姐妹,有什么好计较的?顿了顿,女记者脸上的红晕飘走了些,声音也不再失真,是地地道道的邻家女孩腔调:李前志(钱自),出——列!
  队伍里有了躁动,要不是教导员还在这儿戳着身子,姜成玉可真要甩脸子啦:李钱自,愣着干啥?出列!代表全连,接受采访。
  “是!坚决完成任务。”队伍第一排,一名战士迅速跑步出列,虽说只有十来步远,但这名战士却跑得有些犹豫,直到教导员指导员连长还有那名女记者的眼光里,露出来的全是一种鼓励的神情,他的步子这才坚定。刚刚一个立定,眼前就伸过来一只嫩生生的白手,如同一只鸽子欲飞欲走,让哆嗦着的李钱自一时手足无措。
  “邱静怡,野战军报社战地记者,认识一下。”
  李钱自伸出两只大手,有些屁颠颠地逮住了这只白嫩嫩的鸽子,在手心里一时捏也不是松也不是,直到队列里有了不太整齐的嘘声,他这才闹了个大红脸,害羞一般嘿嘿地傻笑着。
  “听教导员不止一次地介绍过你。”邱静怡安慰道:“别紧张,采访,就是我俩拉拉话。听说你五分钟内,能把一挺机枪拆卸下来,再完好无损地复原?而且还蒙着眼睛?”
  “吹牛皮也不犯王法,我怎么没听说过?”炸雷般的一句,从队伍里窜出。说话的是孙大旺。两人一个排,虽说不在一个班,倒也算是家门口的鱼塘谁还不知道深浅?姜成玉过来解围了,“邱大记者,你给孙大旺也拍张照片,上春头的那次徐庄战斗,我们连端了伪军一个炮楼,他第一个冲了进去。”
  因为事先没对接好,教导员请记者到一连采访李钱自,一连长却顺水推舟地搭了个孙大旺,倒有点像商场的“买一赠一”。就一句话的事,孙大旺当了真,如一棵大树般杵在眼前还不好推辞,这让邱静怡一时犯了难:报纸版面金贵不说,照相机里的胶卷使用也有限制,就是她想大方一次,也慷慨不起来呐。
  张道明连忙过来圆场:邱大记者,一连可不得了,建连这些年来,英雄辈出。眼下抗战不才刚刚开场嘛,等个一年半载,你再来连里看看,说不定他俩成了闻名全军的大英雄,早就是排长连长了,那时候你想来采访,我还不一定能保证找到他们。选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今天逮住了,倒不如现在拍个几张,以便将来留点资料。李钱自,还愣着干吗?还有你孙大旺,大记者好容易来一回,你们俩都把绝活亮出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二
  既然团里安排采访的是李钱自,邱静怡的镜头一直围着李前志打转,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些多少是摆个样子,快门并没有真正按下去几次。李钱自这个绝活还真有表演性质,要是报纸发表那可上不了像。你想啊,一个八路军战士蹲在地上,拆卸一挺苏式转盘机枪;眨眼一会,枪的各个部位大卸八块,零零散散地在空地上摊了一大片,也不过三五分钟工夫,待她还没有看清楚呢,李钱自就唰唰唰地又装好了,随即一拉枪栓,撞针击发的一声脆响,那就是等于宣告本次表演检验合格;要是子弹富余的话,准是一梭子哒哒哒地射向深秋季节里的晋东北高远的天空。
  “好是好,的确是个绝活,只是报纸图片不好体现,要是文字叙述还差不多,还有这名战士蒙着眼睛,哪有蒙眼上报的?”邱静怡正犹豫着,孙大旺嘀咕了一句:你小子,阴啦,藏着这么手绝活也没看你教过哪个,八成那边学的吧。
  这回轮到孙大旺表演了。他的绝活是驮枪支。他说心里倒是也想比比枪法,可毕竟舍不得子弹,那些宝贝蛋蛋是伺候小日本的;其他的倒可以随便比,他有的是力气,只要说是上战场打鬼子,他孙大旺浑身有劲,谁能缴小鬼子一门山炮,他一个人也能驮得走。眼下没有山炮,他只好背枪支了,在座的哪位想做个英雄好汉,有本事在战场上多缴获小鬼子三八大蓋,要是不信的话,你们缴获多少,统统我一个人背,到那时你再看看我到底能背回来多少,保准儿不带喘口粗气的,谁要是喘一口粗气,就是狗熊一个……
  等到一排所有的枪支上了孙大旺的臂膀,邱静怡真的相信了,她端起相机站着蹲着半跪着,就差没有趴下了。她从几个方向拍摄,仿佛眼前的孙大旺从身子后面伸出来好多只手,造型如同成了一个扛着枪支的千手观音。这样的照片报纸上发表,绝对吸引眼球。
  邱静怡当场答应了一连的两位军政首长,也答应了刚刚比试了一番还有点不分胜负的两位战士:下次一定抽空过来,把这几张照片带给你们好好瞧瞧,要是哪位家在我们边区,那就寄回去报个平安。
  邱静怡承诺得倒是干脆,如同风一样来去匆匆,直到张道明陪着她一路远去,这边的几十个兵们还眼光油油地尾随着。   这群火辣辣的眼光之中,唯独没有李钱自。
  李钱自想,这个丫头片子,小小年纪就成了大报记者,凭什么?她这次下来,与自己头一次见面,会不会说的是些场面上的话?要是眼巴巴地等她下一回照面,不知猴年马月;再说了,野战军机关报有多少大事都登不上去,怎么会给我俩露个脸?好多天里,自己在队伍上也看不到完整的报纸,像自己这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一仗下来还不知道家伙会不会搬家,哪有心思惦记着一张报纸呢。
  一段日子之后,李钱自就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算是多余了,没事的时候,邱大记者那一甩秀发的动作,还有承诺时的眼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睡梦之中,那头秀发似乎缠住了自己,走起路来浮浮沉沉,直到真的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偏偏又被她折腾得几乎跳了起来。
  那一阵子小鬼子长驱直入,根本没有拿中国军队当回事。国民党军队组织的几次会战,在舆论上也只是象征性地堵堵百姓的嘴巴,急得嗷嗷叫的八路军手里家伙不硬轮不上独当一面,多是协同友军作战。晋东北一带一时没几多大战,独立营任务只是就地整训,内容多是练习射击、刺杀、投弹这三件套。李钱自毕竟是从国军那边过来的,步兵基本要领受过正规训练,比从解放区加入队伍的翻身农民强过一大截。这边他正在给几个新来的示范性地比画着,那边的孙大旺早就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说:“没看出来啊,到底从那边过来的,一肚子弯弯绕,能耐不小哪,老子算是服了,你他妈一个解放战士,居然也能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能豆子似的还成了英雄?我喊你一声李前志李大英雄,你有种敢答应吗?”
  李钱自这才知道,邱记者回去之后还真把这事当成一盘菜,那张油印的报纸左下角一块地方,真有他蒙着眼拆卸枪械的照片。只是他不识字,后来才听汪元庆解释说,报纸上的题目就是冠以他“英雄”称号,只是全连谁也没曾想到,报纸一旦形成文字之后,就敢把人的名字也改了不成?
  这下好了,他的名字不再叫什么李钱自,而是改成了李前志。
  为上报的事,张道明特意赶到一连,当他念完了报上的“英雄事迹”之后,孙大旺纳闷了,咱们连跟日本人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打上几回大仗,他怎么倒成了英雄?原来当一个英雄这么简单?这回他李钱自可是走了狗屎运,那些在行军途中帮他人扛枪、教人家瞄准什么的,尽是些提不上台面的事,来了个丫头片子记者,三笔两写就成了英雄就成了互助模范?这样一来,我们这些根红苗正的脸又往哪摆?在战场上那可是刺刀见红!那可是提着脑袋一回回出生入死!这么一折腾,咱先来的还比不上后到的?你小子长本事了,上面来个记者,你就改名叫李前志,要是刘邓首长来了,那还不知道你要改成什么雄心壮志的大名呢?
  “李前志这名,改得好啊,大记者就是有眼光,站得高看得远。”用不着教导员再教导一二了,他这个指导员就能指导得一清二楚。老马听说之后,对着孙大旺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连同带上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的李钱自:英雄,就该有个英雄的名字,这样的名字才能叫得响,还李钱自李钱自的,你要是叫个狗剩、二蛋什么的,往后让人家部队怎么学你?以前你那个名字从此一笔勾销,那是你爹没觉悟,起啥不好偏要起这个倒霉名字?还李钱自?那意思是说,你家的钱全都是你自己挣来的?日本鬼子来了,你就是家有万贯能抵挡飞机大炮?现在,这一改名,怎么听怎么顺当,就像是有了远大的政治觉悟。爹娘起的名字,现在改了就改了,有啥好傷心的?实话告诉你,从今天起,给我听好了,既然大记者给你改了这个好听的名字还上了报纸,那就是表明了上级意图,从今往后,你爹娘起的那个李钱自,一边稍息去吧。
  既然报纸宣传出了这么个大英雄,那就是全连荣誉。虽说连里定了调子,甚至张教导员特意下来开了碰头会统一认识,可孙大旺还是不认这一壶。怎么着?他这种来路的能上报纸?还要求我们向他学习?他是什么出身?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从那边举手投降后归顺我们的,就是以后埋进地里烂成泥,也抹不掉那段不光彩历史,他再怎么能打,就是把命搭上了,能比我们风光?
  与孙大旺持同样意见的也有不少,老马想做李前志思想工作,话没说出来,就见对方叹了口气,头埋得深深的,半天里才敢抬起来,好像邱大记者宣传他这个典型,有点经不起时间检验,到头来是个彻头彻尾的水货。自从上报之后,他这一段时间的表现,似乎就是推理证明着这个错误。行军时,以往他活泼得像一尾鱼,肩上总是替那些体弱的兵们背着武器弹药,一路嘘寒问暖;每到宿营,那些脚上打泡的新兵痛得龇牙咧嘴,总见他如同卫生员似的捏着根马尾巴毛,帮着他们细心挑着血泡,还有的就是端着滚热的洗脚水盆,手把手地摁着兵们的脚,直到泡出他们一脸的舒服劲;要不就是帮着房东挑水满缸、劈柴、喂牲口。现在不同了,他心里虽说还想做这些,可战友们如同见到瘟疫般远远躲避开了。几个如孙大旺一样能打仗的老兵,说笑之间也觉得带有一股冷风嗖嗖袭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前志老兄,你看看你运气多好,这一改名什么都有了,光说不练也能吹成个大英雄。你看看你红得发紫了,营里大会小会号召我们学习你这个大英雄。我说李大英雄,你让我们怎么学你?从今日起,你就是旗帜你就是方向,现在我们认定向你学习向你看齐,那今后一切都看你的。要是行军,你先迈哪条腿我们绝不会迈另一条腿……咱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冲锋号一响,你得第一个冲出去,再怎么着我们也不能抢了你大英雄的风光,你说是不是?
  这些冷嘲热讽,够李前志喝一壶的,偏偏连队干部之间,就是姜成玉也为这事与老马较上了劲。李前志上报纸的那几天,起先热闹过一阵也就算了,哪想到在他们营之外,那可没停止闹腾。没过一个月,李前志的英雄大名排山倒海如雷贯耳,几个团分别开展了学习竞赛。一时间,李大英雄成了他们效仿的对象,一连隔三岔五就能收到从兄弟部队那边捎来的挑战书、心得体会之类。面对这些,李前志也不会回信,但也不能不回,最后那些应战书还是老马找人代笔的。有几次,老马都快沉不住气了,差点与姜成玉闹了个不愉快。幸好张道明听说之后,劈头盖脸地把他们熊了一顿。
  张道明的训斥自有道理,特别是他从团部开会统一思想回来,就理解了团里树立这个英雄典型的良苦用心。团首长说,眼下全国抗战,共产党部队更需要英雄人物的引领作用,从而提振全民抗战的精气神。既然咱们有了李前志这个宝贝疙瘩,有了这个具备培养价值的解放战士典型,我们又顺水推舟地出面请了大记者下来宣传,这势头多好啊。不错,全团上千号人马,遇到小鬼子没一个孬种!哪一仗撞上了恨不得生撕活剥了这些狗日的?这千号人马要是挑出来,个个都是好样的!谁的事迹拎出来在报纸上一亮相,我相信都能站得住脚。关键是我们当家的要谋划在先,如果我们想不到前边,其他部队还能想不到?到时英雄出在人家部队,我们回头再怎么培养,那也是晚了一步。   当然这些,张道明还不想说得过透。见姜成玉和老马的怒气消了些,张道明的语气严厉了:“大战在即,你们俩,天天一个锅里搅勺子,有什么好争的?要争也是在战场上给我争脸。眼下最要紧的是,如果来了战机,你们一连要好好把握,乘势打几个大胜仗,尤其是李前志这个刚树立起来的典型,不能耗子扛枪——窝里横。国难当头,当兵的最能服众的只有打仗。哪支部队都是打出来的,只有打成一支英雄辈出的部队,说话时腰杆子才硬。”
  三
  张道明的期望并没有等到多久,前来“扫荡”的日军一个大队与我军的独立营在小王庄咬上了。战斗比想象的激烈好多倍,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小鬼子如此死缠烂打,让姜成玉更没想到的是,靠前指挥的张道明,却点名抽调了李前志所在的班担任营预备队。日本兵把主攻方向瞄准了小王庄西南方向,守在那里的正是一排长汪元庆所带的另外两个班。
  幸好有孙大旺的那挺机枪撑着,小王庄西南角阵地被一排捏在手掌心里。几波攻击之后,一排伤亡惨重,汪元庆中炮阵亡,两个班几乎散了架子。万分危急之中,张道明这才大手一挥,早已憋着劲的李前志班从日本兵的屁股后面兜了上去,这一出其不意起到了奇兵作用,算是结结实实地吃了碗大肥肉,单是小王庄一仗的缴获,就能足足重新装备一个半连。
  当背着十几支步枪的孙大旺赶到连部的时候,李前志早就到了。上次那个邱记者来了,正拿着纸笔启发着李前志的采访思路。因为排长和十几个战友的牺牲,全连人心里不大痛快,面对采访,李前志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仗不算我的功劳,他们在前面啃骨头,我只不过是在后面喝了碗肉汤。
  “怎么还啃骨头?喝汤?”上过战场的兵们,都能听懂这类话语,可邱静怡是从南方一所学校奔向延安的,当记者时间不长,很少采访过实战部队,听到这些有点摸不着头绪,她想找个人问问,可看到独立营正忙着打扫战场之后的转移,也就无心采访了。只是当看到李前志即将离去之时,她这才叫住了他。就在李前志回头一愣神的工夫,咔嚓一声,邱静怡迅速抓拍了一张李前志扛枪的照片。
  半个月后,这张照片作为配图再次上了野战军报纸。遗憾的是,那张照片上的李前志眼神不大振奋,加上报纸黑白版还有印刷技术的局限,这张照片似乎没怎么突出英雄气概。还有些让孙大旺憋屈的是,连日来,学习李前志英雄事迹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师宣传队奉命下到各连慰问演出的节目,李前志成了绝对男一号;他们特地彩排歌曲不说,还带来了几十本木刻连环画,内容都是歌颂李前志的。随后,还有一些与他有关的消息传来,就连后来被连队抓捕的日本俘虏也承认:联队长官发怒了,说下次“扫荡”重点,就是专打八路军“李前志部队”……
  这回,轮到老马没事偷着乐了。有次,与姜成玉商量由谁接任一排长一职时,两人又戗上了。姜成玉老是认为自己占理:老马,跟你掏句心窝窝子话,哪个当连长的不想手下战士成为英雄?就是英雄,那也看是个什么样的英雄?都是娘生爹养的,这一百来斤血肉之躯,父精母血啊,二十来岁还没娶过媳妇,就这么光荣了,谁忍心?哪个英雄,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我们已经有一个英雄了,我们连真的是再也出不起英雄了,哪个英雄的出现,还不是带来一大堆伤亡?现在,小日本精锐部队专门寻着嗅着咬我们这支“共军主力”。培养这样一个英雄,到头来岂不引火烧身?这些老兵,都是熬过长征的种子啊。
  老马的嗓门一点不输对方:怎么啦,你当连长的也怕了?只要能在小日本面前打出八路军威风,能振奋全国抗日救亡精神,就是我们连队打光了也值得。我倒是盼着早日有这么一场恶仗,让小日本的枪炮子弹全冲一连砸过来,这有什么不好?这样一来,就能让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咱八路军到底是游而不击,还是铁心抗战?咱一二九师里面,还有个敢与日本武士道硬碰硬的一连。
  “抗战抗战,全民抗战,不是我们八路军一家的事,那么多国民党正规军,几百万优良装备,他们躲在后方干什么吃的?让我们小米加步枪的顶在前面……两家合作不假,有这样抗战的吗?”姜成玉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上次的小王庄之战,连里能打的老兵骨干一下子就走了十几个,能不寒心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老马真的火了,為培养李前志,不仅是他煞费苦心,就是营里团里也下了决心,到了关键点上,培养英雄树立典型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由我们一个区区连队做主?恐怕营里甚至团里也不一定能控制住这个大局。上级决策就是有眼光,不是吗?同样培养英雄,但是培养解放战士当英雄,远比培养一个从根据地里土生土长的英雄更有号召力。被俘的解放战士在八路军队伍里成长为英雄,这个影响一旦造出去,单凭这一条,就能调动更多的国民党官兵铁心抗战,毕竟国民党军几百万之众还是清一色优等装备……知道吗?这就是政治。
  “政治,你懂吗?当连长的,要是不懂政治,怎么打仗?到头来为谁打仗?”姜成玉的顾虑,在张道明那里也没有得到认同:“死脑筋,成天盯住人家小辫子不放。那边过来的又怎么了?我们刘伯承师长不也是从旧军队那边过来的?你没听刘师长在会上说吗?当年,他可是连一个前清秀才也没考上呐。”
  “一排长人选,孙大旺与李前志,考虑谁都有道理。眼下最重要的是,一个连队交给你们,关键时刻你俩怎么思想不一致?”到这个份上,只有张道明亲自拍板:还是老马考虑得全面一些,先用李前志。“为什么?你想啊,到现在为止,兄弟部队里都知道我们出了李前志这个英雄,只是延安大报还没有在全军范围内,宣传这位由我们自己培养起来的英雄,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机遇。酒壮怂人胆,兵随英雄转。一支诞生过英雄的部队,影响力难以估量。你想啊,即使以后,万一哪一仗我们没打好哪怕是伤亡惨重,刘邓首长也不会轻易撤销我们番号。毕竟,我们是诞生过英雄的部队。就是将来赶走小日本,刀枪入库了马放南山了天下太平了,哪怕就是搞生产搞建设,‘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新中国再也用不着养这么多部队,精简或是整编了卸甲归田了,总得还要留一部分军队守国保家门吧?不信,到时候你们会看到,裁来裁去的,出了英雄的部队最有资格最有理由保留……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部队有历史有老底子。要是不信,你去问团长政委,照这种态势发展下去,要不了几年,李前志所在的这个班甚至是这个排就会名声大振,说不定红得发紫人人皆知,在他的这个班排里当兵,光荣着呢?”   四
  有了张道明的指示和连里的思想工作,李前志终于答应代理排长,不过话也撂了一些,那就是先代理看看,要是带不好这一排兄弟,到时主动辞职也不迟。
  孙大旺虽说嘴上没啥意见,心里多少有点想法。咱共产党军队,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小日本赶出中国,节骨眼下怎么能培养一个解放战士当英雄?英雄,并不是人人都能说当就当,哪能不看出处?总不能以前是个阿猫阿狗,翻过一道坎摇身一变到了革命队伍里,撞上个什么机会居然也能成为英雄。双手投降过来的还能成为英雄?这英雄也太不值钱了吧?他们这些人当英雄,那我们这些从解放区根据地过来的有志青年,脸往哪里搁?想自己当初参军的那个场面,“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东洋”的红火,咱们这些翻身战士,哪个不是戴着大红花过来的?哪个不是地方政府打鼓敲锣送来的?哪个不是从解放区好青年之中千挑万选的?哪个不是村干部群众送了一程又一程、出村时对着父老乡亲们发过誓的?再怎么说,你李前志解放战士出身,这样的倒霉孩子,要是在别的部队倒也算了,偏偏就在眼前还成了顶头上司,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连日来,孙大旺心窝窝里虽说一直不大顺畅,但脸面上总还过得去。既然上头任命了,军人嘛总得给命令一个面子,自己好歹是个班长,也不能太跌份。只是心里头倒盼着碰上一场大仗,也只有在实战中让连里营里看看,真正的英雄到底还是不是以冲锋杀敌为衡量标准?什么叫英雄?眼下能赶走小日本那才是英雄,英雄,关键时刻用枪杆子说话。
  仓促间出任排长一职,李前志显得底气不足,几次在连首长面前一再推让,而且真心实意并不是作秀。战争年代,一个排几十个兄弟,干什么你当排长的都要冲在前面,动辄就要真枪实弹地与小鬼子干一场,有时好好的身边一个兄弟,几分钟前活蹦乱跳的,眨眼工夫就无声无息地一头倒了,任你怎么呼喊也没个反应,一辈子就这么交差了。一旦你当了排长,这几十条性命就交给你了;除此之外,你的言行举止还得服众,说话得有人听,哪怕前面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声招呼,兄弟们就会飞蛾扑火一样前赴后继不计后果。你一声令下,尽管有时吐出的只有几个干巴巴的字,但那就是命令就是威信就是信念。
  可你有吗?你没有啊……
  平心而论,与孙大旺相比,初来乍到不说,而且还有俘虏经历,战士们服大旺的多听自己的少。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解放战士身份!如果自己走马上任排长一职,孙大旺原地踏步当班长,别说其他人,就是他在大旺面前,说话也没了底气。“指导员,我怕……我真的干不了。”
  “谁说你干不了?组织说你有你就得有,没有也得有!这是命令!你以为是请客吃饭,三请四邀?”老马嗓音粗了:你不想当就不当?你以为我们同意你撂挑子?实话跟你说,就为你这个排长,别说任命权限了,连里都没有建议权。
  李前志愣了,他看到老马伸出右手食指,悄无声息地朝自己的头顶上方捅了捅。一瞬间,老马的脸说挂就挂,如同不认识似的。李前志感觉到浑身血液直往头顶上涌,刚才老马手指的地方,正是晋东北深秋的天空,日头高悬,天蓝得干净,小风儿悠悠地刮着,有点儿清冽冽地冷,让人说句话都有点没了底气。
  “什么能不能?小鬼子都到咱家门口撒野了,咱八路军这时候不逞英雄好汉,还等到啥时?还要南望王师又一年?难道还要让老百姓哭爹骂娘熬到眼瞎吗?”临走前,老马甩下一句话:你恐怕不知道,教导员那次去师部,是怎么在刘邓首长面前表态的?我们是一支英雄辈出的部队,做英雄还是做狗熊,就看你李前志!
  一连两天,往事如潮淹没。离家当兵这几年,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浓雾罩住了眼睛,怎么弄也挥而不散。当年,年轻力壮的自己两次被地主卖了壮丁,到头来让老财发了两大笔壮丁财。那两次当兵都是入了国民党军所部,只不过一次地方军一次中央军罢了。印象里最为深刻的一次,是自己奉命剿杀红军,当用手枪抵着他们屁股一路喝令的长官早就跑得没影之时,他还趴在战壕里死心塌地端枪射击。这是什么部队嘛,撤退时长官也不招呼一声,就只顾自己先跑?直到被俘之后他还不服气,一度想寻机会一死了之杀身成仁,所以也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当一坨滚刀肉。没想到共产党部队里,俘虏能吃顿饱饭不说,这边的长官说话算話,一场教育之后就要当众释放他们这些俘虏回家,还立马发给路费。就在他半信半疑之间,有一群不愿再扛枪打仗的国军弟兄就这样被当场释放。当时他有点犹豫,担心回家后又被抓了壮丁,后来一咬牙说出想回家照顾老娘时,一位八路军干部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夸他的孝心,临走时摘了两根老黄瓜塞进了他的口袋,说根据地这边连年打仗,地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就这么点心意,好歹留着路上对付一阵……那两条黄瓜,一路上碰撞着他的心窝窝。以前在国军队伍,一说起共产党军队,长官们语气清一色的阴冷,数落着共匪都是些乌合之众的地痞流氓,与他们作战必须心狠手辣,不成功便成仁,要是给逮住当了俘虏,下一仗就会被那边的长官用枪顶着冲锋挡子弹。
  直到他走出好远,确信后面并没人盯梢,这才想起以前的传闻简直是一派胡言。回家路途遥远不说,自己还一时失了方向,于是他又悄悄地于当天夜里折返原路摸了回去。那几个原先认识的八路军战士见他迷途知返,一个个乐得为他忙上忙下,第二天一大早,几位干部高兴着像是迎接自家兄弟一样嘘寒问暖,好像他这一去有多少天没有见到一样。这以后几场战斗下来,他看清楚了,国民党军队的洗脑是糊弄人的黑白颠倒。碰上一些规模不大的战斗,督战队就在你身后几百米的地方趴成一排,举着枪快要顶上你的脊梁骨,有时还是一层层的机枪手压在你屁股后面,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说,一仗下来,感到督战的比顶在前线的兵力还要多出一倍,而且比前面的敌人还要凶残十分。这叫什么事嘛。现在,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解放战士,八路军干部从不嫌弃自己的过去,还尽心尽力地培养他成了大英雄,而且还当了排长。如果因为顾及孙大旺的嫉妒心理,想申请调离其他部队或是想回家种地躲避战争的想法,又是多么幼稚。
  李前志坚定了信心:越是不看好咱,自己越是要做得更好。这以后,他一再要求自己,哪怕自己的好心不被战友们接受,哪怕老兵们突然变脸似的不与自己拉话,哪怕自己再怎么陷入孤独,他也暗示自己坚持,甚至连平日里的走路,也是按照队列操典上的标准齐步,路上遇到首长,心里隔着算好的步数立定,喊声首长好,再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   只是没想到有一次,这个军礼被张道明无情地拒绝了。
  那天,张道明在老马陪同下来到一连。正是一个晴好天气,一辆堆放着几十双棉鞋的太平车吱吱呀呀过来了,那是地方妇救会的同志推过来的。一排因为执行任务回来晚了,轮到最后,这批军鞋尺码能合脚的剩下不多了。毕竟接下来就是漫长冬季,要是赶不上一场歼灭战,缴获满满怕是镜花水月。都指望着这鞋过冬呢,要是尺码大点倒好说,鞋底多垫点布片片麦秸草什么的,再找两根带子捆紧鞋帮子也能凑合;尺码小点的就麻烦了,用刺刀挑开鞋帮子?脚要是塞不进那可是说什么也白搭。
  张道明虎着个脸,说:这么点事,还要营里做思想工作?
  教导员放心,我能做好。
  怎么做?想好了吗?
  报告教导员,一排会有办法解决。李前志还在那儿站着,那边的张道明拉下了他正要敬礼的那只手,“家无常礼,不是正式场合,太隆重了反而会生疏。”
  张道明想的是让氛围宽松一些,可李前志却一直把他当首长对待,平日里的一句话,到他这里也成了贯彻执行,一切硬邦邦地直来直去,这倒让张道明一时犯了难,部队讲究上下级,但并不是什么都以命令来解决。于是,张道明轻心细语地点了几句,最后,才透露了一个好消息:准备一下,团里布置过了,过些日子,邱大记者还要来采访你,这可是个重要任务。
  都采访两次了,该问的该说的不都早就完了吗?还要接受采访……
  而且还要愉快地接受这次采访,这是组织信任,是政治任务。
  这也算重要任务?又不是去打小鬼子?
  “虽然不是打小鬼子,可这个任务不比战斗任务轻松。虽然记者采访的是你一个人,可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你这个排,而是我们独立营,甚至是我们全团我们全旅我们的一二九师。也不要紧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說。实话告诉你吧,邱大记者这次高升了,现在她可是延安八路军总部的大报记者……”张道明突然严峻的口气,让李前志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一句话没说出口,脸上已涨得通红。
  个把月时间内,能先后三次接受记者采访,而且这次还是带有全军性质的采访,对于李前志来说,这已经不是什么个人自豪的荣誉之事,而是一种责任意识。
  没多长时间,这次邱静怡的亮相,惊艳的是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美丽。第一次见面,大家还以为她是个男的,现在的她完完全全现出了女儿身:新军装,新军帽,新鞋子,新臂章,连绑腿上扎的都是新布带,一头齐耳短发映衬出青春少女的精神抖擞,那身适体的制服勾勒出成熟女子凹凸不平的曲线美;悬挂在胸前的照相机一晃一晃的,两只细长的绑腿,显出一种修长的纤秀。
  而且,在她身后,还簇拥着几个穿着将官呢子大衣的国民党军官,其中军衔最高的一位,领章上缀着两颗折射着太阳光芒的金星:国军中将。
  满脸春风的中将身后,几辆吉普车像是随时保障交通,其中有辆车上装了十多只竹筐,筐子上盖着红绒布。几个兵上车抬下来一筐,待到张道明用手揭了那方红绒布,里面呈现的是一匝匝用红纸包着的一尺来长的圆棍棍。国军中将随意抽出一根,在手掌里把玩着几许旋转之后,当中一下折断,白花花的响声瞬间在脚底下蹦跶着摊开着,将天上的日头分割成了一片片散落地下。
  原来,圆棍棍的内容那可是一块块响当当的现大洋。这些天来,这车银圆随着国军中将在一二九师属部队上下巡视,三三两两地犒赏着八路军士兵。此时,随着邱静怡的悄声解释,张道明这才知道大概:前些日子,因为八路军一一五师平型关大捷,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一一五师“把老天捅了个大窟窿”之后,全国声援抗战的热潮风起云涌。据说一二O师也跃跃欲试准备积极响应,虽然一二九师眼下还没说得上话的骄人战绩,但国民政府和全国人民都相信,这支英雄辈出的部队不会蛰伏得太久。
  让孙大旺幸灾乐祸的是,眼前的这位在全师闻名的大英雄李前志,并没有受到特殊优待。与自己一样,李前志也只是分了两块现大洋,尽管邱大记者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来,补充了一下他是全师英雄,那位中将也只是淡淡一笑,还冷冷地说了句“我不管什么大英雄,我要的是抗日战场见行动”之后,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这分明就没有把他这个由八路军记者树立起来的英雄当一回事。
  孙大旺为此还偷偷地乐了一阵:人家不承认李前志这个英雄,你只是一个报社记者树的典型。这以后,记者还会三番五次地下来采访他吗?风水轮流转,轮也该轮到我了。
  没想到接下来的采访对象,张道明还是安排了李前志,孙大旺连个提名也没排上。张道明自有考虑:既然李前志已是家喻户晓的大英雄,安排他去,别人也不会有意见。他是新闻人物,只有英雄才配得上新闻关注,更何况这些日子下来,李前志适应了记者的采访套路,他的所作所为也一步步向着英雄标准看齐;更重要的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大记者这次下来一趟,宣传的是另一个典型,李前志这个老英雄老典型在报纸上没名字没图像,上级揣摩起来,营里还真没有解释的依据。
  如此一来,也只好将李前志再往前推推,只有推他才能带动全营的知名度。
  对于李前志来说,邱静怡这次可是满载而来。她又带来了兄弟部队的几十封挑战书,有几封她还单独挑出来,直接念给李前志听。那脆生生的声音发起紧来,使得李前志热血偾张,恨不得立刻就杀到抗战一线,找小鬼子拼场刺刀才算解渴。
  “一一五师平型关大捷,一二O师马上有大动作,我们一二九师不会拖后腿的。”邱静怡凝视着他,眼眸深得如同两汪清潭,吸引着他不顾一切地游进去,哪怕甘愿做一条水草也成。好在这么一游,这条水草还真的读懂了这两汪清潭之水:因为在一二九师发现并大力宣传了李前志这一典型,使得她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得到了急需新闻骨干的延安大报的青睐。晋职到八路军总部机关报社有些日子了,她一直没有像上次发现李前志一样,再次抓到一条有着新闻价值的“活鱼”。这次她又主动请缨到独立营采访,就是想在李前志这个老典型上,看能不能再挖掘一些新闻价值,“老树开新花,这回我看好你,要是能采访到一些叫得响的英雄事迹,我就写个大通讯,保不准能上个头条。”   邱静怡说到这个“头条”的时候,两只深潭似的眼睛闪了几闪,眼角又往上挑了挑,脸上虽然没有笑纹,但那种神色让李前志感到了亲切,如同邻家小妹向他这位大哥哥请教一桩农活:“这个头条是个什么玩意?有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重要了,你看,比方说是这样的。如果说,这张报纸是一个人,就比如说是我吧。你第一眼见到我,最想看的是哪里?”
  脸。
  再有呢?
  眼睛。
  还有呢?
  笑。李前志的脸有点红了,自从见到邱静怡之后,好几次梦境里的怦然心动,都是与这张笑脸有关。
  “这就对了嘛,算你聪明。你虽然没当过记者,可说的都是在行话。”邱静怡随身带了一张报纸,在上面比比画画地讲解着“报眉、报心、报眼、头版头条、倒头条”等新闻术语。李前志虽然凑在她的跟前,但对这些似乎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感到一种叫幸福的快感浅浅地弥漫周身。以前身为国军,他特喜欢瞄一眼难得一见的女兵装扮,那种瓜皮小帽扣着的波浪式长发,还有紧身夹克衫兜出肆无忌惮的曲线,迎面走来时胸前两朵云一样的招摇,一转身就成了那两瓣臀部一路还分分合合着,远比八路军军装耐看。但即使这样,在那边几年时间,毕竟也没看过几回,似乎那些瓜皮小帽波浪长发是长官专利,她们如同蝴蝶簇拥的是长官这样的高枝,当兵的偶尔一饱眼福,算是烧了高香。
  “头条,还有头版头条……”李前志有点人来疯:“是不是可以这样猜一把?这头版头条上说的,就是咱八路军前几天里最重要的一件战事……”虽然李前志还没搞清楚报纸上的头条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头条位置在一张报纸上会有多大作用,但他从邱静怡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期盼,那就是这个曾经有恩于他的人现在寄希望于他相助,也只有自己才能帮得上忙。既然人家当初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自己活到二十多岁,以前也只有一次次在水边洗脸,就着河面才能看清自己的脸;因为有了她的相机,还有她拍的照片上了报纸,自己这才头一回看到了自己的脸貎子,怎么说也得领人家这份情:“好,咱一言为定!那你就给我在报纸上留个头条的空儿,就像你所说的那个头版头条!”
  “我们这张报纸的头版头条,不是想上就能上,就是二三版头条,也必须是条吸引眼球的重大新闻,眼下最好是打一场叫得响的战斗。全国人民都在渴望着,再次看到一场提气振神的大胜仗。”邱静怡的声音徒然低了:这样的大仗,得具备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即使条件成熟了,咱也不一定能赶得上。
  有条件要打这一仗,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上这么一仗。李前志不信这个邪:只要小鬼子一天还在中国撒野,每个八路军战士就要抗战到底;只要心里等着,早晚会等来机会。
  “下次要是有了机会,你们排一定争取打主攻,只有打上主攻,才能出战果。依你现在的条件,只要抢先提出来,首长们不会不考虑。”邱静怡的提醒,让李前志豁然开朗:到底还是做记者的,常年跟在领导身后,能准确揣摩上级意图,眼光看得远不说,分析问题也是头头是道,不佩服哪里行呢。
  “如果他们不让你打这个主攻,我就和团里或者是旅里说说,下次要是有了战机,就请求首长们给你一个表现机会。”这是邱静怡临走之际的一个暗示。直到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李前志还隐约感到这个女孩的气味在四周弥漫,特别是那个诡秘的暗示,唤起了心中一次次想做一名大英雄的渴望和冲动。
  以前自己是名被俘兵,几个月就成了八路军英雄,而且还一次次地上报纸,这些以前都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现在一股脑儿地撞上来了,挡也挡不住!
  下次要是邱大记者为我争到这个机会,怎么说也该好好地露一手让她看看,还要让孙大旺他们看看,上级首长把这个排交给我李前志,并没有看错人。我李前志以前身陷国民党军,那只是短暂的生不逢时,现在赶上趟了,再怎么说也不是扶不上墙的熊包。
  五
  没过几天,刊发“平型关大捷”的报纸下发到了独立营,随后的几张报纸,单是刊登的各类贺电就让人耳热心跳。岂止是李前志这一个排,全营官兵对于兄弟部队的辉煌,羡慕者有之,嫉妒者也有不少,更有甚者还生出了恨意,说这块天上掉的馅饼怎么就砸中了人家一一五师头上?别说他们这个营,恐怕全旅全师里头,没有哪个兵不眼热心跳,大家都盼望着有一天,也能与小鬼子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
  相对来说,李前志心情更为迫切。私底下他找过姜成玉,更不止一次找过老马,恨不得都哭着求战了,下次有了战机,凭什么也要打主攻。连长指导员却不买他的账,有次话都要甩出嘴边了:至于能不能打主攻,那要看有没有这个机会。集中优势兵力歼敌,不与强敌硬拼,这是延安制定的方针政策。大河无水小河干,连里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摊上一仗,我们怎么答应你?你现在成了英雄,可是英雄也不单单只是一个打仗,只要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干得漂亮,照样也是英雄!哪怕这以后一年半载的没仗打了也不要紧,只要你把“互助”精神发扬光大,看能不能再有所创新?照样也能为连里营里争光,照样也能在全军推广。
  李前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一直盼着能有一场大仗。都是八路军部队,哪个师团也不会坐失战机成为兄弟部队的看客。如果一有战机,师里旅里绝对会大干一场,这一场干下来,要是没自己的份那真对不起人,别人不说,邱大记者那里,也是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小鬼子啊小鬼子,你们不是说专打我‘李前志部队’吗?现在,我李前志送上门了,你们这些兔崽子们,怎么倒成了缩头乌龟?”
  李前志想到了去找张道明软磨硬泡,那意思是说,他们一排先报个名,在营里排队号着,以后只要一有大战恶战,他们排死活也要打一回主攻,“死也死在战场上,说什么也要啃骨头,死也不喝肉汤,那只是人家的洗脚水。”
  “你怎么这么头脑简单?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如果我们抽调你上去,必须请示上级,弄不好最少也要经过旅里批准。”张道明的担心自有道理,上面有了精心培养的这层意思:出英雄难,出了个大英雄更要好好呵护,总不能拼家穷吧?更不能动辄就让英雄以理服人似的出生入死,有时候保护好英雄比培育英雄更为重要。   但这些又不好对李前志明说,张道明敷衍了一回,“好吧,以后一有大仗,就先想着他们排。”
  “那我就代表我们全排,谢谢教导员。”李前志乐呵呵地说了一句:教导员,求求你先不要请示上级,一请示说不定茶都凉了,你等我们排上去打上一仗之后,再向上级报告不迟。要是这次轮不到我们,还像以前看人家打得火热,等我们再冲上去时,好戏都快散场了。这样一来,怕是以后我在排里说话也没人听了。没过半个月,一个情报终于得到证实,一二九师利剑出鞘,准备干个大的。
  旅里得到的准确命令是:为配合国民党军主力正面战场牵制日军进攻,你部必须一天时间内精心部署,秘密派一个营急行军六十华里,夜袭日军机场。据情报上说,那个机场停泊着小鬼子的20多架飞机。这一仗要么不打,一响准是一个炸雷!
  一大早,小雨不期而遇,砸在地上沙沙地响。这一阵子没什么战事,何况雨天也不好训练,李前志就想着互助的事,最好是能利用雨天休整讲解机枪的射击准度。这时,姜成玉轻声喊他,悄悄透露了旅里刚刚布置的这个阻援任务。
  “只是……”姜成玉的话语只吐出这两个字之后,重重地拐了一个弯。李前志纳闷了:为什么?好不容易天赐战机,可这出彩的任务却只给了人家三营,凭什么?咱独立营又不是后妈生的,只配为主攻营阻援?同样是一个营,为什么人家娶媳妇,咱就得一边干看?什么叫战略配合?那不过是一句安慰话,说白了就好比是人家娶媳妇,我们却在一旁扫地挑水打杂招呼客人还带抬轿子吹喇叭,搞不好看了半天热闹,眼睁睁看人家入洞房忘了咱们,闹不好连杯喜酒也喝不上。
  从姜成玉那里,看来这次不大可能有戏了。情急之下,李前志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邱静怡。
  眼下,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看邱大记者有什么办法。这次的行动带有秘密性质,一旦上面决定之后,就是找谁说情也没用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节骨眼下,邱静怡突然下到了旅指挥部,准备第一时间全方面报道这次辉煌战果。就在李前志赶往营部的路上,两个人在半道上相遇了。
  六
  邱静怡并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甚至她的话语对李前志来说如同当头一棒:旅首长战斗决心已下,说李前志是闻名全师的大英雄,生死考验面前,英雄不必每次都要有所表现,每次都自告奋勇地顶在前面,说破了也没有必要去证明个什么。这样一来,弄不好再多的英雄到后来也成不了英雄;毕竟英雄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刀枪不入的神灵……如果各部队不注意保护自己的英雄,將来就算我们坐了江山,那些能打的英雄先后光荣了,剩下的那些成了气候的,还多是不在一线出生入死的?老百姓们会怎么想?
  再说了,以后有你打大仗的时候,这次就这么一个主攻任务,旅里既然考虑了,咱就要执行命令做好协同。邱静怡笑了笑,说:还有呢,要是我们培养出来的英雄有了闪失,岂不因小失大?总不能每次都让你们冲在前头,人家部队也想出几个英雄嘛。
  这才几天时间?一个大记者的态度变化就这么云里雾里?上次还劝我要争取主攻任务抢什么头版头条,这次却当上说客来了?李前志有些看不懂似的望着邱静怡,直到把她看得眼光游离了,这才听到了她的真心话:你的意思我懂。既然你们营这次也有配合任务,那咱们想个办法,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还等着你的战果上头条呢。
  李前志回到连里有些闷闷不乐,没承想一会儿通信兵过来找他,当着他的面,姜成玉和老马两人,一一交代了这个极为“突然”的战斗任务:带领一排,立即出发,配合三营阻援。
  “就别想主攻的事了,能有这次机会,还得感谢贵人相助。”连长的话只说到一半,李前志有数了,但他表面上一点也没有显露,只说了句“坚决完成战斗任务”之后,急匆匆地忙自己的准备去了。
  这次,老马与姜成玉两人想到了一处,这一仗安排了李前志是不假,更重要的前提是,必须保证李前志出彩地完成这个战斗任务。为此,他俩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机枪手孙大旺:“连里知道你受了些委屈。不过,眼下这份委屈还得受下去,只要小日本一天不出中国,再大的委屈你也得顶着;就是你们做了无名英雄,连里记着这笔账。”
  “实话跟你说吧,李前志是连里的宝,全师上下都知道他。既然这样,你们更要打出咱们连的威风不说,还得保护他活着回来。换句话说,不管怎么说,英雄不能有任何的闪失。最多只能是挂点小彩。其他的同志牺牲了,照样有人报名参军,他要是有个万一?英雄绝对不能有这个万一……孙大旺,我告诉你,这次战机难得,给谁就是谁的机会。我们营也想打主攻,可是旅里不让,教导员也与他们翻脸了,那个三营长如同一条几个月没吃过肉的恶虎,抢到嘴里的主攻怎会吐出来?”事到如今,姜成玉只能摊牌:上次,我和指导员碰到了旅长政委,两位旅首长当场作了指示,说别轻视了李前志的影响力,小鬼子不也是一直叫嚣着寻找“李前志部队”作战吗?眼下,抗战刚刚开始,我们就要打李前志这张牌,这张牌只要捏在我们手里,对小日本就有威慑作用。
  “我懂。只要我在,排长他就不会少一根毫毛。除非……”孙大旺的声音,被姜成玉一个严厉的手势给制止住了,“这次是突然袭击,而且还是夜袭,讲究速战速决,机场那边一旦打响,一时半会小鬼子也派不出多少援兵,何况三营长又是个偷袭老手,我们不会吃亏。”
  “记住,一个个的都给我活着回来,要是身上哪里少了一块,回头找你算账!”老马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孙大旺:这次阻援,是策应主攻营安全撤退。据情报侦察,机场附近四十华里范围,并没有日军精锐部队,弄不好,你的这挺机枪都没机会说话。这次打援,上级担心动静大容易暴露,只要求我们派出一个尖刀排。本来这个任务,一开始还轮不到我们。
  孙大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算是完完全全听懂了两位连首长的意思。
  两天后的那场夜袭,还真让老马盘算准了。这次漂亮的偷袭,主攻三营以牺牲十几名战士的代价捣毁了日军机场,而且激战全在机场内发生的。等到兄弟部队从机场撤退之时,负责断后增援的一排,并没有遇到日军援兵,直到孙大旺他们撤到安全地带,他那挺机枪还真没有派上用场。   只是让老马和姜成玉没有料到,就在一排撤退回来的另一条小路上,独立营派出的这个排的领头羊,不幸踩响了地雷。
  后来,据野司通报,上个月一次反“扫荡”战斗中,附近一个村的民兵在一排返回的那条路段上,曾埋设过地雷。哪知道原定来此“扫荡”的日军临时改了道,而那个村的几个埋雷民兵在阻击日军的遭遇战中,又无一例外地全军覆没。
  偏偏不幸的是,一颗该死的地雷,给疾速撤退的一排无意中踩响了。
  那人,就是返回时冲在最前面的李前志。
  李前志被背回来时血肉模糊,任凭全排兄弟如何哭嚎,也不见一丝反应,怕是半路上就咽了气。闻讯赶来的姜成玉和老马两人,脸色阴沉得比此时的李前志好不了多少。看到孙大旺和那几个兵们如同霜打的茄子,两个人也就没有再埋怨什么了。
  这一仗打得漂亮,算是给一二九师长了脸,奉命主攻的兄弟营伤亡不大,独立营友情阻援的一排也没有遇到战事,只是在半路撤退回来时,牺牲了一个同志。
  偏偏这个人就是李前志,而且英雄临终之前居然没有留下遗言,哪怕是那么短短一句也好啊。
  张道明在第一时间闻讯赶来了。
  因为夜袭出其不意,日本人一时还不清楚是中国哪支部队所为,再说又是干净彻底地解决了机场200余名守敌,并成功地带回了十几具遇难的烈士遗体。旅里命令传达下来,为防止日本人疯狂反扑,夜袭战斗中牺牲的烈士遗骨必须尽快就地掩埋。
  独立营与兄弟三营防区靠得不远,既然人家找好了一块朝阳的山坡,两家就在一起将烈士遗体快速掩埋。
  一条几十米长的宽沟很快有了,山石遍布自然难以挖深,但足以让勇士们的肢体不会暴露在外。一具具遗体被抬了起来,再手把手地传递着,轻轻地放进了沟内紧挨着躺下。没有棺木,没有墓碑,没有仪式,还没有来得及为他们留下最后一张遗照,甚至都来不及给即将长眠于此的他们换一身干净新衣。
  看到宽沟里的李前志眼睛还没有闭紧,似乎还有什么话语想要交代,孙大旺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他这一哭,连同随后赶来的连长指导员还有排里的几个弟兄齐齐地哭将起来。张道明走上前来,众人的目光又一起凝望着,等教导员拿定主意。
  张道明在几个战士的搀扶下,缓缓滑进那条宽沟。看到李前志身下的潮湿新土,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勋章。那是前些年在根据地时,旅长亲自奖给他的。现在李前志就要走了,旅里还不知道这位英雄的離去,要是旅里追问下来,他自己也没有想好如何回答,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李前志这个闻名全旅的英雄,就这样空空荡荡地离开人世。
  “好兄弟,我知道你闭不上眼,那是你还不放心走,丢不下一个排弟兄。不要紧,不是还有哥哥我嘛?听哥的,安心走你的路。小日本他妈的猖狂不是吗?先让他们蹦跶,谅他也折腾不了几年。这以后,到了那边,你还是我们独立营的人,还得给我们睁大眼睛,替兄弟们多看着点。别忘了,你是英雄,咱们自己家一路打出来的英雄。咱八路军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样子,你看好了,咱独立营没一个孬种,小日本再狂再凶,我们照样敢与他们拼刺刀,谁要是含糊那就是没尿性的软蛋。以后要是哪个兄弟胆子虚了,你在天之灵就暗地里搭把手;看到哪个小鬼子躲着放黑枪,你就上去掐他一下……好兄弟,自打你从那边过来,兄弟们这些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那边与在我们这边不一样啊。我们这边牺牲的,那是打日本是革命烈士。不像以前你在那边是打内战,伤的是自家兄弟……兄弟呀兄弟,你成了英雄之后担子重了,都没睡过几个囫囵觉。我知道你累,一直也想与你说道说道。唉,可今天,你先好好地睡一觉,我代表全营弟兄送送你……”蹲在土沟里的张道明泣不成声,他把自己的那枚勋章别在李前志胸前,又捧了几捧泥土,轻轻地撒落着。
  有人递过来一些砖块,这就等于给他们每人的头颅之下塞了只“枕头”。爬出土沟的张道明背过身去,不忍看到那一堆堆新鲜泥土扑向躺在沟里的十几个弟兄。三营和独立营战死的,都是中国好兄弟啊。“兄弟们,一路走好……等着我们报仇雪恨!”眼泪汪汪地,张道明盯牢了远处的一峰山梁,又低头看准了这条宽沟所处的方位,直到把这一切刻在心底之后,才对着晋东北上空哭喊起来:前志啊前志,我们的大英雄!三营的这帮兄弟,你们都是英雄!你们干得漂亮,你们都是中国人今生今世都要记住的英雄。等我们打出了新中国,就是以后建国七十年八十年一百年一万年,人民都会记住你们,你们是真正的英雄!只是现在,我们还不能给你们造个新屋,可我记住了这座大山这条宽沟,独立营今天来的人,一个个都装在心里了。等打跑了小日本,只要我张道明不死,只要咱独立营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我们都会来这里寻找你们。到那个时候,再把你们请出来。这地方太闭塞了,这么潮湿,咱们给你们换个场子,让你们晒晒太阳透透气,胳膊腿伸得直直的;要是哪天我也倒下了,我给后来的弟兄们托个梦。相信我,我张道明说话算话!……英雄们,听我一句劝,先省省心,趁早上路。
  几个兵过来,想把这道土坎砸实一些,张道明止住了,“小弟兄,轻些,再轻些,铁锹太冷太沉了,他们刚睡着,用手拍拍就行啦。”
  很快,那条宽沟就在他们的眼前消失了,眼帘里新生了一道长长的土坎,新鲜的土层如同山坡上划过的一道伤痕,连一个标志物也没法留下。这以后,战场往前方越拉越开,有谁知道,这道土坎之下掩埋的是为国战死的十几名八路军战士,这其中还有一个数次在延安大报上风光无限的大英雄。他们家人知道吗?他们亲人又在哪里?等以后打跑了小日本,我们还能不能找到这道土坎,还能不能将烈士遗骨送到他们的家乡隆重安葬?
  谁,能给一个回答?
  到了该永别的时候了。泪眼汪汪的孙大旺一步一回头。那么一个好端端的李前志,就这样离开了自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山林,从此再也寻他不见。此时,他多想李前志从那条宽沟里爬出来,再从那道山林里走出来,两个人哪怕是说上几句话儿:兄弟,我错怪了你,你多担待点。唉,以前那些磕磕绊绊,真他妈的不值一提。
  七   李前志牺牲的消息,营里只是隐瞒了一天。第二天,张道明在电话里哭着向旅政委报告这个噩耗时,一向温文尔雅的政委头一次发火了。
  张道明只得低声解释着:政委,全营悲痛万分,怎么能说英雄是让我们给逼死的?
  电话里很快换成了旅长的咆哮:张道明,给我听好了,别说他小日本一个中队,就是他狗日的一个联队一个师团,也换不来我一个李前志。
  第二天,旅长和政委亲自来到了独立营。独立营建营这些年来,旅里两位最高首长一齐下来兴师问罪,这还是头一回。一见面,旅长就是一顿臭骂:谁让他上去的?这次端鬼子“鸡窝”,没有安排独立营打援,好好查一查,谁让他上去的?你们营就这个排能打仗,其他的都是草鸡?为什么偏偏要派他上去?
  简陋的会议室里,全营排以上干部集体哑然,只有旅政委一个人嘶哑的嗓子发飙:培养一个英雄,容易吗?为什么非得让英雄在每次战斗中都要冲锋陷阵?英雄是血肉之躯,他又不是钢铸铁打的?一个个猪脑子,你们想过吗?一个英雄牺牲了,对部队士气有多大打击?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是我们的李前志牺牲了,他们会做什么样的反动宣传?你们考虑过吗?
  站在屋子一角的张道明,只得低头挨训,自始至终也不敢辩白一声,他更不想说出是邱静怡的那份好意。本来这次战斗没独立营的份,只是邱大记者私底下找到了旅里一位政工首长求情,这才争取到了这样一个指标。
  李前志的英雄事迹,经过邱静怡的润笔,在延安大报上发表了一大块。只是这篇通讯,并没有如她所愿上到某个版面头条。倒是当初那张李前志回头一眸的扛枪造型,成了这篇通讯的压题照片。
  原因之一是,为了战局需要,这篇通讯并没有准确发布李前志殉国的消息,只是报道着李前志所在部队又打胜了一个大仗。
  给邱静怡面授机宜的是张道明。当然,他的这个建议也得到了旅首长的认可,“既然李前志的存在,能让日军望而却步,我们干吗要自揭痛处,让侵略者心安理得?”为此,旅里还为此事作出精密部署,其目的就是要神化李前志这个英雄典型,“要让日本人知道,八路军的英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英雄不会轻易倒下,我们的队伍英雄辈出,从胜利走向胜利。”
  平型关大捷之后,八路军三个师对日作战都闹出了不少动静,引来全国舆论一片叫好。新年一过,抗战形势日益严峻,日本人对八路军根据地的蚕食力度不断加大。与此同时,旅里布置了开展杀敌竞赛的专题活动,要求所属部队学英雄见行动,保存力量坚持以游击战为主的作战方针,力求以积小胜为大胜。
  开始的那几天,张道明双眼喷血,恨不得见谁骂谁。好在过了些日子冷静之后,他先后几次来到一连安慰着:一个英雄倒下了,千万个英雄站起来。别忘了,我们是一支英雄辈出的部队。
  张道明告诉姜成玉和老马,从培养李前志的过程中,我们摸索出了培养英雄的经验,只要耐心挖掘英雄的苗子,就不愁在全营范围内再推出一个李前志。我们这支英雄辈出的部队有这么个好传统,一茬茬英雄都是踏着前人足迹成长起来的。只要我们全力培养,这支部队将会英雄辈出勇往直前,一支英雄辈出的部队,打不烂拖不垮,关键时刻派上去,那就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哪支部队也不是一出娘胎就会打仗。功勋部队,还不都是一仗一仗地打出来的?
  也许是受到了张道明的鼓舞,姜成玉大胆地提出一个设想,那就是要尽快拿出规划,从现在起就要树立孙大旺这个英雄模范,力争在几个月内,使之迅速成长为李前志那样的英雄,与当初向李前志发出挑战的兄弟部队英模相比,气势上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姜成玉与老马两个人正说得起劲,旁边的张道明却听得索然无味。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新的谋划: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培养或是制造英雄要进行全盘考虑,并不是哪个能打仗就能重点培养。种种迹象表明,抗战是个持久战,弄不好真要打上七八年。你别看日本武士道精神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那只是表象;敌人哪怕武装到了牙齿,这并不可怕,如同一只狼,哪怕它的爪牙再锋利,但是它的眼神要是萎缩了,心里想的事也不占理,这就是一只病狼。與这只狼相比,小日本能好到哪里去?怎么说他们也是贼,摸上门来的贼就是再有胆子,那也是虚的。接下来,要想办法俘虏一个日本兵,经过教育使其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反战同盟英雄。这样一来,这名反战同盟英雄在咱们这支英雄辈出的部队里并肩战斗,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斗的人民英雄,这样的宣传对于大日本军国主义绝对是个摧毁性打击,那种快感简直是往这些狗日的裤裆里,塞进去一颗拉了弦直冒烟的手榴弹……
  这个想法的产生,使张道明的心情好了些,为此,他到一连蹲点了几天,并亲自向新任的一排长孙大旺下达了这个艰巨任务。
  “一排长,按照教导员刚才的要求,把任务再重复一遍。”面对姜成玉的命令,孙大旺一个立正,扯开了嗓门:“报告教导员,报告连长指导员,我们一排受领的任务是:从现在起,一排二班战士王孝忠,改名为李前志,我们要让晋东北的小日本鬼子知道,那个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大英雄李前志刀枪不入,如铁塔一般挡在眼前,吓也要把他吓得半死!”
  “好!大家别忘了,从今天起,王孝忠这个名字,就在我们独立营的花名册上不复存在了,但我们会记住他,记住为我们这支英雄辈出的部队隐姓埋名的痛苦与付出,记住他为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所做出的默默无闻的贡献。从现在起,王孝忠就是我们的大英雄李前志,我们之所以选中了他,不单单是他的五官和身材长得相像,重要的是王孝忠有与英雄一样舍我其谁的胆识与信心,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李前志这个英雄,永远活在我们这支队伍里。”张道明猛地挥动了一下手臂,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透出一种清冷,听得人汗毛直竖:大敌当前,一支部队单靠一两个英雄,那是镇不住鬼子的。在今后的战斗中,我们还要培养出更多的王前志赵前志马前志,要让侵略者知道,在我们这支八路军队伍里,我们的英雄就是天地之神,就是人中之龙,就是钢板一块,任你火烧水烫枪打炮轰,照样伤不了一根毫毛……只是,大家还要注意保密,等抗战胜利的那天,独立营只要还活着的,由我领着你们大家,再带上印着李前志相片的那几张报纸,咱们把英雄的尸骨请出来,护送到他的家乡棺木厚葬,再向他的家人登门磕头……我想,李前志要是在天有灵,他是不会怪罪于我们的,要怪,也只怪这狗日的小日本!大家记住了没有?
  “我记住了,我们全排记住了。”孙大旺举起右拳:“请首长放心,也请首长转告我们的团长旅长和刘邓首长,我八路军一二九师独立营一连一排全体战士,向党中央毛主席表达决心:李前志永远是我们的英雄排长,今后,我们排哪怕打得只剩下一个班,李前志就是班长;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李前志。我们就是拼光了血本,李前志也不能倒下,我们要像守卫阵地保卫战旗一样,保护好我们的英雄……大家有没有决心?”
  “有!”几十只拳头一齐戳向天空,几十枝长短枪一齐伸向天宇,伴着一波波铺天盖地的嘶吼,在初冬的晋东北大地一路泛滥,掀动群峦之间此起彼伏的龙吟虎啸:
  “英雄不死!”
  “英雄万岁!!”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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