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记

来源 :燕赵诗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caihong1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那年,当大队支部书记的父亲到我们村七队董家湾去开会,他记得一个老太婆的托付,手里提了三斤煤油。
  那个老太婆不是本村人,是跟着女婿住在这里,她年纪不小了,却总是整天在房前屋后忙活,每次看到父亲路过,她都要招呼叫喝水,歇会气。父亲惜老怜贫,总是问她有啥困难,缺些啥,那次老太婆说她缺点灯的煤油,请强主任给买几斤。父亲回来,在大队代销点招呼让给留几斤。这回上去就带去了。
  老太婆很感激,又是留吃饭又是要给他拿东西。爸爸自然不会要她的东西,他见门前大核桃树下的狗窝里,卧了只大灰母狗,肚子鼓鼓,奶子发胀,看样子快要下崽了。父亲就说老人家你不要忙了,你要真过意不去,我正缺只看门的狗,等你家母狗下了给我留一只小狗就得行了。
  老太婆连声答应,要得要得。她还在一连声感激,父亲瘦而高的身子已经在田埂上走远了。
  过了段时间,冬天的一个早晨,有薄薄的霜,太阳出来了,微微的光斜照在土屋敞房的阶沿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饭。这时外边有人小声小气喊:
  “强主任,强主任在啵?”
  妈先停下筷子,出院门去,听到邻居在门外说,来客了来客了。屋前有棵菩提树的小坡儿那里,一个老太婆怀里抱只小狗,正蹒蹒跚跚地走下来。
  妈并不认识这个太婆,她正在想这是谁,这时我们也出来了,爸爸一看,笑了,说,“嘿,看这个老人家哦,跑这么远硬把狗儿给我送下来了呢。”
  父亲几乎已把这事忘记了,他当时不过是句随口话,而从七队到我们家,足有七八里路。
  母亲正要去接狗儿,生性伶俐好动的大姐已经跑上去,抢着从老太婆的手里把狗儿抱到了怀里。
  后来妈爱说起,“看哇,谁个接的狗就像谁个的性子,麻狗就像你大姐,性子辣,爱叫,但下不来口咬人。”
  而狗儿在大姐的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它未来的新家,和眼前的孩子们,鼻溜上还有层冬天薄薄的霜粒,冒着气。灰黄的毛,两只耷拉着的耳朵,显得肉乎乎,毛绒绒,特别可爱。
  “汪——,”它轻轻叫了一声。
  我和二姐都笑了。
  我们家正需要一只看门狗,头一只的黑狗已经死掉了,那是只凶猛的狗,老是喜欢偷咬人,母亲为此总是给人陪了不少不是,而父亲却得要给掏钱了。因此,黑狗死了也就死了,但单家独院的住在西沟湾最里边,没有只狗是不行的。
  我们都要去抢着抱小狗,小狗似乎也知道这里就是它的家了,在每个人的怀里都那么听话,张大的嘴只看到没长齐的牙齿,并没有攻击性。而一放到地上,它就在我们不大的院坝里,撒欢似地跑,显得很有精神。
  “嘿,狗儿,过来,”——它就回转头,看一看,又跑。
  “来,狗儿吃食,”大姐给它扔下一块稀饭里熬的芋头,狗闻了闻,没有吃,走开了,抬起头望着这些它的新主人,和门外霜气袅袅的田坝。
  “你不晓得狗不吃芋子啊,何况是只小狗,”妈白一眼大姐,嫌她冒里冒失,浪费了粮食。
  在我们的传说里,芋子是狗的舅舅(好奇怪的传说!),狗是不吃芋子的。
  父亲把老太婆接回屋,请她在柏木椅子上坐下,妈给她端来芋儿稀饭。老人家看着我们一群人逗狗逗得快乐,她也很高兴,缺了牙的嘴张着,乐呵呵的,母亲把饭碗端到她手里,她用不太清的口齿对父亲说:
  “这些娃娃,好乖。都乖,都听话。”
  父亲知道晚年落寞的老人看到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在一起,有些感慨,羡慕。老太婆吃了饭,又添了一碗,她说,这芋儿稀饭熬得好香。
  大姐听到这话,回了一下头。
  大姐在家里,总是管做饭,洗碗这些,已经快20的大姐,就要出嫁了,她也在家里煮不了多久饭了。
  吃了饭后,老太婆又坐了一会,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家,看着我们逗狗,——那只狗已经慢慢熟悉了我们,熟悉了这个小院子。然后她站起来要走,而父亲已经让母亲挖了一大坨猪油,用一只细瓷碗装着,作为谢礼准备好了。
  老人家看到猪油,非常高兴,连着说了好多声道谢,道谢。然后,蹒蹒跚跚地走了,走到竹林,还回头停下,看了看。
  而阳光又洒到门前,小狗玩得高兴,看到太婆走,它只停了一下,看着老人家的影子消失。
  二
  小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它总是在我们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嫩乎乎的可爱,像一只球滚来滚去。有人来了,它就站在门前,或苹果树前的小石板桥那儿,“汪汪”着。而我一去上学,它又肉肉地跑着来送我,放学回到家,它似乎早早已知道,在门前摇着尾巴。
  汪,汪,我们屋子里多了种声音。
  那声音,和鸡鸣,牛哞,羊儿咩咩,共同谱成了个热闹的乡村音乐。
  而狗也在慢慢长大,身上的毛色也慢慢变得麻黄,不再是原来的灰黄,我们就叫它“麻狗”。
  它一下子长成了只大狗。
  它很强壮,尾巴一直卷成一个圈,翘到屁股上,大眼睛,两只直立的耳朵机警地转动着,像听到了轻微的响动。
  这只狗更多陪的是我,大姐在第二年冬天就出嫁了,嫁到了很远的地方,要顺着我们湾里的小河,曲曲弯弯在山岭、树木间走上三十来里。她每次从遥远的地方回家来,麻狗都还认得她,冲她摇尾巴。
  “麻狗,好乖。”
  大姐总是用手去摸狗颈上的毛,给狗扔几根骨头。她像在回想这只狗小时的模样,回想她的姑娘时期。
  麻狗成了只大狗后,还像以前那样可爱,只是多了些稳重。它的肢体变得异常矫健,跑动累了,就张开大嘴,吊着长长的红舌头,哈着气。
  父亲早看出它有灵性,对它进行训练,扔了东西让它去叨,让它去撵山,——到渐渐长满黄荆条、马桑子的坡上撵一趟,惊飞起长尾巴的野鸡,肥溜溜的兔子。慢慢地,这狗真成了只能撵山的狗了。
  它还能撵上兔子。这是个奇迹。
  我们那里有个传说,说原来兔子和狗是亲两兄弟,有回上街买鞋回来,兔子穿了狗哥哥的鞋子就跑,而狗穿兔子的鞋却小了,箍脚,所以老是撵不上兔子。能撵上兔子的,都是猎人专门训练过的狗,猎狗。普通的农家土狗里,很少见。   麻狗撵到兔子,自己并不吃,在叨不动时,它就在兔子边上守着,等自家主人来。过路人谁想要拿兔子,它是不客气的。
  有几回,湾里有人向爸爸告状,说在某处叫麻狗咬了,抓了。父亲问了下情况,嘴上道着歉,心里却暗笑,总是你想占小便宜嘛。
  闲了,父亲就扛起他的一只火药枪,唤上麻狗,到坡上走一趟,总是有收获。
  回来,他就把野鸡毛给我玩。
  那时,父亲显得特别矫健,年青,威风凛凛,我仿佛看到了他从前当兵时的影子。
  而放了假,到坡上放牛,麻狗天天跟上我,在堰埂上,坡上,翻来滚去。在所有狗中,它都是出色的。在我们的传说中,稻子是狗从海那边带回来的,——靠着它高高扬起的尾巴上粘回的几粒,所以狗是很能游泳的。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狗游泳,就是麻狗在坡上跑累了,也只是四肢站在水里,最多把肚子打湿了。
  有次我就想试试它,把它唤到跟前,想从背后猛地推下水,它机敏地闪过了,然后疑惑地冲着我看。而我在傻傻地笑。
  那也许是我唯一一次想骗它,我的朋友。
  给狗下毒药的多了,都是些就近队上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年轻人干的,到处听说有狗被毒死的。我有些担心,给爸说,我们还是把麻狗拴着看吧。
  爸说,不怕,这狗一般不吃外头的东西,不吃死物。
  确实,这狗非同寻常。
  这狗,俨然已是我们家庭的一员,重要的一员。
  快满16岁,我出远门去上学,离它得远了。寒假回来,它看到我异常亲热,使劲地揺尾巴,蹿到跟前,跳,蹭,用抓子扒拉,像是见到久别的朋友。妈说,那是狗高兴,在和我亲,——妈的口音是“xīn”。
  我就多给它拿骨头,没有骨头,有时我也拿几片肉喂它吃。
  母亲看到了,也并不说我。母亲是很爱惜粮食的。
  然而,就在那年寒假的一天,天阴沉沉的下午,跟了我们七年多的麻狗,突然死了。
  那天上午,爸爸想起,似乎有几天没有看到麻狗了,狗到哪去了?倒在槽里的食也不见它来吃。父亲在门前唤,也不见。
  我在湾里唤,“狗——,狗——”,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狗被人害了?我们在湾里找,天阴沉沉的,找到堰塘那边小坟林地边,爸爸说,狗在那里躺着,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我们赶紧过去,狗已经不活跃了,它躺着,看到我们,像有些害羞,挣扎着起来,还想要离开。“麻狗,麻狗,”我已经夹着哭音了,狗怎么了?
  父亲用背篼把狗背回家,放在后门外的竹林边,我去拿来水放在狗头边,它望了望,艰难地起身舔了舔,“爸,快去找兽医,去找药,”我喊。
  黄昏时分,麻狗死了。
  我哭了,内心里对那些可能害狗的人充满了仇恨。
  那个冬日,父亲把它埋在了门前的橘园树下,头向着我们屋子,爸爸说,它仍然可以守护着我们家。
  爸爸给它穿了件他自己的旧衣裳。
  妈说,这是只好狗,让它以后转世为人,有张人皮。
  三
  后来,我们又陆续陆续养了好几只狗,黄狗,黑狗,花狗。有的养大了,有的没养多久,好端端的一只小狗,没两天就死了。
  小狗是不好养的。
  我已经读书,工作,和家里的狗在一起的时候少了,心里也老装着麻狗的影子,总看不上其他狗。说起来,总是“比起麻狗……”,“麻狗通人性……”
  这期间,就错过了一只白狗。
  那只狗,陪伴了父母好几年,而且陪伴外甥女敏儿度过了寂寞的童年。它的到来,应该没有麻狗那么有趣,不过是从哪家顺便捉来,它慢慢长大,我们也没怎么寄予希望,只是看着它一天比一天大了,一天比一天听话了,卧在门前,守在石板桥边。不经意间,这只狗就成了只大狗,听话,驯顺,跟着父亲上坡。
  二姐婚后和父母亲住在一起,她的女儿——外甥女敏儿没有见过麻狗,这只趴着耳朵,要略瘦小而温和的白狗就是她童年最亲密的伙伴。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大堆后一辈、再下一辈的孩子们在跳,狗也在跳。
  “狗,狗”,敏儿背着小书包,穿着小红靴子,在泥地里跑去上学,俨然就是我原来的样子,只是,场景已经变化。
  白狗恍惚就是原来那只麻狗。
  白狗虽然不太凶猛,但似乎还更听话,撵起山来更有章法,一钻进林子,一会就能惊得兔子跳,野鸡飞。
  爸爸已经没有枪了,孩子们嫁的嫁,出外的出外,他已经没了多大兴致,把枪卖给了邻队一个人。后来,乡下也不准持有猎枪了。
  但父亲就是用锄头,仍然和白狗一起逮住了一只“围子”。
  围子也许是獾一类的动物,分猪围子和狗围子,分别像猪和狗。这种动物,总是在嫩玉米刚挂上,或红苕长好时,成群结队在夜里出现,专门扑倒玉米杆,掏嫩红苕。这东西可恶的是,每个玉米棒子它只啃上一两口,又去扑另一棵,再下一棵。
  那年春天,正是满湾油菜花谢了的四月,父亲往对门菜园子去,听到水沟里有声音,像什么在走动,父亲觉得有东西,就停下返回家,叫上白狗。他拿把锄头,甩只土块,白狗就冲进油菜地,撵进麦地,只见麦浪分开,有东西在跑。白狗奔到田埂前拦住,“汪汪”直叫。
  爸爸赶过去,白狗逼在前头,一只猪围子伏在地上,父亲用锄头压住,这东西就装死。装得很像。父亲知道它在装,看到眼睛还动了一下,父亲怕它咬人,用套杆套住了它的脖子,逮回来拴在梨树上。
  敏儿放学回来,看到门前拴着的围子,莫名惊喜,问父亲,“外爷,这是啥动物?你又逮了只——狗?”
  猪围子也是奇怪,活着像狗,死后毛一拔确又像猪,叫起来也像猪,“将,将”的。
  父亲想把围子拿到街上去卖。敏儿特意打扮了打扮,穿上她最好的衣裳,牵着父亲的手,走过房背后的石板路,她的脚步儿轻快。她显得很高兴。只要上街,她都是高兴的。   她感谢白狗,感谢这只围子,又多了次上街的机会。
  他们爷儿俩牵着猪围子来到街上拱桥边,好多人围过来看,问东问西,都不认得这是啥,父亲一遍遍解释,“这是围子,猪围子。”“吃得啵,这东西有不有毒?咬不咬人?”父亲听得厌烦了,牵着围子又换了个地方,还是那么多人,却没有人要买。
  后来有人给父亲说,大爷呢,去馆子店看看有人买啵。父亲和敏儿又牵到街中一家大酒店,人家看了,不够积极,一个过路车司机看到,说给三十块钱留下。父亲一听,心头生气,他说,20来斤的围子,才出30块钱,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一气之下,他又和敏儿牵着围子回来了。
  回来,让敏儿爸宰了,吃了好几天。
  没吃完的,腌了一只大腿作腊肉,野味,很香。
  白狗只跟了我们大约五年时间。一次,敏儿和娃儿们在梁上看牛(现在看牛的是她了!),见地上有只兔子,没有死,但有些蔫。她逮回来,爸爸看有问题,没打算吃,只是觉得给狗吃是不是可以,就把内脏都丢了,肉用水煮了一下,然后甩给白狗。白狗只吃了不到一两肉就没有吃了,也是奇怪。按狗的食量,往常吃一斤肉是没问题的。所以狗是聪明的,知道。
  到了晚间,父亲听到白狗在柱头那里有响动,心想,完了,狗中毒了。他起来,看狗很难受,没到天亮,白狗就死了。
  这回,哭的就是敏儿了。
  四
  在听话上,白狗不一定比麻狗差,父亲后来说。
  又几年,敏儿的父亲——二姐夫在乡上和人做了几年鸡生意。他们骑着摩托,一老早去乡村里把土鸡收好,再骑车送到县城,交给从市里和省城下来的鸡贩子,从中赚些差价。为此,他结识了乡场上一些朋友,其中有一个喜欢狗,家里养了只狼狗。鸡生意没做走,那朋友不打算再做下去,也想出远门。狗成了他发愁的东西。他听二姐夫说起我父亲喜欢狗,爱养狗,也正缺狗养,就多少收了点钱,把那只刚长到一岁多点的小狼狗交给二姐夫给爸牵回来了。
  当那只小狼狗出现在我们家门前时,父亲有些疑惑:
  “狼狗?它吃啥子呢?”
  在父亲原来的概念里,狼狗主要是凶猛,吓人。养一只狼狗,会是什么样子呢?
  “好养啵?”父亲有些拿不定。
  “好养,”二姐夫说,“它不咬人,你看,”
  说着,他用手去摸那只狗的颈子,用手逗狗,狗往上跳,蹿起来的样子,不是一般土狗能有的矫健。父亲稍稍放心了。
  “它叫‘莎莎’,是只母狗,”二姐夫最后说。
  “莎——莎?”听起来有些别扭,多像个外国女人的名字啊,多洋的狗啊。父亲看着这只蹿来跳去的,有些像狼的狗,还是对它有些不大肯定。
  起初,父亲按姐夫讲的,去街上或在村上肉铺拿些猪肝回来喂它,也夹杂着些饭食。但乡村哪能天天喂它吃猪肝猪肺?父亲和母亲发现,这只叫莎莎的狼狗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娇气,就是没有猪肝,没有肉,剩饭剩菜它也是要吃的。
  莎莎已经适应了这乡村的环境,和土狗一样生存了。
  莎莎一副黑眼圈,大大的眼睛突起,有趣的是她比土狗多一个小趾。爸爸发现它确实比一般的土狗聪明不少,反应灵敏,更能领会人的意思。她从来不会像其他土狗一样主动到桌前咻嘴,她保持了她一贯的尊贵。只一次,她就能记住谁是家里的客人,也不会像有些瞎狗一样,对自家人还要汪汪不止。
  父亲喜欢牵着她在塘里卧水,遛圈子,——每天天快黑时,解开绳子,莎莎在湾里跑上一大圈,然后就乖乖地回到父亲脚前,叫卧下就卧下。
  麻狗见证了乡村在80年代的闹热,而莎莎则要孤单得多。二姐夫妇也出门了,敏儿也开始在外读书,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母亲,有几年母亲也去了县城带侄儿侄女,湾里只有父亲一个人,莎莎陪着父亲,是不是也一定很落寞呢?节假日我们一回去,莎莎也异常高兴。
  一个人的时候,父亲带着莎莎,在湾里田埂上看他的庄稼,看人慢慢少下去的村庄,不再闹热的村庄,夕阳下,他若有所思。
  有时父亲也进城去看妈,把家里托付给邻居,晚上,他们总是要说一句,“晓得他们给狗喂了没有?”
  他们怕狗饿着。
  他们不在的时候,只有莎莎,在孤独地守着我们的老宅,西沟湾最里的那院瓦房,父辈祖先的故事,我们儿时的记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莎莎在孤独地守卫着落寞的乡村。
  爸爸回去,有时看见莎莎趴在地上,头靠着伸直的前脚上,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寂寞。它也许在想,这家人都到哪去了?那些曾经逗过它的主人,都做什么要离开家乡?
  而母亲每次回去——她是去看看一个人在家的爸,给她洗洗衣裳,改善几天伙食,免得父亲总是吃冷饭,面条。她总是把前几天的骨头都收拾好,先放在冰箱里冻着,然后带回去喂给莎莎。
  莎莎到了婚配的年龄,附近没有狼狗,她和当地的土狗一起,下了两窝崽儿。生出的狗儿,长大后只有一点点像她,那黑灰的毛色,耷拉的耳朵,都和乡间常见的土狗没什么两样,我们看了,都不觉为莎莎感到惋惜一声。
  “莎莎,它这样漂亮的美女(狗),居然只有嫁给土狗。”
  确实,在这样偏远的乡村,像莎莎这样一只来历神秘的贵族,有点像是沦落尘埃了。
  但莎莎依然悉心照顾它的崽儿,肚子长大了,两排奶头鼓起,看起来比以前臃肿,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了。
  五
  “这狗以后怎么办呢?”
  一闪念间,我有时会这样想。乡村里的人很少了,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我们已经多次劝说他们离开老家,离开这祖祖辈辈居住的西沟湾,随我们进城。父亲虽然坚持,母亲却有了松动。可这条狗和我们家人,和父母的感情太深了,送给别人自然是不舍,但真带进城来,又怎么收纳呢?
  莎莎有多少岁了呢?我不经意间问起父亲。
  “八岁,还是九岁了?”父亲想想说,他记得把它抱回来时,谁谁谁都还到这里来过。.   不知不觉间,这只狗又陪我们不少年头了。
  “那狗能活多少岁?二十多?”我又问。
  父亲说没那么多,狗也就活10多岁吧,狗老了后,首先是眼睛看不到,然后身上开始掉毛。
  看来莎莎还当壮年,还可以活好几年,这自然是件欣慰的事。可是,以后怎么安置它呢?我看它一眼,没有说话。
  莎莎威猛的坐在老房子的门前,肯定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莎莎死得还是太突然,太快。那年八月,父亲在头两天发现她不大吃食,就找了兽医来看了,——乡村的兽医对狗病是不大重视的,主要给猪、牛看,会骟,会打针,不过,现在还能有个兽医呆在乡下,就算对得起了。
  狗好象很热,出气急,肚子疼,不能卧,只能站立。兽医来看了看,说是肺上的毛病,给打了针,没有见效。到了中午,狗在几次去喝水,卧水后,情况越来越差,父亲打了一针青霉素,一会儿狗出气时鼻子反而有响声了。父亲曾打算给它喂板蓝根水,莎莎不愿意喝,反而去喝地上的雨水。父亲唤狗,叫它去盆里喝,狗很听话,虽然不愿意,还是去喝了几口,但显然不合口味,它又把嘴移开了。那时,狗的神情已经不对了,一身发抖,走起路来偏偏倒倒,那条威猛的狼狗已经失去了大半。
  中午饭时,有点小雨,莎莎站在院门口,头向着家里的父母,看了看他们,那神情已经不大行了,然后顺着墙边,走到院外墙边卧下,——这时她已经能卧下了,父亲看到她卧下了,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后来母亲出去,看到莎莎已经死了,母亲叫起来,父亲出来,莎莎确实已经死了。
  那天早上父亲一早就给我电话,急急的,他让我查查资料,问问城里的医生该打什么针,我为此找遍了附近的几家宠物医院,并在离家最近的市里找到有可能适合她的药,80元一支,我让正好在市区办事的大哥买了3支赶紧送回去,看能不能挽救莎莎的生命。大哥买了药,父亲却说,不要从老远的地方找了,恐怕赶不上了。我心里一惊,狗的毛病很严重了么?一会儿父亲给我电话,让告诉正往家赶的大哥,说药已经不需要了,狗已经死了。
  在莎莎病重时,我告诉在另一个城市的敏儿,她也非常着急,给她外爷打电话,差点哭出来,叫救救狗,救救莎莎。
  我让父亲把狗埋了,父亲说他知道。莎莎被埋在了房后的橘园里,也裹了一件父亲的旧衣裳。而在门前的橘园里,多年前,另一条我最爱的麻狗埋在那里,它们,两个沉默的朋友,就这样一前一后守在我们家周围。
  莎莎最后时刻在门上看我父母的举动,我猜想是在向他们告别,那留恋的神情一定很是依依不舍。
  尽管它那么难受,那么疲惫,奄奄一息,它都还是那么温顺。
  六
  我怕想到死去的莎莎,主要是那个秋风中的乡村小院,没有了一只忠诚的狗守护和陪伴,在绵绵秋雨里会多么寂寞,多么孤单。
  母亲说狗会自己去找草药的,莎莎为什么没有找到适合它的药呢?
  我甚至怀疑莎莎是听到了我们关于她归宿的担心,而自己找到了结果。
  我发现自己已经有了那么一种能力,越是心爱的担忧的,越是容易失去,这已经屡试不爽。我有时在想,我们如果不那么喜欢莎莎,不那样担心一下,莎莎是不是还会活得更长?
  莎莎去世那天,我才在网上偶然知道,狼狗并不是狼的后代,狼狗不是狼,只是一种狗。这消息让我感到温暖,它剔除掉了莎莎身上那种野蛮的、让我隐隐觉得不可爱的狼的成分。莎莎原来只是一只狗,一只它祖先自很多年前起就和人相依为命的不会说话的朋友。
  一个月后回去,我看到母亲的脚边,卧了只小小的、肉乎乎的狗儿,我问母亲,又逮了只?母亲说你爸爸在梁那边捉的。我理解,这个白天已经难得看到几个人的湾里,是需要点声音的,母亲的脚边,需要一个有温度的生物跑来跑去。
  那几天,我们喜欢上了这只傻乎乎的小黑狗,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黑木耳。希望它能长大,像麻狗,白狗,莎莎一样陪伴着母亲。
  后来有次再回去时,没看到那只黑木耳,问母亲,母亲正在吃饭,咽一口,说,死了。死了?其实在母亲停顿那一下,我脑子里就冒出过不祥的念头,小狗是不易养活的动物,但黑木耳已经快满一岁,怎么突然就死掉了呢?
  母亲说是一个堂侄想养狗,把黑木耳捉去,拴在他家门前,不知咋回事,那狗有天突然生病了,嘴张开合不上,几天就死掉了。
  想起那年国庆回家,小狗黑黑的灰灰的,肉乎乎的,像只大老鼠一样在门外进进出出,喜欢伏在石板上,蜷成一团睡觉,但两只眼睛却骨碌碌转着的样子,真是很可爱。而现在却死了好久了。
  那之后,母亲又在路边上捡到过一只宠物狗,大大的耳朵,一身的长毛,长不大的身子像只乡村过年舞的狮子。这小东西很乖巧,一看到大人在拿吃食,就后腿直立,两只前爪不停做作揖状,讨好主人家。自从被捡回来,它就黏上了母亲,到哪都要跟上。母亲也爱给它喂东西,捉虱子。父亲说,你妈吃个鸡蛋,都是她一口,狗一口。
  那只狗因为长得丑,我们就叫它丑丑。
  有次电话偶然问起丑丑,妈有点黯然,说死了。我一惊,怎么又死了?妈说是叫一个邻居家狗咬死的,那只狗可恶,光爱咬狗。丑丑啥也不怕的样子,但那只狗真要咬。一口下去,丑丑回来,过了几天就死了。那是在大约十天前的事,母亲有些伤心。我说看哪天哪儿有再逮一只就是,母亲也没说话。
  七
  后来,家里养的几只狗都很笨,不是唤不到跟前,就是自家人进出都要嚎上几声。没有哪只是值得喜欢的。我反而很高兴,这样好,免得爸、妈和我们为此耗费太多的心神。
  养狗太易伤人了,我们已经不大敢再养狗,或者说,希望不要养那种特别好的狗,要养就养笨的,傻的,蠢的。
  那样,或许可以少让自己伤些心。
  2011年8月,2012年9月8日,9日
其他文献
凌晨零点三十三分    凌晨零点三十三分    醉酒,    我看见又一夜劣质的睡眠,越走越远  愈弹愈少的烟灰,是我愈弹愈少的梦  我的梦,盛满整个空空的夜晚    今夜,有秋雨再一次亵渎大地  我把恋人放逐在雨丝,流放在整个十月  远去吧,我像  整个自我,已经不是丰收季节的宠儿  翅羽,明天还不会长开  我穿着雪白的长筒靴,走向冬眠    凌晨零点三十三分  有谁?  一个哈欠,叹尽二十三年
期刊
九千年不老  一片傲然恢弘的颜色  雷与火的交响  锻造你的尊容  额上爬着多形态的伤疤  长在你的唇边  我是一棵新鲜的小草    阿古柏马仲英滑倒了马蹄  黑褐石粒粒发亮  格言一沉淀就不朽  我多余的绿色  闻出你的血炙热如雪    焚风割碎美梦  可你永不动摇贫僧的意志  不过深陷的内陆湖  渗入历史太咸的苦难    内陆河    一条条狂写着辉煌的激情  却深隐着不幸    西部风洗不尽
期刊
河姆渡遗址发现20—50厘米厚的稻谷、谷壳、稻叶、茎杆和禾屑、苇编交互混杂的堆积层,最厚处达,80厘米。稻谷出土时色泽金黄、颖脉清晰、芒刺挺直。    让金黄的归于金黄,宁波大地上的水稻  已不是史前的样子  一群麻雀急速翻飞  仿佛随手撒出的稻谷,又仿佛  一只只相互砥砺的砂轮  从一畦水田到另一畦水田  整个浙江坐在一粒稻子上    不能理解一群被埋在地下的星辰  就像不能容忍一粒水稻的芒刺被
期刊
来到山上    我们动身来到山上  一个城市的家庭在我们眼底  我们是否远离了城市  树林的呼吸像脸庞一样闪亮    我们打量着周围,弯曲的山路  越来越宽,它仿佛可以  一直伸到无穷,仿佛要到那里  万物才为我们升起    我现在蹲下来,采下几朵  树旁的花,它们攥在你的手心  仿佛星星滑入大海,仿佛有人  永远不后悔从这里继续    来到公园    一墙之隔,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仿佛一切突
期刊
扔得越远越好    打远方来,就让我再回到远方去  没有火车或者飞机没有关系,一阵风就行了  连风也没有,一片天空就行了  天空也没有,一个自由或者祝福就行了  如果什么也懒得给,那就把我还给我  我说过了,我的心里只有远方  远方的模样,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就是我什么也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所说的远方  不在你的手里,你的握惯了近水的手是攥不住远方  的  别担心我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个自己,
期刊
大江流日夜,红蓼开千年  此刻,波浪在隐喻中吞吃着光  怀疑主义者凭栏远望  什么才是永恒?  什么在逼迫我们思考?  红砂岩上背影一片  但只有燕子能背对尘世  它张开巨大的翅膀,却不飞,想替我们从时光中  捕捉到某种没被看见的东西    农历九月初五    午后,时闻汽笛,纸币里  藏着国家的血压  风从仿古建筑的屋檐上滑下来,仿佛要证明  某种高处的东西是对的。  电视里只有华尔街的风暴,所
期刊
那夜    左右拧不过一场冬雨。一盏灯熄灭了  一双眼还亮着  一袭文火回到肉身  回到  摸黑与自己对视的人    半尺书卷未能压住的  睡眠、劳顿、微醺、小计量的毒  一样失效  雨声渐稀。最后一滴空响,是一个名字  枕碎老屋的一块小瓦  一只白鹭  兀自踩断一茎芦枝    一只乌鸦    一团雪,再也不想白活在其它雪们中间  一团雪  一个窟窿,要黑给这个世界看  一团雪  不惜孤绝,狠命将
期刊
我们慢慢走人黑夜  树群的喧哗一浪又一浪  一直消弥在更浩大的原野  此刻,世界这样组成:  身后人类的房屋,我们,旷野    这样的黑暗中我无处触摸自己  能看见—条暗白的路若有若无  那巨大的喧哗一浪又一浪  从我平铺的心头流过    夜风不停地经过我  吹向前面的黑暗去  走了很久,还没走出黑夜  我们的背后是人,类的房屋  前面,仍是模糊的旷野    静息    雨息时,避每樨松枝的纤针上
期刊
现在是春天,你还是我的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也是我的  他们—起床,就照在我花格的木窗上  窗外那棵白杨,从—楼的空地长起来  长到5楼也是我的了  树上飞来一只花喜鹊,有时候两只  他们叽叽喳喳地唱着隋歌  美妙的歌声唱给我—个人听    现在是三月,你还是我的  你睡着,醒来,都属于我  那些随从的黑夜和早晨也是我的  早晨,睁开眼  就能看见松软的枕头,明媚的天气和床单  房间里的光线也朦胧
期刊
很久了,像苍白的赎罪,沉默的自持的呢喃取代了非我的对话。  所有的煤矿断电了,摩天焚尸炉吞吐的残渣在黎明还丝丝冒着暖气,雄性香水在街区扩散,大提琴的眼睛张开白昼哮喘的肺,权力,暴力,性力开始抚摸真理的耻部。  新近冒出的诗骚的言辞有如逐渐衰亡的部落。死神守护的饥饿远景华灯初上,流转闪烁,似乎再没有重返,重建或重生的可能。在诸神的凝视中,宇航的的飞船穿云破石,高举高打,带着新人类所有的念想所向披靡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