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父亲金茂岳出生在一个回民家庭,从小信奉伊斯兰教。从泰安萃英中学毕业后,父亲考取了齐鲁大学医学院。这是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创立的第一所教会大学,由来自美国基督教长老会、英国基督教浸礼会以及加拿大的多个基督教会联合开办。全盛时期的齐鲁大学和燕京大学并称“南齐北燕”,学费也是相当昂贵的。父亲为了获得减免学费的资格,在大学里加入了基督教会。在他看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同源,学习前者的教义也能更好地理解后者。
毕业后,父亲被聘任到齐鲁医院妇产科工作。当时的妇产科主任是英国人,送了父亲一本《圣经》。后来,父亲就是带着这本《圣经》去延安的,但他的信仰乃至整个生命,都在延安彻底改变了。
“延安就是圣经上说的天堂”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父亲思想上受到极大震动,认为中国人决不能当亡国奴。怀着一颗朴素的爱国之心,他加入了中国红十字会医疗队。1938年1月3日,父亲所在的23医疗队被派到西安,要求到国民政府军医署所辖的伤病医院工作,却遭到拒绝。
当晚,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处长伍云甫来到医疗队慰问。在得知有21名正式队员、其中6名是医学博士等情况后,他说:“这里不要,你们是不是可以到延安去?延安有伤病员,还有群众,缺医少药,欢迎你们去。”两天后,八路军驻陕办事处党代表林伯渠又亲自找医疗队成员谈话,鼓励大家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到延安去也是抗战。”
父亲之前亲眼见到、亲身体会了国统区军医院的混乱管理和派系斗争,于是拿定主意,几天后就跟随医疗队来到了延安。
当时的延安条件很艰苦,知识分子、技术人员更是宝贵。父亲他们一到延安城门外,就受到群众、机关和学校工作人员的夹道欢迎,敲锣打鼓地把医疗队接到住的地方。晚上又专门开了一个欢迎大会,不仅各单位代表都来了,就连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也来了,亲切地跟大家握手、问候,欢迎大家到延安参加抗战。
父亲很受鼓舞。那时奔赴延安的人,绝大部分在去之前就接受过革命思想的教育,甚至已经是共产党员了,父亲却从未接触過这些,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抗日救国。延安为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干部、群众是平等的,官兵一致,军民关系融洽,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在父亲看来,这就是圣经上说的“天堂”。
抵达延安后,医疗队被派遣到甘谷驿二兵站医院。给八路军伤员做手术时,有时需要进行全身麻醉,在即将失去意识或即将恢复意识时,人的大脑中哪种思想最强烈往往就会表现出来,伤员们在这种时刻总是喊:“同志们冲啊!杀啊!” “消灭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父亲被深深触动,感到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完全不同于国民党军队,是真正抗日救国的。所有这些经历,都对他思想的转变产生了深刻影响。
结识白求恩大夫
父亲到延安后不久,1938年春天,白求恩大夫也来到了延安,因为工作关系与父亲很快熟悉起来。白求恩对病人极其认真负责,查房时把所有情况都详细地记在本子上,然后再诊断。在陪同他查房的过程中,父亲一边做翻译,一边学习他的临床经验。
一次,萧劲光司令员的孩子因扁桃腺肥大引起了关节炎,父亲检查后认为必须摘除扁桃腺,但考虑到自己不是耳鼻喉科大夫,医院里也没有相关器械,所以决定请白求恩来做手术,因为他是外科大夫,应该有专门的器械。
第二天,白求恩做手术时,父亲在场观摩。只见护士给孩子做了麻醉,白求恩用开口器把病人的嘴一撑,用纱布把舌头一拉,刀子两边一划,用手指把扁桃腺抠了出来。前后不过两三分钟。孩子清醒过来起身就走了,什么事也没有。
父亲说:“白大夫,我还以为你会带着耳鼻喉科的器械做手术呢。”白求恩用手指着头说:“金大夫你看,有了这个(大脑)和这个(手)就行了。有了这个(大脑)去想一想,去解决问题嘛!有了这个(手),还有比它们更好的器械吗?一个大夫只要想到病人,想给病人解决问题,就会费尽脑子去想办法。”
父亲深受启发,不仅按照白求恩的办法学会了做扁桃腺摘除术,还自己设计了摘除扁桃腺的小勺。白求恩后来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但他的思想一直激励着父亲:一切为病人着想,就会动脑筋去想办法。
中央医院的奇迹
由于受到国民党反动派严密的封锁,延安的物质条件极端艰苦,医疗设备短缺、药品极度匮乏,消炎药、输液设备、高压消毒锅等都没有。
当时陕北的生育率很高,每家都是七个、八个的生,但很多没能活下来,因为都是土办法接生:没有产房就到柴房里生,身子底下垫的是草木灰或沙子;剪脐带用农家剪刀,甚至用碎瓷片;产妇的营养也跟不上,只能喝点小米汤……各种问题导致婴儿死亡率达到60%以上,妇女感染、得病的也特别多。
在这种困境中,中央医院建立起来了。1939年11月7日,医院举办了成立仪式。医护人员把汽油桶打造成便盆;用沙漏当秒表用;用旧纱布做成垫子,使用完再清洗消毒;注射器针头用一次打磨一次,有的针头甚至被磨去了一半,实在不能用了才扔掉。
妇产科最大的困难是没有检查床,父亲就设计了一个架子,做检查时,用架子把产妇的腿支起来。就连产床、手术台也是他们自己设计,请木工师傅做的。 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中央医院在延安接生了3800多个孩子。这是有据可查的数字,但不是全部。父亲说本来一共有6个接生登记本,撤离延安时只带出来4个。据此推算,那段时间在延安出生的孩子总数应该有四五千人。
当时中国的产妇死亡率是每千人死亡15人。中央医院妇产科在1940—1941年期间共收治产妇565人,死亡2人,死亡率0.36%;1942—1943年收治產妇893人,无一死亡。此外,中央医院产后染菌率是1.2%,同期北京协和医院是4.8%。以延安当时的物质条件和医疗条件来说,可以说是医学奇迹。
延安的老百姓发现在中央医院生孩子,生一个活一个,于是来住院的产妇一年比一年多。有位老乡之前生了三胎都没保住孩子,生第四胎时来了中央医院,孩子活了。于是她所在的小山村之后相继来了5名产妇,每个人最后都笑嘻嘻地抱了一个胖娃娃回去。
在没有输液设备、没有抗菌素的条件下实施手术是要担风险的,所以父亲对消毒的要求非常严格,要求医护人员把切割、止血、缝合、打结的基本功练好,使伤口一期愈合。父亲做阑尾手术时,小切口仅能伸进两个指头摸到阑尾,用止血钳把盲肠钩出来,切除阑尾后重新放入腹腔。他做剖腹产手术时的切口也很小。这都是从病人利益出发,为病人健康着想。
据统计,从1939年9月到1946年6月,中央医院共收治病人1.3876万人次、接生婴儿3814人、小儿科收治病人1704人次,治愈率达9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