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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
  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哗噪,铳炮轰然。龙乃出。
  ——蒲松龄《龙》


  我讲过很多我父亲缪一二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跟修桥有关。众所周知,他是一名高级铁路桥梁工程师。关于我们缪家祖上的故事,除了父亲,我更想讲讲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无奈的是,关于他们的故事,到祖父那里就戛然而止了——祖父在二十四岁就离世而去。这正值大好年华的死亡,活脱脱像一个携带着阴谋的谜语:这无形的东西,用它自己的重力存在着,不知不觉成为一个巨大的情感包袱,绑在我们缪家子孙后代的后背上。
  悲伤,苦痛,怜悯,痛恨,怀念,不解。
  怎么说呢,在传闻中,祖父是一个逃兵。在那之前,他接受了一个秘密任务,把他后来据为己有的金条送到某个革命根据地去。因此,我们背负的情感包袱里,除了以上那些又具体又捉摸不明的情绪外,更多的是:耻辱。
  我还能说什么呢?祖父是一个贪婪的家伙。他在一九四二年失踪,本应该送到革命根据地去的黄金也下落不明,因此,几十年来,在槐花洲这个小镇上,祖母和父亲为了不羞愧而死,每天保持着镇静的模样,命令自己像其他人一样挪动双腿行走着。但他们很少翕动嘴巴。他们把胆怯和绝望藏在心底。我推断,父亲缪一二后来成为一名技术过硬的高级铁路桥梁工程师,就是在那些没有光荣和梦想的街道上行走时产生的想法。终于,他离开小镇,成为一个终年在野外和大桥相伴的古怪的人。
  祖父没有被记录进槐花洲的镇志里。甚至,连槐花金矿的矿志对他的提及,也仅有寥寥数语。关于一九四二年这个年份,在镇志和矿志里,都是一个毫不晦涩的年份,祖父的许多矿友——他称他们为战友——在护送黄金的路上光荣牺牲,他们的名字牢牢地印在各种志的纸页上,四四方方,刚正不阿,像概括着胜利一样,概括着他们短短一生的荣耀。只是,在护送队名单里,祖父的名字被晦涩地隐去了。对他仅有的那次提及,是护送队成立之前,他领导过的一场夺金大战。槐花洲老一辈的人都喜欢传颂那次著名的战斗,而祖父在那次大捷中贡献出的智慧和勇敢无人可比……
  我承认,当我在睡梦中醒来,推醒我的丈夫,并把我的梦境讲给他听的时候,我忽然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启示,或是说提示。在梦里,我清晰地看见七十多年前,阳光洒在祖父肮脏的脸上,他站在一座支离破碎的木桥上,转过身,看着我,诡异地笑了。我看到他翕动着嘴唇,向我发出一番唇语。他说唇语的时候,嘴巴里闪出黄灿灿的光,然后他伸进两根手指,从那黄光闪耀处捏出一根黄灿灿的东西。毫无疑问,我认出那是一根金条。祖父示意我去接过那根金条,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就在犹豫之间,祖父脚底下的木桥忽然断了,祖父把那根东西远远地朝我一抛,接着,他的脸忽然呈现出一片莫名其妙的亮光,瘦棱棱的身子直直地堕入了大水之中。
  我的丈夫老曲沉浸在他的梦境里,如同我沉浸在关于祖父的梦里一样。他用脑子想着他的梦,只用耳朵虚伪地敷衍着我的梦。直到我说第三遍,这时候正好他放了一个万分饱满的晨屁,这才心满意足地转头问我: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唇语?谁在说唇语?都说了些什么?你看懂了?你居然懂唇语?”
  从跟我谈恋爱的时候起,老曲就认为我的脑回路有问题。那时候,“有问题”的代名词是个性和可爱;但是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改变了他的看法,如今他学会了从一个新角度来诠释这种“有问题”:精神障碍。
  “你不要一听到精神和障碍这样的词汇就产生抵触心理,也不要觉得它们代表了多么令人震惊的可怕事情。它们很正常,就像你每天吃下去的面包和牛奶一样正常。它只不过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状态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就像你随时会腹泻和便秘一样。”老曲关于精神障碍的解释,无论使用什么样的词汇,中心意思都可以概括为以上这段话。他先给人一个极其可怕的定义,然后轻描淡写地把它说得一文不值。
  当然,也难免,他成为我们缪家的女婿已经十多年,对缪姓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那些神经质的遗传现象已经见惯不怪了。比如说父亲缪一二——关于他的故事种种,我已经在许多篇小说里讲述了若干版本——他退休以后乖戾孤僻,脑子里成天想着他的大桥,为此他做过许多一个十足精神病患者才可能做出的事情。他妄想建造通天桥,并踩着它一直走出这噪音四伏的人间;他妄想乘着一只巨大的风筝飞到雷电的中心去制伏它,只因为那神采奕奕的家伙曾经烧毁了他的第两百零八根桥墩。他为一个铁路桥涵设置了牛逼哄哄的排水系统,可惜因为这个联动系统过于庞杂,谁也无法把它变成现实。呶,关于他的故事数不胜数,而关于他的结局也只有一个:不知所踪。当然,关于他不知所踪的结局,那都是我的虚构,如今,缪一二还好好地活在人间,在我们身边。但我毫不怀疑他人生的真实结局,那将会百分之百地符合我的虚构。
  “你的祖父,不,咱們的祖父,我敢确定,他比咱们的父亲还要出色。”老曲嚼着一根油乎乎的油条对我说。我特别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在大清早要吃这么油乎乎的食物,破坏这一天清洁的开始。我盯着那根油条,它黄灿灿的,又修长又饱满,像人的胳膊和腿一样,有肌肉般的脉络。每当老曲把这黄灿灿的食物一截截咬到嘴巴里,我就有一种他在食人筋骨的感觉。
  “金条。”我说。
  老曲看了看手中的油条。“这是油条。”他说。
  “我是说,金条。祖父扔给我一根金条。”
  “哦。就是跟着他一起失踪了的那些金条中的一根?”老曲问。他的话里有一种明显的讥诮。关于祖父的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故事,因为旷日持久,现在提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了哪怕是耻辱的历史故事也应该有的庄重和严肃了。“你说,咱们的祖父是不是当时过于饥饿——战争年代嘛——他出现了幻觉,把金条当成了油条?”
  “我正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你总算跟我想到一起了。”我说。
  “不不不!”老曲有点怕了,他没想到我会认真起来。“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关于老曲的职业,怎么说呢,他是一个医生。他给那些内脏器官出现问题的病人解决难题,把他们的皮肉打开,解决完问题,再缝合上。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外科医生。但我一直觉得他更适合到精神科去,给那些精神障碍患者解决难题。他本人也对探究精神问题更感兴趣。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不允许任何人为所欲为。
  早餐快结束的时候,我依然在苦苦思索祖父的唇语。说真的,从梦里到梦外,我一直为那一番唇语绞尽脑汁,虽然它只有区区一个字,但是它代表了什么,却有无限的可能,仅凭口型是无法判断的,因为我无法确定祖父在发音时,嘴巴深处的磨合状况——上下颚是否贴合在一起,是否产生了摩擦,就直接决定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字,比如“信”和“银”……但是,怎么说呢,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受到了某种启示,我觉得,那个字大约是“信”。什么信呢?我却无法继续向下参悟了。
  老曲是什么时候出门上班的,我并没在意。那天早上,当我苦苦思索着祖父的唇语收拾碗筷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先是告了父亲一状,原话是:
  “缪引桥,你爸又在折腾了。”
  接着,还没等我问父亲又在折腾什么事情,母亲又说:
  “有人给你奶奶写了一封信。”
  “什么?我没听清。”我问。槐花洲连绵起伏的山脉经常干扰手机信号。
  “信!一封信!”
  母亲重复了两遍,这次我听清了。信!母亲把这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提醒我,它很重要。是的,它当然很重要,因为,鬼使神差的,我几乎是立即把它跟祖父的唇语联系到了一起。我断定,祖父的唇语说的就是这个字。


  关于曾祖母产龙的故事,我一直想听祖母详细地讲一讲,但祖母从没讲过。
  在槐花金矿,可以说,每户人家都熟知这个故事,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但是,故事的版本却五花八门,几乎一听就荒唐可笑得要命,完全是坊间杜撰。唯一跟曾祖母一起经历过产龙故事的人,是镇上一个著名的接生婆,但此人早已作古。可以说,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故事真相的人,就是祖母了。曾祖母在临终之前,肯定要把这个故事讲给祖父和祖母。这是我们缪家族谱里的一部分,曾祖母不会让它失传。
  镇上的人,究竟有几成人相信产龙这个故事,一直是个让人生疑的问题。就连祖母,据母亲说,她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完全否定它的。
  “缪云至,他?他就是个凡夫俗子,怎么可能跟龙有什么关系。”这是祖母否定那个故事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她两条腿盘成坚固的剪刀状,坐在床上,两臂交叉放于腹前,整个上身俯在腿上,远远看去像一个奇怪的球。祖母多数时间闭着眼跟母亲说这句话。极少的时候,她会睁开眼睛,看看正在绣花或是干其他事情的母亲。祖母熟知母亲弄出来的所有动静,根本不用睁眼,就知道母亲在干什么。
  这没什么奇怪的。如果你跟另一個人相伴度过了四十多年,在这近半个世纪里,你们的生活除了对方,几乎没有其他人存在,你也会闭着眼睛就知道对方在干什么。祖母甚至根据母亲在绣布上拉线的声音,就能辨听出母亲在绣什么,正绣到了什么部位。当然,母亲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绣龙。
  我是在接到母亲电话的当天回到槐花洲的。从我生活的城市到槐花洲,驾车仅需一个小时,因此这并不是一件需要计划的事情。我的咖啡馆里雇了一个小姑娘,比较聪明伶俐,自从有了她,我就变懒了许多,完全可以做到随时休假。再说了,原本我就没有太多赚钱欲望,开个咖啡馆,只不过是找个事做。
  出乎意料的是,我刚回到槐花洲,还没喘口气,祖母就主动提出,要给我讲曾祖母产龙的故事。我提出先聊聊母亲在电话里提到的关于信的话题,以及我父亲缪一二这次是如何胡闹的话题,都被祖母否定了。她说:
  “先不说那些。”
  母亲张了张口,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她也没听祖母讲过曾祖母产龙的故事。
  “这件事是十一娘讲的,我只是听说罢了。十一娘啊,她说的话,有时候也没个准儿。”祖母说。
  十一娘就是当年槐花洲著名的接生婆。她接生的技术炉火纯青。也因此,她凭着这项过人的技术,成为人们依赖并相信的人。也因此,她有机会见识到婴儿们降生时形形色色的事情,诸如咧着嘴巴笑着出生的,出生时额头上的第三只眼还没完全消失的,产妇的血在婴儿后背上画了一幅画的……等等等等。有一些,的确是听起来颇有点离奇,也因此,许多人说十一娘的话没个准儿。
  祖父的降生,是她遇见的最为离奇的一次生产。据当年十一娘所说,祖父缪云至第一次尝试着把头从我曾祖母的产道里探出来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颗龙头,长着两只肉角,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
  “十一娘怎么敢确定那是龙?她又没见过龙长的是什么样子。”我打断祖母,向她提出疑问。
  “龙嘛,还不就是那样子,跟我们见过的画上长的一样。”
  关于这个问题,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判断。一来,我们谁都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龙这种动物,因此也便不知道它长的是什么样子;二来,当时除了十一娘,没有其他人在场,因此,没有任何人向外面的人证实十一娘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龙。十一娘接生技术超群,根本不用助手。
  也因此,给祖父接生,是十一娘接生史上一件极其特别的事:抛开关于龙的传说不谈,单说给我祖父的接生时间,就是十一娘接生经历中最长的一次。我的曾祖母到底疼痛了几天几夜才把祖父生下来,众说纷纭。有说五天五夜的,有说十天十夜的。更有甚者,说是七七四十九天。
  当然,我知道,有些坊间传说本来并不那么离奇,都是因为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越传越离谱的。十一娘早已作古,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准确说出祖父出生了多少时日。祖母也说不清楚,因此她总是忽略这个环节,重点讲述祖父那两只透明得像水晶一样的龙角。
  据说,当时十一娘把头趴在曾祖母的产道口,她听到了婴儿正在努力撑开产道口的声音。根据经验,婴儿的头马上就要探出来了。十一娘两手扒住曾祖母的大腿根,努力朝外扩张,希望助曾祖母一臂之力。在她的帮助下,那条龙伸出了两只晶莹剔透的角,接着,半颗头探了出来。十一娘说,她刚好跟龙那两只湿漉漉亮闪闪的眼睛打了个照面,她甚至隐约看到了龙腮上的须,只要再用一下力气,那些同样晶莹剔透的龙须就会随着龙的完整的头部一起钻出曾祖母的产道——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一副画面!我们只在画上见到过龙须那旖旎波折的样子!   但是,可惜的是,那条龙用湿漉漉亮闪闪的眼睛跟十一娘对视了一下之后,就飞快地将半颗头缩了回去。它重新回到曾祖母的体内,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那之后,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越来越玄乎的七七四十九天的故事了。
  虽然,从女人产道里钻出来的婴儿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十一娘半辈子见识到的实在太多,但她仍然被那一幕吓到了。她跌坐在地上,完全顾不上曾祖母了。曾祖母本来使出了全身最大也是最后的力气,以为这一下之后终于要轻松了,没想到事情却不是那样。没有小冤家的哭声,没有一大坨东西从体内卸出去。她再也没有力气了,于是昏厥了过去。
  十一娘到底经验丰富,她很快醒过神来,趴到曾祖母旁边,用力掐她的人中。把生产过程中昏厥过去的女人弄醒,这是十一娘最驾轻就熟的本事了。除了掐人中,她还有许多别的办法。至于她是用什么办法把曾祖母唤醒的,她一直守口如瓶。她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有些独家秘笈,死了都是要带到棺材里的。
  于是,十一娘开始了她职业生涯中历时最久的一次接生。她基本没睡过什么觉,只是在曾祖母阵痛间歇时,打上几秒钟的盹儿。期间,她数次把头趴到曾祖母的产道口。有时候,她借助屋内光线的明暗角度,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但是,那只龙异常聪明,再也没有在曾祖母的产道口探头探脑。
  “它能闻到十一娘的气味。”讲到这里时,祖母做了这样一个总结。
  龙当然是极其聪明的动物——假设这个地球上有龙存在的话。所以,它赖在曾祖母体内不肯出来,是因为一直能够嗅闻到十一娘像猎物一样守在外面,这个逻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十一娘拿出了她兢兢业业的职业品德,发誓要把这次艰难的接生活儿做好。她安慰着我的曾祖母,像母亲安慰自己的女儿。曾祖母在她的抚慰之下,竟然没有被漫长的生产折磨至死,奇迹般地挺了下去。
  就这样,两个女人用不可置信的坚韧,最终把那条龙打败了。她们在绝望来袭时这样给自己做思想工作:那家伙已经长大了,要是再不出来,里面的地方不够大,氧气不够多,它势必活不了。所以,它迟早得出来。
  她们预料得没错。经过漫长的对峙,龙终于熬不下去了。据说那天,十一娘看到几片东西从曾祖母的产道里滑出来,指甲盖那么大。她捡起来,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捏了捏,想凭借经验判断一下那是什么东西。但经验没有给她答案。
  十一娘把那几片东西放在水盆里,洗了洗上面的血。那些东西立即变得亮晶晶的,像冬天湖面上的薄冰。
  十一娘将那几片东西拿给曾祖母看了看,曾祖母忍着剧痛,咒骂道:
  “果真是龙。这是龙鳞。”
  那时候正是盛夏,曾祖母说完这句话,外面本来晴朗朗的天空忽然沉下来,像白昼猛然沉到了黑夜里。接着,暗云壓顶,风呼啸而至,猛烈地拍打着窗棂。
  “要下雨了。”十一娘说。
  果真,外面猛然亮起刺目的白光,接着,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在闪电中,十一娘再次撑开曾祖母的产道。曾祖母号叫着,眼睛里充着血。她终于生下了我的祖父。
  遗憾的是,跟世上大多数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束过程一样,经过了惊心动魄的高潮之后,剩下的结局就显得乏善可陈:曾祖母生下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婴儿。这婴儿头上没有晶莹剔透的角,腮上也没有晶莹剔透的须,身上更没有晶莹剔透的鳞。至于尾巴,十一娘用手摸了摸,那里跟正常的婴儿一样,只有柔软的尾骨,低调谦逊地掩藏在皮肉之下。
  所以,要想证明祖父是那只在对峙中失败的龙,几乎是没有办法的。唯一的证据就是那些脱落的鳞片,却也被曾祖母烧掉了。曾祖母握着那些鳞片,撑着虚弱的身子,一步步蹭到外间,把它们丢进灶膛里。火转瞬就把它们吞噬得无影无踪。曾祖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一步步蹭回去,对十一娘说:
  “好了,不再有龙了。”
  曾祖母躺到祖父身边,把乳房塞到祖父的嘴巴里。十一娘认真地观察了一阵子,见祖父跟其他婴儿一样,无师自通地用舌头和嘴唇包住了曾祖母的乳头,一口一口地吃起奶来,她也放心地说:
  “没有龙了。”
  没有龙了。这四个字,是故事的结束语。讲到这里,祖母深深地叹口气,不知道是在庆幸还是惋惜。之后,经过几分钟遐思之后,祖母回过神来,对我和母亲说:
  “那时候啊,是一九一八年。”
  虽然我是跟祖父在同一个世纪出生的,但听起来,一九一八年依然是那么遥远。他的事情,像另一个人类史上发生的事情。因此,我觉得祖母也像另一个人类史上的人。
  曾祖父结合祖父出生时的天相,给祖父取了缪云至这个名字,好让他的子孙后代都记得,他是随云而至的。因此,虽然他是一条龙的事情并不被太多人相信,但起码,那个夜晚风云突至的异象,他们却是不能否认的。至于风云突至电闪雷鸣跟祖父的降生有没有关系,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槐花洲是一个小镇。长久以来,它虽然拥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却跟世上所有地处偏僻的小镇一样默默无闻。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它后来声名远扬,完全跟槐花山脉上开采出黄灿灿的金子有关。
  直到那时,人们才得知,原来那连绵起伏的山脉,并不是普通的山脉。有一个懂得风水的老先生站立在山脉的各个方位,手捻胡须,沉吟数日。他的目光抚摸着山脉的走势,并深邃地穿透山脉,抵达它那神秘莫测的肌理和肚腹,最后断定,在地下十八层有一座黄金宫殿。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一九一八年那个盛夏,第五代黄金大王周老五站在他家的院子里,眺望着霞披云绕的槐山。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的曾曾祖父在世时,风水先生留下的那个关于黄金宫殿的传说。到了他这一代,黄金宫殿还是没有找到,周老五已过四十岁,难免觉得壮志未酬。当然,他并没有迷信到真的相信山底下十八层有什么宫殿,他只是顽固地认为,风水先生的话其实昭示着,槐山还应该有一条更为富有的矿脉,是他们周家几代人都没有发现的富矿脉,他想在他这一代实现。他花费真金白银请来了美国技师,那技师在山上转了好多日子,又在他的豪宅大院里饱食多日,却没放出一个有价值的响屁。   周老五转过身,踱到铅灰色的大铁门旁,伸手抚摸木架上摆放着的两支洋枪、几把大刀。他想,没有富矿,有刀枪又有什么鸟用,矿工们就是一个个都被打死,挖出来的石头也不可能每块都变成狗头金。
  那个盛夏的午后太邪门了,本来亮晃晃的日头先是被一片黑云遮住,接着,大片黑云争先恐后地摞压上去,天色瞬间就变得像黑夜一样。电闪雷鸣的时候,几个女仆吓得扔下手里的活计,尖叫着跑进厢房里;男佣也忙着把洋枪和大刀搬进武器库,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
  周老五依然站在院子里,他觉得有点蹊跷。他爹临终前详细地告诉过他,风水先生说,地下十八层的黄金宫殿里,到处都是金梁玉柱。至于金梁和玉柱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干着这个行当的周家人只知道,他们是靠天地吃饭的,自然很相信各种野史传说,对天地异象也是格外敬虔,深信它们的出现是某种预示或启示。
  因此,周老五没有像那些见识短浅的女仆和男佣一样跑进屋子,而是心潮澎湃地继续站在院子里,朝黑漆漆又一闪一闪发亮的天空凝望。这样,周老五就目睹了那道龙状闪电袭击槐山的奇景。
  周老五的豪宅修建在槐山脚下,在镇子的最北边,离镇子大概百米。关于那天的奇景,虽然镇子上也有几个人碰巧目睹,但由于镇子离槐山毕竟稍远一些,他们只是看了个大概。事后,人们向周老五打探龙状闪电,他只是淡淡地应付几句,讳莫如深。这样,人们就更坚信周老五目睹了千年一遇的奇景。
  自从祖上盘踞这片矿脉,经营起最早的矿务局,周家几代人就坚信他们受着神灵的庇佑。这下,周老五确信那神灵就是龙。他目睹的那道闪电,有蜷曲往复的须,鼓突的眼,利刃一样的角,蒲扇般的尾,刚劲有力的脚爪,无一不佐证着他无数次对龙的想象。他看到那条龙猛烈地俯冲到槐山山脊上,只是那么一瞬,就消失不见了。随后,空中响起一声炸雷,震耳欲聋的程度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日头重新升上高高的槐山,亮晃晃地照射着山脉和槐花洲,女仆和男佣们小跑着重新开始忙碌,周老五要去巡山了。他家的拳师和管家带上几名护兵,拿上家伙,问周老五打算去哪个矿洞。周老五抬头眺望龙状闪电消失的地方,那里有一棵老槐,已经被烧掉了树梢。
  “就那里。”周老五指了指那半棵残槐,说。
  在槐山上,有两种树木似乎永远也不会灭绝:绿松和槐树。开了那么多矿洞,这两种树木依然逢土就长。绿松本就生命力旺盛,但槐树也这么耐活,却是有点奇怪了。盛夏的山涧两旁,槐树长得尤为茂盛,虽然五月槐香时节已过,周老五还是能嗅闻到那些浓烈的香气。在他心里,这漫山的槐树也是山的魂魄,因此,雷电烧断了山脊上的那棵老槐,他隐隐地有些不安,不知道预示了什么。
  爬到山脊之上,所有人都呆住了。在烧焦了树梢的老槐旁边,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地洞。植物和阳光交织的光色只斜斜地铺照到地洞口下两扎处就消失了。管家用手一扎一扎地丈量了一下洞口,告诉周老五说,洞口直径有差不多两米。
  “拿梯子来。”周老五说。
  护兵随身带着软梯,这是巡山必带的装备。立即有一个护兵自告奋勇,要头一个下去为周老爷探险。
  “都退后,我来。”周老五说。
  周老爷要亲自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立即,在场所有人都表示反对。周老五看了看山脉,对自告奋勇的护兵说:
  “我周老五下矿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哪。”
  周老五是下过矿洞的。不下矿洞,能当黄金老大吗?他下过的最深的一个矿洞有两百米,那次也是他带头下的。虽然软梯用的是槐山上最坚韧的藤条,经过了两个多月浸泡,又扎扎实实地晒干编成的,坚韧无比,但他在下到五十米的时候,腿就开始抖颤了。况且,那还是他年轻的时候,如今,他也是一個四十开外的老爷了。
  拳师是一个沉稳老练的人,他说:
  “此洞乃雷击所致。既是雷击,想必不会太深,应无大碍。”
  不管有没有大碍,周老五是肯定要下去瞧瞧的。那条龙状闪电之所以在他眼皮子底下炸裂了这里,就必定要告诉他一些事情。
  周老五踩着软梯,提着一盏从英国人手里购买的最新式矿灯,一级一级往下走。地上的人蹲在洞口,紧张地看着他越来越低的脑袋。
  谁也不知道周老五在矿洞里看到了什么。就像先前的态度一样,周老五含糊其辞,莫测高深。人们软磨硬泡地问洞里都有些什么,他过好久才淡淡地说:
  “无非就是那些——根茎、藤萝、碎石、虫蚁、泥土、裂缝。”
  人们看到周老五手上沾满了泥。他轻描淡写地说到的“裂缝”这两个字,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事实证明,这两个字意义重大。之后,周老五带着一众人远远近近又巡视一番,就返回了山下。
  当时,关于老缪家孩子降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镇子。当然,这不寻常的消息也传到了周家宅子里。女仆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着刚才那阵天昏地暗的雷雨果真不同凡响,镇子上果然出了一件她们闻所未闻的怪事。
  虽说缪家这个孩子的降生费尽了波折,但,想让人们相信这孩子是一条龙,还是不那么容易。何况,人们络绎不绝地登门去看,并没有发现孩子跟其他孩子哪里有异。孩子照样闭着眼睛睡觉,张着嘴巴吮奶,毫无控制地拉屎拉尿。龙怎么可能是这副样子呢。
  周老五也亲自登门看望了这个奇异的孩子。他命人带了许多糕点,把我的曾祖父惊吓得手足无措。周老五详细询问了祖父降生的时辰,接生婆十一娘自然最有发言权,绘声绘色地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番。她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没有偷偷留下一片鳞甲给周老五看一看,以证明她所言非虚。
  我的曾祖父缪某(此处隐去他的名字),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当时在矿上当矿工。他靠卖苦力养活我的曾祖母,以及刚刚降生的祖父。跟其他矿工一样,他在粉尘弥漫的矿洞里,喝着含硫酸的淋水,啃着怀里的野菜团子,时刻准备着被塌方夺去小命。那天,周老五坐在曾祖父家中支离破碎的小马扎上,跟这个脸膛被黑油灯熏得墨黑的老实人聊了很久,从采金聊到眼下的时局,聊到日本人要跟他周老五签订合办契约,再聊到缪家的祖上。   我说过,我的曾祖父缪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有多老实巴交,用祖母引用曾祖母的一句话就可见一斑:
  “踹一百脚都踹不出一个响屁。”
  可想而知,周老五那天跟我的曾祖父并没有聊出什么子丑寅卯来。特别是,他发现我的曾祖父对采金几乎是一窍不通,只会机械地往筐里装矿石,没有一丁点儿这方面的天赋异禀。
  那天,周老五离开前,跟我的曾祖父商量了一件事,差点把缪某吓死过去。他说,他要认我的祖父为义子。周老五虽然比我的曾祖父年长十几岁,但是,这样的大人物要做自己儿子的义父,莫说年长十几岁,就是年长一百岁,曾祖父也算是高攀了,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我的曾祖父缪某,经过了那场天昏地暗的雷雨之后,奇迹般地出人头地了。他作为矿工的身份被改写——周老五给他安排了一个非常轻松的活儿,让他去守山脊上被雷电炸出来的那个洞。
  那个洞有什么可守的呢?它就在那里,不会长了脚跑掉。镇上的人更不敢随便去造次,因为那是周老五的地盘。有些人不知道周老五为什么要派曾祖父去守洞,镇上的算命先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天洞。周老五在槐山上开凿了那么多的洞洞,但这个洞洞是老天爷开的,所以,要想保住周老五开的那些洞洞,就必须把这个天洞保护好。
  我的曾祖父,老实巴交的缪某,虽然他横看竖看,觉得那个所谓的天洞也不过尔尔,没啥特别,一个废洞而已,但他还是被崇高的使命感驱使着,兢兢业业地在洞口旁守了下去。周老五令人给他修葺了一间小房,于是,我的曾祖父成了人人羡慕的幸运儿,因为他那么清闲,还有可观的工钱可拿。
  ——这段历史,实际上,在我们缪家人的心里,并不是一段多么光彩的历史。特别是,周老五后来果真跟日本人签订了合办契约,不管他心里是否愿意,他都成了狗汉奸。我们缪家因为跟周老五的这段干亲之谊,自然在声誉上也就要受到连累了。
  我的祖母初玉兰在结束了产龙的讲述之后,又给我讲述了这段干亲之谊的结交始末。
  “天洞?哼哼。”
  祖母说了这样一句结束语,头耷拉下去,搭在团着的膝盖上,睡着了。


  我打算在槐花洲多住些日子,于是分别给老曲和咖啡馆我雇的小姑娘去了个电话。
  对我的这个计划,老曲并没表示任何异议。他只是别有用心地问我:
  “咱爸怎么样,还好吧?”
  “好和不好,是什么标准?”我反问。
  “就是……他有没有捣鼓修桥的事?”
  “那倒没有。不过,我回来后没见到他。”
  “没见到?什么意思?”
  “他老人家出门游历去了。”
  “游历?缪引桥,咱这特立独行的爸又闹什么妖呢?”
  老曲对我父亲缪一二用到“闹妖”这样的词汇并非出于不敬。我们家的人都知道,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父亲毫不为过。怎么说呢,关于父亲的生平,可供讲述的实在很多,虽然他只是一名高级铁路桥梁工程师。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野外度过的,他跟随工程局辗转于各个施工地点,看尽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在他的前半生里,槐花洲只是他的故乡,他只是槐花洲一个远游在外的孩子,他们经年都不互相拥抱对方,因此,两者之间的关系只剩下血缘关系而已。
  至于父亲为什么选择去野外修桥,也可以简单地解释为他莫名其妙地喜欢桥,像喜欢蜈蚣一样。但是,他作为一名工程师,每年都是有假期的,他却将那些可贵的假期悉数放弃,甚至包括春节。他曾经对我们说,他不喜欢城镇的春节,因为他不喜欢那些俗里俗气的鞭炮烟花。他真正喜欢的是雷电。
  “那可比烟花壮丽多了。你們在城里,根本见识不到旷野的闪电是什么样子。”
  他经常这样说。甚至退休回到槐花洲以后,每当雷雨天气来临,他都要数落一番城里的闪电过于平庸。
  母亲有一次尖酸地质问他:
  “你说外面的闪电有多么多么壮丽,那你见过周老五见过的龙闪电吗?”
  母亲这么质问他,只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并不想重提缪家耻辱的旧事,但父亲立即脸色铁青,噤口不语了。祖母用凌厉的眼神深深地剜了母亲一下,母亲立即明白,龙闪电的话题是不能轻易说的。要不是因为那道龙闪电,我的曾祖父缪某也不会跟周老五这个狗汉奸扯上关系,让我们缪家从此蒙上奇耻大辱。
  因此,其实,祖母和母亲都明白,父亲之所以一生漂泊在外,主要原因是不愿意留在槐花洲过耻辱的日子。他一定是年少就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所以才在高考时选择了这个冷门的学校和专业。但是,如今他老了,退休回到槐花洲很多年了,关于老缪家那段历史,已经没什么人再提起了,他大可不必仍然纠结于旧事,而应该像其他老头一样,安详慈和地度过晚年。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父亲退休之后从来没有安生过,我隔三差五就要接到母亲控诉父亲的电话。通过那些电话,我一直了解着父亲的乖戾和孤僻。他跟镇上的人格格不入,那些安详慈和的老头,在他眼里,是一群对国家毫无建树的人,一群庸俗无聊的人。他看不惯他们蹲在暖烘烘的日头下面下象棋,吹牛皮,侃大山,也看不惯他们搂着老太太跳舞。那些老头先前还很尊敬他,觉得他特别了不起,能修那么高那么长的大桥,让火车在上面跑来跑去。但时间久了,他们就不买他的账了,做那些庸俗的事情时,也都不来喊他了。
  父亲退休后总想改造一下槐花洲,但他的满腔抱负完全得不到施展,因为他终生只擅长修桥,而且是又高又长的铁路桥。槐花洲这个小镇,完全不需要那东西。他在槐山上转来转去,但槐山只需要会打矿洞的人,也不需要他。于是父亲就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他嫌吵,嫌镇上的人们总在说话,有一段时间总想搬到山上去住。
  当然了,山上倒是有许多地方可以供他居住——有数不清的废矿洞啊。父亲还真尝试着找寻了一个废矿洞,野心勃勃地打算将之改造一番。他虽然是修铁路桥的,但触类旁通,改造一处小小的居所,完全算是大材小用了。   然后曾祖母披了件破衣裳,站在院子里朝槐山眺望。雨太大了,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隐隐觉得曾祖父看守天洞的那块地方比其他地方明亮,还隐隐听到曾祖父大喊大叫的声音。她甩甩头,心想,自己是被刚才的腹痛折磨狠了,出现幻听了。槐山离镇子虽算不上远,这暴雨如注的天气,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埋葬啦,哪里还能听到曾祖父的那点儿声音。
  槐花洲持续两年的干旱天气结束了,人们喜不自禁。同时,关于祖父在暴雨倾泻而下的时候突然会走路和说话了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整个镇子。有一半的人相信祖父是条龙,另外一半人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只有周老五坚定不移地相信祖父是条龙。暴雨过后,天洞里面半点水也没积存,这个消息也飞快地在槐花洲的每个角落传开,包括所有的鸡棚鸭舍。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槐山下面十八层,真的存在着传说中的黄金宫殿。这么大的暴雨,天洞里面一滴水都没存住,肯定都流到黄金宫殿里去了。乖乖,那黄金宫殿得有多大!得有多少金柱玉梁!人们夸张地想象着。又有许多人提出了他们的担忧:如果雨水把黄金宫殿淹了,可怎么是好?马上有人嗤笑道,那么高级的黄金宫殿,肯定要修排水暗沟的啊!又有别人悻悻地说,发现了黄金宫殿又怎样,日本资本家都来合办了,将来有你们半两金子的好事吗?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无论如何,周老五的新矿洞开始施工了。炮声隆隆,每一下都引得镇上的人们翘首眺望。人们不知道这个新矿洞是不是真打到了地下十八层,只知道,这次施工旷日持久。然后,终于出矿了。人们很快就得知,這个被命名为新十一号的新矿洞,蕴藏着吓死人的金矿石,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狗头金。又有在底下工作的矿工神神秘秘地告诉家人,新十一号整个矿脉活脱脱就是一条龙的形状。
  关于新十一号到底有多富,与周老五签订了合办契约的日本资本家小仓组合手下地质调查部出具的一份调查报告,至今还保存在槐花金矿的博物馆里。报告里含有这样一些外行看了都要惊叹的字眼:相对高度……,东西延伸……,矿脉宽度……,平均品位……;西方还断续出现金筋。下方品位优……。沿……迎头采掘,又得到含金品位……的矿石……
  那几天,除了没日没夜地听祖母回忆旧事,我抽空去博物馆走了一趟。说实话,自从离开槐花洲,除了节假日,平时我很少回来。听说槐花金矿这几年修建了博物馆,开放了几处废旧矿洞——当然是经过了修葺,这使得金矿具备了旅游价值,每年来参观的游人数目可观。
  我还是第一次进博物馆,说起来委实有点丢人。上述那段专业化极强的描述文字,就是我在博物馆一个玻璃框子里看到的。小仓组合的地质调查部出具的调查报告,被翻译成中文,蒙着一层代表时光流逝的黄晕晕的灰尘,躺在玻璃框子里。
  博物馆上下三层,建筑规模堪称豪华,加上里面随处可见的“黄金”字样,还有金灿灿的黄金元宝实物,简直让人有种身处黄金宫殿的错觉。但看遍了墙上花花绿绿的文字和图片介绍,我压根没找到跟黄金宫殿有关的只言片语。显然,这个博物馆是现实派,杜绝一切神鬼传说。因此,祖父在这个庞大的博物馆里根本没有什么席位,只有一张图片介绍了他带领护矿队跟鬼子进行的一场实打实的战斗。另外那场属于他个人的战斗,因为充满了神话色彩,压根就没有上墙。这也怪不了设计博物馆的人,他们怎么能在墙上告诉游人,呶,这场著名的战斗是这样的经过:缪云至孤身一人,化身为龙,消灭了二十多个鬼子……
  至于新十一号矿洞,简直不能让人相信,它如今也成为了槐花金矿的旅游景点之一。这说明一个问题:如今它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弃矿洞了。对于新十一号的介绍是这样的,只有寥寥数语:一九四二年夏天,在一次暴雨过后,新十一号矿洞出现一处塌方,遂废弃。黄金大王周老五及日本一个中队被掩埋,幸无其他人员伤亡。后,矿洞重新修葺,以供游人参观。
  既然是景点,既然祖母谈到了那么多陈年旧事,并给新十一号矿洞罩上了那么浓烈的神话色彩,我就不得不实地体察一番了。我跟大概十几个游客一起,花钱买了门票,领取到一件脏兮兮的黄色工装和一顶安全帽。
  我们坐上一辆经过改装的矿车,外观看起来很像游乐场里的小火车,驶入新十一号矿洞。矿车在轨道上哐当哐当地前行,是下坡,显然,我们在深入地下。地下十八层么?我不由得抓紧了旁边的栏杆。
  事实上,作为旅游景点的新十一号矿洞,随处都释放着温吞吞的信号:亮在头顶的电灯泡、经过加固的洞壁、整修平坦的地面,都显示着我们头上那顶安全帽的多余。唯一让人惊叹的是,矿洞九曲回旋,忽上忽下,俨然是一个迷宫。一个大约对该矿洞的野史传说有些听闻的女孩赞叹道:
  “真不愧是龙发现的矿洞啊。”
  旁边一个男孩,大概是她的男朋友,吃地一笑,说:
  “你说什么?龙?开玩笑的吧?”
  “我听镇上人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呢。”
  “世界上根本没有龙这种动物。”
  “你凭什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龙这种动物?”
  “那你找一条给我看看?”
  “你祖先还是猴子变的呢,你给我找个跟猴子一样的人看看?”
  我坐在这一对情侣后面,被他们吵得有点烦。我说:
  “你们别吵了,那条龙是我的祖父。”
  两个年轻人吃惊地转回头看看我,又看看对方。
  “你们不信是吧?不信我也没办法。可惜我祖父现在不在这儿,没法证明给你们看。不过,你们要真想看的话,没准儿过些日子能看到呢。我父亲找他去了,说不定他还活着。”我说。
  “过些日子?那是多少日子?”男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兴许我父亲明天就回来了,也兴许得一个月,一年,几十年,都说不准。”
  “他去哪儿找了?”女孩问道。
  “槐花洲。”我说。
  女孩伸出胳膊,兜住男孩的脖颈,强迫他转回头去,然后趴在男孩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不用听我也知道,她一定在跟男孩说,后边那女的精神有问题。


  父亲迟迟没给我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很被动,总是我们在打电话找他,他几乎没主动给我们打过一次电话。而且,时不时的,他的手机就会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对此他给我们的解释是,那时候他正行走在没有信号的地方。
  他的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越来越多,有一次,干脆两天,我们都没有他的消息。母亲让我打电话给老曲,招老曲回来商量一下,看要不要报警。老曲在电话里跟我说:
  “开什么玩笑!是你们把缪工程师派去找人的,现在又要报警,你们怎么跟公安解释?”
  我想了想,老曲说的也不无道理。没有那封信在,整件事情听起来显得是那么荒谬,荒谬得能让人笑破了肚皮。
  “再说了,缪引桥,你们缪家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必大惊小怪。不就是失联了两天么,咱爸就是此后永远都不回来了,也是正常的事情。”老曲说。
  老曲就是这样看待我们缪家人的。他实在是看多了我们缪家人行事的乖张,这里就不一一例举了,单是父亲缪一二,他退休回来后几年里所做的那些事,就足以让老曲视之为异类了。父亲想方设法要住到废弃的矿洞里,那还不算稀奇,最稀奇的是,他眼见住到矿洞里无望,竟然突发奇想,打算在院子里挖一个地洞,住到地下去。他嫌尘世间太吵嚷,特别是无法忍受母亲绣花时,绣花针破布而出的噪音。
  槐山不许他修建居所,自己家院子里总可以了吧。父亲买了许多工具回来,认真地画了图纸,开始在院子里施工。那张复杂至极的图纸如今还在,他并沒有把它带走。根据图纸来看,他打算修建的居所并不是一般的居所,而是一座奢华的地下宫殿,曲曲折折,荡气回肠。他果真挖开了我们家的院子。他白天挖开一个洞,夜里,母亲趁他睡熟了,悄悄把洞填上了。第二天,父亲干脆在洞旁边铺了一条毯子,打算在那里睡觉了。祖母对母亲说:
  “不要管他了,让他折腾吧,总有累的时候。”
  父亲干了半个月,不允许任何人下去参观。母亲喊他吃饭的时候,他答应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母亲辨听一番,回屋告诉祖母说:
  “他往槐山方向挖去了。这个倔老头子,可怎么是好。”
  父亲在挖地下宫殿的过程中,遭遇的所有技术问题,都被他一一解决了。比如说支撑问题,他动用了一个高级铁路桥梁工程师积攒了一辈子的知识储备,竟然在洞里修起了桥墩。他跟母亲要钱,购买修桥墩所需要的钢筋和混凝土。他甚至打算购买钢轨,在下面铺设轨道,以方便施工。
  可惜,地下宫殿工程刚刚进行了没多久,就被迫停工了。阻挠不是来自祖母和母亲,而是邻居。我们房后的邻居出于对自家房屋安全的考虑,不得不联合起来,找父亲交涉。父亲拿出图纸,给他们讲解了一大堆数据,想借此说明,他所修建的工程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塌方,把邻居们都漏到地底下去。我们的邻居说:
  “新十一号矿洞还是你爹选的龙脉呢,你爹不是龙吗?还不是照样塌方?你们老缪家都是不靠谱的人。”
  邻居的区区两句话,把父亲怼得哑口无言。他大病一场,哀叹自己堂堂一个高级桥梁工程师,竟然无法用数据来说服几个没有文化的老百姓。
  母亲愁苦极了,对病床上的父亲吼道:
  “你还不如一辈子待在外面修桥。我们缪家一辈子在镇上谨小慎微地活着,到老了,还把左邻右舍都给得罪了。”
  总之,父亲退休后干的种种事情,都证明他的确是祖父缪云至的种,他们爷俩都不是一般的人。甚至他此次离家去找祖父,走之前还给祖母和母亲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当桥梁工程师吗?”
  “那谁知道。”母亲没好气地说。
  “那是因为,在高考前,我梦见了我爹。他站在一座桥上,桥下是汹涌的大水。他朝我笑,不知道说着什么话。后来,那座桥忽然断裂,我爹摔了下去,掉到了大水里。他流走了。”
  母亲气呼呼地说:
  “这不是跟惊鸿说的一样吗?惊鸿说,鬼子扔了一颗手榴弹,炸断了那座桥,让你爹和他掉到了水里。”
  “我觉得,那是他老人家在托梦给我,让我将来去修桥。他是被桥夺去性命的。”父亲说。
  “他老人家是龙啊,你别忘了这一点!龙怎么会怕水呢?”母亲尖酸地说。
  立刻,祖母不高兴了,深深地剜了母亲一眼。母亲自知失言,立即缄口不语了。槐花洲的人都知道,祖父缪云至是龙,他掉到海里都淹不死,又怎么会在区区一条河里淹死呢。他是带着五个人的金子逃跑了。
  父亲缪一二究竟有没有在高考前做那个梦,以及他决定去学桥梁工程专业,究竟跟那个梦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拿老曲的说法,父亲是在编故事。
  “咱爸是奇人,脑回路跟常人不一样。”老曲说。
  我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因为我也做了同样的一个梦啊,我梦见祖父在一座桥上站着,向我说着唇语。我做这个梦的时候,正是父亲离家前跟祖母和母亲道出关于这个梦的秘密的时候。我知道这世上本就有许许多多的巧合,更何况我跟父亲有相同的DNA,那神秘的生物分子,谁知道它能向我们的大脑发出怎样的指令,诱导我们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以说,从某个角度,我相信父亲缪一二选择修桥这个职业的理由。他大概觉得那个梦是个神秘的谶语,如果破解了它,就能破解他父亲缪云至为什么要当一个逃兵了。作为逃兵的儿子,他比我承受的耻辱更多吧。要不然,他干吗选择一辈子待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修桥呢。
  经过了这些日子,我迫切希望父亲能破解那个谶语。但他的行踪似乎越来越神秘,已经过去了十天,就算徒步,也应该走到省外了吧?何况,母亲这次给了他足够的钱,他在电话里透露给我们的信息显示,他并没有依赖双腿,而是依赖了最现代化的高铁。十天,乘坐高铁,小半个中国应该能走遍吧?
  祖母和母亲每天的话题,几乎只剩下对于父亲行程的数算和猜测,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包括父亲的安危,统统可以忽略不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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