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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一点十分,电话铃响,詹一骥惊醒。
他心知不好。这个时段的电话绝无好事,要不是哪里起火了,就是谁死了。
打电话的是赵光储,从省城打来。赵光储的话音里透着紧张,有丝丝气喘。这人一紧张便口吃,他报告的情况果然具有爆炸性:陈克“跑、跑路”了。
“你不是下午还见过他?”詹一骥诧异。
几小时前,傍晚时分,赵光储曾来过一个电话,报称已经与陈克见面,陈答应明日一早与赵一起前来本县。该报告属实,并未弄虚作假,电话是赵在陈克的公司里打的。当时赵光储前去登门拜访,陈在开会,会中抽空跑出来,到了他的总裁办公室,与赵光储匆匆一见。赵光储代表詹一骥向陈克致意,邀请陈光临本县,参加第三届“兰花博览会”开幕式暨相关招商活动。陈克爽快应允,称感谢詹书记盛情,前些时詹已经通过电话相邀,他本人非常愿意借此之機跟詹见一面。詹一骥走马上任,他自当前去拜会,日后项目上的事情,还要仰仗詹多关照。只因为近期公司遇到一些事,他一时脱不开身。现在事情基本料理清楚了,明天恰好有个空当,那就兵贵神速,先去跟詹见个面,后天参加博览会开幕式,把几个意向书一并签下。赵光储闻之大喜,与他商定了动身时间,相约届时到陈的公司会合出发,而后即打电话报告了詹一骥。晚饭后,赵光储从自己所居宾馆给陈克再打电话,想商量一下日程安排的几个细节,不料电话怎么也挂不通,总是“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赵光储打电话到陈公司里问,一位自称总裁办公室的人员称,他们总裁在开会,命不许干扰,只能待会后联络。赵光储从晚八时一直等到晚十一时,陈克一直在开会,电话始终挂不通。十一点过后,公司总办的电话也没人接了。赵光储感觉不对,赶紧四处打听,通过各个途径追问陈克下落,一直追到午夜才得到一条消息:陈克已经离开省城,搭乘晚七点航班前往香港。赵光储大惊,即通过内部关系查对了机场相关信息,确认陈克果真已经匆匆离境。从陈克所乘航班时间看,他几乎是在与赵光储见面之后即动身前往机场。难得陈总裁在准备拎个包启程跑路的仓促之际还装得一脸无辜,煞有介事作欣然应邀前来姿态,撒个大谎把赵光储稳住。
“情况比较紧急,这么晚了还是得赶紧向您报、报告。”赵光储说。
詹一骥叹气道:“你是只夜半乌鸦。”
赵光储没听明白:“詹书记什么意见?”
詹一骥说:“我说咱们运气好。”
他命赵光储继续核对情况,务必搞清楚。陈克真的跑路了,或者只是临时出游?以现有情况看,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却也需要准确确定。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总裁跑了,他那些人呢?那个总裁办公室呢?难道那张大办公桌和他的总裁椅也都打包搬上飞机,跟他跑了吗?无论如何得找到一个谁来说说怎么回事。总会有人知道陈克去了哪里,怎么联系,必须把那个人找到。
当晚再也无法入睡。詹一骥早早起床,早早来到办公室,那时天还是黑的,整个县委大楼只有值班室亮着灯。詹一骥进办公室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后边那张椅子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能感觉到它们在打战、发抖,止都止不住。
这是恐惧。藏得很深,说到就到。
第二天上午九时,赵光储发来一条短信,确认无误,陈克已经失踪且无从联络。
当时詹一骥在市宾馆会议中心参加会议,坐在大会场台下第一排。当天上午市里召开大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詹一骥奉命前来参加。他在会场给赵光储回了一条短信,命赵立刻返回县城,下午两点半到县委小会议室开碰头会。短信发走后,詹一骥特意再加发一句:“最新动态暂不外传,目前保密。”
赵光储回称:“明白。”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詹一骥在宾馆餐厅草草吃点东西,赶紧上车返回县城。轿车驶上高速后,他靠在轿车后座上睡着了。醒来时轿车已经下了高速,沿县道急奔县城。詹一骥伸手往口袋里掏,并非拿手机什么的,是下意识动作。他一边看车窗外闪过的山岭、林木,一边情不自禁掏身上口袋,夹克口袋、裤子口袋,逐一掏,左掏右掏都是无用功,什么都没掏出来。
下午碰头会参加者为县里几个主要人物,书记、县长、副书记,加上县委办主任赵光储。赵向大家报告了陈克“跑路”的情况,众人面面相觑,无不表情沉重。
詹一骥说:“咱们得赶紧研究,不要弄出大事。”
县里事务千头万绪,风平浪静还好,最怕发生大的意外。陈克虽是从省城“跑路”,却一定会牵动本县,引发诸多麻烦,必须作为本县一个突发事件重点关注,加强风险防范。会上即商量了几条,比较急迫的是明日博览会与陈克有关的几个项目合作意向书签约先撤下来,同时紧急修订会议材料,把涉及陈克的文字全部删除,不要在任何地方体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詹一骥说:“强调一条,目前严格保密。”
陈克失踪消息未经证实,情况还可能生变。万一这边沸沸扬扬到处传说陈克“跑路”,人家忽然又飞回来,挂着个降落伞自天而下,欣然光临本县兰博会,那怎么办?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不能完全排除。现在格外需要防范的是恐慌。在情况明朗之前,人为扩散陈克失联消息,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导致人心崩溃。
大家认识完全一致,此刻该消息非常敏感,必须谨防失控。
“有什么妙计?”詹一骥问,“谁来给点阳光?”
阳光可以扫除阴霾,但是此刻却苦无妙计,并非大家没主意,是应对办法确实很有限。不能指望完全封锁消息,眼下是信息时代,如果陈克真是跑了,过几天肯定众所周知,暂时封锁消息只为了争取时间作防范准备,不是根本办法。讨论中定的一二三四几条,都算暂时应急而已。事情会如何发展很难全部预知,可以料想的只是很麻烦,甚至惊心。最坏的情况就好比多米诺骨牌,推倒第一块,砸倒第二块,接二连三,顷刻间全盘倒。陈克“跑路”,第一块已经倒了,谁是第二块?然后还有谁要被砸倒?有什么办法阻止其连锁反应,避免一地狼藉? 詹一骥说:“咱们得有个办法。”
碰头会匆匆结束。詹一骥离开小会议室,沿着楼道走廊回自己的办公室。途经电梯间边的值班室,忽见一位客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正襟危坐。此人个头不高,一头白发,看上去非常醒目。一见詹一骥露面,那人晃着头站起身叫唤:“詹书记!詹书记!”
“本家老师啊。”詹一骥打招呼。
“不敢当。”对方说,“小姓张。”
詹一骥嘿嘿。不管是张是詹,总之读音差不多,一笔写不出两个。
“找我有事?”他问。
对方称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詹一骥打趣:“咱们本家老师没有哪件事情不重要。”
他没让对方去办公室,自己抬腿走进值班室听对方报告。詹一骥特地说明,此刻有急事要处理,请张老师讲得扼要一点。
此人叫张胜,六十四五模样,已退休,此前曾任县博物馆负责人,在本地小有名气。这个人长相有特点,一头白发根根雪白,乱蓬蓬顶在头上,像一个巨大的白鸟窝。据说他是少白头,从三十来岁起就白发苍苍了。他很瘦,一张脸皮包骨头,两个眼睛陷在大眼窝里,猛一看好比骷髅回魂,像是刚从墓地里走出来。这位张老师曾经拿若干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叨扰过詹一骥,每一件都与其退休前的供职单位相关,其中最别致的一项是县博物馆围墙上的玻璃刺。据他说,当年那些玻璃刺是他亲手种植于墙头,以防小偷越墙而入。数十年后,玻璃刺已破损大半,不再能有效吓阻盗贼,成为重大隐患。他请求詹一骥重视此事,免得博物馆珍贵馆藏文物被洗劫一空。这个人特别能说,几根玻璃刺的来龙去脉能说个半天,詹一骥耐心听了许久,不得不打断他,当场拿手机给县文化局长打电话,把事情交代给该局长。送客时他开玩笑称对方为“本家老师”,一笔写不出两个。事后他悄悄交代办公室工作人员,日后这位白发先生来访,要先挡驾,把他的重要问题先问明白,记录下来。如果又是保护玻璃刺什么的,别让他守株待兔,可以让他先回去,事情直接交代有关部门处理并报知詹一骥。
今天他没给劝回,或许果然特别重要?
张胜一张嘴,竟说出詹一骥此刻最担心的事情:“听说陈克‘跑路’了。”
詹一骥吃惊道:“谁说的?”
“外边都在传。”
外界确实早有猜测,张胜听到的应该是那些猜测。问题是此刻猜测却已成真。
詹一骥问:“他为什么跑?莫非张老师知道?”
“听说资金链断了。”
“张老师对资金链也有研究?”
“不敢。略知一二而已。”
詹一骥了解张胜为什么对陈克如此关心。难道张胜除了馆藏文物,也还鼓捣店面炒卖?张胜顿时眼睛大睁,一头白鸟窝晃动不止。
“詹书记忘记我们那个事了?”他诘问。
“珍品馆?”
他放心了:“噢,记得呢。”
张胜称,他对炒卖店面没有兴趣,他关注陈克,只是因为他们那件事才弄个开头。本来陈克已经答应来签个意向书,现在却突然跑路了,可怎么办呢?詹一骥答应过的,这事只能指望詹一骥了。
“本家老师是块双面胶,强力牌。”詹一骥调侃。
他感谢张胜,称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如果张所听属实,那么情况很严重。开发商答应捐献一大笔钱,转眼一跑了之,怎么可以这么糊弄人?如果陈克真的跑了,牵涉的可不光是若干张书画藏品,还会伤害很多人。眼下詹一骥得赶紧去把情况核实清楚,因此不能听张胜多谈。
“请詹书记务必继续关心我们这件事。”张胜道。
“行。”詹一骥干脆回答。
他让值班员立刻送张胜下楼,自己也起身,把客人送到电梯边。进电梯前张胜伸出手想跟詹一骥握别,詹一骥笑笑,举手摆摆,避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手指发抖,情不自禁。或称“暗自颤抖”。
几分钟后告急电话到达:陈克“跑路”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县城北部“中央商业圈”售楼处开始有人聚集吵闹,还有更多人正在从县城各角落赶往该处。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类似消息确实无法封锁,非人力所能为。试图通过控制消息争取一点处置时间已属徒劳,第二块骨牌已经给砸倒。
詹一骥说:“咱们运气就是这么好。”
他命立刻行动,按刚才碰头会布置,迅速调兵遣将,把局面控制住。
2
在成为所谓“中央商务圈”之前,那地方被称之为“大石坑”,它确实就是一大片乱石坑。那里原本有几座石头山,满山都是坚硬的花岗岩,早年间有打石匠在那里打石頭,用的是传统工艺,在巨石上找出纹理,拿铁凿子顺纹理在岩石表面凿出一排石眼,再用大铁锤把铁楔子硬砸进石眼,让巨石顺石眼排列位置开裂,一段段剥离下来,再打出所需的条石、块石。这种采石法沿用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直到近几十年才被机器采石取代。大规模机器采石促成几座石头山迅速采空消失,在那一带制造出高高低低一串大石坑。后来由于环保要求日渐严格,采石场渐渐被废弃,大石坑成为被遗弃的工地,满目疮痍躺在那里晒太阳,等待时来运转。
数年前,有一条新高铁线路规划在媒体披露,本县赫然为该线途经地,且规划有一个火车站,站址就选在大石坑附近。采石场遗址隆重入选,原因除了考虑高铁线路走向和地理因素,也考虑了未来的县城变化。本县已经规划将行政中心北迁,带动县城北部开发与发展,高铁站建在大石坑附近,可以助推新县城中心的形成。时下高铁是交通大动脉,行政中心是权力集中处,双双相逢于城北,于那个方向是重大利好,人员、设施、产业、服务、机会都会向那边汇聚,好比摇钱树掉下的钱噼里啪啦全都掉到一个聚宝盆里。因此高铁规划在媒体披露后,有众多开发商和资金拥向大石坑,汹涌澎湃迅速将那些坑坑洼洼淹没,有如台风登陆暴雨成灾。陈克的“中央商务圈”为其中一大手笔。 陈克是省城开发商,有一份民间排行榜将其公司列进本省前五,其开发印记遍布省内外,所开发住宅兼商务区域多以“中央商务圈”命名。这一名称倒不是陈克图谋不轨,企图另立中央,只是一个商业符号、广告语汇。据他自己解释,凡城市必有商业区,而商业区亦有中心与边缘之分,他建设的各“中央商务圈”都将成为所在城市的新商业中心,类似于北京的王府井,象征着繁华与财富。在一次招商活动中,陈克被请到本县考察,他看中了大石坑,认为极具前景。经过一系列运作,陈克拿下了与拟议中的高铁火车站相邻的大片土地,正式宣布兴建本县“中央商务圈”。陈克公司以规划和营销见长,其规划方案想象力丰富,画出的效果图堪比日本东京银座。其产品宣传铺天盖地,到处有声音,名满省内外。得益于地方领导的支持,准其“特事特办”,陈克这个项目一路绿灯,动工不久就开始预售,卖楼花,“中央商务圈”还只见一圈围墙之际,图纸上的门面和住宅已经预售一空。满世界的人“扑通扑通”一群一群往大石坑里跳,连省城那边的人也组织炒房团跑来买房买店面。本县倚仗地利、人和之便,组成了陈克的最大客户群体,有人开玩笑称,那段日子里无论城乡,口袋里有几个钱的都去填坑了,趋之若鹜。那几年恰好环境宽松,用专家的说法叫“流动性”充裕,银行里有钱,各家银行鼓励大家贷款,开发商从银行拿钱盖房,业主从银行拿钱买房,大家都缺项目,唯独不差钱。拿来的钱除了买房买车,还可以高消费,可以加杠杆炒股,暗中还可以豪赌,搞那些可疑的快速赚钱金融把戏。于是热潮滚滚。
然后有一天突然起风了,环境开始变化,银根收紧,大家忽然发现转瞬间那些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需要偿还的巨额债务却都在那里,一个都不能少。借新还旧已经不再那么容易,资金链说断就断。这时能怎么办?实在不行就“跑路”吧,该商务脱身运动早已不是什么新鲜勾当,陈克老板不是第一个跑的,更不是最后一个。但是别的老板“跑路”,或许只因为短期资金周转不了,暂避以求缓解,陈克不一样,他的事情要麻烦得多。陈克长于抢抓商机,其项目大都有热门概念依托,这些依托同样也会因情况变化生变,例如途经本县的那条新高铁线路,在热热闹闹谈论了若干年之后,因形势变化审批转严未能最终获谁,被列为暂缓。大石坑“中央商务圈”经极力放大并提前消费的来日商机顿时疑问丛生。
早年间有一首流行歌曲唱得很无奈:“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詹一骥大约相当于那个悲伤者。本县“中央商务圈”热浪滚滚那些日子里,詹一骥还不是地方官,他在市直单位任职,贵为市发改委主任,不掌握大权,责任亦没有那么大,不需要挖空心思去填哪个大石坑,也不担心时候一到把自己填进坑里。不料事情顷刻生变,本县前任书记被提拔到省直部门任职,詹一骥被挑选为继任者派到本县。两人果然运气有别:前任领导在时,“流动性”充裕,遍地黄金,新高铁线路新鲜出炉,大手笔招商气势如虹。陈克来来去去,前呼后拥,会见、宴请,高朋满座,场面灿烂,采石场遗址都给做成了“中央商务圈”。骄人政绩五光十色,一朝提拔华丽转身,带走无尽美丽。轮到詹一骥就不行了,新高铁说缓就缓,资金链说断就断,请陈克来见一面,人家嘴上应承好听,转身一拍屁股“跑路”,“中央商务圈”又成了大石坑,所有问题和悲伤一并丢给了詹一骥。
几个月前,詹一骥初到任时,远处天边隐隐约约已经有雷声滚过,有传闻称陈克战线拉得太长,快撑不住了,靠几张图纸从本县大石坑捞走的大批资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传闻让相关业主们颇受惊。眼见得“中央商务圈”工程并未按计划如期进行,大石坑周边,除了抢建起来、装修豪华有如西洋皇宫的售楼处,并没有哪一幢商厦拔地而起。已经缴纳不菲预售金,甚至以诱人优惠价交足全部房款的业主们感觉不安,一些业主找开发方交涉,要一个说法。开发方一再表示尽管放心,中央商务圈还是中央商务圈,前途依旧美好。工程拖延只是因为设计方案调整,新方案肯定要比旧方案更加高大上,新方案一旦确定就会抓紧开建,保证按合同规定交房。表态很好听,毕竟都是口水,業主们的忐忑之心无处安放,他们找来找去,找到新任县委书记詹一骥。詹书记原本与他们跳坑无涉,但是现在是他来本县管事,当然就要找他,要求他把他们从坑里打捞上岸。
詹一骥表态:“这个事我会重视。”
那时候他就情不自禁暗自颤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他管那叫作“恐惧”。
当时有个人真名实姓写了一封信,分别向省委和市委主要领导告了本县领导一状。告状者为退休干部张胜,所告事项很寻常:本县博物馆设施欠账多,馆藏文物有重大隐患,其本人写信反映、上门求见,多方努力,始终未得县领导过问,事情无从解决,因此冒昧上书。这封信从上头层层下转,到了詹一骥手里。察看一下告状信写作时间,是在詹到任之前。这封信并未指名道姓告哪位具体领导,詹一骥本人刚到任,与所涉及事项还扯不上,上级领导也未在信上批示,因而不算重大信访件,“阅处阅处”而已。时下一个县里,并非只是博物馆设施不足,学校、医院、图书馆、道路、桥梁、供电、供水等等,哪个设施充足了,不需要重视了?因此这件事詹一骥不管也罢,最多转批给分管领导去处理就可以了。詹一骥却命办公室给张胜打了个电话,约他到办公室来谈了一次话,两位“本家”由此结识。
张胜说:“詹书记一看就跟前边那位书记不一样。”
詹一骥笑:“张老师这头白发跟人最不一样。”
双方第一次见面,张胜除了给詹一骥带来一头白发,还带来一个小玻璃盒,里边装着一只小虫子,那是什么虫子?书蛀虫,亦称蠹鱼,已经死亡。张胜告诉詹一骥,这只书虫是他本人亲手从本县博物馆所藏一幅清代画作的蛀眼下捕获,关进玻璃盒里。他曾把它提供给各级若干位领导考察,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本馆重要藏品正在遭难。想要制止这类虫子破坏,樟脑丸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修一个珍品收藏馆,采购安装相关设备,让该馆处于恒温恒湿状态,那么虫子就没有了,藏品就安全了。
詹一骥打听张胜都给哪些人展览过这只虫子?张胜介绍了其过程:他先是找了博物馆现任馆长,要馆长向上级反映问题。馆长说盖个珍品馆得多少钱?恒温恒湿一年得耗多少电?经费哪里来?馆里根本没法解决。如果可以解决,张胜自己当博物馆负责人为什么没弄成?不要没事找事,算了吧。张胜得不到馆长支持,只能自己折腾,带着那只虫子逐级投诉,到处展示给领导们,先后找了文化局分管副局长、局长、分管副县长、县长,却没有人能够解决问题。他曾千方百计找前任书记反映,请求一见,人家根本不理睬,只是让人通知他去找有关部门反映,甚至让他到信访局去,似乎他是在为自己讨要什么。无奈之下,他才给省、市领导去了信。 詹一骥说:“张老师还真是屡败屡战。”
他问张胜为什么如此执着?不是已经退休几年了吗?张胜回答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本馆藏有一批明清字画,是市里一位民间收藏家捐献的。这位收藏家痴迷收藏多年,手中有不少东西,他的两个儿子不长进,总是惦记老爹那些宝贝。收藏家心知自己一死,辛辛苦苦收藏的物品转眼会被两个儿子瓜分、甩卖,一辈子心血将付之东流,为此感觉烦恼。由于一些收藏品鉴定,收藏家找过张胜,彼此相识。收藏家向张胜讲了自己的烦恼,张即建议他把藏品捐献给博物馆,博物馆可以保管这些藏品,可以定期展出,收藏家的名字会因此被人们记住。收藏家同意了,但是其家人反对,两个儿子曾跑到博物馆暴打过张胜,为此上过法院。几经周折,最终收藏家在去世之前把部分字画藏品捐献给了县博物馆。由于本馆设施简陋,好不容易征集来的藏品现在正在被书虫啃食,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不要多少年就将蛀成一堆碎片。那样的话,张胜来日何以去面对九泉下那位收藏家?张胜本人几年前就办了退休手续,事实上他退而未休,至今还在上班。县博物馆人员编制少,专业人员不足,因此到龄后还继续留用他,没多给钱,领的还就是那几个养老金。为什么他愿意白干?因为他学考古,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他是老单身,没有老婆孩子,不上班还能干些啥?只想活到老干到老。近些时他不断找上边领导反映问题,弄得像个老上访户,上上下下领导都烦了。博物馆头头已经找他去,拉下脸让他收手,别再多管闲事,还通知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清楚,以后不要上班了,安心养老去。
“看起来你没收手。”詹一骥说,“让张老师收手也难。”
在找张胜谈话之前,詹一骥已经向分管县领导了解过情况,知道这个张胜是个地方专家,喜欢在山野孤坟间打转,眼光独到,县博物馆馆藏文物多为他收集。但是为人执着,近乎偏执,按照其业务能力和资历,早该让他当博物馆长,却因为个性让人不放心,因此只给他安一个“负责人”,没给他真正名分。结果负责了六七年,始终没当上馆长,直到退休。博物馆设施确实不足,问题是周边县级博物馆情况都差不多,目前还没有哪一家建起什么珍品馆,也没有哪一家搞什么恒温恒湿收藏室,哪怕建得起也供不起。相比起若干字画,眼下民生方面的一些问题还更突出,更迫切需要解决,张胜这件事只能待日后再说。
詹一骥说:“张老师,我要给你一点阳光。”
他允诺重视张胜反映的这件事,一旦条件具备,即想办法予以解决。但是目前还不是时候,只能留待日后。
张胜即显失望,话也直:“詹书记就是给个气泡。”
詹一骥称自己给的是阳光,阳光与气泡不是一回事。气泡终究要破,而阳光戳不破,它是希望。张胜可以相信,珍品馆、恒温恒湿终究会有的,只是不在现在而已。
“等到终于有了,藏品只怕已经让书虫啃光了。”张胜道。
詹一骥让他想一想办法,千方百计尽人事吧。樟脑丸不行,除虫剂怎么样?总是有对付的办法。另外,所谓“给点阳光”也不意味只是空等,如果能够有其他办法,例如通过社会公益捐助方式筹集资金,那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当着他的面,詹一骥给县文化局长打了个电话,称张胜老师是个专家,虽然已经退休,其专业作用还可以发挥。请文化局长通知博物馆要重视,不许拉脸赶人。
张胜道谢,还说了一句:“詹书记确实跟以前那位不大一样。”
詹一骥问:“哪里不一样?”
张胜称詹一骥真是有点阳光,不像原来那位领导牛逼烘烘,一脸冰霜。
詹一驥自嘲道:“那个我也会,只是没到季节。”
虽然问题没有解决,詹一骥一番谈话竟让张胜有所开窍。后来有一天,他兴冲冲前来报喜,称珍品馆有望大功告成。
詹一骥吃惊:“张老师得天助了?”
其实竟还是“詹助”。上一次交谈,詹一骥提到可以争取公益捐赠,那其实只是一种排解安慰性说法,力求不让张胜太失落,号称阳光,其实跟气泡差不多。没料到人家当真了。张胜跟詹一骥谈过话后,明白靠县里立项出资目前无望,于是就琢磨其他路径。时下什么人有一掷千金捐建珍品馆的能力?当然只有大老板。张胜恰好认识一位大老板,他就是陈克。张胜怎么会跟陈克有涉呢?时下有不少大老板除了能赚钱,亦附庸风雅,玩点古董字画。但是老板们会忽悠业主,自己也容易被假古董冒牌书画大师忽悠,因为于此行非专业。他们便需要一些可靠专业人员提供意见。陈克在本县拿大石坑聚宝,打听到这里有一位张老师是专业人员,于是欣然结识,一起吃过几次饭,张胜亦为陈克鉴定过几个古董,彼此便有了联系渠道。张胜跟詹一骥谈过话后找个机会自费旅行,乘大巴前往省城,直接去陈克公司叩门。陈克一听张老师来了,很高兴,拨冗共进晚餐。席间张胜提出珍品馆这件事,陈克竟丝毫没有推托,一口应允,答应支持此项公益事业,一掷三百万元。
“回去告诉你们县领导,请他们出面谈,可以先签一个意向。”陈克说。
张胜喜出望外,即找詹一骥报喜。詹一骥心里虽有疑问,却也表示重视,马上安排分管副县长与陈克联络,落实此事。双方很快谈妥。恰本县筹备举办第三届“兰花博览会”,推销本县花农种植的花卉产品,并借以组织招商,陈克答应前来参加活动,届时与本县签署若干项目合作意向,把这项捐助也列进去。
那个时点距陈克后来的“跑路”已相距不远。从各种迹象分析,当时陈克的资金链已经扯得非常之紧,“咯嘣咯嘣”的断裂之声开始传响。难得陈总裁在如此非常时刻,还能煞有介事开出如此大的一个价码,给了张胜和本县一个大气泡。或许陈克如此热心当地公益,其实只是他的又一策略。高调大手笔支持本地公益事业,表明于他来说几百万不算什么,实力依旧强劲。或许陈克打算以此暂充一粒安心丸,供此间“中央商务圈”的众多业主服用,有助于稳定他们的情绪。
然后他就“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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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暂时控制下来。陈克拔腿开溜的消息一传开,众多业主非常紧张,都怕血本无归,但是心里也都怀有侥幸,希望不是真的,或属猜测或谣传,有如寒流突袭,刮风下雨,几天后自当阳光再现。此刻他们需要证实情况,从开发商那里讨个说法。如果让业主们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无处讨需要的说法,他们很快就会陷于真正的恐慌。而陈克失踪,他的公司已经乱成一团,他的售楼部没有谁能回答业主的任何问题,如果听任他们一问三不知,局面很快便会失控。必须有人给个说法,陈克给不了,那么就得詹一骥给。
幸亏詹一骥防范及时,安排到位,当业主们纷纷涌到大石坑售楼部时,詹一骥派去的人员已经提前赶到,楼外有警察维持秩序,楼内有工作人员指挥应对。陈克的雇员们被临时接管,奉命必须按照规定的口径回答业主的质询。关于陈克去向,必须称还在联系之中,很快当有消息。关于大石坑“中央商务圈”,必须称目前并没有接到公司总部的变更通知,一切应该都按原计划进行。关于不能如期交房怎么办?必须斩钉截铁,保证按照合同规定执行,延期交房将给业主所承诺的补偿。如果企业违背承诺将如何处置?政府将加强监督,直至问题得到合理解决,不相信企业,也应该相信政府。谁说政府会来擦这个屁股?人家已经来了,此刻建设局、执法局等部门人员已经在大厅里实施监督。心乱如麻的业主们抬眼四望,发现果然政府人员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已经介入,于是多少松了口气。
实际上,除了前台那些工作人员,还有人位于后台作现场调度指挥,是相关部门的负责官员,由县政府一位分管副县长统一指挥,驻守于售楼部二层办公室,密切关注楼下前台动态,并同詹一骥保持热线联系,随时准备应急处置。
由于乱流初起,暂时只是微风小雨,属于可控范围。业主们虽感觉不安,却因有政府官员的介入与安抚,感觉有所依靠。大石坑没有发生骚乱,聚集者渐次散去。詹一骥的及时应对,让这块骨牌在经历最初震撼之后没有即刻倾倒。
这时不敢掉以轻心,事情刚刚开始,冲击还会一波波接踵而来。
几天后各种信息纷纷传来。陈克失踪后,他在各地开发的“中央商务圈”都陷入困境。他的公司总部已经大门紧闭,没有谁出来收拾残局。其公司的账面只剩下一堆债务。所有迹象都表明陈克彻底丢弃一切,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别指望他能回来重整烂摊子。业主们交付的大笔资金填进大石坑,如果没有被他挥霍一尽,就是被他席卷而去。欺瞒与洗劫已成事实,钱无处讨,房连个影子都没有,众业主已血本无归。
接下来事态将如何发展?业主与开发商之间原有买卖合同,业主们可以依法对违约开发商提起诉讼,寻求法律保护。问题是陈克跑了,如果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即便业主们提出诉讼,法院作出判决也无法执行,这笔账有可能永远搁置。但是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自认倒霉,业主们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利益蒙受重大损失,必定要千方百计设法挽回。他们会这里找那里找,极力扩大影响,寻求同情与帮助,事情有可能演变成一个社会事件,一个群体性事件,这就是下一个可能倒下的骨牌。
由于牵涉的人员如此之多,利益损失如此之大,“中央商务圈”迅速成为本地当下最突出的不稳定因素,一旦失控必造成混乱,足以令詹一骥万分担心,因此才需要他迅速派员前去处置。作为地方领导,此刻除了设法控制局面,不要造成混乱外,似乎很难更多介入干预,因为究其根本,事情毕竟是开发商陈克与业主间的买卖,其纠纷得由他们自己解决或者诉诸法律,地方领导无法替代。
詹一骥却断言不行:“咱们不能让自己总坐在火山口上。”
他认为应急控制只能维持一时,事情得到根本解决之前,随时还可能出乱子,因此还必须有一个根本之策,把屁股底下的火山口移除。人哪里移得走火山?要是真的碰上某个山口喷火,唯一办法就是赶紧拔腿开溜,逃之夭夭,跑得快或还有救,绝无其他生存之道。别指望往火山口浇水,或者畫符念咒可以劝说岩浆止步。这是常识。
詹一骥却坚持必须主动出击,找到一个解决办法,这让人感觉有些错位。所谓“冤有主债有头”,“中央商务圈”里的冤主是把钱填进大石坑的业主们,债头则是那位特别擅长忽悠的陈克总裁。哪怕“跑路”了,债头还是陈克,不是地方领导,詹一骥有什么必要把陈克欠的债视同自己所欠,把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
詹一骥说:“要是弄出乱子,我们承受不起。”
如果处置不力酿成群体性事件,地方官员是要承担责任的。如果事情闹大了,其后果地方官员确实很难承受。对相关官员来说,这关乎自身,最具痛感,他们其实也是一块骨牌,弄不好会给砸倒,因而自当格外重视。深入解读一下,詹一骥说的“我们”其实只是对各位领导表示客气,实际上他该说的是“我”,出乱子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之所以需要如此深刻认识,除了他是县委书记,第一责任人,本县刮风下雨无不与他有涉外,显然也还有其个人原因。该原因不是秘密,众所周知。詹一骥竭尽全力要控制住事态,奋不顾身似乎要拿自己去填火山口,那是可以理解的。
张胜给詹一骥打来一个电话,就县博物馆的蠹鱼继续请求帮助。
詹一骥答复:“看起来咱们都被陈老板忽悠了,你那个事还得另想办法。”
张胜锲而不舍,称每进博物馆,想起好不容易征集来的珍贵藏品正在成为书虫的美味,胸中就阵阵发紧,像是书虫也把心啃出破洞。陈克的捐赠已经无望,他只能再转求詹一骥。领导曾经表态要给他一点阳光,现在只能指望领导了。
詹一骥还是那句话:“我答应过,一定重视。”
詹一骥把张胜的请求拿到会议上说,表示对自己启发很大。启发什么呢?陈克跑了,所谓公益捐赠成为泡沫,人家张老师没有放弃,继续想办法努力推进事业。张老师想到什么高招呢?就是找个接盘手。陈总裁指靠不了了,能不能请詹书记接走这个盘?咱们为什么不能学习张老师,想办法找一个人接走大石坑这个盘子?
詹一骥其实只是拿张胜的电话做个话题而已,所谓“接盘”并不是什么新花样,早都屡见不鲜。陈克的“中央商务圈”因资金链断裂难以为继,如果地方政府能够辅以更多利益与优惠条件,吸引另一位开发商接管这个项目,注入资金重新启动,那么项目还可以继续推进,业主们的利益还可以得到保障,乱子便不会出,问题便从根本处得到解决。但是这件事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涉及方方面面,其中最关键的是有谁愿意来接一个烂摊子。这种事怎么说怎么可疑,表面看是请君救场,弄不好其实就是把人拉来做冤大头。 陈克“跑路”后,詹一骥千方百计防止事端,占比为绝大多数的本县业主基本稳住,没有生事。詹一骥对来自县外的袭扰并非完全没有防备,却鞭长莫及,难以像本县人员那样有效掌握情况并及时管控。事件发生前,由于情况持续平稳,相关部门与具体值班人员有所懈怠,詹一骥本人的注意力集中于寻找接盘手,对发生乱子的警惕亦有所放松。出事当天上午,詹一骥陪同客商涂志强到大石坑看点,曾亲自在售楼部转了一圈,那里安静得像一片墓地,丝毫没有骚动迹象,岂料几小时后就成了火场。
那天詹一骥从省城机场奔回,直接去了火灾现场。他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作了初步清理,除了维持秩序人员,没有其他无关者。詹一骥站在变成遗址废墟的原售楼部一地灰烬旁看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他把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任那十个指头在衣袋里不停地颤抖。
赵光储赶来汇报情况,一二三四,这个那个,情况紧张,他又显得口吃。
詹一骥问:“谁来给点阳光?”
赵光储张口结舌。
“没用了。准备后事吧。”詹一骥说。
赵光储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詹一骥其实是自说自话。
比较而言,本次事件参与人数不是特别多且尽是外来人员,矛头焦点是无良企业家,不是地方政府,本不至于对地方负责官员造成太大伤害。问题是该事件中的烧楼、踩踏伤人以及远距离飞车聚集袭击等情节极其吸引眼球,影响必定成倍放大。且它发生的时间非常不凑巧,恰如老天爷特意安排前来绊马:两天之后,中央巡视组将莅临本市。本市市委书记贺新在年初省两会期间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由于接任人选尚未确定,目前他暂以省领导身份继续兼任市委书记。作为省级班子成员,他是本次被巡视对象。在中央巡视组隆重到达前夕,本县以如此亮眼的一起突发性群体事件,为该领导献上一份大礼,反应可想而知。这一原本只具地方影响的事件,必然也会因发生时机引起中央巡视组注意,本省形象将受到伤害,省主要领导的反应同样可想而知。
上一次詹一骥让一棵铁树绊了,这回他是陷进了大石坑。什么“中央商务圈”啊,那分明就是个套马圈、陷马坑。在乱子发生之后,下一块骨牌倒地已经没有疑问,剩下的悬念只是詹一骥将在哪个时间点上被如何放倒。
5
下午三时,詹一骥在办公室按到紧急报告,打电话的是县公安局副局长。所报情况为突发:又有不速之客冲到大石坑,开来两部车,省城的车牌,停在路边。该副局长接到前方人员急报,感觉情况重大,赶紧打电话向詹一骥报告。
詹一骥问:“有什么异常?”
目前所知是车牌令人担心。两辆车与前些时跑来烧楼的那些车辆一样来自省城,但是所挂车牌有别,是省直机关车牌。根据前方人员报告,为首一辆是奥迪,牌号非常靠前,是“002”也就是二号车。
詹一骥不觉一惊:“确切吗?”
确切无误,他们拍了照片通过手机传给副局长,绝对不会搞错。据报告,有四个人从车上下来,越过缺口走进大石坑工地。副局长已经指示前方人员跟上去,保证安全。有什么新情况要及时报告。
“好。”詹一骥回答。
副局长请示是否需要他本人或者加派干警到现场察看一下?詹一骥没有马上回答,停了片刻才说:“作好准备。等我通知。”
“明白。”
放下手机,詹一骥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思忖。一屋子的人看着他,谁都没敢出声。
在本省,没有哪个县委书记不知道二号车是什么,那其实就是一号,省委书记范世杰用车。范世杰任省长时开始用二号车,接任书记后还用那部车,车号不变。在本省范围内,不可能有谁胆敢冒用这个车牌,如果停在大石坑边的果然是二号车,那么就是范世杰驾到。大石坑有什么特殊之处,足以吸引范世杰前来视察?昔日五光十色的“中央商务圈”,日后突然发生的陈克跑路,在县里可称大事,在省里就不算什么了,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只有那一把火,在中央巡视组到来的敏感时候它烧了起来,让领导很不高兴,因此便记住了。无论范世杰有多恼火,他也不太可能专程前来视察一个无足轻重的大石坑售楼部废墟,很大可能是他恰巧路过或者从附近经过,突然注意到了,记起前些时候那把火,感觉不痛快,特意停下来看一看。情况是这样吗?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坑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把火不是什么好事情,范世杰出现在那里,对詹一骥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时候会议刚开个头,詹一骥看着办公室一屋子人,拍了一下桌子。
“咱们暂停。”他说,“先散会。”
大家面面相覷,詹一骥也不解释,拿手一指赵光储,命赵跟随自己前往大石坑。
赵光储诧异:“这么急?发生什么了?”
詹一骥没吭声。
他们匆匆下楼,上了车。轿车开出机关大院,詹一骥才把情况告诉赵光储。赵一听是省委书记驾到,一时大张嘴巴。
“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
他的意思是领导应当事前给个通知。问题是从来没有哪条规定要求大领导不得微服私访,对下属小领导实施突然袭击。人家有权想来就来,无须客气。
詹一骥伸手往口袋里掏,并非拿手机什么的,是下意识动作。他一边看车窗外闪过的街道、楼房,一边情不自禁掏身上口袋,夹克口袋、裤子口袋,逐一掏,左掏右掏都是无用功,什么都没掏出来。
如赵光储所说,范世杰驾到,事前连个电话都没有,表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打算召见当地领导。人家或许只是下车瞄一眼,看看这个影响恶劣的大石坑长得怎么倾国倾城,转身就离开了。詹一骥冒冒失失赶去大石坑,别说很大可能是根本够不着,只能扑个空,万一居然碰上了,可能反而坏事。领导不见也就算了,一见这个玩忽职守的下属不请自来,没准更觉反感,倍觉恼火,那岂不是詹一骥自己找死,往枪口上撞?以安全计,此刻詹一骥远远躲开最好,他完全可以权当不知,留在办公室继续开他的会,至少等现场传来新消息再作定夺。 但是他决意追过去,哪怕白忙活。
大石坑售楼部被一把火烧毁那时,事件几乎在发生的同时就被传到网络上,有微信视屏到处转发、传播。由于牵涉房地产开发、群体性事件和安全事故,三位一体,几方面都来过问,领导批示接连传递下来,措辞一个比一个严厉,一时雷声隆隆。几乎在那把火刚刚熄灭的时候,省里相关部门领导就到达现场,事故调查迅速展开。陈克的“中央商务圈”在各种媒体中被描绘成骗局,詹一骥到本县任职不久,骗局与他无关,但是售楼部事件是在他到任后发生的,他必须承担责任。事故调查人员对他未能有效防止事件发生,以及处置上的一些细节问题提出了质疑。例如为什么人员车辆突然聚集之际,现场没人值班?所谓“拉肚子买药”是允许出现的吗?为什么聚集人员闹腾了好长一段时间,警察才赶来维持秩序?意外发生时,为什么詹一骥不在自己的岗位上,要跑到省城机场去给一个开发商送行,以致未能及时处置突发事件?类似调查最后都要处分一批负责官员,事情越大,处分的官员就越多、处分也越重。大石坑这件事就规模和后果而言不算太大,但是情节新,影响坏,以上级领导的重视程度,人们都知道詹一骥插翅难逃。身为第一责任人,必首当其冲,不抓起来就好,撤职还算客气。事关自身安危,詹一骥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他多方说明情况,找上级领导申诉,希望念及基层工作之复杂与不易,不至于弄得太糟糕。但是他心知肚明,事情好不到哪里去,这时还能有什么妙计?“谁来给点阳光”?
范世杰恰在这个时候光临,如天上一颗巨大陨石“扑通”砸在大石坑边。无论人家是有意微服私访,或者偶然路过,于詹一骥而言都属非常突然、非常意外。目前在本省,说话分量最重的无疑就是范世杰,他的态度和意见将决定詹一骥的命运。他对大石坑事件以及对詹一骥的恼火可想而知,对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詹一骥这个人却未必了解充分,如果能有机会当面申诉、解释,会不会让他的看法有所改变?那样的话,结果可能就很不一样。这当然是从美好的方向设想,事情真的会那么美好吗?范世杰个性极强,精明强悍,喜怒难以捉摸,大家很怕他,詹一骥虽暂无直接领教,却早有耳闻。细论起来,詹一骥于范世杰也不是毫无瓜葛,其实早有前科。当年詹一骥被一棵树绊了脚时,范世杰刚刚调来本省当省长,省城湿地公园建设是他亲自抓,要走那棵树很可能是他直接下的命令。据说该领导记性超强,弄不好人家还耿耿于怀呢。詹一骥不知深浅跑过去,别说申诉辩解,说不定突然人家就发作了,让詹一骥像是一脚踏在地雷上。他能不害怕,或称能不恐惧吗?为什么还要一头撞上去?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是福是祸,省委书记光临本县的机会不常有,詹一骥这样的基层官员面见省委书记的机会也不常有。对詹一骥而言,这也是一次意外机会。
从县委大院到大石坑车程大约二十分钟,詹一骥命司机加快速度,像救护车送急诊,不要耽误了。司机听命,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车子开得飞快。
途中赵光储请示:“是不是该给市里报告一下?”
詹一骥道:“确定了再说。”
范世杰光临本县,市里肯定不知道,否则事前会通知本县作好安排。范世杰到来属重大事项,按规定县里必须主动向市里汇报情况,赵光储是县委办主任,他不能不注意这个。问题是还没见到范世杰真身,仅凭一个电话消息,詹一骥不敢贸然行事。也可能范世杰真的来了,只是下车晃一晃又走了,詹一骥必须到现场确定情况再向市领导报告。与范世杰有关的事项可不敢马虎。
也就十六七分钟,他们赶到大石坑。售楼部烧毁后的残缺部分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地面上依然存有大片黑迹,遗址只存遗迹。有一个集装箱放置在一旁,那是火灾后詹一骥命人紧急安放的,略加改造,充当临时值班所。远远的,只见两辆轿车一前一后停靠在集装箱边,空荡荡静悄悄两部车,车边未见人影。
他们尚未离开。詹一骥放心了,额头上的汗也冒将出来。
詹一骥命司机靠上前。果然不错,是省直车牌,打头的为二号车。
司机在车里,见詹一骥的车到,他从里边摇下玻璃,问了句:“干什么?”
赵光储忙介绍:“这是我们县委詹书记。”
司机伸手指着那片黑迹:“领导从那里进去了。”
詹一骥带着赵光储匆匆踩过售楼部遗址进入工地。工地空空荡荡,一眼望去满地狼藉,布满破石烂土,到处坑坑洼洼,泥塘一个连着一个。远远只见几个人站在前方一排塌毁殆尽的简易工棚边,对着满圈泥坑。一共有五人,站在中间者个不高,略胖,正是范世杰,正在跟一旁一个着协警制服者交谈。
售楼部出事后,詹一骥命亡羊补牢,加强防范,县公安局特安排若干名协警加强本处值班,虽然值班人员在此早已无事可干。现在看来弄几个人在这里值班也不是毫無作用,今天范世杰等四人到来,便是值班协警发现并报告的。事后得知,如果不是他,范世杰一行可能已经离开了:协警奉命保证安全,因此他跟着客人进了工地。客人在工地上看了看,抬腿要走,范世杰忽然对跟过来的协警感兴趣,询问该年轻人身上的制服是谁给的?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大坑边晃来晃去究竟是干什么?捉鬼吗?而后两人攀谈。范打听协警是哪里人,文化程度如何,干了几年,拿多少工资,家里几个老小,收入如何,等等。于是便意外拖了点时间,供詹一骥飞车赶到。
詹一骥凑上前时,范世杰已经伸出手跟年轻协警握别,说是要走了,不打扰年轻人捉鬼。他看到了匆匆赶到的詹一骥二人,却视而不见,只管自己掉头,带着身边随员往回走。在此之前,詹一骥仅仅在电视新闻里和大会场上远远见过范世杰,范世杰身边的几个随员则一个也不认识,对方当然就更不认识突然冒出来的这位詹书记。
不料赵光储认出了其中一位,即低声招呼:“纪主任!”范世杰身后一个人停下脚步,扭头看一眼:“你是?”
赵光储赶紧介绍:“这位是我们县詹一骥书记。”
詹一骥赶紧上前与那位握手。
“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