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诗魂》“剧场文本”精神分析

来源 :诗潮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rcomak9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11年,我在《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课题里,以周庆荣《三人剧》①文本细读为例,首先提出了“散文诗剧”这一个概念:
  “散文诗是大文学。散文诗要承载大的意义指向、大的审美喻象。散文诗应有多种写作的可能性。散文诗必须跨越文体的束缚,走向实验。并以‘多声部’或者交响式的组合、复调罗织、构合立体的而不是单一的审美取向,以适应时代的创新需求,等等。周庆荣的《三人剧》,开创了‘散文诗剧’一个崭新的奇谲话语意境的广阔天地。②”
  “散文诗剧”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因为有“剧场”散文诗文本《三人剧》出现。这章“散文诗剧”将中国不同朝代的三个人物:伍子胥、岳飞、袁崇焕放在了同一时空,与“我”进行对话。这种在古代剧本里的人神对话、人鬼对话、现代剧的时空对话有很多。但以散文诗文本形式,将历史事件压缩在同一个“时空”,并以戏剧对话呈现,前所未有。
  我在这章作品“文本细读”中认为,《三人剧》的独特,原因有四:
  一是改变了散文诗固有的套路,以戏剧“心理场”出现,运用“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抒写对家国兴亡的“彻悟”。二是打破时空矩限,将不同的历史时空人物,搬到了现实中来,变多时空为“一个时空”。台上台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倾听故国城邦英雄殇逝的悲烈。三是以悲剧性人物演绎灵魂的剖白,摆脱以往颂歌式的抒情,更好比照“惊人相似”的历史。台词言说者,是历史人物内心袒露,也是诗人的抒怀。四是对所谓的“英雄救世”之说的疑虑。时代需要英雄,但英雄的力量,是有历史局限性的。特别是要面对极其复杂的时代环境与场域。让人物从“神位”走下来。正视他们的缺憾、过错与功绩。对“确定性”的历史人物,有着怀疑和颠覆。周庆荣有意无意,为诗的想象空间,提供了上下腾跃的机妙。这是独到。否则,这个“散文诗剧”将失去它承载的意义。从结构看,三个人物是衔接的。连对话,也接续一起。先是老年的伍子胥,然后是壮年的岳飞,最后是中年的袁崇焕。组成了悲烈人物“血液接续血液”的全景式图卷。这仅仅是其中的一小截。在长长的历史书卷中,还有很多很多“三人剧”人物。三人身上所包含的隐喻是巨大的。三人是三个王朝变化的符号、缩影,也是三个照鉴忠烈与奸佞的镜子。放在一处,折射出千疮百孔的中国历史。虽然最后,周庆荣让“舞台重新空白”,为的却是让其他主角再上台,然后再下台、上台。人生和历史的剧情就是这样,一场接一场,一幕接一幕:崇高。谵妄。救赎。废墟。灰烬。齑粉。荒谬的历史,就是由许许多多部悲情之剧组构,交替上演。
  时隔五年,周庆荣再次以“散文诗剧”或曰“剧场文本”:《诗魂——大地上空的剧场》呈现。造境造言,精神兀傲,气韵觉酣,笔势驰骤,波澜老成,意象旷达。虽然,我已暗下决心,不再为当下诗歌写任何评论;但读罢此组,让我禁不住提笔,要说些什么。
  《诗魂》(简称)是根据著名画家戴卫先生巨幅国画《诗魂》中的十一位具体古代诗人而作。文本透润出十一位诗人作品文本内涵以及人生的沉浮,精神性质敞亮。周庆荣以现代审美意绪,进行言意之辩,诗境透彻、玲珑,道出了生命理想和人生意义。以古鉴今,纵横捭阖。虽然是沿用或续接了《三人剧》的文本探索理念,但却比《三人剧》有着更卓越的品质和精神提纯。整体的调子,有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周庆荣从戴卫先生的画作中,衍生出对古今诗人命运的联类思考。这种衍生,这种联类,与画作的精神品格相得益彰。一部囊括了众古诗哲的庞大画作中,错综复杂的时间,被一种迷宫式的勾连。将诗的大意境,置放在了同一个画面里,进行“大地上空”的回荡、演奏。是时空的联结,也是时光的组合。周庆荣沿波探流,青山历历,峰峦自见。我认为,“散文诗剧”这一概念并不准确,而应是散文诗的“剧场文本”更为贴切。它囊括了几乎所有:历史的、现实的、超越时空的文本。
  一、“场景”主体意象设置
  国画呈现的是古国诗人,诗的写作,也该呈现国之剧情。这是一部“多幕式”的剧场,每一幕都变幻着不同的时空。古诗人出场的地点与风景,是他们最具代表作品里的背景。宁静或者■,都是喻象的映现。如此,在判断了的内心,早将诗意的存在赋予给每位诗人的出场氛围。这个氛围,有时是带着个人标签式的,有时又是带着“家国”色彩的,从而凸显了与人物命运相联系的事件。如果不说出诗人的名字,也能从这些喻象中,知晓是哪位诗人。而时空错列,也是为了文本造境。周庆荣将时空分为“大时空”和“小时空”。大时空是整体,小时空是剧场,古诗人的“出场”,其实也是“朝代的出场”。它带来的立体效果,包含着色彩、声响、环境和气息。从远距“历史”,到近距“世间”,这一时空的跨越,只有诗人自己才能够做到。这种“安排”,让诗文本立体、直观,为诗的“造境”服务。
  请看诗人亲手为古诗人的出场设置顺序和“布景”——
  第一幕布景:一马一车,云梦山、淇河水,蒹葭。人物:孔丘。
  第二幕布景:漫漫楚国路,汨罗江,水草。鼙鼓、长戟。人物:屈原。
  第三幕布景:蜀道画面然后切换到京都长安,华清池、贵妃出浴,如洗的月光下太白与自己的影子对饮。人物:李太白。
  第四幕布景:长安。终南山、新雨;幽篁。人物:王维。
  第五幕布景:古琴,幽州台。奸人段简的画像。人物:陈子昂。
  第六幕布景:长安,饿殍;泰山之顶,流动的长江,杜甫草堂。人物:杜甫。
  第七幕布景:长安,永州,柳州;披雪的江。人物:柳宗元。
  第八幕布景:金陵、汴梁、洛阳。西楼、如钩的月。一江春水。人物:李煜。
  第九幕布景:汴梁、杭州、西湖,一轮明月,赤壁。人物:苏轼。
  第十幕布景:汴梁、青州、杭州,梧桐、细雨。人物:李清照。
  第十一幕布景:书法:精忠报国、燕云十六州地图,临安、风波亭、岳王庙。
  终幕布景:风把远处的云推过来,闭合了舞台,掩去了星星。人间词话从人间的真实来,现在,人间沉睡。下一阵风何时出现?乌云离开,星月再现。   这种“布景”,让“剧场”先胜一筹,也为之后人物的出现夯实了基础。它是“化境”之安排。“化境”在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是一个常见的概念,存在于诗词、绘画、戏剧等艺术领域。古代艺术评论家,以之评价其认为最上乘的佳构。我发现,周庆荣将“人物”安放在“布景”中了。所取的物象,皆是古诗人代表作品中的物象。如果再加一位,能替代诸诗人主体“我”来自如言说的,就是本体之我:周庆荣自己。文本的主体,都是“我”——古诗人。“本我”的“亲在”,或者“他我”的互置,为的是准确体验“剧情”,直接呈现立体的效果。事实上,“看客”似乎成了一切朝代都能介入的角色。由己及人、及整体时代、及世界,联类体验的暗示。诗人的内心所展现的,将是另类的人生。中国戏剧多是借助想象力来完成历史展现的。要的是“剧场效应”,而历史,不就是由一幕幕剧目组成的吗?
  周庆荣选取这些最能代表时代整体面貌的诗人作为主要角色,寓意现实世界也是一个同类的“戏剧”场域。在这个场域里,充满了各种剧情。诗人是国家真诚的表现者,从诗人身上,我们会看到兴与衰,听到灵魂受难和悖论式的生存状态。历史是相似的,“大众化的迷悟”需要诗人开示或启引,语言有深意,真理在其中。那么,我们的历史,到底有多少误判?到底有多少荒诞或明晰?“双重时空”里的“我”,都在“出场者”身上看到或听到了。
  布景(场景)既是眼前之景,也是旧时风物,是诗人历史性忆念的关键意象。现实时空是前景,过去的时空隐含其中。所有的忆想,是绾结二者的枢机。时间透视与空间透视相类似,二者是以知觉发生变化的。布景是遥远历史的某个截面,或将自己所经历的某一片刻复活、再现,敞亮给人们的视域。周庆荣生在江南,熟悉江南生活,诗中不少布景都是江南。
  诗题凝缩了诗文本主体意义群,也是剧场内核,凸现了心境与命运的关联。周庆荣从丰富的古诗人生命哲学里,提纯出来记忆库存,并择其体验最深切、情感最为浓挚的“镜头”,通过诗意的“台词”设置,使之成为永恒于布景之中的“图式化外观”,诉诸读者以直观的感受,带来审美的惊奇和怪诞。文本中隐藏了的主体与诗人“倾述”自白,一会儿是诗中的人物,一会儿又是现实中的人物。但是,歌颂与抨击,是现实主义诗人要做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了观察的空间和战场。无论是古诗人,还是现代诗人,只为灵魂在世,只为精神在场。人性的追问,也是对宵小人生的拒绝。虽然有诸多浪漫,但能从唯美语境里,觅到“生存”思考。它与自身命运有关,与“家国”兴衰有关。规规矩矩的花园,并不一定是好事;有些杂草,又未尝不是好事。否则,怎么能有人生丰厚的阅历,从而写出绝美的诗文?
  再说说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所谓的“神性”,既是指客观事物的精神,又指文学家、艺术家主观的精神。然而,诗性或神性的回忆,是有积淀的心灵场域的。对于当代诗人来说,情境虽然并非本人经历,或者说诗人并未作为诗中情景的“此在”出现,但仍会有“亲在”的体验。这个体验,来自对“历史积淀性”回忆的捕捉。其主要,还是体现怀古、咏史的情感对接。诗人在大地文本中所回忆的,是一些历史上具有典型意义的镜头。诗人并未亲历过,但又以回忆形式使之呈现于诗的意境之中。并能够对历史和现实,发表独特的见解与选择。历史积淀性的回忆,多是镜鉴古今的迁替,比照现实社会,揭示历史的兴亡规律,体现出诗人“本我”之下的冷峻沉思。但就时间维度而言,回忆当然是属于“过去式”。这个“过去式”,是立足于“现在式”,它包蕴或对证自身的思考;是“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的正宗眼藏”(王夫之)。在对以往的情境、人物、事件的回忆里,把诗人自己的情感、意念和理想,都融注进了整体的意象创造。周庆荣对人物寄予了美好的生命理想,或者说,有很大的理想主义成分。审美的乌托邦意味浓厚。但都不只是对历史情境的复现,而是倾注了诗人对社会人生的理想的执着追求。当然,诗词中的回忆性意象,也可以借“现象学”美学概念,将它看成一种“时间透视”。在中国戏剧舞台上,“时间透视”和“空间透视”一样重要。“意象欲出,造化已奇”③,作家诗人将心灵场域无限放大,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二、时空复合、叠加时态的心灵场域
  以骈体写成的《滕王阁序》,充盈自然与生命诗性大写意。其华丽的词藻与工整的对偶、密集的用典和隐指以及酣畅的情感,凌驾个体之上的生命大情怀,在着力绘出滕王阁景色的同时,抒发了诗人内心的大襟怀、大抱负。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几乎每句都引典非凡的历史人物。非凡人物的非凡,让山水高贵,从而有效地为“滕王阁”这一个主要的意象服务。作品密集地“引典”,是古代文本的优长。古代文本,一般来说,是以“用典”作为“析出文本”的,它是“审美惊奇”的反映。王勃是用典高手。他能信手拈来,将诸多历史人物的典故,嵌进一部有关滕王阁的诗并序中,内外比照,赋予现实和自身喻义。这也契合了散文诗创作“意义说”。古今人物类比,审美喻象运用,恰如其分叙说与抒写,能使语言内质呈显思想之美,也有了与人生关联的释义。我所读到的现代文本,很少有这样的引典。
  散文诗要有喻指的“文本性”。文本的意义,是丰厚意义本身。要么明喻,要么隐喻、暗喻。都在设置的主题意境里,找到它的合适言说。事实上,这是心灵场域所能承载的。散文诗意义的承载,从词语的关联上,找到可以言说的可能。声响、幻象、回忆、场景,然后浮现的,是人物的内心、思想的表达、意义的追问。周庆荣《诗魂》,以十一位诗人构筑了十一幕“诗剧文本”,一章一幕,一幕一人。时空时间交叉,跳跃与平行同时进行。生存现实与生命观念上的认同感。以诗人为题材,让“生命场景”进行诗意的描述,是这组诗剧的特色。看客与剧场之间,形成了一个生存空间的轮回。以古诗人为基的“大地上空的剧场”,也是当代诗人的“心灵剧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它不仅是世界本质,更是人生本质。这些本质存在,统统被安放在了一部“剧作”中,复合指向,意蕴纵深,抵达之谜,深入了主题中心。这种灵感,不仅改变了散文诗的外在形态,也启引了散文诗的“改良”方向。   第一幕。著《论语》、析《诗经》的孔丘之理念,启引后来诗人的命运。屈原之醒跟渔夫之醉,是不同的两种境界,或者说不同的两个世界观。谁哺其糟,谁啜其■,个中的滋味,心境不同,体验不同。这是世界观和人生观问题。孔子思想庞杂,他是隐形的,穿插进后来诗人的生命时空,影响了古诗人入世经世的命运。前世与今生、灵与肉,屈原的体验最明显。而无论是《离骚》还是《天问》,长叹之后,仍要恪守忠君之道。之后的幕场,都隐隐与首幕有关联:诗人,狂放或安谧,都遵行“修身治家齐国平天下”的人类理想。
  第二幕。屈原的命运,诗人不直接道出,是以复活了的孔子(时空改变)“旁白”说出:“此刻站在舞台的这个人,注定壮志难酬。他创作悲剧,然后成为土地上一个节日的理由。”孔丘与屈原,其间相差200年。周庆荣让逝去的诗人复活在台下,躯身将死的人在台上。或者说,一个刚刚从第一幕剧场退场,实则并未退场的人物,在第二幕里出现了。这种“话外音”,是剧场通用手法。用这种方式对第二幕人物的道白,要比诗人评说更有效果。这一句能听到的声音,将时空拉近了。复合时空的叠加时态,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人物随意进入,年代变得模糊。这是叙事文本需要。已经道出了屈原最后怀沙投江的命运。
  第三幕。李白时空跨越不大。李白是豪放诗人,不需要苟且生存。他说做都是癫狂的。少年仗剑而行,意气风发,周庆荣不去写,用“铭文一”代出;当他从长安离开之后,才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作,同样不写,用“铭文二”来道出。节制是为了文本。李白是沿着屈原的来时路而行的。但他的命运与屈原不同。“现在,我是舞台的主角。屈子的脚印如同沉睡的路,他没能写好天下文章。”但是,怎样能写好天下文章?这个问题,不须回答。李白的家国理想,屈原无法做到。这是《将进酒》青年时期洒脱狂放的李白,这是《月下独酌》只有自己的影子和月亮,可以与他对饮的晚年的孤独的李白。
  第四幕。实则与第三幕类同。王维是与李白和孟浩然同时期的诗人,关系一疏一密。“太白与我几无私交,但我亦想仰天大笑出门去,不做蓬蒿,做一片竹林旁房庐的主人。”“浩然兄,到终南山来。”“新雨访问空山,雨停后,明月就满足了我们的期待。林梢的鸟语省略复杂的人话,小鸟不擅权,它们只自由地飞。”是人格态度,亦是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剧场到此,有了浪漫(李白)、淡泊(王维)和怀才不遇(孟浩然)。这是能在《鸟鸣涧》里听鸟鸣、看月亮的王维;这是能在《竹里馆》里弹琴还能长啸几声的王维;这是能与友人告别时吟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这是迷恋“辋川”之景的王维;这是文人画家王维。“我”的若即若离官场,其实也是孤独者的道白。“我的心在远方”,就是心境的坦陈。
  第五幕。陈子昂同样是豪拓之诗人。他下比李白、王维和岳飞元帅。这个“向下”延伸的比较,亦是隔时空对话。现实空无来者的大孤独。他的名诗《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种壮志难酬的生命心态和军旅情怀,托跃纸上。这个“不见”是有来由的——现实的:上见“女人”,下见“小人”。非现实的:不见李白、王维、岳飞。李王是60年后的诗人、岳飞是500年后的英雄。时空向下复合叠加时态。周庆荣这样表述,喻示人生的错位,“前不见”或“后不见”的错愕。古诗人孤独的心境,包容了怎样大的天地。这或许是周庆荣的心境:或能看见500年后的自己。
  第六幕。杜甫是批判现实主义诗人。登泰山思孔子,临长安思李白。这是看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地饿殍的杜子美;这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子美;这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中的杜子美;这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杜子美;这是闻官兵收河南河北的杜子美;这是“我”自己从官场出来进入民间的杜子美。上下纵深的时空体验,壮阔的思想,清瘦的人生。杜甫打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于广阔时光背景自由抒发内心。事实上,中国古诗,最讲究的是时空的不同,为诗境服务。“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上句呈现的是空间的广阔,下句着眼于时间的悠长。两句意象对接,喻示大小生命流变。“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一个渭北,一个江东,时空何其阔也。历史其实就是由许多的大小时空组成。登台秋望,大地混沌;天空清澈,人间如梦,心境不变。而心灵时空的“内圣”,才有悲天悯人的绵绵梦想。
  第七幕。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文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他的重要著作是《捕蛇者说》《永州八记》和《寒江独钓》。那么,永州和柳州,则成了他的地域文学位置。柳宗元有“释放奴婢”“兴办学堂”“开凿水井”“开垦荒地”等功绩。为官为民,诗人中的翘楚。但是,清官难也。“我”感受“天气冷了”,却要去“寒江独钓”。入禅乎?入静乎?垂钓寒江,也是垂钓天下。这个柳宗元,大愚大智也。“雪平均了世道的差异,官道与野径终于没有了区别。”他不说悲悯,但体验到悲悯。柳宗元,大襟怀也。周庆荣以空间叠加来言说。
  第八幕。李煜是唐后主,落魄帝王。作为皇帝诗人,失去的是江山,得到的是诗歌。但是,诗怎能排解掉江山改易的悲伤?他吟的不是个人的悲凉,是国家的悲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国家破败,罪过并不在于一个心有慈悲仁怀的皇帝。“我干脆登上西楼,如钩的月钩住梧桐树上的寂寞,我是梧桐树下人。”是的,要这个皇帝干什么呢?还真的不如做一个纯粹诗人,月下看花,花中听蝉,来去无碍,逍遥自在。周庆荣有意打破时空联系,以李煜之口说出“青松挺拔,像二百年后来到舞台的岳飞”这样的荒诞台词。
  第九幕。苏东坡该是宋代最具有魅力的诗人了。在朝为官,下朝为民。黄州是他诗情最为显赫充盈之地。“天空的雷声总是响在我身后,我于是行色匆匆。”“至于坎坷,让一杯酒说话。”将自己喻为陶渊明转世的苏子瞻,流放之后,最是懂得“一生如水”的随性的妙处。《前赤壁赋》主客问答,发表对宇宙人生独到的见解,特别是通过对明月与江水变与不变的议论,表现了开朗的胸襟和达观的生活态度。这种将个体生命浑然融于宇宙之中、悟觉自我与天地为一体的体验,超越了自身生命本体的局限,超越了自我欲望的无限,从而享受和体验了诸多自然之美妙,体验由淡泊带来的慰藉。对于苏东坡,周庆荣又何尝不羡慕。   第十幕。李清照是唯一一位女性诗人。她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让后人将之归类为豪放派词人。在这里,周庆荣是将她当作男儿来写其“精神品质”了。
  第十一幕。岳飞曾是周庆荣《三人剧》的“主唱”。作为最后一幕,除了朝代排列之外,是否有在家国之艰面前,永远难抑悲烈的诗人角色?一曲《满江红》流淌的是历朝历代的血液。除了战场之外,英雄是否就已经无能?而能杀敌为国建功的,却一定要败在官场小人奸佞之手?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岳飞是拿着长枪御敌战场的军旅诗人,今天的军旅诗人,是酒酣耳热无能之辈。但周庆荣仍有寄望:“平静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是英雄。”人生就不会沉重,就不必在意“王道”和“人心”“忠诚”和“背叛”到底孰轻孰重。
  上述这些时空复合叠加,让文本的言说空间更加充足和广阔。
  三、以人物为主体文本的生命精神
  “生命精神”是一个整体。人物的精神本质上说,是整体的内心。把握住这一点,才不至纷乱或庞杂。周庆荣在“设计”这场大戏时,每一幕都是按着时空的顺序来排列的。但我认为这并不重要,甚至说可以忽略。重要的是,文本内涵所凸显的“家国意识”、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以及对现世人生“活法”的映照。身边的景色是美丽的,而诗人出场,风景会瞬间明亮。即便黯淡,心灵也会瞬间点燃。每位出场的语境不同,但有谁会辨不出自己的声嗓?中国是诗歌的国度,诗的开端,是神话。绵延的人类,亦该如此。我们无论经历了什么,我们无论有什么样的峥嵘相随,如果神■在心,崇仰在侧,此人生与彼人生就不会虚幻。
  周庆荣写孔子,安排在晚年。“一车一马,看山看水看天下。”这是政治之功。“泰山之顶”是至高理想的喻象,是儒学之用。孔子辅佐了一个国家的政治统治。孔子的诗学思想,是“美”和“善”的统一,也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孔子论诗,有“兴观群怨”(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说,亦是孔子论诗的社会功能的最基本的概括,也是儒家诗学的基本概念。他提倡“诗教”,即把文学艺术和政治道德结合起来,把文学艺术当作改变社会和政治的手段,陶冶情操的重要方式。并且孔子认为:一个完人,应该在诗、礼、乐修身成性。孔子的政治思想核心内容是“礼”与“仁”。治国方略,主张“德政”的治国之道。这种思想,影响了之后的诗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或许是他吟出的最具代表性的隐喻的诗。无论英雄、懦夫,君子、小人,王侯将相、市井布衣,统统泥沙一下流逝。周庆荣将孔子安排首场,也是看到几千年来的“圣教”对于之后的诗人们的核心价值观的影响。而整个调子,都是尊崇礼教的。“孔子走向诗”,也是孔子走向诗人。当礼教式微,诗又能有何作用呢?“期待世界向每一个人敬礼,当王道腼腆,我看到诸侯在各自表演。”“灰尘多的时候,诗开始重要。”“粟米批评硕鼠,树木反抗斧头。君子想念淑女,庙堂被布衣孤立。巧言毁德时分,或许,诗是最好的真理。”(第一幕:孔丘走向诗)散文诗“台词”体现的,正是孔子的“礼教”的涵容性和目的性。“反礼教”或许能让社会堕落、衰亡。
  屈原是《诗经》诞生近300年之后的楚国诗人。在民歌发达的时代,他创造了新诗体《楚辞》,让诗歌重新崛起。但是,屈原是受孔子思想浸染的诗人。孔子很复杂,屈原的内心就很矛盾。知己。王。敌人。存亡的国。官袍。艾草。坚持政治理想,又要保持美好的人格。真的复杂得难以抉择。他所见的是:变白为黑,倒上为下,楚国不国。他的“虽九死犹未悔”,让他注定成为悲剧性的人物。虽然“香草”“美人”“女鬼”这些神话的意象拥挤周围,并不能改变他的对国家悲凉心境,“为国而殇”似乎是命定。纵观衰落的国运,他只有哀叹人人都在做戏——周庆荣的“舞台”,有隐喻做戏的意思。以假为真的时代,诗人无法说话。“我带着使命而来,舞台是告别之前的真实。”“我要永远求索。谗人在市井热闹,名士借酒浇愁。人群啊,是时候了,你们要警惕。”(第二幕:屈原——一个节日的理由)平静地诉说,其实心在淌泪淌血。周庆荣在对屈原的认知上,是取同情和硬汉态度的。事实上,对于屈原的悲剧,是早已铺垫好了的。“汨罗江”和“水草”对应的是“鼙鼓”与“长戟”,近在耳边的战争鼓声、愈来愈近的长枪大戟,压过了悲天悯人的啸吟。国家已去,区区肉身,又何以为继?“汨罗江,你是我长租的客栈。水草如花,我是花瓣上的鱼。鱼的泪是整条江的水,挽歌不呜咽,挽歌只行吟。”美轮美奂的诗,是流淌了2300年的清泪。
  与众多诗人比较,李白是时代的幸运儿。抒情需要立场(“抒情的对象属于怎样的立场”)。红墙内外。诗人李白活的并不潇洒。多年前我有《重读李白》随笔,将李白的人生概括为三个层面:剑影里的李白,酒杯里的李白,月与酒里的李白。“剑影”(托身白刃里,杀入红尘中)、“酒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月与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李白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人生代码,也是心灵转寰的标志。然而,身在江海,心存魏阙。虽说佩紫怀黄不自由、竹篱茅舍自由,但是,朝廷需要李白,他仍会趋堂朝拜的。“出世”与“入世”的对立,是诗人(也是古往今来诗人们的人生抉择)永远无法摆脱的人生瓶颈。吴筠道长看得最清楚,他一句话道出了李白的心态:“想用庄子洒脱的胸襟去完成屈原悲壮的事业,岂不是南辕北辙!”故此,我们所看到的李白,到底是要宫锦袍,还是去做蓬蒿人。这个矛盾的李白,他所说的,是否就是所能做的?“我不要江山,我只赞美。当诗遭遇深刻的现实主义,我的灵魂直挂云帆,所有的光荣到了沧海不过是一望无际的空。我把一个男人心底的欲望留给了霓裳羽衣曲,诗如果美,抒情的对象属于怎样的立场,我忽视。”“那些继续写诗的人,你们忘记了我周围的细节。你们一代一代地活,你们是我的墓志铭。”(第三幕:李太白的心长成了诗魂)周庆荣在设计李白的“台词”时,其实很轻松。李白身上有浓重的儒家思想,又有屈原的悲慨之举。但这两者不能并存。
  经历了“安史之乱”的王维,虽然仍在朝中挂职,却更为栖心释梵。他中年以后卜居辋川,游心禅境,生活闲淡。而正是这种闲淡,成就了一代大诗家、大画家。事实上,唐宋时期的诗人之“闲”,皆与禅学有关。禅家以心为本体,所谓“无心之心”也。不造作,不染著,无拘无缚。“入兴贵闲”的价值命题,让审美的心胸,有了可以对应的存在。这个对映,就是诗,就是舒啸之音。“茶一盏,香一炉,宣纸上画出遥远的山水。”但这些,其实都是外在的,内在的他们,仍有家国之思、世道之变的忧思。“让一个诗人去平衡世道与人心,心累否?”“小鸟不擅权,它们只自由地飞。”“而当别人的一切为了热闹,我沐浴更衣,远离尘嚣。”(第四幕:王维——繁华落尽我更静)王摩诘离开了官场,才有禅,才有空与寂,才有明确的生活态度。诗坛画坛圣手,追求主观精神自由境界。画与诗,以神运化,与天地同巧。这样的一位文化修养比较全面的士大夫,不受重视,可惜了,唐朝的麻木。但王维不这么认为,周庆荣也不这么认为。“与气节无关”“活着就是一切”,这个道理简单、实在。   “祖国的处境波澜起伏,天下太平一定是最好的文章。”“烽火狼烟,人脸选择面具。” (第五幕:陈子昂:我登幽州台)陈子昂跟我有些类似,是忧国忧民的军旅诗人。不同的是,人家能文能武,又有卓越的政治见识和军事才能。我只会愤青。陈子昂剀切直言,对武后不少弊政进行过中肯的批评,但都不被采纳。在御敌方面,他有谋略奇计,无奈昏官执印。他曾一度“逆党”下狱。陈子昂因而怀才不遇,叹女子天下的无能,叹小人济济的无德。但他又太在乎了段简。虽说“我的目光向前”,但内心看到了后面■伏者。如果有像《登幽州台歌》那样的心境就好了。那是他内心的坦白,也传递了生不逢时的抑郁之气。周庆荣把握这样的一位军政奇才诗人时,是抱有同情态度的,但也不泛联想。“天地悠悠,谁在流泪?硬朗的风吹起浮尘,视线被迷惑。胭脂糟蹋了好文章,我要直来直去地说话。”“我的对手不写诗,他们只写利益。我不想战胜利益的法律,黑暗垄断了我,我就在黑暗中继续写诗。”语言劲道,意境苍茫。这般的能写诗,又能带兵打仗的智慧谋略型的军人,大唐又错过了。
  “我知道任何产生英雄的时代,人们要做好颠沛的准备。”(第六幕:杜子美:我徒然地看着自己的屋顶被风吹破)中年之后的杜甫,“一心豪迈”,弃官入川,虽然躲避了战乱,生活相对安定,但仍然心系苍生,胸怀国事。蝼蚁之辈,自求其穴,为的是彤庭分帛;君子之人,奔走吁呼,为的是拯济苍生。不能避开黑暗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做一道阳光。杜甫的伟大,正是在这里。他的诗歌,悲悯天下。其意象,枯槁病瘦。能较清楚反观他的内心世界。国家危急,人民艰困。他的诗较多反映现实存在的各种问题。因此批判现实,成了他诗歌创作的主调。这是一位接地气的人民诗人。穷年忧黎元,是他的品格;济时肯杀身,是他的精神。杜甫杜子美,这是一位可以以史诗大歌的诗人。叶燮曾这样评价伟大诗人杜甫:“千古诗人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所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杜甫有其胸襟以为甚。由是言之,有是胸襟以为基,尔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翦彩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④这是叶燮的高格评价。在周庆荣这里,他这样赋予人物以精神品质——“草木证明着土地深处的生命,伟大的态度从来不喧闹。”“我以在场的方式对待世界,一生没有学会逃避。饱读诗书的人,你不选择济世,难道只介意自己的伤悲?”“我无法告诉历史,一种动荡一定有一种原因。比如,我看到朱门的酒肉,比如我还看到路旁冻死的人。”“天气如果冷,我们一起互相取暖。”等等。这一幕,我看到听到的,是不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身心交瘁却有大人类情怀的杜子美?
  柳宗元是一位淡泊人生的圣徒。永州和柳州,有福了。我曾经拜谒过柳侯祠,柳州有一块土地至今属于他。我总想写篇那次拜谒的随笔,唯恐写不好。现在,周庆荣替我写了。他精准地把握了先生的精神气脉。开首一句,即让我折服:“他们都已经走远了。”他们,在这里是谁,不言自明。都已经走远了,只有“我在”。柳宗元在政治斗争失败之后被贬永州。在永州期间,他以一种“闲安”的态度,面对自然山水,写出了许多诗文佳篇。柳宗元除了多个政绩外,还颇为嗜佛,但他很大程度推崇“为其道者”不入名利“乐山水而嗜闲安”、不争权位的人生态度。没有忘却朋党倾轧的险恶、不排除对于官场、君子和小人的道德评判。周庆荣这样设计台词:“我在字典里给宦官打×,这些人眼里没有下面,他们在上面活跃。局面的锁孔锈了,事件堆积。我寻找智慧的钥匙,但是我不是开锁的人。”“社会如水,我呼唤河床。”在柳宗元的诗歌散文的创作中,诗人一再抒写“忘机”的体验。周庆荣很好把握了柳宗元对周围变化着的风云毫不在意的心境:“鸟去了暖处,我坐等一场雪。雪平均了世道的差异,官道与野径终于没有了区别。”(第七幕:柳宗元:天气冷了,我寒江独钓)事实上,诗人就该如此,孤寂与清高,仿佛被时代遗弃,实则是在遗弃时代。渔翁的超然与静谧、虽谪居又淡定、孤舟独钓的理想人格和遗世独立的精神,全在这样的句子里了。
  对于李煜,文本一开始,就渲染江南之美之和平。这美这和平,是天下的,与人民有关。也是帝王愿意看到的。一正一反,一阳一阴,一明一暗,是周庆荣造境的手段。江北有寒,江南有暖。江山愿景,人性真实。以《虞美人》名世的后主,忆念着旧日楼台、故国明月,它们与现时的情境融合为一。虽然小楼东风依然如昨,昨天的皇帝今天却成了落魄诗人、臣虏,同样的风景,全然两番心情。百忧丛集,困顿与凄凉,都在世事沧桑中了。“草木上的露水,像我的人民善良的眼睛。”(第八幕:李煜:江山就是一首诗)悲矣,哀矣。“露水”是弱的隐喻。这帝王,柔慈的心肠。语句也是这般不胜风雨。周庆荣将角色一转,忆念的惆怅,跃然纸上,台词或唱词,设计得精准。一个凋零了无限风光的唐后主,在悲观的生涯中,说出了内心的苦痛:“我早就感觉到江北传来的寒意。马蹄踏霜,地面铺满刀的锋芒。一颗帝王的心,是否不该轻易地抒情?”“我多想用柔软的诗行,为大地写下和平?”“都说诗歌伟大,它终究没能代替千军万马。”李煜是天生的诗人,不是皇帝。他真的坐错了席位。
  十年前,我有《黄州东坡》著述,对苏东坡黄州创作是整个人生高峰有着精神分析。我在这部著述的前言中,这样评价苏东坡:苏东坡的词以恢宏激越、大气磅礴著称,得以“豪放派”代表美誉。苏东坡被贬为下官,成就了他的创作。从一些反映生活情趣的诗词与文赋中,可以看到他对自然人生的深刻体验,以及他虽逃避了政治,但并未逃避乐观的生活本身的生存哲学,使他的生命呈现一种淡泊坦然、超凡脱俗、不为声名所累的遗世独立的文化品格和生命形态。等等这些,或许是他在政治上失意之后,对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的体现,反观出一种“安道苦节”的人生范式与潜习禅宗以“自救”的行为方式,映现一种自然、淡泊的人生至美之气象。“污泥不能影响荷花的出生,上面纯洁,下面也要简单。”对于苏东坡,周庆荣有另外表达:“我眼中的词存活在日常里,蹉跎或者苦难,在哪里安身就在哪里表达。”“相信一朵莲,它不会开放成仙人掌。”“一些人被身外的事侵略,幸福变成有条件的感受。”而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东坡诗文本不屑于句法,有如不屑于官场小人。“颠沛可以,绝望不行。”“我一生如水,我是我自己河床。”(第九幕:苏东坡:人生应该从此无恨)等等,皆可洞悉“安道苦节”的苏子瞻多舛的人生际遇。从另外层面讲,东坡若是没有贬谪生涯,岂会有绝世的诗文?“水”是随遇而安的,一生如水的东坡,或许是幸运的。   李清照是十一幕唯一的女性。却有男儿性情与品格。靖康之耻,犹感悲愤。“吹尽天空愁云,英雄何处?”身世富贵,生境孤苦,难道是自己的错?玉壶婉转,人生如梦。不经苦难,怎会有苦难后的风范?发真趣于偶尔,寄至味于澹然。“该我出场时,诗词俨然成为精神。我多想一直依靠着夫君的肩膀,风雷动我不动,旌旗飞我安详在花畔,如蝶。”“不恻的人生需要我独自漂泊,秩序和礼教笼罩四野,秋风秋雨俘虏了江南的芬芳,一个女子的骨头一边行走一边开花。”“谁会是那个手提长枪的人?他把故乡还给我,我不再写诗,我做他的美人。”(第十幕:李清照:我仰头,英雄在何处)或许,当心灵悸动时,幻景是唯一良药。对易安精神性质提纯,给整体文本糅进了温存缱绻的暖意。
  岳飞是《三人剧》中的人物,抗金名将,也是屡陷官场困境的诗人。这个困境,不仅仅是个人之殇,也是国家之难。《三人剧》中的岳飞,隐喻明显。周庆荣让岳飞这样“独白”:“我的敌人本应只有金兀术一个人”——君子小人之别。“我的世界观有限”⑤。《诗魂》里的岳元帅,有武将气概,也有诗人的气质。岳飞不败战场,他败在了官场内部的倾轧:“一些人干脆在黑暗中放箭”——忠奸之辨。但是,来自农人的岳飞,又曾是那般的傲然:“当敌人杀向我们,我们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背。”“平静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是英雄。”“英雄,一生敢于对决。”“假如我重新活过,我不写诗。我写论文。论不平衡的外交与和平,论政治与发展,论辉煌的梦想与可能遭遇的不同仇敌忾。”(第十一幕:岳飞——我依然想收拾旧山河)“我只想收拾旧山河”,岳飞是纯粹的带兵打仗的国防部长。只知御外敌,不知防内敌,军人大忌也。周庆荣“两个版本”里的岳飞,都体现历史性与现代性之不同的人性本质。
  周庆荣在每一幕“剧本”中“设计”的本我,都是一个“辨”字:人生之辨,忠奸之辨,君子小人之辨,永恒和短暂之辨……其实也是历史评说。对人物、对历史、对现实人性等等,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十一幕的“剧场”,俯仰千年,都集一台,纵横演绎。
  结 语
  “画外音”是石头镂刻的古钤章——十一块冰冷的带有山水草木溪水泥土温度的石头。这些石头来自大地深处。听懂或者听不懂,在于有心灵或者没有心灵。这是诗人生命世界里的灵魂的声音。它可以像墨汁盈盈飞动,它可以像人物无声舒啸,让全世界听见;它更可以沉寂于梦境,只有山谷和崖壁,能听得见的溪响。古印十一,每一个诗句,都是警醒之语。天空所有的合唱队,大地所有的管弦乐器,都被一颗激跳着的生命心灵指挥着。我感动于知觉和触觉,能让我再次看到我所崇仰的古诗人,在这块土地上踽踽独行的身影。大幕拉上又合下,谁从台上下来,谁从台下上去?历史——现实,多么相似!人生啊,就是世界剧场的一个小角色。周庆荣以散文诗“剧场文本”,让原本沉默的水墨作品灵动起来。那些个活脱脱的灵魂与肉体,那些个带有诗歌温度的浑灏之气的灵魂,开始奔跑、舞蹈,上天入地……
  刘勰主张“为情造文”,反对“为文造情”⑥。以《诗经》的“风”和“雅”为例,诗人心中的“志思蓄愤”而“吟诵情性”,不得不发,发而为诗,此乃“为情造文”。而所谓的“为文造情”,则是心中并无积郁,怎能慷慨以歌、扼腕而叹?“我一边喝酒一边思考诗人的往事,他们宿命的结果与今天我们眼前的世界依然关系纠结。我选择汉语语境来自由表白,话语背后,有叹喟有批评有无奈有期待!”周庆荣酒后读画,悲慨作诗,贲华之语,从心生发。十一位古诗人都似自己“亲历”,都似一个人的镜像体验。这种亲历性的诗性体验,总与“家国”之忧相关联,总与忠奸之辨、君臣之念、美丑之映相凸显。这种亲历性,在伽达默尔那里,得到了这般的解释:“所有被经历的东西,都是自我经历物,而且一同组成该经历物的意义,即所有被经历的东西都属于这个自我的统一体,因而包含了一种不可调换、不可替代的与这个生命整体的关联。”⑦古诗词有历史积淀性,通过人物、事件和文本,来与现代诗人沟通,更带着历史感的审美领悟。引发的,是历史的灌顶醍醐、沉重的兴亡之慨。
  故此,诗人站在现实的陵岸,凛冷地俯视历史幽谷,在现实性缺失或“不在场”中,寻求可以“进入”的可能。诗人以思辨的笔触,将古诗人和古诗文本结合,将经历复原,赋予其具有个性化特征的美学光晕。从文本的气脉上读,呈现出与古诗人生命相涵咏相联类的精神气韵,融入了灵魂气象和天地精神。从审美主体,到精神之析,所开掘的思想,或许比历史的“在场”更为动人,更具魅力。同时,也因其缺失现实人物的比照,而倍加伤感。
  诗无警策,不足以传播,不能竦动世人。立言而居要,乃诗之根本。以历史照鉴现实,让历史卓绝独拔,是当下诗人应该思考的创作问题。我们需要的是有卓越的语言创造,需要的是有锻造锤炼具有震撼力的警世之诗。现在,我欣然地看到周庆荣有这样的能力。这个能力,令人错愕。昨天,我还在读周庆荣的思考“永远未完成”⑧。今天,这种思考,已然付诸别具一格的文本。继《三人剧》之后,周庆荣以“剧场文本”的体构和手法,写出《诗魂》。他的观悟,既有广远之势,又有精微之笔。整体的妙处,在于雄浑开阖的古今生命精神大气象。而在我看来,“剧场文本”的出现,已然开辟了散文诗创作的新天地。这个“剧场文本”,有“本我”和“我在”的审美视域,精到而有言外之意的戏剧场域效果,不可多得。寓于其中的对现实的批判和道德的评判,是有力量的。这对于当下散文诗创作中那些浅吟慢唱、冗杂纷繁的“讲道理”之“心灵鸡汤”类的创作,无疑是一个重要提醒。相信我们未来的散文诗创作,会以此发轫,走出盲目“扩容”,进入意义非凡的、具有现代意绪审美的、复合多元的、批判现实义的作品。周庆荣《三人剧》和《诗魂》的出现,让我有理由相信。
  2016/2/29完稿于北京
  注:
  ①周庆荣《三人剧》,是一章探索性很强的“散文诗剧”。他是将不同朝代的三位悲剧性人物伍子胥、岳飞、袁崇焕,放在了同一个时空,进行戏剧心灵场独白。三人身上包含的隐喻是巨大的。三人是三个王朝变化的符号、缩影,也是三个照鉴忠烈与奸佞的镜子。放在一处,折射出千疮百孔的中国历史。
  ②黄恩鹏《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2011年解放军艺术学院科研基金项目立项课题(编号11XY002-05),2014年10月版,蓝天出版社,第129页。
  ③司空图《诗品·缜密》。
  ④叶燮《原诗·内篇下》。
  ⑤周庆荣《三人剧》,选自《有理想的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7月。
  ⑥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⑦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86页。
  ⑧在散文诗文本创作同时,周庆荣近年写了大量的《我的思考未完成》论述,后整理为《积微散论——与散文诗有关亦无关的思考》,收入《有远方的人》后续部分,春风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
其他文献
桃花美成了一场灾难  一场漂亮的抢劫发生了  一群女生冲入桃林  要把属于自己的美夺回来  小溪的水像利息一般上涨  美得太深会成为灾难  枝条上滚动的小水珠是一场小成本电影  这一片桃花,是某个大富翁丢掉的利息  女生们把秘密埋入桃林  初恋要发生在桃林  毕业仪式要举行在桃林  第一滴泪要掉在桃林  漫山的绿色像物价似的往上涨  桃花熟了几分,女生们就熟了几分  枝头上的新娘  桃花从枝头下嫁
期刊
胭脂渡  无望的岁月收留了太多梦痕  浩浩滚滚  堆涌成一川秋水  心桥隔断,漫涣的忧伤  化作积雨云  横亘在时间的天幕  夜夜无航,爱的轮渡总是雾锁  失眠若秋叶片片飘落  时钟寂寞,嘀嗒着蠕行的夜光  和难挨的心事  孤独的蚁群列阵爬过  少女堤岸,蜕变瞬间发生  一夜之间  弥漫的云雾退潮般散尽  你的发辫,挤满船工号子  胭脂渡,胭脂渡  越过此川,彼岸就是艳阳天  那心意中的掌橹人  
期刊
春水流  只是睡进了唐诗或宋词的笺里  你有罗裙和银簪  搅动一江春水  你理解了春天,即使在黑暗里  也有蓬勃的想象  当你开始理解黑暗  这春之幽兰  便在你寂静的身体上开花  从前世到今生  时间慢得让你忘记了还有灵魂  长得足够用几千年  来遗忘所有的迷途  如今已是春水东流  一纸暮色负了韶光  节日  这一天有人欢呼  有人喝烈性酒,整理遗物  有人劳作,有人正与复发的忧郁症  斗争…
期刊
小悲伤  一切都是小的  风吹杨柳,花落夕阳  天空上的风筝  广场上老人的背影  都是小的  燕子的巢很小  蚂蚁的梦很小  粮食的味道,死亡的气息  孩子迈出的第一步  一段爱情,一本书  都是小的  远方的战争  大人物的个子  书生的衣服  烈士的心  都是小的  黄粱梦,蝴蝶梦  被历史尘封的公案  擦亮眼睛的喜悦  撕碎记忆的悲伤  都是小的  牡丹亭  需是春日,需是少年时  需是衣
期刊
一苇渡海  山色从未凝重  向西,奔向最晚光线。  从山谷中飞过的铁轨,一激灵  又钻进山洞,  快要擦过野人的燧石。  峰峦重现幼年,初拔  一指许,萃取最小光晕。  我迷离着眼:群山灌本丛中  一小撮隧洞。  山色从未凝重。我依然  倾心“六龙回日”,人工的  兽状云絮。  铁轨快要擦过野人的燧百  划亮猿猱冥顽的喜性  带我奔向天际最晚的光线。  注:“六龙回日”,见李白《蜀道难》“上有六龙
期刊
雪马  回家  很多年没回来  道路辜负了我  在水泥路的交错里  我匆忙辨认归途  沿途都是陌生的轻浮  拿不稳世道人心  不敢随便出声  到了村口才敢  “阿门”一句  最熟悉的路  去荒草丛生里羞色  随时可能蹿出一只  母鸡让我失足  红砖瓦房年久失宠  在荒寂里锈迹斑斑  宠它的人去了远方  也在远方失宠  屋旁的果树大多失踪  门前的老杨梅树  光裸着身子  腾不出它的枯手  与我招手
期刊
梁小斌  雪白的墙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早晨,  我上街去买蜡笔,  看见一位工人  费了很大的力气,  在为长长的围墙粉刷。  他回头向我微笑,  他叫我  去告诉所有的小朋友:  以后不要在这墙上乱画。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  写有很多粗暴的字。  妈妈,你也哭过,  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  爸爸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
期刊
沙子石子(四首)  梅  年年冰雪与相依,一见东风即谢归。  自是生来心便冷,不留别恨到芳菲。  【残荷点评】幽人怀抱。  过柳岸闻莺  嫩绿娇黄拂未开,三年长扫旧池台。  垂杨原是伤心树,何必春风费剪裁。  【残荷点评】三句从二句转出,结句翻贺知章诗亦好。  枫  怅望西风已满山,猩红初染血难干。  行人争说秋光好,竟与千红一例看。  【残荷点评】丹枫浓色,看出烈士之心。  还家四首选一  黄菊
期刊
温暖的山行:中国人内心的山中之路[外六章]  ——对李少君《山中》一诗的阅读  赖廷阶  中国的诗歌,一直沉浸在如何走山中之路与水上之路,因为山水本是大地上作为农业生存群体的容器与道路,这不仅仅是生活,也是心灵之路。  水上之路,我们在汉语古代的诗歌里面,看到很多远行的诗篇,看到很多告别的诗篇,就在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里面,我们看到第一首诗就是爱情的关关雎鸠与水中央理想之地的爱人。  作为山中之路
期刊
孤乡[组诗]  玄武  清明时节雨,寒气塞山河。  万木低春风,一桃笑南坡。  虎骨驱伥兵,木符杀鬼戈。  臆域遍僵尸,郁垒奈若何。  ——舊诗《桃符》  它站在山崖前,仿佛随时跌倒  孤狐一树花开在路边  不作声。车辆呼啸来去。  粉色的细碎的杏花  发出世界原初的光,  昏黄而蛮野的土崖上唯一的光。  它旁边似乎站立着孤弱童年,  站立着我最初爱上的姑娘,  或最后离去的那一个。  它轻轻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