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异想集 鱼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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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蜡 烛 会
  
  异味馆的灯光一直是黯淡的,透过繁复镂花的华丽灯罩,再强烈的光都会变成影子。李凤扆点亮了木桌上的三角蜡烛,大家都洗了澡,坐在桌前,面前摆放着润滑浓郁的英式奶茶。
  “李先生……”那年轻人先忍不住问,“那只从鱼肚子里出来的怪物……怎么样了?”
  李凤扆正端上了最后一杯奶茶,放在自己面前,“那是鱼妇腹中的鱼子。”
  “鱼妇,难道不是以人尸繁殖?”桑菟之扬起了眉头,“怎么会有鱼子?”
  “人类对尸体的处理方式,一百多年来已经改变了很多。”唐草薇淡淡地说,“火化是卫生和文明的,土葬、水葬、天葬被归为原始和野蛮。一百多年来不论是哪一个人种,大都对尸体怀着恐惧感和厌恶感。对于鱼妇来说,能够选择促使变成同类的东西太少了,出于繁殖的本能,它开始自行进化,想要不依靠人类而延续基因。”他微微顿了一下,“进化是部分出现无定向的变异,由小环境蔓延到大环境的过程。那条鱼妇并没有错,只不过它的身体里长出一个连它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异种,吃人伤人,多数都是那鱼子做的吧?”
  “木法雨怎么可能留在鱼肚子里出不来?”
  “这个——”唐草薇微微闭上眼睛,“要等他醒过来才知道。”
  “他操纵了鱼妇袭击异味馆,怎么可能自己出不来?”桑菟之轻呵了一口气,“那鱼妇的肚子好像早就破了。”
  “不知道。”唐草薇淡淡地说。
  “那条‘鱼子’怎么样了?”
  “嗯?”李凤扆微笑,“它还是个不成型的鱼卵胎,鱼鳃还没有长全,不能离开母体太久,进了水里以后就……”
  “淹死了?”那年轻人脱口说,惊愕地看着李凤扆。
  “不错。”李凤扆喝了一口奶茶,神色徐徐安定。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抱着那东西跳进水里呢?万一它的鱼鳃长全了,岂不是危险至极?
  “但是它主要是死于头骨碎裂。”李凤扆微笑说,“我在它头上劈了一掌。”
  在座大家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凉气:李凤扆在那行动如风的小怪物头上劈了一掌,看似当时没有什么效果,竟然震碎了那东西的头骨——然后他抱住重伤的鱼子潜入唐川,淹死了它。
  锐利的观察、惊人的判断、绝对的实力,还有勇气……坚忍……以及……残酷。
  顾绿章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凤扆是温柔的,只不过他……拥有那种领导者冰冷的视角,在取舍之间毫不犹豫。那是一种优点,可是当你在杀死一只生物的时候、在让自己身陷险境的时候,怎么能做到这样从容平静?凤扆啊凤扆……你从前……取舍过很多次吗?怎么能如此……镇定……
  桑菟之托腮看着她,突然蔷薇花开般艳艳地笑了一下,“鱼妇这件事算是结束了吧?大家伙已经死了,那些鱼妇都已经不能动,那只‘蝌蚪’也给凤扆淹死了,唐川里面再也没有怪物了吧?”
  她回过神来,“啊……是啊。”轻轻叹了口气,她也微笑了,“凤扆真的很厉害,我没想到凤扆能这么快就打败了那只‘蝌蚪’。”
  李凤扆那温和得近乎温柔的眼眸似乎早已看穿了她心里的迷茫,“那东西行动如风,先前潜入水里,和鱼妇一起从五里河段出水,它扑上来袭击,我一时不查,几乎让它咬中手臂。但这东西不能在水里久待,很快回到母鱼腹中,所以我猜它尚不能在水里呼吸。如果不能行险速胜,它要是在岸上跑开了,就凭它行动的速度,只怕在抓住它之前会伤人无数。”
  她点了点头,展颜一笑。
  “生物繁殖的本能……所有的物种,都拼命想要延续自己的基因……”唐草薇淡淡地说,没有什么表情,“不惜任何代价,人也一样。”
  “嗯?”桑菟之突然笑了起来,“你是在说破解人类遗传基因密码的工程?”
  “哼!”唐草薇森然说,“和唐川鱼妇一样,是制造怪胎的过程。”
  “但是目的都是为了种族更好的繁衍,不是吗?”李凤扆微微一笑,“不到种群灭绝以后,谁知道什么是对的呢?”
  种族的繁衍啊……
  荧荧摇晃的烛光之下,对于形状恐怖的“鱼妇”们之死,各人却都感觉到一阵恻然。
  它们是物种斗争之中的失败者,即使对繁衍的渴望和人类一样热切,却已没有机会继续。
  “你是沈秋雨什么人?”唐草薇低低地问。
  “我是他公司的职员。”年轻人摸了摸头,“我姓何,叫富贵,是刚刚从令城调到钟商横洋彩印的技术员。”
  和沈方的父亲同名的死者,一个刚从其他城市调来的技术员,顾绿章凝视何富贵的时候,心里却有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疑惑。或者是最近诡异的事发生得太多,以至于连最正常的城市生活都忘记了吧?为什么横洋彩印的经理和技术员就不能出现在唐川边,偶然被鱼妇袭击?难道仅仅是因为死者和沈方的父亲同名?
  “嗯……”
  大家都是一震,同时转头。
  木法雨醒了。
  “咳咳……”木法雨果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慢慢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右手搭在额头上,似乎正在痛苦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微微张了口,或者是嗓子干涩,他张了两次口,才说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桑菟之和李凤扆面面相觑,情形有些不对。
  无论木法雨如何富有计划性和冷静感,他醒过来都不会说出这种话。
  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朋友遇到了朋友才会说的平常对话吧?
  “你们在干什么?”木法雨微微皱起了眉头,低沉的声音甚至凛然有一种威势,这种声音……和木法雨稍微有些不同。
  木法雨从舌中发音,声音圆润,那声音说不上特别,却能传得很远。
  这个“木法雨”的声音却是气息沉下来从舌根以后的地方发出来的,气息沉下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屏息,所以他的声音带了细微的鼻音,充满共鸣感。
  这种声音……很耳熟啊……
  发现大家都寂静无声,他的目光转向顾绿章,“绿章……”
  她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已经呆了,他说“绿章……”她连想也没想,“国雪!”
  国雪!
  这是国雪的声音!
  桑国雪的声音……
  “钟商大学篮球校队女子队有几个人?”桑菟之问。
  木法雨皱眉看着他,像在忍耐他的问题,“钟商大学没有女子队。”
  桑菟之的眼睛笑了笑,“答对。”
  “你还记得前年……不不,前一阵子,这门口放的是什么吗?”李凤扆微笑,指了指异味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
  木法雨说:“狻猊。”
  李凤扆和唐草薇相视了一眼,过了一阵,李凤扆轻轻咳嗽了一声,“答对。”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那张和国雪并不相似的脸,但为何他就能那么像国雪……“你知道……我的生日吗?”
  “8月17日。”木法雨似乎也渐渐知道大家在疑惑些什么,很合作地回答。
  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你是国雪吗?”
  他又皱起眉头,“是。”
  桑菟之和李凤扆再度面面相觑,唐草薇冷冷地问:“你还记得你救了一个小学生的事吗?”
  “当然。”
  “那么你掉进唐川,后来怎么样了?”
  木法雨缓缓地重复:“后来……”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人不是国雪,可是如果他真的现在是国雪,那……岂不是……她现在脑子一团混乱什么都想不出来,可是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件后果严重、非常可怕的事。
  “后来……我不记得了。”木法雨低沉地说。
  “你记得的事,只是你掉进了唐川河里?”唐草薇慢慢地说,“然后,就是现在醒来,是不是?”
  木法雨点头。
  “我告诉你。”唐草薇以森然妖异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死了。”
  李凤扆闻言微微摇头,颇有些无奈,桑菟之的眼睛在笑:草薇这个人啊,当真是一点都不懂得迂回曲折、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动不动就说“你已经死了”、“你自杀吧”之类的话,真的很难讨人喜欢。
  木法雨皱眉,不答。
  “你掉进唐川河里的时候,不一定立刻就死。”唐草薇继续冷冷地说,“但是河底有一条正在进化的鱼妇,你的身体跌进河里,本来正是鱼妇繁殖的材料,结果却被那条鱼妇肚子里的鱼子抢去,它挖了你的心。”
  


  大家回忆打捞起来的桑国雪的身体,那些遍体的奇怪伤口以及几乎被洞穿的胸口,当时被理解为在卡河底被石头撞击形成的,但如果是那条鱼子……要把人咬成两段或者挖心,都是很容易的事……
  “如果河底只有那只变异的鱼妇,你的心最多被鱼子吃了,但是河底并不只有鱼妇。”唐草薇慢慢地说,“大概……还有因为缺失心脏而在河底假死了百年的木法雨吧?他虽然在假死之中,仍然可以以意念控制猛兽——鱼妇不是猛兽,但是它肚子里那头鱼子——嘿!那是一只比猛兽还天性残暴的东西,正是木法雨最喜欢的……鱼子挖了你的心,安放在木法雨胸口,他复活,你死了。”
  大家静静地听着,心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但看着变成桑国雪的木法雨,除了草薇的解释,还有什么更能解释眼前所看到的?
  “木法雨复活之后,受到你的心的干扰,所以他要杀顾绿章——因为你爱这个女人所以他憎恨这个女人。”唐草薇冷冷地说,“但是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鱼妇给吞了,或者是受了伤还是偶然,在他实施谋杀顾绿章的计划的其中,你醒了过来,占据了他的身体。”
  “木法雨”极其冷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其他的疑问?”唐草薇冷冷地问。
  “既然事实已经是这样,与其歇斯底里,不如学会接受。”占据了木法雨身体的“桑国雪”回答。
  “国雪……”顾绿章喃喃地念,不可置信——在她失去了他两年之后,竟然又得到了他!
  李凤扆的眉头微微拧起了一点,木法雨如果能永远变成桑国雪自然是好事,但是真的可能吗?他最担心的还不是桑国雪的意志是不是会消失,而是……另外一件事,即使国雪的意志永远不会消失,另一件事或者比他的意志彻底消失还要糟糕!看了桑菟之一眼,他看得出桑菟之也在想相同的事,不禁莞尔。
  凤扆那个男人想到关键所在,居然还笑得出来!桑菟之扬了扬眉,也跟着风情万种地笑笑。但笑归笑,那件事真的很棘手,他不信李凤扆能想得出办法来解决。
  “那么我……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何富贵在看到“木法雨”突然变成了这群人的朋友时满脸愕然,“我发誓我今天晚上什么也没看到。”
  “你走吧。”唐草薇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他,淡淡地说。
  何富贵如蒙大赦,连连道谢,立刻走了。
  李凤扆看着他逃走,微微一笑,“其实我们该问他,深更半夜,他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
  唐草薇充耳不闻,轻轻咳嗽了两声,“小桑,我有件事和你说。”
  “嗯?”桑菟之有些奇怪,“哦。”
  “跟我来。”唐草薇站直了身体,笔直往二楼他的房间走去。
  桑菟之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后,小薇其实并不喜欢他,有什么可以和他私下说的?不过国雪既然在绿章身边,他当然是要走开的,但是他断定小薇没有足够纤细的神经因为这种事叫他走。
  李凤扆摇了摇头,那眼神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好笑,“绿章,你和国雪在这里坐,我去洗碗。”
  顾绿章点了点头,凤扆一向都是那么温柔体贴。
  
  五谁 入 地 狱
  
  古朴的木桌上蜡烛只剩下十分之九,在两个人的呼吸中烛光微微晃动,照得彼此的面容忽明忽暗。
  “你……真的是国雪吗?”她静了一会儿,低声说的只有一句。
  “是。”桑国雪的回答简短有力,毫不怀疑。
  “嗯。”她没再说什么,和他面对烛光静静坐着,彼此的目光都凝视着蜡烛的烛台,气氛很安静。
  那时候空气似乎变得和烛光一样温柔,如金色咖啡淡淡散发着醇香。
  李凤扆在厨房洗碗,外面两个人一直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顾绿章开始说话:“想过回去上课吗?”“已经没有办法回去了。”桑国雪的回答理智而沉着有力。
  “那么打算怎么样?”
  桑国雪沉默了一会儿,“去考自考。”
  果然是国雪式的打算,顾绿章微微一笑,“然后呢?”
  “然后读硕读博。”
  “然后呢?”
  “修桥。”他说。
  为唐川修一座桥是国雪的理想,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他从未动摇。她的心情很平静,和国雪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激动、悲伤、迷茫或者困惑,因为国雪从不那样;她也不需要窥探国雪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从不掩饰。感觉就像遇到了撑起她天地的岩石,和国雪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正常的轨道进行,世界都很清朗,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担心的——和小桑或者小薇在一起完全不同。
  小桑让她心情起伏,和小桑在一起太容易悲伤、感动、担忧……
  小薇让她充满矛盾,对小薇全部的所作所为,她充满疑惑和不解——世界是一个谜,小薇是一个谜,人类是一个谜——所以自己也是一个谜。人有多少种本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究竟会做出什么事,不到事到临头,谁也不知道……
  “想回家吗?”她继续问。
  “不能回家。”桑国雪说,“桑国雪已经死了。”
  “那学费的问题……”
  “我去打工。”
  “嗯。”
  对话就此停止了。
  李凤扆洗着最后一个碟子,又摇了摇头,外面那两个人恋爱的方式还真是奇怪啊——不过以国雪和绿章的性格,所谓的“爱情”或者真的就是这样而已吧?抬起头看天花板,他比较好奇的还是楼上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究竟是怎么说的?
  二楼。
  几乎是立刻,桑菟之从楼上下来。
  烛光中静坐的两个人微微一怔,李凤扆已经忍不住微笑出来:说得好快,按照草薇说话的习惯,大概说了不到十句就说完了吧?
  “说完了?”顾绿章讶然,她还以为唐草薇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这么快就下来了?
  “说完了。”桑菟之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是觉得什么好笑,“他在上面生气。”
  “生气?”顾绿章愕然。
  桑菟之耸了耸肩,“只是他叫我做一件事,我拒绝了。”
  小桑也会拒绝人啊?她微笑了,“坏事?”
  “呵呵……”桑菟之笑得眉眼俱飞,“当然是坏事。”
  木法雨就在“鱼妇”事件之后变成了桑国雪,第二天新闻大肆报道了唐川河边奇怪大鱼的事件,那些被射断颈骨的“鱼妇”终于是落入了科学家和医生手中,通过遗留在身体上的飞镖,记者又联想到前不久高邱武事件,追查到了异味馆。
  自此,异味馆大门口有长达两个月架满了摄像机,唐草薇对门外的情况充耳不闻,只苦了李凤扆进进出出,不得不以各种各样的语气和方式婉拒采访。
  经过“緼蛾”和“鱼妇”两件事,异味馆在钟商市人气之高简直难以想象,奇怪的是:即使知名度这么高,来异味馆买古董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爱情究竟是什么?
  它是一种本能,还是一种娱乐?
  或者是一种奢侈品?
  国雪回来了。
  他暂时住在异味馆里,住在李凤扆隔壁。
  他的身体是木法雨的,意志却是桑国雪的。
  桑国雪已经死了,木法雨却是永远不死的。
  木法雨吃人为生,永远不死。是不是因此桑国雪也必须吃人为生、永远不死?
  最近异味馆里关心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唐草薇病了。
  “喵——”明紫化成的那只黑猫在唐草薇的房间里柔顺地叫着,在他房间里走来走去。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明紫走来走去,自从制伏鱼妇的那天晚上开始,唐草薇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他已经很少再吐血,即使吐了血,血色也不再鲜艳,他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都躺在他的古董床上。
  就像和那古董床相配的另一件华丽的古董。
  她和桑菟之问过李凤扆,凤扆说小薇施展禁术救他的命,所以快要进入假死状态了,一旦完全睡着,那将永远不会再醒。
  那就是说——其实是死了吧?
  只不过躯体不死——精神既然死了,那躯体死不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薇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都不讨人喜欢,甚至有些惹人讨厌。她静静地看着那张妖艳绝伦的脸,无论是做什么事都好像是他自己任性,和别人完全无关……无论别人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也很难说小薇很高尚……他只不过天生有种施与的性格——没错,只是一种性格。
  


  就像一个不吝啬的富翁有许多钱财,见到一个乞丐施舍一个,一直施舍到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而乞丐们未必要感激他,因为施舍是他自愿的,他也没有想过要人感激。
  他只是不吝啬。
  为什么在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布施”完之前,没有人去阻止他呢?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到草薇脸上,她从没有想过草薇是脆弱的、从没有感觉到他需要人照顾和保护。他虽然不可靠,但是因为不可亲,所以无人敢去触摸和试探。
  不吝啬、不可亲,还有……无人触摸。
  凤扆是不了解小薇的——她突然很清晰地明白了这点:无论他们生活在一起多久和相处得看似多么融洽,凤扆是不了解小薇的!他一直认为小薇和他一样足够强……不需要担忧和保护就能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管小薇有多么虚弱他都能照顾自己,无论处于什么逆境小薇都能面对并且度过——可是她感觉到的唐草薇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小薇或者……其实只不过是个……凭感觉活着的,挺糊涂的人。
  当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理解这个人,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施舍到最后,把自己的血肉都施舍了出去——而之所以无人阻止,是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太强太有理智了。
  小薇是一个笨蛋!
  凤扆是另一个笨蛋!
  她看了唐草薇这么久,看见他吐了很多次血都不曾感动过——她只有疑惑,没有感动——现在却突然眼圈一热,李凤扆那个笨蛋,他竟然从不管住他!小薇是个不自量力的笨蛋,任他一个人胡作非为,一定会死掉的——一定会死得莫名其妙就像现在这样!凤扆你和他住了这么久,你竟然不了解他——你竟然不阻止他!
  你竟然不只是不阻止他——你还听他指挥——凤扆你真的是……太不了解他了!
  她突然大步走到唐草薇身边,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她从未触摸过小薇,这时第一次,但是——但是——那感觉比想象中温暖,那是一个人……一个……笨蛋而已!要怎么救他呢,要怎么照顾他才弥补得回来……
  门口轻轻有人走过,站住,就站在门口不动了。
  她的手尚在唐草薇脸上,转过头来,站在门口的是国雪,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唐草薇,目光很清澈。见她转过头来,桑国雪点了点头。
  “国雪,”她站了起来,“国雪……”她胸口涌动着许多话想说,关于小薇、关于过去、关于未来,低声叫了两声,桑国雪又点了点头,她走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手指抓住了国雪的温度,知道自己已什么都不必说,他真的都懂。
  桑国雪站在她身边,只是站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国雪的脸,他的侧脸和记忆中全然不同,却仍旧是国雪……“怎么办?”她低声问,“他如果真的醒不来,我们要怎么办?”
  “不会的。”桑国雪说。
  “真的?”她轻声问。
  “真的。”他说。
  唐草薇不会醒不过来的。桑国雪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像唐草薇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半点计划?他是不可能醒不过来的,现在的沉睡必定有某些理由存在,等到时间一到,他就会醒来。
  桑国雪是这么想的。
  但唐草薇不是桑国雪,桑国雪对未来永远都有最正确优秀的规划,唐草薇从来不规划。
  对唐草薇而言,“过去”和“未来”一样,都是无穷无尽没有终点的,既然完全不必珍惜,规划什么的就毫无意义,因为永远不会达到终点。
  所以他不会醒来,或者真的永远不会醒来。
  他“死”了。
  李凤扆对唐草薇的“死”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仍旧每天仔细地抹拭灰尘、扫地擦窗、买菜做饭,脸上的微笑依然温厚,其中看不出一丝担忧和气馁。在凤扆的生活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每日买回来最新鲜的蔬菜,将异味馆的每个房间打扫得更加干净,闲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报纸,喝一杯热茶。
  小桑又在球场上认识了新的朋友,最近篮球越打越强,颇有在钟商一带威名显赫的趋势,也有些外校的篮球好手来向他挑战,他一贯不爱争胜,打球调笑过于激情,如今渐渐有了战胜欲。
  唐草薇也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静静躺在床上,一日醒过来一两次,醒过来了也不做什么,多半去浴室洗个澡,便又回来继续沉睡。他已很少吃东西,但并不像没有进食的普通人一样很快消瘦虚弱,他光洁苍白的脸依然光洁,没有半点憔悴的痕迹,吃不吃东西,似乎对唐草薇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大家都维持着“不变”或者“更好”的生活节奏,钟商市内怪物伤人的事随着木法雨“变成”了桑国雪而突然绝迹,似乎一切都变回了原样,生活非常太平安乐。
  或者唯一感觉到真正痛苦的,只有桑国雪自己。
  饥饿感!
  在陌生的身体里复活了两个多月以后,渐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滋生,开始他分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有一日他看着唐草薇躺在床上白皙的颈项时,突然明白——那种感觉叫做:饥饿感。
  他每天都吃得和从前一样多,每一餐都一样,从来不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桑国雪的生活习惯从不改变。但有饥饿感,每过一天,饥饿感就增多一点。
  像他必须要吃点什么,否则坐立不安。
  要吃点什么呢?那天他看着唐草薇的时候,已经明白——他想吃人。
  这个身体是食人者的身体,它说它要吃人。
  想吃人……
  身边的人没有发现桑国雪有任何改变,他沉默地看书,安静地站在打工店铺里面擦窗,偶尔带一个篮球独自到空无一人的篮筐底下静坐,或者姿势完美地投篮。
  他很少和顾绿章在一起,大家并不奇怪,他们两个并不是甜得发腻的那一类情侣,只有在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才会给人恋人的感觉。有些时候他望着天空,顾绿章知道他在想未来,目光很清,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未来,或者他还在想着他的那座桥,又或者在想考试,国雪的想法她从来不猜,如果他想定了,就会告诉她。
  但有人看着出他在忍耐,比如说,李凤扆,比如说,桑菟之。
  饥饿感比绝症可怕,绝症会发作,发作之后会死,但他不会死,他会永远饿下去,而且会越来越饿,那种感觉除了痛苦之外,桑国雪想到一个从前他从来不会想的词,叫做绝望。他是个积极的人,一直都是,目光很高远,待人待己都很苛刻,想要吃人的欲望是他自己完全无法容忍的。
  但那种感觉真实地存在,干渴肿痛的咽喉因为饥饿而加速流动的血液,空洞的胃和被分散的注意力,桑国雪以“桑国雪”的尊严忍耐着,坚定不移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事。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渐渐到了深秋季节。
  夜里,月亮纤细如钩,已经是凌晨三点,下着小雨。风雨巷里处处都可以听见雨水从屋檐瓦片滴落的声音,催人入眠,十分沁凉。
  家家户户都已入睡。
  桑国雪闭着眼睛,他已有很多天无法入眠,合眼之后,眼帘之后的黑暗里,鬼怪在浮动狞笑,人的肌肤的香气在漂移,像勾魂摄魄的毒药。
  “砰!”窗外传来一声闷响。
  他惊醒,血的味道!
  “该死的老子叫你让路你看什么看?”一阵棍棒殴打人体的声音,血的气息如暗夜花开,静静地氤氲而上,透窗而入。他的胃开始痉挛,如扭曲般疼痛,全身出汗,最虚弱的时候并不觉得饥饿,精神开始恍惚,嗅着血的味道,他渐渐陷入了无止境的幻觉。幻觉中,有各种各样甜蜜的点心在漂浮,樱桃和草莓在窗外跳舞,他从不喜欢甜食,但在迷幻境中却依稀感觉它们十分美丽诱人……黑暗中弥漫着红色的云,那些云也都会跳舞……
  风雨巷中,异味咖啡馆后院外。
  一个夜班的路人正被两个奇装异服的小青年用木棒殴打,他却是个哑巴,只能“咿呀咿呀”地叫,却喊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抱头逃窜。两个小青年将他推倒在地,正要挥棍,那路人却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中其中一个小青年的额头,顿时血流满脸。
  “该死的你不想活了!敢打你爸的头!给我去死!给我去死!”巷子里叫骂声顿时大了起来,受伤的小青年愈发狠了,抄起那块石头往哑巴头上砸去。
  


  “咯啦”一声,那石头突然在手中化为了粉末,一捧细沙在风中散去,吹了小青年一脸粉末。他大叫一声,那粉末进了他的眼睛,“什么玩意儿——”
  “鬼啊!”他的同伴转身就跑,惨声大叫,“鬼啊鬼啊——”
  “什么鬼?世界上哪里有鬼?!”小青年犹自不觉,揉了揉眼睛,那哑巴的脸色在路灯光下惨白得像个死人。他回头一看,浑浊的视线里一个人如幽灵一般,慢慢从小巷墙壁的窗户飘了出来,然后慢慢下降,像没有重量,又像拥有一双漆黑的翅膀。那个人闭着眼睛,表情像在笑,他看了却寒气直冒——那像是灵魂根本没在笑,肉体却在笑。
  鬼!
  千真万确是个鬼!
  正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鬼慢慢向他飘了过来,突然“喔——”的一声仿佛千万猛兽齐吼,一瞬间他看见了狮虎狼魅种种奇形异兽一起张开獠牙,腥臭的热气扑上面颊,他大叫一声,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个闭着眼睛带着诡异笑容的鬼还在飘,小青年却已经无影无踪,地上留下一摊新鲜的血迹,腿软的哑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死过去。
  那个鬼慢慢伸出舌尖舔了舔突然显得鲜艳的嘴唇,慢慢往上漂浮,慢慢地,又飘入了异味咖啡馆的窗户。
  月色依然很明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连地上昏迷的哑巴路人的睫毛都照得根根清晰。
  这一天顾绿章很早就到了异味咖啡馆,她早上接到李凤扆的电话,知道唐草薇醒了。踏进异味馆的时候,没有看见桑国雪在大厅读书,上二楼的时候她敲了敲国雪的门,微微一怔:那个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来得好早。”李凤扆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走廊,“草薇醒了,有话要说。”
  “国雪呢?”她看了一眼那个锁,那个铜锁比她家里的那个还要古老精致,是一面九龙盘云锁,国雪没有这种锁。
  “在房里。”李凤扆仍然微笑。
  她的心里微微一跳,定定地看着李凤扆,足足过了十分钟,李凤扆保持着那种微笑,没有一点变化的痕迹,她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吃人了。”李凤扆温和地说,“不是国雪的错。”
  顾绿章在那一刻全身发寒,过去温暖幸福的时光刹那间在眼前掠过,而后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如果是真的话,国雪一生为之坚持和奋斗的东西,完了,“他……他吃了……谁?”
  “半夜路过异味馆的过路人。”李凤扆温言道,“国雪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闻到了血的味道,所以……”
  “血的味道?”她的嘴里开始发苦,“那个人受了伤?”
  “是个小流氓,动手打人以后,身上有伤。”李凤扆道,“绿章,桑国雪不会吃人,但是木法雨……非吃人不可,不是国雪的错。”
  “我……我……”她心里想说“我没有怪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真的不怪国雪吗?他怎能那么……那么不坚强?他怎么可以吃人?就算因为身体必须吃人才能活着,是国雪的话,宁愿去死……吧?
  李凤扆走开了。
  她呆呆地站在国雪门前,门内有人走开的声音,原来国雪一直站在门的那边,“国雪,”她一拳捶在门上,“国雪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门内寂静无声,仿佛那个人已消失得连脚步声都弥散了。
  “你吃人了吗?”她伏在门上,轻轻地问。
  门内很久没有声音,她本以为不会有回答,过了很久,他说:“对不起。”
  真是一个……充满理想、优秀、诚恳、不容许错误的孩子。她的手指贴在木门上,感受着那古老木纹的冰冷,那是一种死了很久的气息,“很痛苦吗?”她低声问。
  门内又很久没有回答,再过了很久,他说:“嗯。”
  “以后……还会吃人吗?”她问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也许……会。”门里的桑国雪很冷静地回答。昨天之前,他一定说自己绝对不会。
  她静了一会儿,“我听到你说会,其实很高兴。”她轻声说,“你……不会死,我就很高兴。”她抽了抽鼻子,“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要说,不管是给谁说,就算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是要找个人说。”
  他们之间,很少说这么多话,而且话题都关系彼此。
  “告诉你。”门里国雪说,“我会告诉你。”
  她心里一震,只听门里国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
  他们认识八年,不,九年了,相爱两年,国雪从来没有说过这三个字,她也从不以为,能够听到国雪说爱,因为他正直、威严、冷静,从不冲动,也不煽情,结果……顾绿章热泪盈眶,“我也……爱你。”
  其实是因为他现在好脆弱,所以才会说“我爱你”,潜意识里不过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敏感她直觉,她知道国雪不是因为真的爱她爱到必须说爱,但是仍然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国雪的脆弱,还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和依靠她,这么多年的追随,她听到“我爱你”的时候,除了悲哀之外,心里没有半分温暖的感觉,就像那些幸福快乐,早在这么多年之中,全部用完了。
  
  六曾经相信永远不会改变的
  
  桑国雪吃人了。
  这件事突如其来,从他吃人那一夜他就叫李凤扆把他锁在房里,从此不再出来。桑菟之吃了一惊,顾绿章在一天中憔悴了很多,她并没有再哭,只是幽幽地问过他,“如果要你吃人才能活得下去,你会吃吗?”
  桑菟之想了想,笑着说:“会。开始可能会很伤心,后来也许会麻木吧?”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他,他说他想变成英雄,但不是英雄。她分不清楚小桑究竟想安慰她或者说的完全是实话,但总之……听到“开始可能会很伤心,后来也许会麻木”,比起他说“不会”,她要安慰好多,虽然这毕竟不是一个好答案。
  李凤扆仍旧是原来那样,对国雪吃人这件事和对待草薇沉睡一样,他没有什么改变。顾绿章深深地困惑,凤扆是太冷静,还是太无情,她轻声问过他不伤心吗?关于草薇的“死”、关于国雪的“饿”,结果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大家都有许多想法,只是都没有说,任时光怔怔地过去,等候很久以后才发现沉默,当时是体贴,而后来……
  日光淡淡地从窗口映入桑国雪的房间,这本来是一间井井有条,一切事物都整齐划一,绝不紊乱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本来坚持每天早晨和晚间进行一次物品整理,而如今,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已七零八落地堆积在不该堆放的地方。
  床上的床单被子纠缠在地上,被单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桑国雪脸色苍白异常,坐在被单中间,衣裳凌乱。他的衬衫袖子早已撕开,一双手的手臂上布满牙印,许多牙印仍在流血。自从吃了第一个人,吃人的欲望不断涌动,时时刻刻他都忍耐自己要破门而出的冲动,有时眼前一暗,他已在木门上硬生生掰下一块木料,双手十指流血,他却浑然不觉。
  太饿了,咽喉干渴肿痛已经流血,有时全身血液灼热异常,口中唾液突然分泌得很多很多,牙齿缓缓生长出来,像要随时猎杀什么……而每当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在自己手臂上咬一下,吮吸自己的血液,用剧烈的疼痛抑制吃人的欲望。但无论怎么遏制,他都会不断想起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如果能让他再吃一个,他有时候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不能。
  他是桑国雪,他不是木法雨。
  虽然……这样下去也许会死,也许很快就会死,但是……
  凡是吃人的恶念闪过一次,他的双眼都会努力盯着窗外的蓝天,就会感觉……那蔚蓝的天空、温暖的日光,那条唐川和那座桥……离他越来越远了。不久之前,那些还在他手中掌握,他曾以为绝对能够做到的事,在渐渐地远去。
  李凤扆做好送进来的饭打翻了一地,老鼠和蟑螂在他身边穿梭,自由地享用发馊败坏的食物,他任由老鼠和蟑螂来来去去,踩着他干涸的血迹,他吃不下那些东西,在想要吃人的冲动下,那些颜色鲜艳香气扑鼻的精美食物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心情极度抑郁的时候他开始砸碗,门外却没有任何人听见,他想砸给顾绿章听,想砸给李凤扆听,无论是谁听见都好,可是并没有人听见。
  


  顾绿章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有时候她会哭,大部分时候她默默坐在门口,自言自语说一些当明紫自杀的时候她也感觉自己一样卑劣之类的话题,他根本不想听。他只想听一件事——关于吃人,应该有人、有很多人天天、时时地提醒他吃人是不对的,不可原谅的!应该有人恐惧、害怕他,有人指责他、谩骂他!吃人是野兽做的事,被吃的人会有多恐惧,他的家人会有多悲伤,他只想听有人和他说这些,这样他才能不断说服自己不能吃人,他宁愿饿死也不能吃人,但是并没有。
  似乎门外所有的人都没有怪他,都沉浸在国雪的尊严和梦想破碎的悲哀中,其实对于现在的桑国雪而言,尊严和理想毫不重要,他只想做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最普通最卑劣的人!他不想做野兽……
  给我一个坚持到死的理由,不要轻易原谅我……
  有谁来——制止我——
  不要让我一个人……
  不要一直放任我一个人啊……
  绿章绿章,不要一直放任我一个人……国雪一定不会输……你是那样想的吗?大家……都是那样想的吗?那一夜,在自己身上咬下第一百二十二个伤口的时候,桑国雪的左眼角,缓缓流下了一颗眼泪。
  桑国雪是不会输的。即使做错了天大的事,他也会冷静分析,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那个时候,异味馆里所有的人毫不怀疑,都是这么想的。桑国雪不需要被指导、提醒、责备,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而那个方向的前方,必然有光明、光辉和光环。
  天使之境。
  桑国雪,是必定走向天使之境的优等生,仿佛身后生有天使之翼,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飞翔。
  没有人想到,九龙锁锁上的第三十三天,那天晚上,桑国雪的房间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声响,大门破碎。顾绿章从一楼冲了上来,只见国雪的门口站着一个双手遍布齿痕的怪物,他的牙齿凸出,舌头尖细,全身衣裳破碎,他的左脸像国雪,左眼闭着,眼角似乎有泪;右脸表情狰狞可怖,右眼圆睁,遍布血丝。这怪物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声怪叫,对着顾绿章的颈项咬了过来。
  她当时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只呆呆地看着他左脸的那丝泪痕,怪物的热气扑到了面上,她一点也不怕,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头:我毁了他!
  原来他……需要人救他!而她竟然……以为只要他一个人静一静,就能找到救自己的方法。
  看着左右脸表情分裂,狰狞恐怖的“国雪”,那是一个天使坠入到地狱的模样,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任他一个人挣扎,竟然从来没有伸出手来拉他一把,从来没有……她、他们以为他绝对不会堕落。
  可是国雪他……也是一个人啊。
  一个……孩子……
  一个有许多理想的孩子……
  “啊——啊呜喔——”在“桑国雪”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她的眼泪冲出眼眶,在“桑国雪”一口咬住她颈项的时候,她双手环抱住那个孩子,牢牢抱住,满脸纵横的泪全都埋在他的颈侧肩上。他身躯冰凉,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即使他是国雪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抱过他,此时之间,指间所拥抱的是珍宝,已经失去无法追回——而她失去了两次!两次都……没有拼尽全力地挽回……都让他变凉……
  被咬的咽喉没有感觉到剧痛,只是热……灼热和颤抖的触觉,像他在哭,血液喷溅出来,一下子湿了衣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想抱着国雪哭,可不可怕、会不会死什么的,一点也没想……
  “啪”的一声,国雪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睁开眼睛,看到凤扆的手掌疾快地从国雪颈后收了回去,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国雪仍旧牢牢咬住她的咽喉,她感觉到她的许多血……都涌进了国雪的口中,凤扆那一掌,似乎对国雪毫无影响。
  “放开!”李凤扆低声喝了一声,双手托住了桑国雪抓住顾绿章双肩的手肘,他牙齿咬着顾绿章颈项的血脉气管,他不敢轻易拉扯,一旦桑国雪用力一咬,顾绿章必定咽喉被撕开一个大洞,立刻死去。
  “嗒”的一声,在顾绿章逐渐朦胧的视线里只知道凤扆似乎突然好吃惊,国雪笑了……笑得有点可怕,似乎笑得很响……她抬起头看他,面目全非的国雪,你从前……不会……这样……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就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凤扆的确是吃了一惊,他站在桑国雪背后,左手托住桑国雪的左肘,右手托住桑国雪的右肘,突然之间,桑国雪的左右手肘下突然生出一只畸形小手,手指带爪,“嗒”的一声反抓李凤扆的手腕!那畸形小手只有三根手指,手指苍白消瘦宛若白骨,指尖带着骨质倒勾,一下抓入李凤扆双手手腕之中,破皮入肉,径直扣在了腕骨之上!李凤扆微微一震,目中疾快地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痛楚之色——他的左手倒也罢了,右腕之上本来就有旧伤,这么一扣,他的右手等于暂时全然废了。本要制住桑国雪,猝不及防却被他制住,倒是李凤扆出道以来很少遇见的事,他并不生气,只是相当吃惊——异变!人的手肘之下自然是没有畸形小手的,桑国雪在封闭在房间里的这段时间非但精神崩溃了,连身体也……
  “绿章!”有人沿着楼梯奔了上来,“怎么回事……啊!”那人戴着黑色的尖帽子,穿着深绿色的Nike衣服,很少看见小桑有这么狂欢色彩的打扮,似乎是刚刚去哪里玩回来了,“你干什么……”
  桑国雪肘下的畸形手爪一紧,李凤扆左腕运劲一翻,桑国雪左手肘下的畸形爪骤然碎裂,李凤扆的左手很轻松地脱了出来,但右腕始终在桑国雪肘下,似乎无法挣脱。桑菟之震惊,李凤扆左掌在桑国雪脑后作势欲劈,却始终没有劈下去,微微一叹,转向劈向桑国雪紧扣自己右腕的右手肘,他出手快如闪电,“咯啦”一声,桑国雪手肘下那只畸形手立刻硬生生被李凤扆斩了下来,血流如注。李凤扆右腕带着桑国雪的手爪,连退三步。桑国雪却双手在顾绿章肩上一推,若不是顾绿章昏迷之前仍然牢牢抱着他,这一推肯定要在她颈上撕出一个大洞来。桑菟之奔上去,手足无措,突然脱下头上的长帽子,一下扣在了桑国雪头上。
  那帽子是柔软的绒质,弹性很好,桑菟之这么一拉,帽子从桑国雪的头顶一直套到了他咬着顾绿章的嘴唇,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啊——”的一声狂吼,他松开紧紧咬住顾绿章脖子的牙齿,桑菟之双手抱着顾绿章用力往后拉扯,但她死死抱住桑国雪,却拉不开。桑国雪一下撕开套在他头上的黑帽子,狰狞恐怖的右眼看着桑菟之。
  桑菟之并没有害怕,他抱着顾绿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按住她颈上的伤口,对桑国雪微微一笑。桑国雪已经喝下了顾绿章很多血,突然微微一呆,桑菟之举起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做个“V”的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要咬她。”
  桑国雪似乎很迷惑,李凤扆知道那个手势是他赢了球赛以后常常做的,放在脸颊边晃晃,很爱娇的样子,或者是从前和国雪一起打球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国雪见过这个手势,所以有些疑惑吧?桑菟之使劲掰开了顾绿章的手,把她横抱起来,她颈上的血仍然在流,流过小桑的十指,根根带血,“国雪,你在干什么?不要咬她。”
  桑国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紧张,目光警惕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语言,而仅仅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
  “兽化。”一个平板淡漠的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李凤扆和桑菟之抬头一看,唐草薇披着外衣,扶着门框站在他房间门口,脸色依然洁白如瓷,双唇依然妖艳血红,黑色长发几缕挂在脸颊前,垂到胸口。
  “啊——呜——”桑国雪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嚎叫,双手十指突然都长出灰色骨质的长爪来,头发长长,发色渐渐转成了灰白色,他的身影突然消失,骤然在唐草薇面前出现,一把向他胸口抓去,要硬生生一把从他胸口挖出心来。
  桑菟之很是意外,李凤扆却不以为意,果然突然之间,“扑扑扑”三声,桑国雪倒退三步,胸口、眉心、咽喉都插了三柄银质飞刀,鲜血涌了出来,形貌更为可怖,但他似乎并不感觉到痛苦,只是击退了他。
  


  唐草薇横臂胸前,缓缓伸手将落在身前的长发掠到身后,继续淡淡地说:“天生吃人的野兽却不肯吃人,野兽的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不肯进食的猛兽不过是种族中的垃圾……”他缓缓地说,“你已经不是人了……”
  桑国雪的脸颊在抽搐,刚才桑菟之说的话他一句没有听懂,但唐草薇这句“你已经不是人了”似乎强烈地刺激了他,五指一张,又要扑上。唐草薇手腕一翻,又一柄银质飞刀在手,他持刀在手的时候双眸炯炯明亮,宛若明珠,眼睫出奇的浓黑,那气势妖艳鬼魅至极,就像一只青云笼罩衣袍藏白骨的艳鬼。桑国雪身上几处伤口都还在流血,突然退后一步,影像消失在异味馆的通道里。
  李凤扆终于拔去了扣入他右腕的畸形爪,他的左手不过多了几个小伤口,右手腕却血流如注,点点滴落在地上。唐草薇看了他一眼,退了一步,缓缓关上了门。李凤扆微微一笑,接过桑菟之手里的顾绿章,点了她咽喉的几个穴道,开始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救人。
  
  七死亡
  
  死掉……
  她最近常常在想死不死的问题,想人生、想世界、想理想、想一些虚无与幻想、现实与希望交织在一起的事,所以突然之间在重症监护室内醒来,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
  只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被国雪咬了。
  他如果能恢复神志,一定比她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她不觉得很痛,正是因为国雪现在不清醒,所以才好可悲,所以……醒来以后,会崩溃得更彻底——想到必定会有那样的时候,她就觉得脖子上的痛,其实并不痛。
  “咯”的一声微响,有人在身边。她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看着身边的人——那个人立刻握住她的手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妈妈。她的眼泪莫名其妙地也流了下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脖子上插着许多管线,她大概差一点死了吧?
  医院的过道上,桑菟之和李凤扆一起靠着走廊的墙壁,站在一起看着顾绿章的病房门。
  李凤扆的右腕也经过了包扎,医生很是惊讶,他的右腕曾经粉碎性骨折过一次,没有经过恰当的处理,他右手腕里面的碎骨愈合得相当不理想,奇怪的是并没有影响他右手的活动。按照X光照片显示,一个人的手腕碎成这样,早就不能运动、或者都需要截肢了。
  桑菟之目光望着地面,轻轻往下咬着嘴唇,眉线微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凤扆的右手腕缠满了纱布,气度仍然让人觉得温暖、可靠、愉快,“他也许会变回木法雨,也许会变回桑国雪,也许永远都是那样一个怪物。”
  “下次让你遇到他,你会杀了他吗?”桑菟之的眼睛在笑,“那时候你本来可以杀死他的,但是你没有。”
  李凤扆微微一笑,“会。”他并不犹豫,语调十分平和温淡。
  “但是我觉得,那是国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桑菟之抬起眼睛看走廊的天花板,“控制不了自己。像有些罪犯,犯罪的时候走的是另一种状态……我们或者本来可以救他的,却什么也没有做。”
  李凤扆说:“他若经过这些仍能做回国雪,我敬他。”
  桑菟之却问:“你是说他不可能变回国雪吗?”
  李凤扆用一种更加温和澄澈的目光看着他,“不是,我是说,他若真是如国雪那样的男人,他定能回来;他若不是,谁也救不了他。”
  桑菟之听懂了,突然侧了一下头,笑了笑,“嗯……是啊!那我呢?”
  李凤扆莞尔一笑,“他是一个孩子,你是一个好人。”
  “那绿章呢?草薇呢?”桑菟之像孩子一样追问。
  “绿章有很多缺点,草薇的缺点比绿章更多。”李凤扆坦然说。
  桑菟之笑了出来,这时病房里顾绿章醒了过来,等候在床边的亲人一阵忙碌。李凤扆又说:“我总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桑菟之眉眼俱飞地笑,“奇怪,我也这么觉得……”正当这么说着的时候,病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顾烟烟从房里倒退了出来,床上的顾绿章脸色大变,苍白异常,咽喉的伤口快速愈合,她的双手十指和桑国雪一样长出纤细而长的灰白色骨爪,那骨爪在她柔软的十指指尖长出又缩入,似乎那异变在她身体中挣扎,她的身体不住颤抖,十指指尖的伤口沁出点点鲜血,染红了病床。过了十来分钟,顾绿章咽喉的伤口完全愈合,插入的管线全部脱落,她双手十指长出的骨爪也缩了回去,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绿章、绿章,你还认得我吗?”顾烟烟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她双手十指尖上的十个血洞,全身颤抖。
  李凤扆和桑菟之抢入房中,看见顾绿章奇迹般愈合的伤口和指尖的伤口,桑菟之“啊”了一声,李凤扆眉心微微一蹙——桑国雪身上异变的唾液感染到顾绿章,这下子可……
  顾烟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这样?她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李凤扆温言道:“伯母莫急,这种情况医生定会好生处理,如今钟商市妖兽横行,绿章到底被什么东西咬了,大家都不清楚。”
  顾烟烟越发担心,却也觉李凤扆言之有理,这一两年来钟商市怪物妖兽已经令人见怪不怪,被这些东西咬了,究竟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她担忧至极地看着顾绿章,目光之中充满茫然无助,她绝不会让女儿死、绝不让女儿痛苦,但是究竟要怎么才能做到?要她死都可以啊!
  桑菟之睁大眼睛,原来李凤扆也会骗人,而且竟然可以骗得面不改色轻描淡写,说得像真的一样!原来凤扆也会骗人!但如果没李凤扆这么一解释,只怕顾烟烟无法接受女儿是被复活的桑国雪咬了这种事吧?他本来想笑,目光转到顾绿章身上,见了那十个流血的手指伤口,桑国雪那可怖的模样刹那浮起,张了张嘴,想笑着说句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不久前……
  唐草薇对他说:“吃了我,吃了我你就是麫,你就能获得‘麫’应该有的力量,就能预知灾祸,从九尾狐、罗罗鸟之类的远古猛兽身上获得食物,就能避免猎食狮子和老虎,甚至——就能救人……”
  那时桑菟之说他不吃老朋友。
  唐草薇冷冰冰地说他幼稚。
  桑菟之只是笑,转身走了。
  而后唐草薇在他身后,冷漠而语气徐缓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装作没有听见,但他其实听见了。
  他说:“命运,总有一天会让你回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国雪和绿章?
  难道,只要他吃了唐草薇,就能变成无所不能的神吗?
  国雪和绿章是朋友,草薇也是。
  顾绿章濒死而复生,虽然活过来的人不知道还是不是她。
  而唐草薇正在逐渐地“死”……
  击退了桑国雪以后,他没有再清醒过。
  他是一件华丽的饰品。
  摆在床上。
  如果李凤扆不每日走进房间、擦拭那些桌椅的话,或者他会如那些时日久远的瓷器一样,渐渐蒙尘。
  顾绿章今天出院了,回到家里以后,仍然被许多记者和摄像机簇拥着,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濒死的女孩能够奇迹复活,那些让她伤口快速愈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又是谁在她手指上刺出了那些伤口?是存在家庭暴力,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和钟商市最近频繁出现的怪兽有关吗?
  李凤扆今天不在,打电话叫桑菟之过来异味馆,他有事要出去一下。
  桑菟之没问他为什么出去,什么也没带就过来了,他一贯没有带些什么的习惯。前几天还很热衷篮球比赛、网络游戏和交朋友,最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空荡荡的异味馆,秋天淡淡的阳光透过那些黯淡、有裂纹的玻璃映在地上,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阳光映照的地方只有青砖,什么也没有。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如死去一般的异味馆,对面光影清晰的古董柜映出他穿着米色的夹衣和一双白色的球鞋,头发曾经长长过,又剪了。
  最近想过很多关于梦想的问题,想过绿章、想过国雪、想过自己,觉得自己会从精神上喜欢一个女孩,想过像绿章和国雪这样算不算恋爱?想过祝福他们两个、想过自己……很久没有遇见愿意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男人,或者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然后……又想到……国雪吃人、攻击绿章、逃逸……
  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害怕什么,或者是自己很久以来都认为人是脆弱的,即使像国雪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也都是脆弱的。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没有人在身边支持陪伴,真的很可怕,或许自己竟然是理解国雪的感受的。
  很同情国雪,因为一样脆弱。
  又很奇怪,其实自己一直觉得绿章不够爱国雪,因为她好像从来不被国雪感动,只是跟在他身后,相信他。当然两个人相爱是要彼此信任的,不过她好像除了相信之外,只是把国雪当做精神寄托,那是爱情吗?自己一直以为爱情应该什么都不是,只要一个人愿意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好啦,但不相信真正相爱的人能够完全相信对方,虽然应该相信,但是因为太在乎,就肯定会怀疑的。
  也想过草薇。很少看到像草薇这样的好人,草薇是很温柔的,只是他自己都不明白。如果不再醒来的话,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好人。
  他上了二楼,唐草薇果然还在他的房间里,仍然穿着那件满身菊花的睡袍,静静躺在撩起缦纱的梨花硬木床上,即使闭上了眼睛,表情仍然很傲慢;即使他躺在这里,仍然很神秘,很有力量。自己在被逼练习攻击的时候,还有想要救人的时候,绿章问会不会吃人的时候,都很想努力一点变成英雄,但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又觉得好不现实。
  太弱了。
  没有力量、不积极、不勇敢、没有用。
  最近每天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以前一直都有,刚认识绿章的那一阵好像没有了,因为她比自己更需要保护,但是现在又回来了。
  陷入很糟糕的境界,所以一直在想从前的理想、在想国雪的理想、在想篮球队的理想,身边曾经留过又走了的很多人曾经说过的理想,那些东西,仿佛一天一天,离得越来越远,永远也追不到。
  自己对自己说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但要怎么往前走……
  像草薇希望的那样吃了草薇?变成救世主?
  像凤扆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攻击别人、保护自己的高手?
  像绿章希望的不再做Gay,找个女孩谈恋爱?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像沈方希望的带领篮球队给学校带来荣耀?
  还是绿章的希望和自己原来的比较接近,桑菟之眼角上扬看着唐草薇笑,但……现在希望自己是可以带给人希望的人。突然想起一首歌,他倚着门框,以指甲轻轻敲着门框上古老的木质,轻轻地唱:“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当你迷失指引方向,让你脆弱时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
  能给很多人寄托希望,有很多人关心,即使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会很感动……
  他静静走到唐草薇床前,刹那之间,化成了一只肤色雪白独角银蹄的“麫”,眼神温柔地看着唐草薇。
  唐草薇睁开了眼睛,平板淡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突然醒了,还是一直都在假寐。
  麫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吃了我。”唐草睁着眼睛,语气很平淡。
  麫温柔地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小薇你不后悔?”
  “吃了我。”唐草薇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空气中漂浮落下的灰尘。
  “小薇……”
  “小薇、小薇、小薇、小薇……”
  唐草薇的房间里腾起一阵白色的烟云,随着烟云散去,桑菟之仍然是桑菟之,唐草薇却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那件绣满菊花的顾家绣坊手制的睡袍,在淡淡的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
  转过头来,桑菟之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李凤扆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竹箫,静静地站在门外走廊的转角,看见他回头,平静温厚地微笑。举起手中的竹箫,他对着空荡荡已无一人的异味咖啡馆的楼梯吹着,视线凝视着寂静如死的那些木质台阶,吹奏着很古老的曲调。
  华丽的古董、干净整齐一尘不染的桌椅台阶、高贵的咖啡和花茶、墙角静静的空气……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呜呜的竹箫声在异味咖啡馆很多房间里幽幽地缭绕,桑菟之靠着门口走廊的栏杆看着楼下,楼下唐草薇惯坐的大厅里光线幽暗空无一人,越发显得大而空旷,阳光静静地西斜,渐渐地照在古董架上,那架上有许多年代的瓷器、画轴、银饰、金饰……
  这是十二月十一日,南方城市钟商市,异味咖啡馆的一个下午。
  剩余的一切都和十二月十日一样,也和十二月十二日很像。
  
  八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
  晚上十二点。
  异味咖啡馆里没有亮灯,从街道看去,大厅中影影绰绰有淡淡烛光。
  顾绿章、桑菟之、李凤扆、沈方四个人围绕着唐草薇经常静坐的那张桌子坐着,桌上点着四支白色蜡烛。
  偌大的咖啡馆内,每扇门、每幅垂帘、每个墙角漆黑一片,只有摇摇晃晃的烛光在冷风里飘摇,照亮了银质的烛台,每个人的脸在烛光之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大家都已经沉默了很久了,连沈方都没有说话,顾绿章看着木桌上的纹路,那纹路弯弯曲曲,就像人掌心的生命线,若断若续,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李凤扆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坐在古董椅上,背脊仍然挺直,那支长箫端正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烛光下光滑莹润,一看就知已是打磨多时的旧物。沈方昨天听到消息以后,从歌唱比赛的现场冲了回来,到顾绿章那里大喊大叫了一阵,最后哭了。桑菟之……什么也没说,吃了唐草薇以后,他什么也没说。
  “嗒……嗒……嗒……”大厅角落那台落地钟仍在缓缓地摇摆,时间沉默着过去,大家面前都摆着凤扆调制好的热茶,却没有人喝。
  沉默了快要一个小时,桑菟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大厅的对角,坐了下来,没入黑暗之中。那里有一台三脚钢琴,是清末某个官宦之家的收藏,草薇放在那里,凤扆天天擦拭,却从来没有人弹过。
  “咯啦”一声桑菟之把琴盖揭了起来,大家谁也没有回头,静静地听着墙角几声丁冬,桑菟之十指轻柔,弹奏出一首声调低沉的曲调出来。
  顾绿章全身一震,他在弹《英雄》,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英雄》的第二乐章……用钢琴去弹……她睁大眼睛看着小桑,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第一乐章中的英雄死了……英雄死了……突然之间,原先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感情,眼眶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小薇死了,那个冷漠、任性、自以为是从来不管别人感受的不讨人喜欢的怪人死了,他死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顾绿章突然哭了,沈方跟着红了眼睛,他一拳一拳地捶在桌上,突然大吼了一声:“唐草薇!你该死的不是人!”
  李凤扆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清明地看着墙角弹琴的桑菟之,“小桑,你已经决定了吗?”
  桑菟之将《葬礼进行曲》弹了一半,突然停了,那低沉缓慢的哀乐突然变成了轻柔低唱的调子,这下谁都听出来他弹的是什么,是《我心似海洋》那几句“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当你迷失指引方向,让你脆弱时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随后他停了下来,“我希望我是盏烛光。”他的眼睛在笑,眉角微扬,这样说。
  “草薇希望你是个英雄。”李凤扆温和地说,“你不会让他失望吧?”
  “不会。”桑菟之说,“我发誓、我发誓。”
  “你先治好绿章,然后我们去追踪国雪。”李凤扆徐徐微笑,语气很平静,“在他袭击太多人之前。”
  而后过了一个冬天。
  钟商市从来没有下过雪,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
  木法雨和桑国雪合体的怪物自从逃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异味咖啡馆已经关门一个冬天,对于这家名声远扬却生意冷清的咖啡店,关不关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来来往往钟商大学的学生,经过十来天的议论,也很快淡忘了这家出售古董的咖啡店。李凤扆仍然住在里面,店里一切和唐草薇在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李凤扆也会戴上白手套,和唐草薇一样去什么地方做做义工,修剪修剪花木,每天也还从那扇大门进出。
  顾绿章身上的异变经过桑菟之的治疗,属于木法雨身体的部分已经大多被“麫”食用了,但是已经异变的部分无法改变,谁也不知道那几天之内,她的身体被那唾液改变了多少。沈方忙忙碌碌于学校学生会的各种事务,努力读书、努力打球、努力做一切他能努力做好的事,仿佛只要他拼命努力,有些什么事就能变好一些似的。
  桑菟之在特训,他又被李凤扆关在异味咖啡馆背后的院子里,李凤扆不让他出来,每天教他几下攻击人的方法,没有练好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如此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日记平淡却不温馨,有一种惨白无神的颜色,像这个冬天下过的所有的雪。
  小薇……真的死掉了。
  在这个冬天最后过去的时候,顾绿章才真的相信,那个会弄死自己的人,真的,已经死掉了。
  他本是个不死人。
  而国雪……她一想到国雪,心里浮起的仍然是那个身板挺直,戴着眼镜光芒四射的国雪,一直一直看着国雪的光芒,被那种光芒照耀,而后再也没看到其他——直到他变成了那天那样。
  把心卖给魔鬼,然后复活,然后再变成魔鬼。
  复活的代价,何其重……他如果知道复活会有比死更惨烈可怖的下场,国雪啊国雪,他还会选择在木法雨的躯体里复活吗?他会吗?敢吗?
  木法雨此刻一定在那具躯体中笑吧?我们战胜的不多,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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