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骑着小桶飞走了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cwu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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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得重病瞎了十三年聋了十三年,之后离奇死亡。这十三年曾经风华正茂的夫妻经历了什么?面对良心的审判,作为大学教授的丈夫交出怎样的答卷?
  美丽的法官,我发誓以下我说的全是事实。像我五十三岁的年纪,副教授身份,未来啥样,基本望到梢了,没必要撒谎,对不对?如需咒语,那我指天盟誓:但凡口出假语,天谴雷轰。你说我贫?我贫了吗?只是不想让你太严肃,你正襟危坐搞得我很紧张哟。在没有证据证明我有罪的情况下,咱们还是平等对话吧。所以,你不必严肃。人说什么话,要看对象。你的言行举止,直接决定着我回答问题的态度、深度和广度。你别皱眉,漂亮的女士皱眉可不好看。好,咱言归正题。你让讲讲出事经过?我没在场,不敢妄讲。对组织要坦白,对人要诚实,不得随意编造。特别是面对你这位美丽的法官,不诚实,良心何安?还是从我认为的关键节点讲起吧。不过,事先声明,对涉及的人,请保护为盼。无论是我的孩子,还是其他人,请均如此。谢谢!我给你鞠躬了。请给我一杯水,让我润润喉咙,当老师讲话多,喝水也就成了习惯。嗓子舒服了,我就慢慢地讲来。文学强调,要注重细节,作为一个讲授文学的老师,我会努力地还原事实的枝叶,以此不辜负你的美,它让我赏心悦目。好,让我先从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说起吧。

1


  她说,一整瓶够了吧。
  我握住她的手心写道:别胡来。
  她说,我心已决,你走吧,明天九点回来,如果第一套方案失败,再进行第二套,手狠点,一了百了。
  我左手松开她的手,拭完眼角的泪水,仍握紧她的手心,写道:我不同意。
  她说,你哪像个男人呀,还哭?有啥哭的?说着甩开我的胳膊,伏在床上抽泣起来,边哭边说,你这是害我呢,你懂不懂?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会感恩你一辈子。记着,明天九点回来,如果第一套方案失败,马上进行第二套。然后通知皓皓。就你俩送我走,谁也别告诉。快走!我不动,她站了起来,推我,撞倒了梳妆台前的椅子,我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她说,我知道,你不忍心。要不这样,她沉思了一会儿,叹息道,人生一场,不隆重也不好,咱来个告别仪式吧。她说着,手摸着床说,你去洗澡,我换下床单。真是,大晚上的,换什么床单?我心里如此想,没敢告诉她,她亲了我一下,说,去吧。她的脸微微泛红,在灯光下很是妩媚。
  我以为她改变了主意,浑身好像卸下了重担。是谁,都要改变这个魔鬼主意的。我拿着浴衣进了卫生间。她去洗澡时,说,放上咱们最爱听的《蓝色多瑙河》。我说我给你搓背。她说,不用。说着,关死了洗澡间的门。
  床单竟然是新的,新买的衣服或床上用品,她都要先洗一遍。床单散发着茉莉花味的洗衣液。床单铺得平平齐齐,左右两面,长度均等。为此,她一定费了很大的劲。她一直给我说,凡事不要马虎,跟她们记者写稿一样,一个标点符号,用得不当,意思语态就两样了。她本来会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记者,可上帝大概觉得我们太幸运了,就狠狠地给我们来了这么一下。
  她进来时,戴着墨镜,穿着件火红色的透明睡衣。客观地讲,她的身材还是那么苗条。我要靠近她,她说,今天你只管享受,我好好伺候你。她一摸我的下体,说,别戴那个,不需要。原谅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让你脸红了。我不隐瞒任何我知道的细节,好,你不介意就好。那我接着说。
  我没有取,给她手心写道:安全。
  她说不用。说着,轻轻取下来,摸了一卷纸,包了起来,我接了过去。她伏在我的身上,先是轻轻的,接着动作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面积地吻我。她那小嘴,真的,就像蜜蜂钻进人身体里一样,搞得我浑身酥软。再往细我就不好意思说了,你一定懂的,如果你有了男朋友或结了婚的话。她一直在上面,這是十三年来,她第一次这么尽兴地采取主动。你想一想,一个戴着墨镜、穿着一袭红装的女间谍骑在你身上,一会儿桃花柳绿,一会儿暴风骤雨,你什么感觉?我们几乎同时到达了巅峰。我洗完回来,她还在床头坐着,我拉开被子,刚要躺下,她说,走吧,把门锁好,照我说的做,如果你还怜惜我的话。我给她手心慢慢写道,天晚了,再好好想想。
  不,你快走,快走!我不想见到你。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然后一脚把我踹在了床下。我还在犹豫,她又喊,走,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她说着,头就往墙上撞,我一把抱住她。她说,走,走得远远的。我在她手心写道,若悔,找隔壁。她说,知道,你对我好,我记着呢,只有下辈子还了。记着我的话,找老婆别找那些小妖精,她们会把你吸干的。找个年纪相当的,会做饭的,你跟儿子太挑食,要找个花瓶,瘦了我儿子,我就是变成鬼也要找你跟妖精算账。说着,把我往大门口推,我死抱住她,眼泪流个不停。她说,记着,我在你衣柜下面给咱孙子留了一笔钱,密码是咱儿子生日,那钱是我为一个企业写的报告文学,本想当小金库的,现在也用不上了。你那么优秀,不少小妖精牵挂着你,不用我担心。我最难放下的是儿子。记着,告诉他,我爱他。在哪儿,都爱。说着,把我推出了大门,啪地上了锁。
  一出单元门,吸着满院的花香,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想着,也好,这样的确一了百了。十三年了,我从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系主任,成为单位一个可有可无的副教授,其中的憋屈实难诉与别人,这样做也算有个交代了。虽然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可我毕竟生活在社会这个群体中。我打上车,想了半天,原有的朋友早已疏远,这时想不起一个能喝点酒诉说苦恼的朋友。不是我消极,你对他人越来越没用时,你在别人心目中自然就可有可无了。
  方琳。我忽然想到了方琳。对,女的。方琳一听我要去她那儿,她说,太晚了,不太合适吧。我说,你说不合适那我就不去了。她说,欢迎,热烈欢迎欧阳教授。
  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你说让我讲讲我跟方琳是什么关系,这样好不好,还是让我按我的讲述节奏来讲,适当时,我会进行补充,放心,我不会隐瞒任何一个情节。需要时,我会坦白一切。方琳是单身,她特立独行。知道你们要找我谈话时,她说,如实说,一定要如实说。我说那对你不好,她说,我不怕,我做的事从不怕人知道。她跟我在一个大学教书,我讲文学史,她讲创意写作。   方琳的家离我家不到半小时,我到时,她穿着睡衣,竟然也是红色的,只不过她是和式的,就是系带子的那种,而我妻子穿的是袍子。她这个打扮,还是让我吃了一惊。真的,我们只看过一场电影。关系没有到穿着睡衣相见的地步。当然,这怪我,晚上十点半了,到一个单身女士家去,人家有其他想法,也正常。越看那件红色的睡衣,我越紧张,说,你换上衣服吧。方琳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突然像受到侮辱似的兔子甩门进了卧室。我急步上前敲门,她也不开。我说,你听我解释。半天,门才开了,她坐在床前抽泣。我说,今天晚上,她也穿了这么一件红色的睡衣。方琳回头看着我,好像在思索着我话的真实含义。真的,所以我很受刺激。方琳这次好像信了,她说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来。
  我坐到餐桌前,桌上点着一支高高的红蜡烛,两个高脚杯里倒满了红酒,还炒了三个小菜。都是我爱吃的小菜,清炒豌豆尖、糖醋鲤鱼、红烧牛肉。还有一束黄玫瑰,显然是刚从花店买的,还带有轻微的压褶。这正是我渴望了很久的,现在却没心思坐下来。
  方琳出来,换了一身素色运动装,说,我在家习惯了,你别误会。我说怎么会呢?她端起酒来,说,来,祝贺你迈出了人生第一步。
  我喝了一杯。
  她给我夹菜,我吃。
  她给我再夹一筷子,我又吃。
  她说,你是不是一直让我给你夹一口,你吃一口?
  我说,不饿,放在我盘子里了,不吃,又怕浪费,只好吃了。
  她嫣然一笑,说,今天晚上怎么能出来了?你儿子在家?
  我拿筷子的手哆嗦了一下,答非所问,如果她死了,你说好不好?
  方琳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拿筷子敲了我一下头,又胡话了,把你能的,好像生死能由得了你。
  我说,你就回答假若如此,好不好?
  我觉得嘛,她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生命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这要看老天爷了。咱们怎么能剥夺一个生命活着的权利呢?那太残忍了。
  是她自己的选择呢?
  那我们得劝她,世界上还能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吗?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再说,如果我们做亲人的,知道了而不阻拦,那以后真出事了,后悔就是一辈子呀。
  我拉起方琳的手心就要写字,指尖落到她手心里了,才想起把人搞错了,忙说谢谢,我家里有急事。说完急步奔出门,冲向电梯。方琳在后面说,你怎么了?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说回头再向你解释。
  走进家,我轻轻开门,发现卧室的灯仍亮着,蓝色多瑙河波光粼粼地还在我家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她正坐在床前边流着泪边叠着自己的衣服。
  桌头柜上放着一整瓶的安眠藥,在台灯光下,鬼魅般地发出幽蓝的光。
  她鼻子尖,我怕她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坐在主卫的马桶上,打开手机,隔着窗子,密切注视着她的举动。
  她打开了我的衣柜。我衣服少,在最里面的柜门。因为与桌头柜挨着,下面的柜门一般不开。她先挪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然后把最下面的柜门打开,坐在了地毯上。那是我夏天的衣服,基本上都是丝绸的,有些皱巴。她放在圈着的腿上,一件件地抚平叠好。然后把一个装着厚厚东西的大信封压在了最里面。就在她起身时,头磕在了墙上,可能撞疼了,她摸了好半天后,把桌头柜搬回原处,就在这时,那个瓶子掉在了地上。她当然发现不了。她放好台灯,抹了一把泪,慢慢走进儿子的房间。我快步走进客卫,这儿正对着儿子的房间,她把儿子的柜子从上到下都整理了一番,然后摸起儿子的照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我难过得不忍再听,捂着嘴,看她重回卧室,我信步跟着。她忽然不动了,侧过身。我说过,她的鼻子很尖,我忙用手捂住嘴,晚上我们吃的是油泼面,她擀的面。她喜欢吃我用葱花、小白菜、蒜末、豆腐加辣椒,用油泼成的面。她一定是闻到了大蒜味。她过去很挑剔,不吃大蒜,不吃羊肉,买回来的菜,能冲洗十遍,还要在水里再泡半小时。对了,还有洁癖,每次让我洗手,还要用洗手液。她走进卧室,我马上进入主卫。她又出来了,要干吗?卫生间太小,我一看她要进来,急得立即跳进浴缸,并立即拉上浴帘。她是来洗手。我能闻到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然后,她走回卧室,手开始摸桌头柜。她在找瓶子?对,一定是。我看着滚在墙角的瓶子,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架起二郎腿,打开百度输入“神经纤维瘤”,然后按了搜索。
  出来一大堆网页,我正要打开,听到一阵响声,急步跑进卧室,台灯掉在了地上,电线绊倒了她。她伏在地上,双手摸索着。在柜子边、床前,在柜下、床底,胳膊伸出老长地摸索,手出来时,仍是白白净净的。我又要岔开话了,我说过,她特爱干净。每天能把家里的地拖好几遍。木地板和地毯接缝处,别人家都脏兮兮的,但我家永远是干净的。她坐在地毯上,喘了一会儿气,又开始找,这次,把范围扩大到了门边,对了,离瓶子不远了。
  我站在卫生间门边,手捂着嘴,看着她快靠近瓶子了,很想抓起瓶子扔到垃圾堆,可我没有。美丽的法官,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真的,那时我的心境非常复杂,我既想让她吃药,又怕她吃药。
  拿到瓶子,她坐回床上,脱掉了家常穿的睡衣,换上了一条黑色无袖齐领的连衣裙,从我那边床头摸起一瓶矿泉水,坐回她经常睡的左边,打开了药瓶。却并没有吃,而是哭了。我看到她拿起了手机。她想打电话?我给她设置了一开机显示的就是我、儿子的手机号。我也多次教过她如果家里没人,她只要按左下角,那是电话图案,再按左上角,第一我,第二儿子。这两个电话随便打,半小时内,我们肯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还有,我每月给对门邻居大妈一百块钱,让她不时到家里看我妻子需要什么。也让她有事时去敲邻居的门,寻求帮助。
  她拨了一下电话,瞬间按掉,忽然抓起瓶子,把一瓶药倒在手心。就在往嘴里放时,我一把打翻了药。
  欧阳明,你是个王八蛋,你说话不算话,你是个胆小鬼。她骂着,把被子盖得过了头,然后说,欧阳明,快来,把我闷死。记得你给我讲的迈克尔·哈内克导演的那个获奖影片《爱》吗?丈夫把瘫痪的妻子闷死了,就效此法。快,痛苦一下,就全解脱了。   我躺在她身边,由着她哭,由着她打我,抱着头,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如果以后还发生这样的事,我还会如此做的。真的,毕竟我们生活了二十五年了,小猫小狗相处久了,都生情,更何况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再说,你看过她的照片,人到中年了,她还颇有风姿,就是现在走在大街上,也是有回头率的。就在前几天,我带她到公园去转,方琳打来电话,我让她坐着别动,我一会儿就来。电话时间不短,约四十分钟吧,我回来时,发现一个小伙子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还不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我当时就火了,一拳打在了那小伙鼻子上。那小伙委屈地说,我啥也没干呀,她让我坐的。她不知内情,一只手扶着墨镜,笑得合不拢嘴,说,刚才坐在我跟前的那小伙子长得帅不帅?气得我好长时间都没理她。她拉住我的手,让我在她手心写字,让我说我没生气。我当然生气了。她说谁会看上她一个废物呢?说着,哭了。我这才告诉她,我气消了。

2


  你让我说说温泉事件?
  提起此事,我恨不得咬掉牙齿,说起来很丢脸,可是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就顾不得男人的自尊了。
  不少男人喜欢她,年轻时更多,说实话,为此我们吵过不下几十次。有一次,我们在郊区玩时,一个男人紧跟着我们走了好长时间。追在我们后面,跟她搭讪。那人说了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真不认识了,还是当着我的面不好说,反正不承认。
  对方说,唉呀,你怎么忘了?一次开笔会,众人三五成群地去泡温泉。我看你不在,好半天都没情绪。我问跟你住一个屋的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她叫啥我忘了,是东北的,比较胖,脸上还长满了痘。我问她你在不在屋?她穿着都要撑得开裂的大妈泳装,看了一下,说,我怎么知道?把我气了个够呛。
  我到你住的屋去找你。那个度假村,很大,曲径通幽,东拐西绕,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全是数不清的台阶。再加上房间门上没贴名字,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心灰意懒往温泉走时,忽然看到一个穿泳装,身披度假村浴衣的人,身材很漂亮。特别是那只露在外面的小腿,特诱人,我忽然感觉那是你。我跑上前,果然是你。
  你脱了白色的浴衣,下水时,我都要晕倒了,你的身材真是太性感了。
  她说,你认错了人了。她说着,拉着我就要走,我说,这不好,没礼貌,既然遇到老朋友,就一起喝杯茶吧。我让那人坐下,递给他一杯茶。
  她很紧张,一直看着那男人,不说话。
  那男人喝了茶,说,你不是罗娜么,我怎么会认错呢?她说,我近年来,生了孩子后记性不好,再说参加的会议太多,都忘了,对不起,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爱人。
  那男人不知是对我的信任,还是对我妻子念念不忘,或者是对她报复,又说,你泳游得也很好,我一直就在边上坐着看,真是太美了。可你一点也没注意我,你们两个最漂亮的女人跟主辦方一个主席在一起。那是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眼睛色眯眯的。爱人看了我一眼,说,你又胡说了。咱们走吧。
  我摆了摆手说,让他把话说完。
  男人朝我点了点头,说,那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说他能浮在水里, 让你俩也做一个。你笑了笑,说,不会。另外那个女人也说不会。那个猪头就说,好,那我教你们。你说不用不用。就朝我这边游来。我正欣喜,结果那个猪头叫你,让你看他如何教那个女人全身平躺在水面。你只好又游回去了。
  那猪头手扶着那女人的头,也不时摸下那女人的腹部,反正让她浮在了水面,那个贱女人,笑得咯咯咯的。我明白这是那个猪头故意借教游泳之机想吃你们的豆腐。就在他又要教你时,我游了过来,说,来,我教你。当时,那猪头脸就黑了,说,一边去。我说,我真教她,还有话要跟她说。可是你没有过来,还是跟着那猪头有说有笑,至于以后猪头如何教你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怕烦,游到一边去了。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她仍然皱着眉头,说,别听他说,真的,没有这回事。说着,她就扭身而去。那男人还在后面叫她,我说,朋友再见。他冷眼看了我一眼,说,谁是你朋友?气恼而去。
  后来回到家,我问过她很多次,她都说,没有此事。我说那为啥那个男人记得你的名字?她说,你老婆是名人呗。
  可是我不相信她说的话,可这种事又没法说清。在她病后,我闲着没事,打开电脑,看她参加会议拍的照片,平时我都不敢看,怕她说,她设了密码。现在她眼睛看不到了,把密码告诉我,让我删掉。就在删照片时,我看到了她去温泉笔会的照片。的确,有她跟那个长着肥肉脸上长痘的女孩的合影,也有一个肥头大脸男人的照片,那男人看着并不像不法分子,面目羞涩,但他跟我爱人一起在玻璃栈道的一张照片,让我想象那个男人说的话是真的。
  我爱人胆很小的,我们去张家界我再三劝说,她都不敢过玻璃栈道。可照片上,她不但站在能望见万丈深渊的玻璃栈道上,还笑得十分的灿烂,而那个猪头,正洋洋得意地搂着她的腰,在眯眯地笑着。我二话没说,立马就把这张删了。再看,她有许多跟男人们的合影,有一般性的合影,也有比较亲昵的,有人搂着她,有的她挽着别人的胳膊。还有一张,让我非常的生气,一夜没理她,她再三问我怎么了,我都不说话,离她远远的,她以为我出去了,满屋找我,其实我在阳台上站了很长时间。那也是一张泳照。她跟四个男人在一起游泳,看图片,像是三亚,四个只穿着泳裤的男人,抬着她往水里扔的情景。她穿着上下单分的泳衣,向日葵色的,上面类似胸罩,下面是一条三点式的泳裤,露出扁平的肚子,还有长长的大腿。我当然也把这张删了,最后她出外参会的照片,除了她本人的,跟别人合影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领导,还是名人,我都统统删了。
  后来,她叫我,都哭了,说,她有话跟我说,我才从阳台回到卧室。
  她说,我没有害过人,也没做过亏心事,从来没骗过别人的感情,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到底做过什么错事,老天爷让我得了这生不如死的病?说是遗传?我家祖辈没有人得过此病,好端端的, 没来由地就得了。那么,就是报应,可我没干过坏事。上大学,进报社,家里没背景,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件事,可能老天爷惩罚我,今晚我就向你坦白了,兴许我说出来病就好了。对了,我说之前,你能告诉我,你有没有背着我,有婚外恋?我那时还没跟方琳有质的接触。所以马上说,没有。她说,你能向我发毒誓吗?我说,当然,如果我撒谎,跟你得一样的病。她就信了,说了自己的婚外恋故事。   那也是一次笔会。你看,该死的笔会,我一直以为开笔会,都是去向众人学习的,没想到笔会,是一伙男女离家后到伊甸园的一次恣意放纵。
  她刚一开口,说,算了,算了,也没质的变化,不说了。
  我当然不能答应,说,你说吧,我会原谅你,兴许你的病是心病,说了结自然开了。她只好又说了。
  那次笔会,她喜欢上一个男人,那男人在另外一个城市。对她特别好,爱唱歌、跳舞,跟她跳了一曲又一曲舞。她那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除了我动心的一次。她爱得不能自拔。会议结束后,那男人非要让她离婚,那时,她总看不上我,认为我就是一个穷教书的,也动了心。可是她最终没有离婚,因为她离不开儿子。她说,她偷偷哭了好几天。
  我问,你们那个了吗?
  她说有过。
  我想起了那次照片,不知那个男人是谁,干什么的,长什么样,有些后悔把照片删了。我们一夜没有说话。后来,我说我原谅了她,可我真的怎么会原谅?我不但不信任她了,还对她有了深深的恨意,有时竟相信,她也许背叛我好多次,她只是说出了一个而已。再跟她行云雨之事,我心里就充满了嫌恶。她对我做得越好,我越恶心,越感觉她可以对任何一个男人都如此淫荡。
  就是那天后,我决定接受方琳对我的暗示。那是她得病五年后。所以,漂亮的法官,我告诫你,如果你有男朋友,或者朋友,请你无论如何别告诉他们你曾经的意乱情迷,只要他们没有抓到实据,一定不要承认,否则再好的夫妻关系,也会掺了沙子,哪怕欺骗也好。特别是男人,心眼其实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么大,可能女人会原谅男人的出轨,可男人,很难容忍妻子的出轨。没办法,这就是人性。你看看昆德拉的《搭车游戏》小说就如此。一个纯洁的少女,就因为跟男朋友做了个扮陌生女孩搭过路司机车的游戏,就把好端端的感情毁了。其实她所有的风情只不过是从书本上学到的,唯一的实践,却让男朋友把她当作了跟任何男人都如此随意的妓女。每每看到那女孩可怜地说,亲爱的,是我呀,我呀!我心里就很为那女孩叫屈。对,作家是昆德拉,小说是个短篇,名字叫《搭车游戏》。不,我不是跟你套近乎,是又一次跑题,对不起,你问。

3


  她为什么突然想自杀?具体日期?诱发动因?时间嘛,是八月二十三日晚,我离家时,是十点左右。回家时,十一点。诱发动因,肯定是病嘛。你想想,她那么心高气盛,怎么能忍受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得病十三年了,怎么会忽然现在想死?你这个问题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分析她怕是感觉没好的希望了,还有怕更糟的将来。这病叫多发性神经纤维瘤,多发性你是懂得的,这个神经纤维瘤,就是说,凡有神经的地方,都可能长。现在瘤子长在了视神经和听神经上,看不见听不到,以后有可能影响四肢,怕就走不成了。手术?当然做过,冒着生命危险,做了伽马刀手术,就因为这个手术,本来还能看到的右眼,彻底失明了。而且纤维瘤,你割一个,能长一串,就像土豆。挖一丛,出一堆。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没带她看病?我自己的老婆,得了病,我不给看我还是人吗?况且我们的收入还是可以的,又是公费。前五年,我带着她跑遍了北京、上海、广州等全国各大医院,医生都一句话,这病没法治,国外都没办法。又看各种偏方,中医的、网上的,我都急病乱投医。就是现在,为了让瘤子不再增大,每天还在打针,一直坚持服中药,都是我煎的。半年复查一次。你也可以向邻居去询问,我们家常年飘着中药味,搞得我现在都没多少食欲,体重减了十公斤,还有疼痛。她有时头痛得经常撞墙,我有时没办法,怕她伤了自己,就在她疼得无法忍受时,把她用绳子捆起来,她骂我祖宗,骂我是希特勒,把我胳膊都咬破了,嗓子都喊出了血,发炎了,说不出话来。往外抽脓时,都是血。我儿子看到了,说,爸爸,你别这么捆妈妈,她难受呀。可是要不捆,她就把自己往墙上使劲撞,经常撞得头破身烂。前几天,她说腰疼得实在睡不下,一个人到厨房,非要拿菜刀割动脉。我把刀子收起来了,她在厨房待到两点,闹得我一夜没有睡着,只好给她服了安定。对了,就是从那时起,药量增大了。还有,在她痛得无法忍受时,我会给她打剂止疼。针打得她满屁股都是针眼,打不下去了,输液输得大腿都烂了,她受的苦我都没法跟你讲。
  是我一个人照顾她的,儿子刚上班。再说,年轻人嘛,也没耐心。
  第一次她自杀未遂后的周末,儿子回家了。他一进门,只叫了声爸,就开始换鞋脱衣。
  我说,来,跟你妈说说话。你妈一直念叨你呢。
  儿子朝沙发上看了一眼,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径自进了房间。
  我爱人蜷缩在沙发一边,左手撑着腮。她问,是不是儿子回来了?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开大门带来的风声。
  我在她手心写道:他去洗手了。
  爱人立即大声叫,皓皓,来,坐妈这儿!说着,拍拍沙发。
  儿子没动,我又叫了一声,他才气呼呼地出来说,谁动我的柜子了,衣服都放乱了。你看看,让你不要动,你偏要动,我在这个家里还有没有人身自由?
  你妈昨天半夜给你收拾的,来,坐你妈身边。我黑着脸,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妈?半夜?儿子一屁股坐到我跟他妈之间,沙发弹簧的反弹使爱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右手伸得长长地搂儿子,儿子很不情愿地把手递过去。爱人说,怎么了?不高兴?说着,双手从头到身地抚摸儿子。
  儿子像个木雕似的一动不动,眼睛望着电视上的球赛,一会儿急着骂这个是笨蛋,一会儿骂那个太 ,有时还气得跺脚。
  你妈昨天晚上差点自杀了,要不是我发现,你在这世上就没妈了。咱们是她最亲的人,合力帮助她,渡过难关。跟她说一会儿话。听话。我软硬并施,儿子不情愿地拉住他母亲的手,在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
  啊,你要去看电影?好,是跟女朋友一起去吗?明天带回家来,让我们看看。我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得到呀。每个人身上都有气息的,这个气息是清朗还是浑浊,与人品有一定的关系。
  儿子嗯了一声,又像醒悟了似的,在他母亲手上画了一下,要站起来,被他母亲拉住了,说,跟我说说她的情况,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家哪儿的?还有什么人?经济情况如何?儿子又快速地写了一下,爱人说,你写慢些,我没感觉到。儿子这次只画了一下,就挣开了他母亲的手,走出了大门,出门时给我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你两三周回来一次,也不陪陪你妈?
  怎么陪?我给她写字,她又不懂。她说的话我又不爱听。唠叨个没完。
  你不会慢慢写?
  等我晚上回来吧。
  我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写,她一字一句地重复:天气好,咱们到公园里吸吸新鲜空气。
  妻子听话地点点头。她无助地靠在我身上,说,你是个好人,欧阳明,我这一辈子亏你了,下辈子一定还。
  在公园里,她一会儿抬头闻树叶,一会儿伏身嗅花香,还不时手摸着花,让我告诉她这是月季,还是玫瑰。她说好香呀,是粉色的呢,还是亮黄色的?我刚告诉她,她又双手抱着树说,这是松树吧,是白皮松,还是针叶松?树叶是黄的,还是绿的?这个三角的是枫叶,还是三角梅?她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晒着秋天的阳光,又说,你告诉我,天是不是润蓝的,云彩是不是一片片的像条深浅不一的湖?如此的问题,我当然可以说得具体而细微。
  起初,我是乐意的。比如我带着她看电影。她是看不到,听不到,可她能感觉到高级电影厅纯毛地毯的柔软,有闻到爆米花的香味,能体会到电梯升降时那种腾升的感觉。我们到贵宾厅看电影时,我给她调整好座椅,她半躺着,问我能不能看到其他的情侣,有没有像我们这么老的情人?我让她自己摸着调整座椅,让她闻邻座女孩身上的香味是什么牌子。她鼻子贼尖,有时说,我感觉旁边是个小伙子。有时又说我感觉他们有亲昵的举动,带得我椅子都在动。我充分发挥了我学文学的特长,给她讲面包、奶酪的形状、色泽、式样,让她尝各种滋味。比如说面包,从形状上,我给她讲长块的、圆柱体的、蘑菇形的、圆月形的、毛毛虫的,按密度把它们分为干固的、奶油状的、膏状的、流质的、坚质的,按添加的材料把它们分为蜂蜜的、豆沙的、紫薯的、菠萝的、牛奶的、全麦的。还有,她最爱树,我让她摸法国梧桐长霉的朽木,用脸触白皮松的松针,让她去摸阳光下广玉叶脉的纹路,玫瑰花蕊上渗出的乳液,疙疙瘩瘩的桃树枝上的干皮。
  我们散步最多的就是离我们只有三百米的街心公园,里面有成片的树木,像松树、银杏、桃树、李树、海棠、紫薇等几十种树,有片面积不大的欧洲式的草坪,那草修剪得特别漂亮。还有一条水面可容两条大船并行的小河,河的两岸长满了芦苇。因为环境好,有不少遛鸟的人把鸟笼挂在树上,自己打拳或打牌。经得鸟主人的同意,我妻子摸小鸟,小鸟啄她手心时,她大笑,惊叫。她喜欢摸小鸟软和的翅膀下的羽毛,爱在面包块的石子路上走来去走,体会石头接触脚底的感觉,还喜欢用脸去体会微风下树枝的抖动。有时,月季或玫瑰刺伤了她的手指,她不管手指,不停地说,月季的花朵像天鹅绒,你摸。花苞像圆球,摸起来,那么结实。这都快到秋末了吧,还开花。她只要心情好,就不放弃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体会这个遗弃了她的世界。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经常能在公园坐三四个小时。这时,我就一个人跑跑步,看看别人打牌,或听一会儿附近树林里的人唱京剧。买房子时,转遍全城,她一下子就喜欢这里了。还曾开玩笑说,咱俩都属于热爱自然的人,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就推着你来。现在我们还没老,我却照顾她了。
  公园里一般都是我们院的大人小孩,他们都很热情,有时我不在,他们也带着她到公园。我们去的次数多了,就有不少人或小孩看,还听,有小孩说,你看教授又给他瞎眼的妻子上课了。快来看呀,还用手写,怪好玩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却没了。她说手心痛,烦了,说她像林黛玉一样,眼泪哭干了。起初我骗她,说国外有治这病的办法了,不久就会传到国内。她听到很高兴,又开始让我陪着她买衣服,到医院去复查,看瘤子长大没有。说实话,情况越来越不好,瘤子增大了不少,腰上又长了。我没敢告诉她,慢慢地,可能是因为疼痛,或者因为我不再提起,她也不再问,有时,一周半月都不愿意到公园,过去她可是每天都要我带着她去散步的。我呢,也懒了,想说的话也不想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虽还关心着她,可毕竟还有工作,单位要评职称(你看我就因为没有发表的论文,一直评不上正教授),同事间的明枪暗箭,儿子的工作、谈女朋友及结婚装修房子,还有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操心的事不少。还有,你想让我把我们平常的话语一字字地写到她手上,还有接触的形形色色的万物的形状、色泽、名称,还有人们对它们的喜好,一一写在她手心上。真的,可难为了我。你知道,文字很难抵达事物的本质。况且要用最简洁的语言来准确地描述美的自然,我总是意犹未尽。那时,我就想,她要能看见该多好呀。我最喜欢她描述眼中万物了,她眼睛好着时,总喜欢读张爱玲的小说,说张的语言机智而华彩,所以,她常常语出警语,比如我说,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她会说,因为我身后挂着降落伞呢。我说你看那人真瘦,她看一眼,笑着说,瘦得像个薄片。所以,当我一笔一画地告诉她四季美色时,我就想流泪。她是那么的热爱生活,老天爺为什么要剥夺这普通人都有的权利呢?她老问我,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能看到世界呢,能不能听到声音呢?哪怕就一只眼睛,或就一只耳朵,行不行?如果这样,我将干尽一切好事,帮助我遇到的任何人。她说到做到,我们到公园的湖里放过生,也给希望工程捐过款。可一切还是老样子。十三年了呀。我前阵还上网,查看她此病有无好办法。她说,只要把她的病治好,她做牛当马都愿意,她不想死,想好好活着,等着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她还想好好地看电影、出国旅行呢。她说世界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不去呢?你说,你每次听到这话,你能不难过?真的,是石头人,都会流泪的。
  不好意思,我眼泪又出来了。谢谢,这纸巾真香,噢,优选,我爱人也喜欢这牌子。她说这是原木做的。
  你说我敏感,男人中不多见。是的,敏感的人适合搞艺术,但过起日子来,可就有些神经质了。比如我妻子,你让她吃药,本来是好心,她会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她会说,你是不是盼着我早死,好娶年轻漂亮的进门?你为她好,她会认为你别有目的。你在她跟前吧,她说烦。你不在她跟前时,她又说你厌倦了她。所以有时,我左右为难。   她问得最多的当然是她的病。
  你说我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
  你骗我。
  没。
  你在敷衍我。
  你说我腿咋又痛了?会不会也长了该死的瘤子?
  不会。
  你对我不关心,你心里没有我。
  咱明天去医院。
  不去。你是不是厌倦我了?
  没有。
  你就是厌倦我了,就是,你必须说真话。你身上都有那些小妖精身上的香水味道了。
  你又多想了。
  你就是骗我,反正我又聋又瞎。
  这样的对话一天能说一百遍,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她半夜突然把我拽起来,她没时间概念,说,快,我不行了,我真的不想活了,疼死了。我给她按摩。我下手轻,她说我不用心;我下手重,她说我想早些害死她,好娶年轻姑娘进门。
  每每这时,我承认,我真不想过了,可我扪心自问:你能丢下她吗?假若得病的是你,你可能跟她的心境一样,还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没有错,错的是老天爷。这么一想,我就释然多了。你这话说得好,人都同情得病者,其实也应关心得病者家属的心理健康。这话说得好,谢谢,你太理解人了,不愧是名校心理学的博士。做病人的家属十三年,我一直想把我心中无数次想放弃想离家出走,崩溃得想自杀的真实心理如实描述出来,可我写一阵撕一阵,然后想与其这样,还不如静静地抱着她,给她些许的安慰。这时,她会安静得像个小猫,手摸着我的头发,能躺好半天。当然,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每发泄完了,她就会拿着扫把一遍遍地打扫房间,我家的地板一天有时能拖三五遍。有时,她会跪在地上,在桌子底下、角落里摸着擦,我也没闲着。她擦到哪儿,我就给她在哪儿排除险情,一会儿挪插座,一会儿搬花盆。我不需她打扫卫生时,我不在。我笑着说,我上班时,你休息。我下班时,你上班。的确在我下班时,她上班。她一会儿说,我吃药了没?一会儿又说,你看看,家里怎么多出来一个怪东西,不是你的小妖精的吧。我看书,写论文,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我每次备课,都是在学校,家里,根本不可能。一个人没了眼睛,她再能干,还是会出错的。比如,家里的东西不能随意动,动了,她就会被绊倒,会误吃。有次,儿子治腿痛的外用云南白药气雾剂顺手跟他妈妈喝的口腔喷雾剂放在一起,我妻子误服了,气得她几天不理我,说是我故意害她的。你长八张嘴也说不清,况且对方还听不到。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有次,她做饭,煤气开了,灶却没点着火,她不知道,我闻到煤气味,才制止了一场险情。所以,我就是家里的消防员,随时准备处置任何突发事件。
  我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尚有厌烦之时,更何况年轻的儿子?
  那天我儿子是晚上十二点回来的,喝了酒。他一回来,就开始踢椅子摔门。肯定是女朋友又给他气受了。我本想跟他好好谈谈,可一看他那个样子,想着明天是周日,到时再说。
  明天给儿子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妻子说。
  好。
  明天你跟儿子好好谈谈。要不,把我送到养老院去。
  不行。我想起村里一个人把自己的傻弟弟送到养老院,第一个月去看,还能认识人,哭着要回家。第二次,已经不认识人了。
  要不就让我死。我又想起村里一个人把自己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儿子扔到了沟里。
  你把我领到大街上,让车撞了我,还能给你赔一笔钱,我也一了百了。
  我在她手心写道:够了。
  我把儿子叫到跟前,说,我给你说,你不能这样,那是你妈,你不能这样。
  儿子说,我知道,我理解,可我一辈子怎么办?这已经是第四个要跟我吹的了。
  你才二十四岁,不急。
  可我在家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已经成大人了,要跟爸爸一起担起重担。
  爸,也许妈妈走了是最好的选择。你看她疼痛时,生不如死,她那么要强,你看她疼时的样子,就忍心?
  不要胡说。生命对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况且那是你妈。
  与其生得没尊严,不如死。
  混账!我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一气之下,走了。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有时好想跟人倾诉,可是你知道,我跟爱人的交流都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太累了。再说,十三年她不上班,也不跟外界交往,社会上流行什么,她都一无所知。刚开始她还问,后来,啥都不关心了。

4


  半月前,她还自杀过一次。
  那天本来很高兴。儿子在我再三劝说下,带了一个终于喜欢他的女孩子到家来了。女孩子长得嘛,还说得过去,眉目算得上清秀,话不多,爱人问了许多问题,除过家庭、工作情况后,雙手摸了半天女孩的五官,说,长得不错,皮肤也细腻。女孩说,谢谢阿姨。儿子忙给她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妈听不见,看不见,你给她写字。手心。写慢点。用拼音或汉字。女孩好像还没听懂的样子,怔怔地望着儿子。爱人把手就那么长长地伸着,儿子握过他妈妈的手,递给那女孩。女孩终于握住爱人的手,写起字来。她的手指染着银亮色的指甲油,很长,且尖利。一定划痛了爱人的手心,爱人脸哆嗦了一下,但她说,好好好。晚上在家吃饭。
  爱人还是握着那女孩的手,说着她当记者时的风光,省报,首席记者,一次次的大事件、焦点新闻、获范长江奖,这都是爱人常挂嘴边的话,也是她人生最辉煌的篇章。可是女孩根本不在状态,她一直求救似的望着儿子。我说,好了,你们去玩吧,我跟你妈妈做饭。说着,我在爱人手心写了个饭字,爱人马上站了起来,说,好好好,我们去准备饭。
  说到这里,我必须强调,我爱人是很自立的,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什么都能干。说我照顾她,莫如说是我陪着她,替她长只眼睛而已。
  今天做个红烧鱼、油焖对虾、清炒西兰花,再做个汤如何?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悄悄低语说,你仔细考察下,我不怎么喜欢。她把我手都弄痛了,刚一洗鱼,感觉火烧火燎的,你看看,是不是破了?
  果然划掉一层皮。我让她一边歇着,我来洗。
  真的,我不喜欢,我闻到她身上有股味儿,那味儿刺鼻得好像从下水道传出来的。如果香水廉价,还可原谅,经济状况不好嘛。还证明没有最基本的审美感觉。这是一。二呢,我生怕她再说出其他难听的话来,便关上厨房门,爱人仍慢条斯理地切着菜说,她不会喜欢我的,你看她多狠,把我手都弄烂了,没有爱心。这样的人要不得。她在,就没有我的活路呀,咱们总有老的一天,指靠谁呀?
  我轻拍了下她的肩,制止她说下去。可今天她话真多,好长时间都没这么多话了。她笑了,说,咱儿子,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体重七十公斤,又在高校工作,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不过,这个女孩能到我们家来,也算品质不坏,咱就好好招待一番,让他们分手。
  我捏了一把她美丽而高挺的胸。
  愛人手脚麻利,我要给她倒油递盐,她一把推开我说,你看着就是,每次做饭那么难吃。说着,熟练地开火,熟练地摸到灶台上第二个瓶子,倒橄榄油,放葱花、焯西兰花。她说,配一个彩椒,红绿有了,再加上白的葱花,一定好看。
  我在她身后看着她,说实话,她还是很有魅力的,一米六八的身材,丰乳、翘屁股,还有五官生动的脸。当然,那眼睛现在戴着墨镜。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她的屁股。她打了我一下,说,快去洗高脚杯,咱们今天喝点红酒。
  起初,爱人生病时,我给她碟子里夹满各种菜,被她生气地制止了,她说这样她都分不清是哪种滋味了。于是每次都是她给自己夹菜。
  她一般都坐在餐桌靠里的位置。我坐上首,儿子坐她对面。这次呢,她让我跟儿子坐在她的对面,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坐在了她旁边。
  她说,吃吧,不知合不合口味?说着,拿着公筷夹了一只对虾,动作虽慢,还是准确地落在了女孩的盘子里。女孩吃了一口,不住地说,好吃,阿姨做的饭真好。我把此话告诉爱人,她高兴地说,好吃就多吃,我最喜欢做饭了,当然也是一个好吃的人。一个连饭都不爱做的女人,肯定不会生活。
  爱人说,儿子话也不少,一直说着单位的事,女孩不时也插几句。爱人可能是感觉到了,不再说话,吃得也少。在她起身时,滑了一跤,好在我一把扶住了。原来是女孩把虾皮和鱼刺弄到了地下。
  吃完饭,我看电视,爱人在瑜伽垫子上开始锻炼起来。她苗条的身体与她多年来坚持运动分不开。虽然她听不到音乐,但她凭着感觉一套做下来,也需四十分钟。她常常说,我要是能听见,或有一只眼睛看见这个世界,多好呀!那么美的云,那么香的花,还有我想看的那么多的书。每每她说到这些时,都要号啕大哭,然后一一历数她没害过人,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老天爷让她得了这么个病,在她正是迷人的少妇时。她得病时,三十五岁。
  爱人洗完澡,问我,那个姑娘还没走?我望望儿子屋紧闭的门,告诉她走了吧。
  爱人说,我明明闻到那股味道了,让她走。说着,就朝儿子屋走,我快步上前,拦住她,把她拉回卧室,写了三遍,她才说,不行呀,再大他也不懂事,不能好赖不分呀,这么一个俗货,不配进我们家门。
  我怕儿子听到,让她小声。她却不,打开门,大叫儿子的名字,说,夜深了,送客。
  儿子他们气恼地走了。一夜未归。
  你说说,这样的女孩,能要吗?能要吗?
  我安慰她半天,我睡觉了,醒来时,发现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黑夜中坐着,满脸都是泪。儿子是第二天回来的,娘儿俩吵了一架,儿子就是喜欢那个姑娘,做妈的又坚决不同意。儿子说,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还瞧不起你这个又瞎又聋还挑剔的女人呢!好在,爱人听不到,可这伤了我的心,我说,你住口,不能这样说你妈。然后我又劝她,儿子大了,由他去吧。
  她哭着点点头。谁知道,周一我还没下班,邻居老太太就给我打电话,说,她去看我爱人,才发现她割腕了。幸亏发现及时,抢救了过来。自这两次事发后,我不让儿子再气他妈,说他年纪还小,给他和他母亲一点时间,大家好好沟通。我呢,一下班就急着往家赶,尽量多陪她。

5


  好,我直奔主题。我先说说事发那天,一点征兆都没有。我上班一般都是中午回家。她得病前,我中午不回来,都在单位,一直到晚上下班。自从她病后,我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她不让我做饭,嫌我做得不好吃。这么多年了,她可以独立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她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服,啥都不让我干。我就干些她不能干的,比如买菜、换水、买电、带她去打针、给她熬中药、带她出去散步。说到做饭,我刚开始可担心了,每天回来,看着她做饭。看到她很熟练,也不放心,老怕她忘记关煤气呀,打翻开水锅呀,拿反了切菜刀呀,整天都乱想,所以干脆我不再开车而每天骑车回家。也算锻炼身体,你看我体形没走样,就是平常注意的结果。我的妻子也是,没病时,每天都要称体重;得病后,我也坚持给她看。她的身材你在照片也看到了,保持不错。我家离单位不远,就半个小时。每天在路上,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看着人来人往,特别是看到健康的女性,特别是跟我爱人年纪一般大的,都会多看几眼。再看一个个男人,我总想,他们中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爱人也得着病,心里充满了跟我一样的伤感。
  那天中午她跟平时一样,情绪平稳,还跟我说真想到电影院走走。我说,周末我带你去,咱们晚上吃西餐,我告诉她我们常去的雕刻时光改成了浪漫时光,现在品种更多了。我平时两三周就带她到商场买衣服、在饭店吃饭。对了,她还爱游泳,我经常带着她到我家门口不远的远望楼去游泳。我拉着她游,她不让,我就在一边保护着她,她在全场游得大家都叫好。当大家知道她身体成那样时,都很同情,也更钦佩她。她好虚荣,穿着漂亮,戴着墨镜,不让我在公众场合往她手心写字。我知道,她怕人知道她残疾。现在想起来,每到大商场买衣服,都很有意思。我给她挑中以后,让她去试,我要觉得她穿着好,就把她的手握一下;不好,就把她手往下一放。我挑的衣服,她都喜欢。她说我就是她的眼睛。   到饭店,每次我都坐到她旁边,给她点好她爱吃的西点,然后就一直默默地坐着。她会告诉我,她感觉到的世界。她说,餐厅里有绿植,有音乐,有成堆的年轻人,年轻人在电脑前写东西。她说的是她过去印象中的,还是她感觉到的?我不问,只由着她慢慢地讲。
  谁知道我晚上回来时她已经吃了安眠药。吃得太多,两瓶,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怎么积攒了那么多药。她当时说睡不着,我就分别以好几个人名义给她开了药。还是邻居告诉我的,下午我一直在单位给学生上了一下午课。对了,这是我从我的柜子里发现的,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最下面的柜子,一个信袋里发现的,有日记、存折等,你看有什么可以参考的线索。
  我不可能害她,但我有罪。真的,我请求你们逮捕我。事发后,我写了好多天,她之所以自杀,而且是三次。我对她照顾不周,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她心灵沟通。两次自杀,说明她已精神崩溃,我竟以为只要陪着她,让她安全即可。我应让她学盲文,应让她跟朋友们交往;她一定觉察到我有婚外情了;兒子对她的冷漠。
  她养的花花世界,她走过的草地,仍然在,它们在,她就在。我常常坐在草坪上,给她说话,我想她听得到,天国,总有许多的惊喜等待着我们吧。
  书架前放着她喜爱的花瓶茶碗,我怕她打扫时不小心碰破了,想挪开,她说一切都不要动。她还笑着说,儿子小时,家里衣柜全是镜子,来的人都说要小心,小孩会打破的。直到他长大,镜子还是完整如初。说我不至于不如三四岁的孩子吧。你去我们家看看,书柜博古架上,她最珍爱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仍如往常洁净美丽。
  她真的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我给她提议找个保姆在家照顾她,她坚决反对,说家里有陌生人的气息,她会窒息。我说我提前退休,她也不让,她说一切都会正常运转的。为了这正常运转,她吃尽了苦头,腿上、胳膊肘儿上都有伤,可她从不告诉我。
  她喜欢蓝,告诉我蓝色颜料最早来自稀有的青金石,之后古埃及人开始使用硅、黄铜、碱、青柠炼成的埃及蓝。也是世界上最早诞生的合成颜料。在古埃及,蓝色跟天空和神旨联系在一起。她说埃及艳后的眼睛是蓝色的,耶稣穿的是蓝袍,圣母像是蓝的,还有青花瓷、牛仔裤、她最爱的星空,皆是以蓝为主。她喜欢蓝色的衣服,说能闻见大海的味道。她说,我听觉和视觉没了,可我的触觉、味觉和嗅觉都还好,我还会说话,会走路,还不是废物。
  什么?你是问方琳?我的婚外恋?这个话题挺难堪的,那么,让我想想,其实,我都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自从那次后,我有一阵没有跟方琳联系,后来有一天,她情绪不好,我安慰她,不知怎么就发生了关系。给你说实话,我很害怕看我妻子的眼睛,那眼睛特别吓人,它离你那么近,却看不到你。更别说有激情了。所以,你知道她冰雪聪明,与我行夫妻之事时,会戴上墨镜。整整十三年,我没出差过一次,更没旅行过。所以我渴望跟一个正常的女性在一起喝喝茶,听听音乐会,看看电影。起初源于孤独,你想我整天面对着一些孩子,除了给他们讲讲文学史,讲讲一些人生道理外,我的孤独、难过,都需要向人倾诉。我不是贬低方琳,而的确刚开始是这样的初衷。后来,她就变成了我精神上的安慰者。不是狡辩,当然也有美好的性爱,我不否认。所以,会不会在跟妻子做爱时,有时敷衍,而她又恰好感觉到了?想到了死,这也是有可能的。
  每次事后,我都洗得干干净净才回家,生怕她发现。她的鼻子真的比小狗的鼻子还灵。有一次,我感觉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她说,我知道你有喜欢的女人,反正我是个废人,你没抛弃我,我就知足了。她说得轻松,我听得却胆战心惊。半夜她常常哭醒,打我,骂我,咒我不得好死,然后又给我道歉。每次,我都发誓不再理方琳。可过一阵,我又经不住孤独,于是又去跟方琳待一会儿。我一般出去,不超过两个小时,我生怕她想喝水,恰好矿泉壶里没水了,或她忘关煤气,或一时想不开。我藏了刀、剪子,因为她说过,可我害怕她拿碗片割腕、怕她从阳台上跳下去。可我怎么忘了安眠药呢?我每次只给她一片呀,她积攒的,还是别人给的,我不得而知。
  爱人走时,我儿子没哭,他表现得很是冷淡。爱人遗体送到太平间后,第二天要火化。我跟他一起去布置告别现场,我们还吵了一架。
  他不让通知朋友和亲属。其实在这个城市,我们除了朋友,没有亲人。爱人家在外地,父母去世了,有个哥哥,在农村种地,来去也不方便。我告诉他了,他说,家里苹果刚熟,要摘苹果,要联系果农来买,时机耽误不得。朋友嘛,我有些,但我起初就跟你说过,来往也不多。爱人过去有不少朋友,得病后,常来常往的也就三两个,后来来往得更少了。可我学生同事多,他们都知道爱人的情况,再说,爱人毕竟曾是省报著名报人,在我们这个城市,还是有一定声誉的。所以,我不想让她太冷清地走。儿子说,你应遵照妈妈的想法,让她安静地走。我起初以为儿子怕麻烦,所以生了他的气,说,如果他嫌烦,不去好了。儿子这时忽然哭了。得知他妈妈去世,他没有哭,可这时却为这么一件事哭个不停。我没理他,还是决定通知爱人的单位和我的同事们。儿子最后没再反对,说,那灵堂由他来布置。我看着他哭红了眼睛,便依了他。
  儿子没像一般人在爱人遗体旁放那些该死的纸花,而是放了一圈鲜花,花是他挑的,百合。音乐本来我想放哀乐,儿子坚持要放《蓝色多瑙河》。看到他不生气了,我也依了他。
  我给爱人穿的是她最喜欢的驼色羊绒大衣,白色高领羊绒毛衣,她喜欢的黑色西裤。
  来了二三百人,我没想到爱人离开工作岗位十三年了,人缘还这么好。随灵车走时,我知道儿子害怕,让他随同事车后来。儿子却抢我之先坐到灵车上,一再地跟殡仪馆的人商量,能否第一炉烧了,说加钱都行,只要第一炉。因为他妈妈爱干净。
  在等待骨灰时,儿子跟我说,我并非不爱妈妈,如果我们痛哭,妈妈会高兴吗?她在天堂没有了痛苦,看着咱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生活着,她一定也是快乐的。
  我有时生我儿子的气,可我理解他。他十五岁时,他妈妈得了病,他的学习从年级第一名成了最后一名。性格也从原来那个充满爱心的阳光少年变得自卑而敏感,生怕同学笑话他。不让同学到家里来,也不去同学家,在学校独来独往。初中上的是市重点中学,后来只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能在我供职的大学找到一个行政工作,还是学校照顾的。   他妈走了后,我做饭,他也不好好吃,总说难吃。有天,他想吃饺子,我和馅,他包。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动手做饺子。爱人在时,她不让我插手。虽然看爱人做了很多次,可真要做,还是手生。和面,倒水,感觉面多,又加水,面又成软的了,再倒。结果,面和多了。做饺子时,剁了半天肉,我胳膊都酸了,有些肉还是一串。儿子包得也烂糟糟的。饺子上沾着白菜不说,底也包漏了。儿子说是我皮擀得太薄。我嫌他放得馅多,没包住。一直折腾了两个小时,我们终于吃上了平常大家最爱吃的白菜大肉水饺。可是饺子一点都不好吃,很多馅都流进了汤里,皮又厚,吃得索然无味。儿子忽然说,我妈包的饺子好吃,再也吃不到她包的饺子了。他说着,哭了。我的眼角也湿了。我们父子俩吃完这顿难吃的饺子,又把汤也喝净,也算听了爱人的话,她说吃饺子喝面汤,原汤化原食。
  她在时,不觉得,她才走了一周,我就发现家里四处充满了灰尘,更别说桌下床底。我才知道没有她,日子一天天好难打发。昨天下雨,好冷呀,屋子里還没供暖,如果我爱人在,她就会给我怀里塞个热水袋。我坐在没有她的冰凉的被窝里,读着白居易那首《夜雨》,心更像浸在了寒冰里: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解深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6


  我跟方琳接触多了,单位不少人都认为我给妻子吃了安眠药,还有人说是我跟方琳的事逼死了罗娜,议论山大。我估计你们这次来调查,就是有人告发的吧。我大概能猜出是谁,不过我不想追究,各人有各人的目的,还是与人为善吧。大学里,学文学的女学生多,你问我有没有女学生喜欢我?当然有了,不过,我对女孩子只欣赏,从没想占有,主要是有代沟,你看,我是一个老派人,还是对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更对路子,比如说方琳,就很会关心人,又能谈得来。
  我跟方琳在一起,我儿子没有反对。在我一个人每天孤零零地过日子时,他还劝我说,爸爸,你跟方阿姨结婚吧,你们就在家住,你看你头上都有白发了,该过几年舒心日子了。
  终于我不再喝中药,不再陪妻散步,也不再给她手心一遍遍地写字。我过起了单身汉日子。跟方琳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会,有时,也住在她家里。我从来没有把她带到我家里来。为什么?给你说实话,我总感觉妻子一直在,在家里每个角落。看到精致的花瓶,我想起了她;看到她读过的书,我也想起了她;看到一柜子的衣服,我又想起了她。方琳没提出过到我家。她家房子小,两室一厅,但很温馨。她跟爱人离了婚,也没孩子,又跟我在一个单位,我们很能聊得来。有几天我过得很高兴,可常常在晚上,我睡着时,会忽然拉着她的手写字。她一下子恐惧地推开了我。
  我们相处不到一个月,她说,咱们还是分手吧。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妻子,你还活在她的世界里,有时让我很恐惧。
  我不怪方琳,她陪了我五年,没有她我不知我还能不能有爱心照顾我的妻子,还能跟她过下去。
  你应该看了我妻子留的本子,我没看,她是封着的,因为她不是写给我的,我拆了,就属不道德,侵犯个人隐私。写了什么,我当然有兴趣,但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无权过问。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应当尊重她。
  你说她所写的不能证明她想自杀,她一会儿想死,一会儿又不想死,因为被害人看不见,是摸着写的,有的地方三五十个字都重叠在了一起,根本看不清内容。有些地方又空了很多,还有墨汁涂黑的地方,但无论怎么说,我们还没有充分的证据来证明被害人是自杀的。
  说到她写字,我怕她遗忘了字,会跟我失去唯一的联系,我给她本子,还给她买了一把小米尺,让她左手扶尺子,右手写字,就不会串行了,估计尺子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明白,你们要调查我儿子、方琳、邻居,我反对也不起作用,尽管调查,最后给我事实即可。你认为是我给我妻子吃的药,可我一直在学校。这可以在我的学生、我们大院门卫等多人处调查。如果说是我中午回家作的案,我邻居三点去我家时,我妻子还在家拖地呢。
  她是我的妻子,害死她,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再说,我下得了手吗?我们应相信人,社会现在缺乏的就是彼此信任。你想,如果不信任,那么我怀疑是我邻居所为,因为她有我家钥匙。她有什么动机?我妻子死后,她挣不到钱。或者她伙同家人或外面的人,想抢劫我们家?可我家什么都没丢。那么会不会还有另外的可能?比如有小偷进来?我家住在十层,除了蜘蛛人,一般没人能上得来。可如果是我妻子开的门呢?这个可能是有的,我妻子经常告诉我她能听到各种声音,比如有人敲门,陌生人呼叫她,鬼魂看着她。那么她在幻觉下,会不会开了门,恰好此时小偷进来呢?可又不可能了,我家的存折我妻子不知道,小偷害了她没用呀。
  我倒觉得,她的亲人和朋友间接地害了她。她哥哥一直跟我们来往密切,因为他家在农村,前几年生活紧张,我们没少救济他。买果树苗钱还是她给的。自从她病后,哥哥连个电话都没打。去世后,也没来。还有跟她好的朋友、同事起初还来看她,后来,就一个个都不来了。这些人里包括她最好的闺密,或者情人。我亲耳听到她最好的伙伴建议我把她送到养老院去,说,凭我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这个更好的她没明说,可是从她经常给我打电话,约我看电影的举动看,她对我是有好感的。那么这些暗流,我妻子有没有发现,或者察觉到呢?所以,如果说我妻子自杀有客观因素,他们也要负间接责任。当然我清楚,我是她最亲的人,她最后拒绝跟我交流,一定是对我失望了,我责任最大。放在任何时候,我毫不否认。最近,电视剧《好大一家人》反响很强烈,与我跟爱人的故事有惊人的相似,我跟男主人公一样,精心地照顾着妻子十三年,可他那妻子是植物人,没反应,又有一个自私又开明的丈母娘,还遇上一位漂亮的开豪车住大房开服装店的女老板,他结婚,带着一家老小住在人家家里,小日子过得不错。即便妻子醒过来了,他已娶了漂亮又富有的女老板,谁奈他何。况且离婚再娶还是丈母娘的主意。可那是电视剧,咱老百姓的日子,还得脚踏实地地过,不是嘛。   你懷疑我儿子,更不可能,他在外地出差,这有同事可以作证。可有没有可能他偷跑回来作了案后,再回去?显然更不可能。但就像你说的,他有作案的动机,因为妈妈不同意他的婚事,还有,他曾经流露出妈妈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安静地去。可这仍然不能确定他就一定害死了他妈妈。他要进大门,进单元门,进家门,从门卫、邻居,或者院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发现。对了,还有我们院子和楼道里都有监控器,你可以调出来查看。
  你说方琳?那更是笑话。她如果有此意,我妻子第一次自杀,她就不会阻挡。还有,她根本连我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有她怎么进我家的门?如果我俩串通,那更是没边,我们已经好了,还用得着害我妻子吗?况且她没有那么爱我。
  所以一个人认知过程是由恰当的精确性与肆意的曲解两部分组成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人是复杂的。我是讲文学的,文学是人学,对吧,所以,人的秘密我还是多少了解一些。
  《看不见的城市》你看过不?有看不见的城市,就有看不见的人生,一个人自己为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随着心情的不同,人生阶段的不同,对同一件事她也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比如,你坐在我对面,专心地听时,我讲述时心情就极为振奋,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我认为有价值的细节;但当你出现倦怠情绪时,我的语速就会变快,想着尽快地结束谈话。读书需要好的读者,你看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不知你读了没,不过你不是学文学的,但看些小说还是很有意思的。《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写了不到五页字,约四五千字,可是著名作者昆德纳解读就花了十页字,这就是好小说的魅力,也是优秀的读者。所以,我说了这么多,源于你是一个优秀的听众。影响人情绪的因素可能是伟大的思想或者行动,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眼神或者手势。不管是什么,事物其实都是受偶然性左右的。比如我妻子得病,就是偶然;我跟你认识,也是偶然,可就是因为这些偶然,就会发生质的变化。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比如今天是你找我了解情况,你提的问题很感性,因为你是一个敏感的女性,你注意我的表情、衣饰,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我讲话时的语速。相信我跟你说的是真话,可换成另外的人,就两样了。比如那个自以为自己掌握着天下真理的秃头法官,他看我时,那眼神,就像刀子,还有他不停地把两边的头发往光光的头皮上盖。秃头不要紧,老天爷给的嘛,我受不了的是他不停地抠头发,头屑四处乱飞,落得满肩膀都是,让我恶心。还有那个长着一副开棺材铺脸的中年女人,我不是以貌取人,关键是她一看到我,好像我欠她的账,满脸的不耐烦,不停地敲着桌子,还东张西望个不停。一开口,就指定我害死了妻子,让我说我为什么忘恩负义。也许她因自己的遭际,就认定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人。如此偏颇之人,我怎可能跟他们交心?即便他们用手中的权力动刑,我也会一言不发。他们竟认定我是做贼心虚,我不辩解,只闭眼拒听,如我妻子,屏蔽这个忽视她的世界。
  以完美和无限的星空为蓝图的城市永远不可能建成,就如理想的爱人,同样找不到。坚决与你离婚的人可能并不是当初坚决要和你结婚的人。
  我妻子嫉妒那些能看见和听见的人,当然更妒忌那些她自认为是我的小妖精的学生们。她说某某偷情,某某某贪污公款,某某某卖假药当人贩子干伤天害理的事,为啥老天没报应他们。有时,她还说真想让你也得这样的病,这样咱们就可以一起去死。这些想法我都能理解,我们不能因为人内心有自私的想法,就剥夺她活着的权利,对不对?我妻子太敏感,脑子里一定有各种思绪,特别是去世前,她说话很少,也不让我跟她说话,我不知道她都想些什么,有时,她就一直不停地写,就是写在你拿的那个日记本里,日记本我记得,还带着一把小黄锁。
  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我了解她,特别是深深地理解生病后绝望的她。可是自从她走后,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真的了解她吗?了解她所有的需求吗?我有没有在她激情饱满时,表现出麻木、冷漠,使她伤心,乃至绝望。可能怪我吗?试问,如果你的丈夫和男朋友得了此病,你会照顾他十三年吗?你会如我一样,不盼着他解脱吗?十三年来,咱们的国家和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去除农业税、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世博会、 世园会、网络进入家庭、快递小哥、共享单车、网络、博客、微博、微信,等等。我家呢,儿子上大学,有了女朋友。我个人也从一个年富力强的老师渐入中年。虽然我每天都跟她讲,但是毕竟太有限。
  文学史我可以从春秋战国一直讲到当代,可我很难给你讲清我妻子对生活的迷恋,更难画出她内心真实的轨迹。
  同样一个人,有些人看到她的美,有的人可能看到她的自私,还有人可能看到她的温情。因为这是注视者的情绪,或者是因注视者的文化,及他对她的态度而变化。我妻子得病十三年,在最不幸的境况之下,还顽强地活下去,我就认为她是美的,短暂的一生也算如火如荼。
  我爱我的妻子,如果她不得病多好。而美丽的你,不知哪儿,跟她神似。长相?不对,也许是眼睛,对了,一定是眼睛。包法利夫人的眼睛在阴影下是黑色的,在阳光下是棕色的,所以我被她征服了。而我妻子得病前眼睛跟你一样,或者说跟包法利夫人,都让人心荡神移。你看,我的职业病又犯了,好像我还站在讲台上。好了,说了这么多,我看你也累了,我也说完了,女人不要太累。我最见不得女人受累。不是我贫,算怜花惜玉吧。学文学的人嘛,不敏感,怎么在语词中穿行?
  我能想起的都说了,你们把我关起来吧,最好让我跟她去作伴。反正我现在也廓然无累了,儿子结了婚,我在哪儿,都一个人。不过,我有事干,我要整理她留下的文稿,有多一半都是她摸着本子写的,这也许是我真正走进她内心世界的更好的通道。
  不觉间,我一口气给你讲了整整五个小时,天已黄昏,你也该下班了。最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我谁都没告诉。我爱人走后,我家的小桶突然好端端破裂。 我前面说过,我爱人有洁癖,经常提着水桶拖地。得病后,我怕她提着大桶不方便,就买了一只上面有蓝精灵的小桶让她提着,慢慢拖。现在小桶不在了,我相信是爱人骑着它飞走了。你信吗?漂亮的法官。   补 记
  省知名女记者罗娜案再度引起关注
  本报讯 罗青报道 近期,本已定案的知名女记者罗娜自杀案再次引各方关注。
  三个月前,省报知名记者罗娜死在家中,有关部门多方调查取证,确认罗娜生病多年,系自杀,缘由是长期病痛所致。近期,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丈夫收集整理的她的作品集《我心依旧》,序言是她儿子写的,详述母亲生病种种细节,情真意切,甚是感人。可前不久被害人的丈夫某大学教授欧阳明与负责本案的法官林雨蒙突然成双入对出入公众视野,两个人的亲昵行为使平息许久的此案再掀波澜。详情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中。
  (摘自12月20日《新河晚报》)
  原载《广州文艺》2017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刘 妍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为另一半代言
  文清丽
  这是我疾病系列的第六个中篇。
  年初中篇小说《采葑采菲》写到结尾时,我突然发现女主人公的丈夫冲到我面前,抗议我把他塑造得面目模糊,举止呆板。细细看稿,的确丈夫形象单薄,但我怕他夺了妻子的戏,狠心地把他摁在了原地。可他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却找不到恰切的路径抵达他内心的幽微。我想,写他,必是此系列的终篇。换言之,准备充沛,方可完美收官。
  妻子常年得病,丈夫咋想,他会怎么做?我反复问自己,也问身边的朋友。经常听不少女朋友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好色、懒惰、功利。虽失偏颇,可在某些方面,我还是认同的,比如男人不如女人痴情,没有女人细腻,对物事欠敏感。
  一次朋友聚会,我得知敬慕的一位作家老师没来,是因為老伴得了老年痴呆症,他放心不下。听之,我心怦然一动。
  再回头细观所见男人,的确他们比女人更不易——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担任抗洪抢险救灾急难险重任务。学校门口接孩子。在手术单上艰难签字。遇到悲恸事却埋到心里不动声色。还有像作家老师那样,陪着妻子走过漫漫岁月的男人,应不在少数。
  纳博可夫的长篇小说《洛丽塔》,把一个在世人眼中的杀人犯写得那么迷人、鲜活,甚至腔调,都让人为之动容。由此,我想男人跟女人一样,内心深处,都有秘道,亦有黑洞。一个优秀的作家,当心怀众生,方可步入创作佳境。
  落实到此篇小说,我想写出妻子得病后丈夫内心的烦躁、绝望,同样,也要写出他对病妻的体贴、温情,也绝不回避他对健康异性的渴慕,甚至欲望。我不想让偏见制止我去触摸他内心的褶皱和沟回——体力上,要照顾病人;心理上,要承受众人的挑剔及他的自我纠结。我坚信,他跟得病的妻子一样,也有颗千疮百孔的心,而这却很少有人去关注。至于叙述人称,我想何不让他站出来给一位漂亮的女士讲他的心路历程,来诉诉自己的苦恼呢?于是小说顺利完成了。特别是那个关于小桶的勾连,我很得意,也算向大师卡夫卡致敬!还有后面的补记,我想再延伸下故事,算多个视角,使故事相对客观些。
  小说写得如何,只有交给读者去评判了。感谢《广州文艺》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诸位老师,有你们,我好温暖。
  文清丽,女,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
  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
  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和鲁院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
  曾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
  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
  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
  长篇非虚构小说《渭北一家人》。
  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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