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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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小马是部队二级士官转业的,一切行动都中规中矩。早上准点来接首长,将车悄无声息地泊好了,叫一声喇叭,短短的,轻轻的。中共南山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宾之皓也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喇叭响后一分钟内,即走出宿舍楼单元门,健步而来。
  今天早上汽车喇叭响了,宾之皓走出来了,却没往汽车旁去,在一楼楼道口停住了脚步,脸色不好,眼光滞滞的。站立了分把钟,又毅然返身上楼。
  坐进汽车时,宾之皓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还拎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轻声说了句:“去天雾山。”小马启动了车,脸稍微向宾之皓这边侧了侧,宾之皓明白他的意思,说:“不去接刘处长了,我通知了办公室另外派车送他。”
  遵照省纪委批示,宾之皓去天雾山找在老家休假的副市长彭涛谈话,宣布对他“双规”的决定。
  彭涛副市长回天雾山已一个星期了。
  黄泥寨的祖屋“五望楼”翻修好了后,彭涛给一个远房侄子住着。十几年了,每年清明回乡扫墓时,彭涛会叫车停下来,坐在车里远远地看一眼。彭副市长近几年每年来天雾山休息几次,都住在崖门岭忘溪边上的吊脚楼里。
  黄泥寨离天雾山墟场五华里,崖门岭离黄泥寨不到三华里。宾之皓说来天雾山,是选大地名讲。再讲,几个地点确实相距不远。天雾山——黄泥寨——崖门岭,找彭涛要走这个顺序到崖门岭吊脚楼。
  忘溪楼上下两层,共二十四间房。依山傍水,附山形而取水势,用料精美,做工精细,堪称吊脚楼之极品。南山市旅游局一位副局长闻风而来,一看,两眼发光,大发赞叹:“全世界最好的吊脚楼!”副局长有些书生气,回到南山市拜见彭副市长,希望在彭副市长不在忘溪楼的“空闲时间”,将忘溪楼作为“旅游景点”开放给游人参观,旅游局负责忘溪楼的维修、维护费用。
  听完副局长的“金点子”,彭副市长忍了又忍,脑门心仍窜出火来,对着唾沫横飞的副局长吼了起来:“听说你家卧室装潢跟别人家不一样,何时辟为参观景点?”呛得副局长脸色寡白。
  宾之皓在忘溪楼下基脚时来看过。彭涛说宾书记字写得好,请他来题“忘溪楼”三个字。宾之皓到了崖门岭,一看这么大的阵势,趁着彭副市长和天雾山的书记、乡长手舞足蹈谈得正酣之时,叫小马开车走了。
  回到南山市,宾之皓给彭涛打了个电话:“老彭啊,搞这么大响动干什么呀!”
  彭涛笑答:“养老啊,给你也准备了三间。”
  “别别别,我受不得这一补,你莫打我的米。我说老伙计啊,收敛收敛吧!”
  “噢,怕我钱用大了,去贪污受贿?老兄啊,革命二十几年,在乡下盖几间草房的钱还是拿得出的……”
  “彭涛啊彭涛,树大招风啊。你有必要搞得这么……耀武扬威吗?啊!”
  宾之皓和彭涛交伙搭档二十来年,这是第一次跟他讲这些话,也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讲话。可惜,这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讲话。彭涛以后做的有些事,刻意瞒着宾之皓;宾之皓这边呢,也有意回避有关彭涛的“敏感”事情。有时听见、看见彭涛的一些事,似觉不妥,也想规劝,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一次二次,八次十次,如此这般也就失去了再提这类话头的兴致和机会。为这种状况,宾之皓常常后悔,以至后来常自责不己。
  今天这个日子不寻常,彭涛有预感。再说,某些渠道也有了十分明确的暗示。
  昨天下午三点多钟,宾之皓打来电话,说好今天上午来天雾山。晚上十点钟,省城发来手机短信:已买两斤当归!彭涛一看就明白了:已定“双规”。
  今早四点钟,彭涛叫醒了妻子邢娜拉和儿子彭朋,一人一只长电筒,三人一起上了崖门岭。彭涛给父亲彭庆牯和母亲嫚的坟上添了几铲新土,给父亲磕了三个头,在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
  六点钟从山上回到忘溪楼,彭涛和邢娜拉关起房门谈了很久。彭朋至此方觉得这个早上太过诡异。黑天半夜上崖门岭祭拜爷爷奶奶又不是头一回,彭朋并未感到突兀,而父母的略显鬼祟的“闭门密谈”却让他感到了几分不安,此时才觉得家里可能“出了事”。凑近门缝,他听到爸爸对妈妈讲的最后一句话:“你不会有事的,到我这里打止了。”
  七点钟,已把诸事安排妥贴的彭涛,把邢娜拉母子送出望溪楼。
  独自一人,坐在吊脚楼的望台上。彭涛对着白雾缭绕的崖门岭,梳理好心绪,等候宾之皓一行人到来。
  小马在忘溪楼前停好车,宾之皓把公文包留在车上,拎着大塑料袋下了车。站在车门旁,他对小马说:“你也下车吧。自己找个房间休息。我那边你就别管了。噢,刘处长来了,叫他稍等一下,我会来叫他。”
  宾之皓拎着大塑料袋一人走进了忘溪楼。
  “来了。”彭涛脸对着崖门岭,背对着房门,听脚步声晓得宾之皓到了。
  宾之皓没理这咸不咸淡不淡的招呼,只管把塑料袋放在茶桌上,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摆好。
  “开口笑,十五年陈酿;客家凤爪,水煮花生,辣椒萝卜条,老三样。”是彭涛报的酒名、菜名,他仍背对着宾之皓。
  “知我者彭君也。”
  “抓我者皓哥也。”彭涛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桌边,一脸的平和,自自然然,绝非强装硬扮。
  宾之皓喜欢彭涛这种作派。人嘛,悲悲喜喜,起起落落,是常态。走麦城也不必哭天抹泪,再说了,你可怜巴沙的也赚不来真同情!哎,话说回来,有真同情又如何呢!
  “还照老规矩一人一瓶?”宾之皓指指桌上摆的两瓶酒,征询彭涛的意见。
  彭涛站着打开一瓶酒,分倒在两个杯子里:“今天减半。”笑了,调侃地,“副市长讲酒话,别人听着是真言。双规干部的酒话,将来都是呈堂之词啊,少喝点少喝点。”
  两人似乎都没有慢饮细啜的兴致,坐下来,端起杯,碰了一响,宾之皓说了句:“全在酒里了!”一口,咕噜咕噜,半斤酒见了杯底。彭涛也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都不想说话。彭涛搛了几筷子菜,放下筷子,挪步到躺椅边上的竹几上拿过来一沓稿纸:“看看吧,宾书记。回天雾山一个星期,想想写写,写写想想,写了整整七天。”   接过写得密密麻麻的足有百把页的稿纸,宾之皓心里很不是滋味。从纪委书记的角度,他应该十分受用这种积极向组织坦白交待的举动。但面对彭涛,不知怎么搞的,内心却不愿看到他这么飞快、这么匆忙地交上一份坦白书、忏悔录什么的。是啊,很矛盾。这也同昨晚上准备了酒菜,今早上犹豫着未提下楼下了楼又返回去拿酒菜的心理很一致。二十多年的老搭档老伙计老兄弟啊!
  扉页上有题目:《我的路》。宾之皓从公文包里取出老花镜,细看了几页,又把后面的粗粗翻了一遍。放下稿纸,宾之皓竟然十分激动:彭涛写的不是坦白书、忏悔录,他写天雾山、黄泥寨、崖门岭,写耶耶(父亲)、母亲、妻子、朋友,写曾经的难忘之事,看得出,感情很浓酽,文笔很从容……
  一九四九年元月,白崇禧备战衡阳、宝庆战役,在南山火车站屯积了一个整列的弹药,总共十三节棚车。共产党领导的湘粤边游击纵队接到上级指示:务必在三天内炸毁弹药专列。
  游击纵队派来侦察队长魏好,元月十七号到了南山。南山地下党派袁进初协助魏好的工作。袁进初公开身份是铁路完小教员,与火车站联系密切。袁进初与魏好在南阳茶楼见面,兜头给魏好泼了盆冷水。袁进初说,铁小校长前天召集全校师生开了大会,宣布近期谁也不准去南山火车站,必须途经路过的,也要绕道走。不听话,哪个惹出了祸哪个自己背起!还讲火车站派了专人和军方合作,专盯铁路系统的熟人。
  魏好一听,感觉肠胃里一阵烧灼,脸白了一阵后又转了点红,说:“让尿胀死了那是烂鸡巴。大路不通走小路,进初老弟,你脑壳灵泛,要帮老兄拿主意啊。”
  袁进初是个喜欢撸顺毛的角色,见魏队长赏这么大个脸如此客气地求自己出主意,默了一默,把灵泛脑壳拍了一拍,说:“有办法了。我一个远房亲戚这两年一直在车站做装卸工,上月回乡奔丧,这几天也该回来了,可以找他帮把手。”
  魏好说:“可靠吗?”
  袁进初拍胸脯:“天雾山的老实农民,扎硬寨打死仗的角色。”
  魏好大喜:“那你赶快去天雾山。”又想了想,“你跟他讲,算他正式参加了湘粤边游击纵队,职务是……派驻南山的侦察员,上线就是我。”
  袁进初大悦:“如此甚好!”
  接下来的故事,讲的是彭庆牯如何巧计携炸药潜入南山火车站,如何炸翻了弹药专列。彭庆牯点燃了炸药包,成就了南山历史上有名的“火车站军火大爆炸”,轰隆轰隆,噼哩叭啦,火焰四射,热闹了三天三夜。
  可惜的是,侦察队长魏好一九四九年三月被八面山土匪暗杀,地下党员袁进初五月间被叛徒出卖,在新中国诞生前夕,牺牲了。弹药专列是不是彭庆牯点火炸的成了悬案。原南山火车站装卸队工友的证明,权威部门说只能作参考,组织内部晓得情况的又牺牲光了。山民彭庆牯只好回天雾山参加土改分田分地做农民。
  一九五九年,在天雾山山民记忆中那年是最冷的一年。才阳历十一月,老老小小们已把各色各样的棉衣夹袄裹在身上了,还都拦腰扎起一根粗粗的草绳子。按旧俗,这是屋头老了人的丧事装束,现如今都无人顾忌了,不冻死,活着要紧些。天冷,屋头更冷,冇得人家买得起炭煤,远山近岭光秃秃的,近在寨旁的崖门岭又是动不得刀斧的圣山。家家灶头冷火秋烟,一天搞一餐吃的,一把茅草,几根黄荆条,把几个红薯熬熟了,赶紧从灶膛里抽出还抽得出来的茅草、荆条,辟哩叭啦,一顿乱踩,踩熄了再捡起,下餐再用。
  那年二十八岁的彭庆牯,大手长脚巴斗脑壳,六尺长的钎担立在身边,长不出三、四寸。上山砍柴,下田背犁,庆牯一餐要吃一斤半米。蒸十斤红薯,不出五分钟,吃个精打光。眼下的苦日子,逼得彭庆牯从黄泥寨出来,到天雾山墟场抓副业,打零工。一则庆牯身大力不亏,二来公社领导总为游击队的事替政府觉得有些对不住庆牯,公社供销社仓库要找个搬运工,自然就落到彭庆牯头上。供销社食堂一日开两餐,两餐都有米饭吃,虽讲只能半饥半饱,比起在黄泥寨的一餐红薯汤,庆牯已是很满足了。
  仓库这天事不多,庆牯闲得冇事,到磅秤上过了一下,正低下头1、2、3数刻线。从南山城来看老公的公社刘副主任的老婆,见一个这么瘦长的男子过秤,凑过来看到底多重:“唉哟,只有一百二十斤!”再抬头看一眼皮包骨的彭庆牯时,着实吓了一跳狠的:“哎哟,你这样子睡到哪个堂客(女人)身上,一身七拱八翘的骨头不戳死人啊!”
  眼皮在深凹的眼眶里搭了两下,庆牯想找句话答她,一时竟找不出。仓库保管员山崽见状,出来帮腔:“那倒不得嘞,有根蛮槌撑起哟。”
  刘副主任的妇娘接得飞快:“那根蛮槌怕也尽是硬骨头!”
  众人哈哈大笑,庆牯也笑了起来。刘副主任妇娘慌忙走开,一路走,还一路缩颈摇头,装出惧怕的样子。众人更是大乐。
  那天下午,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仓库壁上的挂钟还只标出五点钟。要下凌雨了,天黑得早。——凌雨,天雾山土语,雨下到地上挂霜结冰叫凌雨。
  食堂六点钟开晚餐,还差一个钟头,庆牯满肚子咕咕叫,却又无可奈何,喝了一大瓢冷水。思想起刚才那番“蛮槌”的笑谈,心里顿生莫名烦躁,不觉信步出了仓库大门,往墟场上走去。
  南山城发配来的右派分子、彭庆牯在黄泥寨的房客邢智培远远走来,后脚赶前脚,走得蛮快。在墟场西门碰见双手笼在袖筒东张西望的彭庆牯,忙一把拖住:“庆牯,我正找你!”庆牯少见邢老师这般慌慌忙忙的样范,问是什么事?邢老师扯住庆牯往学校走,连声说好事好事,到了再讲。
  邢智培大学毕业,是天雾山最大的文化人,因是大右派分子,上面还时不时来查问查问。中心完小几经周折,悄悄地将他从黄泥寨搬到学校当了代课老师。邢老师带着两岁的女儿娜拉住在楼梯间里,教学生带女儿忙得实实在在,自我感觉比在黄泥寨好多了。
  屋里坐着个女人,背对着门,看不到脸。看骨架,个子不小,头上包了块最初原色可能是白色的邋遢毛巾。庆牯心里头“咯噔”响了一声,响了一声后那女人才转过身来,不漂亮,鼻子眼睛嘴巴倒也都摆布在各自应占的位置上。过细看看,再作洗脸梳头的设想,看还看得出是个女人。   “嫚,这就是我跟你讲的彭庆牯。”邢智培卷起舌子说家乡话。南山城南下的大兵现在做着市上、县上、公社的领导,他们都还讲这种话。邢智培嘛,大学生,人又年轻,会讲本地话算是南下大兵独一个。
  嫚抬头看了看庆牯,不讲话,笑了一口,牙蛮白。
  半小时后,彭庆牯将嫚带到了供销社仓库自己的住处。嫚好像有病,一路走一路抖,进屋,一屁股坐到地上。庆牯把嫚扶起坐到床上,闻到嫚身上一股腥臭的味道,赶紧从床下拖出个大脚盆,一路小跑,从食堂端了盆热水进屋。庆牯要嫚洗一洗,自己抬脚准备出屋去。嫚讲话了:“大哥,我,我洗不了……”话说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床上。
  庆牯想去扶嫚,见嫚一脸的泪水,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嫚无声地指指自己悬吊在床沿的双脚。嫚的鞋、脚背、脚板、小腿、棉裤紧紧地肿在一起、烂在一起了,红的血水白的脓水淋淋漓漓。庆牯找来剪刀,跪下来,抱起嫚的脚,一点点剪开,一点点清洗……
  那天两个月后,嫚和庆牯扯了结婚证回到黄泥寨的那天晚上,庆牯抱着嫚说:“嫚,那天到邢老师家,一进门还只看见你的背,我心里就咯噔响了一声。”
  嫚细声细气地说:“我听见了。”
  庆牯睁大了眼:“真的?”
  “真的。”
  “那一响好像是通知我:你的妇娘来了!”
  “我也听见咯噔一响,我就肯了。表哥先跟我说了,那个长子是个好人,你跟着他吧。”
  嫚怀孕了。大病初愈,营养不良,水土不服,妊娠反应,把个十九岁的姑娘煎熬得脱了人形。黄泥寨的姑婶姨婆都跟彭庆牯讲:保人不保胎,待嫚体质好些再怀不迟。彭庆牯劝嫚,嫚犟,不听。求嫚,嫚倔,不理。庆牯跪在嫚面前拜嫚:“嫚,我彭家屋头就是绝后也不能让你去闯这道鬼门关啊!”嫚也跪下来,哭了:“庆牯哥哥,嫚这回不生下来,以后就再也怀不起了。嫚知道,嫚是彭家的人,拼死也要为彭家接续香火!”
  冬去,春来,天雾山刮起了霜风,下起了凌雨。山里人讲,这是在冻苞哩。果然,桃树枝杈上绽出一个个鹅黄的芽苞,憋足了生命的活力。春夜,冷风刺骨,嫚生下一个男娃,产后大出血,走了。
  扶起长跪在地的彭庆牯,邢智培讲了一句话:“嫚是用自己的生命做种子啊!”
  彭庆牯给娃崽起了名:三寿。耶耶、妈妈、娃娃,三人一家。娃娃,你要长寿啊!
  王七福是天雾山公社完小的红小兵司令,一九六七年当的,十三岁。
  七福的耶耶(爹爹)是天雾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王司令七福想不威风都不行,吹喇叭抬轿子的,一窝一窝,用赶鸡棍打都打不散。
  权力这东西生得怪,谁掌持谁就优越。王七福原本是公社完小最不起眼的差等生,现如今,袖章戴起,司令当起,官腔甩起,眨眼间成了天雾山的新贵。天雾山墟场南关邝娭毑(奶奶)讲:“七司令好威武呢,甩把鼻脓都飞到瓦桁上。”
  彭三寿四岁跟着邢质培发蒙,五岁进学校,七岁这年已在公社完小读二年级了。班上除了地主、富农、右派的崽、孙不准参加红小兵,剩下的只有三寿没戴红袖章了。换句话讲,七司令把彭三寿划到地富反坏右那边去了。
  三寿跟好朋友彭万万讲,自己屋头又不是地主、富农,很想参加红小兵。万万讲:“那你要先写申请,找到七司令亲手交给他,讲几句好话,等他批准。嗯,最好等七司令开心顺意脸块放红光的时候递上去。”
  三寿心里十分感动:好朋友就是好朋友,讲的话出的主意都是从心窝子里头拱出来的。三寿从屋里找到纸笔,爬进窗户,坐在好久冇上课的教室里,打了两次草稿,把要求参加革命造反的强烈愿望写了满满一大张作业纸,折好折好,放在贴身的衣兜里。
  一天上午,三寿看见七司令正在学校大操场上玩“单腿斗牛”,只见大个子小个子,有力的无力的,全被七司令“斗”得人仰马翻,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倒了半边操场。七司令脸块放光:“哪个来!哪个来!”大喊大叫。三寿记得万万讲的话:待七司令高兴时递申请书。看眼前阵势,正是“英雄得志”之时,该是呈递申请书的黄金时刻。于是大声喊了句“七司令!”毕恭毕敬地交上申请。
  七司令接过三寿双手呈递的申请书,瞄了一眼,对三寿讲:“噢,彭三寿同学申请参加红小兵,好啊好啊。不过嘛,你耶耶参加过湘粤边游击纵队,那个游击纵队我耶耶讲不是我们共产党一边的,是土匪那边的,你耶耶也是土匪。土匪的崽,红小兵组织不得收,啊嘿,晓得啵?”
  眼睛眨眨,一团乱麻,彭三寿实在扯不清:游击队走运时,讲我耶耶冇人证明,不算游击队;游击队背时了,耶耶又成了游击队土匪!彭三寿真是不懂。
  看来还是万万晓得七司令哪里有痒坨的。笑眯眯看着大半个操场横七竖八躺着的“脚下败将”,心情很是愉悦的七司令到底冇把门封死。见彭三寿耷起脑壳转身要走,七司令说:“三寿,跟你加个条件,也算是考验你的忠心。你学一百声狗叫,汪汪汪,三下算一声,一百声,就让你入红小兵,现在叫,现在入。马上叫,马上入。”
  原先躺在地上的红小兵们都爬了起来,将七司令和三寿围成中心,学着七司令的口气,把节拍加了进去,大声起哄:“现在叫,现在入;马上叫,马上入;现在叫,现在入……”
  众小毛头眼见得三寿颈根陡然硬起了,双手奋力拨开众人转身就走,走路的步子噔噔噔响。
  “哎!”七司令喊了一声:“三寿,要不,今夜晚你到崖门岭坟山打一转,敢一个人去,我就收你!”
  彭三寿颈根依然硬起,脚步却停了下来。
  “你们大家讲要不要得?”七司令对围在他身边的喽罗们耸鼻子挤眼睛地煽火。
  众小毛头出力呐喊:“要得!”
  三寿转过脸,嘴唇紧咬,眼睛直勾勾的:“我去崖门岭坟山。”
  当下在大操场讲好:七司令派部下把“天雾山红小兵”袖章在下午时分放到崖门岭坟山最高一层的一座坟头上,用三片瓦压着。彭三寿晚上十点钟后独自一人上山拿回来,袖章归三寿戴,算参加了红小兵。上山时不准带手电打火把,看见光亮就不算数。   晚上九点半钟,三寿对娜拉说:“娜姐,我到万万那里玩一下。”
  右派分子邢智培被南山市委机关“千钧棒”造反兵团揪到城里批斗去了,“土匪骨干”彭庆牯被关在县联合造反司令部监牢,十岁的邢娜拉带着七岁的彭三寿在黄泥寨屋头熬着。
  邢娜拉一脸的狐疑和担心,说:“这么晚了,还出去?”
  三寿边说边走:“不玩好久。”
  邢娜拉不晓得上午大操坪上发生的事,却晓得三寿的犟脾气,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
  “嗯。”三寿带上门,走了。
  崖门岭脚下,三、四十个红小兵陪同他们的头子王七福,监视彭三寿上山、下山。
  崖门岭在天雾山峰峰峦峦中虽不算高山大岭,却十分地显目打眼。
  崖门岭上,埋着三寿的妈妈。每年的清明、妈妈的忌日夜(三寿的生日)、年三十的晚上,三寿都跟耶耶上崖门岭来看妈妈。夜上崖门岭,三寿不是头一回。三寿不怕崖门岭,到妈妈身边拿一样东西,三寿怕什么!七司令不准带电筒(三寿家从没电筒)、不准打火把,指望三寿会被黑夜吓倒。他们不晓得,三寿家一年只买一斤煤油,几个大节,过年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啦,才点一晚油灯,一晚只点个把小时。平常的日子,只有月光、星光和灶头茅柴的余烬照着过日子。三寿喜欢黑夜。在黑暗中三寿的眼睛特别亮澈,看得清一般常人看不清的物事。黑夜如水,三寿是鱼;黑夜如火,三寿是蛾。在黑暗中,三寿感觉安全、舒展。
  黑夜上山当然要做些准备的,三寿要万万在起坡的树下藏了把柴刀。找到柴刀,三寿一路斩削拦挡进山小路的刺条、藤蔓,走得不快,却一直未停,到了崖门岭尖那一片“最高的坟头”。三寿寻来找去,找到了,笑了:是妈妈的坟!三片瓦码在妈妈的坟头上,掀开瓦片,摸到一个红袖章。三寿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将袖章套在左臂上,甩了甩,褪下来一点,忙拉上去,再甩了甩,戴稳了。三寿戴起红小兵袖章跪在妈妈的坟前:“妈妈,三寿参加了红小兵,妈妈保佑三寿戴上了红袖章。”
  山风刮过来,嗖嗖地响。三寿抬头一看,坟边上几蔸大樟树的枝叶,团团圆圆围住了妈妈的坟头。嗯,这样子不好,妈妈晒不到太阳,看不到月光。三寿手上正好有柴刀,三寿戴着袖章,爬上一蔸树,砍掉几根胡乱张扬的树枝,下来,又爬上另一蔸树。
  砍削了四蔸树,三寿认为妈妈可以晒到太阳看到月亮了,正准备下到地上时,远远近近传来唏唏嗦嗦的声响。三寿警觉地抱紧树干,静听着。听不见声息了,三寿纵身跳下树,只觉得像是落在一个人的头顶上,只听见“啊——”一声惨叫,三寿脚底下踩着个人,那人手脚抽搐……
  看着三寿独自一人上了崖门岭,也不亮个电筒打个火把什么的,七司今心里不知怎么的突发自己也要摸黑上崖门岭的奇想。跟众红小兵一讲,大家都喊好。人多嘛,好凑热闹。于是三十几个人络络连连上了崖门岭。七司令的弟弟春崽胆小,跟着哥哥一步不离,一只手死命地攥住哥哥的衣摆。三寿从树上跳下来,正落在春崽的头上。人吓人,吓死人,春崽口吐白沫,手脚抽筋,晕死过去。从这一夜起,春崽废了,癫癫蠢蠢的,天天在天雾山墟场游来荡去。
  彭三寿命硬,当了一回红小兵,搞癫一个红小鬼。
  一九七七年春节后,才出正月十五不久吧,邢智培去了一趟南山城。天雾山距南山城七十华里。二十年了,邢智培是第一次自己起意回到当年的伤心之地。——文革中游来斗去的那两年,白天黑夜都分不清,破屋里一夜烂房里一宿,到现在都还不晓得到过哪些地方,实在不敢讲进过南山城。这一次进城,故交旧好,未敢贸然惊动,邢智培按早已筹算好的计划迳直去了老朋友、原南山一中教导主任李济庶家。
  关起门后两位老朋友方扶持着坐下来,相互上看下看,前问后问,二十年间的种种牵挂、疑虑,奔腾狂泻。虽说李济庶还是靠边站的“臭老九”,邢智培头上罩着“右派分子”帽子,但二人如此大声嘻笑怒骂,如此无顾忌地怀古忆旧,如此放肆地臧否人物,分明是政治春天来临之前的一种智性的先觉和惬意的超前享用。
  “智培兄,今天光临寒舍,不是光来扯闲谈的吧?”李济庶总感觉邢智培讲了几箩筐的话,但最重要的可能还藏在锦盒里头。
  “济庶兄果然厉害,眼后有眼。智培此番前来,确然有事相求。”
  “请讲。”
  “拜请济庶兄帮忙找教科书。”
  “教科书?!”
  “对,文革前出版的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教科书,全套。”
  “要成套的教科书干什么?!”
  “让娃崽们复习功课,准备高考。济庶兄,从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废除高考,至今已十二个年头了,国家要复兴,需要大量的人才,惟教育出人才啊。选择真人才,务必恢复高考。”
  “你对恢复高考这么乐观?”
  “指日可待。二十年了,离权力、权利远了,所谓‘处江湖之远’,反倒练出了极灵敏的政治嗅觉。好似眼睛看不见了,触觉、听觉却更敏感了。济庶兄,相信我。嗯,请你至少帮我找一套教材,最好找两套。”
  “为什么要两套?”
  “噢,我女儿娜拉准备考,还有一个天雾山农家男孩也要考。男孩今年十七岁,四岁在我手上发的蒙,是个可塑之材。”
  李济庶和他的崽女们东家一本西家一本费了老大的劲凑足了两套教科书。李济庶只给了邢智培一套,原因嘛,邢智培十分理解,也十分支持:李家的崽崽女女,二十二岁、二十岁、十八岁、十六岁,都在可搏、应搏之列。
  吃过晚饭,邢智培把装了八十几本教科书的背篓背在背上,对送他的李济庶说:“别废那些功夫去缠着要求落实政策了,该你有的都会有。趁这段赋闲有时间,对小崽子们搞突击、填鸭,到时候放出去,考试!”
  邢智培迎着黑夜走入了天雾山。
  整整走了七个小时,后半夜三点钟,邢智培摆脱狂吠的群狗,穿过天雾山墟场,踏上去往黄泥寨的石板路。远远地,一团红光在半岭中闪跃,乍暖还寒,风掠过,火光似在颤栗。   一人手持一枝四、五尺长的枞光火把,彭三寿和邢娜拉肩靠着肩,站在高高的崖头上,迎着料峭的山风,静静地守候着邢智培从南山城归来。
  邢智培无疑具有犀利透彻的眼光。一九七七年底,中国大陆恢复高考,邢娜拉考取中国图书管理大学档案系,彭三寿考取中南建筑学院规划系。落实政策当了南山一中副校长的李济庶,四个崽女两个考取了本科,一个取了大专,十六岁的满崽也取了中专。
  那天天雾山黄泥寨彭家屋头来了三份通知:邢娜拉、彭三寿、邢智培。娜拉和三寿是录取通知书,邢智培收到的是市委组织部找他“谈话”的通知。
  这年才四十七岁的彭庆牯,风湿关节炎加慢性肾病把个一米九的汉子折磨得弯腰拱背,瘦骨嶙峋,像个大老头。三封通知书像三剂补药,把彭庆牯喜饱了。他口里不停地念叨:“祖公老子转了侧,祖公老子转了侧!”连到三四天了彭庆牯拄着拐棍在五望楼里转上转下,转进转出,为三份通知打点三份行李。
  组织部派来的车已从南山开出。三份行李静静地聚在一堆,静候接它们的汽车叫响喇叭。庆牯和邢智培并肩坐在长凳上,娜拉和三寿倚着门,一人一边,眺望着远处通来黄泥寨的简易公路。
  用拐杖碰了碰邢智培,又对娜拉和三寿呶了呶嘴巴。——彭庆牯耐不住寂莫了。
  邢智培心领神会:“三寿,娜拉,你们出去走走,我们两个老的讲讲话。”
  两个小的转身看了看两位老的,都没讲话。娜拉头脚出了门,三寿后脚跟上,往崖门岭方向走去。
  娜拉一直在头前走,走到忘溪边,停住了脚步。
  “三寿,忘溪的水清吗?”
  “清啊。”
  “晓得为什么清吗?”
  “冇发大水呗。”
  “才不是呢,是因为娜姐没摁住三寿在溪水里洗邋遢了。”
  “哦哦,是是。娜姐,你从小带我,招扶我,你,你就像我妈妈。”
  “娜姐去北京了,三寿去长沙了,娜姐招扶不了三寿了。”
  “娜姐,我要你招扶一辈子。”三寿拉过娜拉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三寿一米八几的个头,人长得黑,显老。娜拉呢,小巧玲珑,脸又白沁,二人站在一起,显不出三寿比娜拉小三岁。
  娜拉感觉到了三寿的心跳,脸色绯红,低下头,轻声细气地问:“怎么叫招扶一辈子?”
  “大学毕业了,我就讨娜姐做妇娘。”
  “真的?!”
  “娜姐永远是我的朋友、姐姐、妈妈、妇娘,要得啵?”
  幸福得发颤的邢娜拉说:“你讲要得就要得。”
  三寿把邢娜拉抱起来,大喊:“耶耶,邢伯伯,娜拉答应做我的妇娘啰!”
  娜拉抱紧三寿的颈根,柔声柔气:“我要你把名字改一下。”
  三寿有些惊愕:“改名字?”
  “到城里读大学了,三寿三寿,好土。也不要大改,‘三寿’两个字写拢写拢就是个‘涛’字嘛。”
  “彭涛?嗯,要得要得。呵呵呵,我是彭涛,彭涛是我,娜姐帮我改名字啰!”
  从时间来讲是一九七七年底,从事件上来说是考上大学以后,彭涛的人生之路、仕途之路一直顺得很。
  彭涛并非独自一人在省城读书。南山市委组织部找邢智培“谈话”以后就留邢在组织部帮助工作,之后正式平反,官复原职。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当了只三个月,调省城,任省委宣传部外宣处处长。于是,彭涛在省委大院也就有了家。
  一九八一年,彭涛和邢娜拉大学毕业,邢娜拉分配到南山市档案局。已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邢智培跟南山市打了招呼,把定下来分到市规划局的彭涛,改派南山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
  仍然是邢智培的意见,但这回是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头衔的邢智培的意见:一九八四年底,当了三年组织部科员的彭涛被特例派往青山县天雾乡任副乡长。
  去天雾山之前,二十四岁的彭涛和二十七岁的邢娜拉在南山举行了婚礼。婚礼上,彭涛几次启齿想喊邢智培一句“爸爸”,却总是嗫嗫嚅嚅地叫不出口。邢智培察觉了,说:“算了,还是叫邢伯伯,莫改口了。我呢,也喜欢娃崽喊我‘邢伯伯’,一听‘邢伯伯’,好像能感受到天雾山的气场,空气啊,水啊,绿树,白雾……都隐隐地浮到眼前,浮到鼻头……”
  在天雾乡政府办公楼,副乡长彭涛和乡长宾之皓第一次见面。彭涛对宾之皓打一拱手:“宾乡长,工作上你是领导,我一定服从指挥,扎扎实实当好你的助手。你长我几岁,工作之外,你是大哥,要管要教,敬随尊意。”宾之皓不是天雾山本乡人,但彭、邢两家在天雾山的根根绊绊、恩恩情情却早已耳熟能详。宾之皓平素很不喜欢同事、同志间称兄道弟、打拱作揖这一套,不想让工作关系、同志关系沾染“江湖”气。这次却怪,好像并不烦厌彭涛初次见面的一番表现。宾之皓这种人,外表平平和和,骨子里硬朗得很,决不会攀援依附什么,但重感情,还讲缘分:“一张工资表上领钱,一口大锅里吃饭,百年才修得同船渡嘛,同事,是缘分。”彭涛一表人材,活力四射,坦荡随和,宾之皓与他一见如故,长达二十余年的搭挡关系自此发轫。
  由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彭涛在天雾山干了六年。一九九○年,青山县改青山区,彭涛调任区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一九九三年青山区换届选举,彭涛和老搭档、时任区民政局长的宾之皓双双当选青山区副区长。
  一九九六年,彭涛和宾之皓的副区长当了三年了。宾之皓分管农林水、民政工作,彭涛分管国土、城建口工作。二人工作兢兢业业,日子平平顺顺。彭涛分管的工作热门些,也就热闹些,如此而已。
  一天,宾副区长走进彭副区长办公室。彭涛说:“哟,宾区长脸怎么梆紧的啊?”
  宾之皓说:“唉,烦心,成立区慈善会的事,搞不来钱,成立大会发了通知又取消了。”
  彭涛:“在下有幸帮忙?”
  “非你莫属。”
  “嗬,那就当仁不让。”
  宾之皓把区民政局反映的劝募工作进展不开的一二三四,给彭涛讲了个透彻。彭涛讲:“我懂了。这样吧,嗯,我看看啊,明天星期三,到市里开会,星期四……星期四上午你叫民政局把他们摸底名单交给我,我琢磨琢磨,下午就开座谈会。今天就让民政局发会议通知,免得他们说冇收到,不晓得,扯里手皮。哎,给我安个名誉会长啊!”   宾之皓大悦:“那是当然。伙计还是老的好啊!”
  星期四下午三点钟,青山区慈善工作恳谈会在区政府三楼会议室如期召开。以区政府名义发的请柬,还好,来了三十五个人。宾之皓临开会前看了看报到册,来的人中一半是房地产老板,一半是矿老板,开煤矿、锡矿、钨矿的。彭涛好象跟他们都熟,进会场后,握手拍肩膀,绕场走了个圈。
  宾之皓副区长主持恳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宾副区长看来有些激动,激动的原由可能一是区民政局反映的情况使他有些窝火。什么人啊,啊,太不给他慈善会筹备组组长面子嘛。另外呢,好久冇和彭涛挨着坐了。区里开会,就算碰上两个副区长同时出席一个会,主席台上和人大、政协的夹着混着,从来都是一个左一个右。和彭涛并肩坐着,心里有谱底气足。底气足讲话声音就雄,声音雄带出的手势动作就大就有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台湾慈济公德会,比尔·盖茨捐了两百多亿美金,传统慈善观,现代慈善理念,社会财富的第三次分配……讲得全面、深入、煽情,收尾一句话:“请各位成功的企业家伸出慈善之手,为社会弱势群体送温暖、解难题,请大家表态。”
  激昂了一番的会场,此刻悄无声息。
  宾副区长催了两次:请大家发言,请大家发言。仍然无人吱声。三四十号人或假寐或抽烟,或看地或望天,就是不接宾副区长的话把。
  宾之皓有些急了,侧脸看看彭涛,彭涛正眯着眼养神呢。宾之皓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了,对彭涛说:“请彭区长作指示。”
  彭涛此时方缓缓睁开眼,拿起茶杯慢慢地揭开盖,把茶杯盖放在桌上,伺弄着不滚动了,这才吹吹浮在水杯面上的茶叶,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茶,再摆弄好面前的话筒,开始轻声细语地讲话:“宾区长要我讲几句,我就讲几句,冇准备稿子,漫谈,等下有讲得不对的或是跑题太远的,请同志们喊醒我。关于成立慈善会的意义啦、原则啦、办法啦,宾区长已作了十分精彩的阐述,我就不重复了。宾区长分管民政工作,区慈善会在他手上必须得成立,但是据说成立大会发了通知又取消了,我这个未来的名誉会长很觉没有名誉。哦,宾区长,我那个名誉会长不是假的吧,你老哥冇哄我吧?”
  宾之皓头点得如同鸡啄米:“真的真的真的!”
  会议室了有稀稀落落的笑声。听得出,笑声有些躲躲闪闪,忐忐忑忑。
  又喝了一大口水,彭涛仍是轻风细雨的作派:“荣誉会长的话最后再讲,先讲几句题外的话。我这是主动申请跑题,请同志们谅解了。刚才一进屋,看见来的都是老熟人、老朋友,大家的生意、业务、项目都跟彭某分管的事多多少少、大大小小有些联系。恰好今天上午和国土、建设、规划、房产几个局的头头开会,他们汇报了一些情况,其中有些涉及在座的一些老熟人、老朋友,有些情况说实话还真有些伤脑筋哩。难逢难遇,我这厢就直讲不转弯了,算提前打个招呼吧。”彭涛停下话,转头问宾之皓:“冇关系吧,跑一下题?”宾之皓答:“你跑你跑你跑!”问答之间,二人肢体动作、语言口气,自然熨贴,绝无做作。
  彭涛此时声音陡然大了起来,眼光在会议室睃巡,盯住一个,盯死一个:“王总啊,你那个碧云天大楼盖了几层了?哦,五层,蛮快咧。听规划局讲,你那二楼挑廊未经批准修改设计超出红线1.5米,可能要拆除。刘老板,锦绣花园三期预售卖得怎样?卖得好,恭喜你,我估计也卖得不错。你老兄吃了好酒大了意啊,房产局讲你这第三期冇办预售证就架起势大卖特卖了,罚款是跑不脱哟,看态度再定是按上限罚还是按下限罚。邱矿长,你那个煤矿办了安全许可证了吗?办了,办了就对了。那口离你办了证的井口一百五十米的新窿道办了没有呢?冇办吧!一封二罚三再决定补不补证,先跟你打个招呼啊。伍矿长,你的锡矿有限公司六个井口,三个冇得开采许可证,罚都会罚死啊!罗老板……”
  “彭区长,我认捐!”一个秃顶的胖子,一头一脸的大汗,不晓得是房老板还是矿老板,站起来举手喊话。其余人等也群起共呼:“我认捐!我认捐!”一时,竟有群情鼎沸之势。
  几乎是一句一顿,毫无通融,彭涛趁势而上:“你们有钱了,吃香的喝辣的,坐宝马奔驰,住高楼别墅,老百姓可以做到眼红不眼胀。但只要敝县还有人挨饿受冻,这劝富济贫的事,宾区长和本副区长还要继续干下去。谁个不愿意,不配合,有牢骚,嘿嘿,我们就走着瞧!讲完了,告辞。”彭涛站起身,打一个拱手,走了。
  恳谈会没人谈了,个个到宾之皓桌前报数,十万、二十万地报。四百六十七万元慈善捐赠款十天后,全部到帐。十五天后,青山区慈善会隆重成立。宾之皓要彭涛荣誉会长主席台就坐,彭涛在电话里说:“不去。怕老板们打!”
  彭家的财政由邢娜拉掌管。娜拉理财的观念其实很简单,一个字可以讲完全:“抠”。所谓“鹭鸶腿上刮油”。一个“抠”字安在邢娜拉的头上,并无讥讽贪婪者吝啬之意,只为照实反馈拮据人家拼命俭省的无奈。彭庆牯一九七九年患上尿毒症,从草药吃到中药、西药一直到每周一次的透析,到彭涛和邢娜拉大学毕业时,已欠债五千六百元。这个数字在一九八一年是个压得人不敢直腰的大数字!一边要继续承负彭庆牯的高额医疗费用,一边要月月还帐,硬是靠着邢娜拉“节省每一个铜板”的狠抠饿抠,熬到一九八四年,彭涛下天雾山当副乡长前,终于还清了所有的欠款。
  这几年中间彭涛也想过要不要把耶耶那个游击队的事翻出来落实一番?组织上一旦确认此事,彭庆牯就可按离休人员对待。补不补偿、发不发离休工资都不提了,把个眼面前的的医疗费报销也好嘛。彭涛回天雾山时跟耶耶提了一次,彭庆牯说:“算了,当游击队就要报销啊?我儿子读了大学当了官,这是个好大的报销?”经过了文化革命,彭庆牯看世界看得散淡得很。依旧天天吃几片药,每个礼拜到县里医院透一盘析,钱嘛,由“读了大学当了官”的儿子儿媳捡账。
  从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副区长、市团委书记到副市长,彭涛的职位升迁可以画一条节节向上的直线,家庭经济状况却出乎意外地画出一条升升降降的曲线。邢娜拉起始十分惊诧,继而大彻大悟:“仕途经济”本意是说如何经营仕途,变义则成了仕途即经济,当官即发财(当然还要看当哪号官)。开源节流,只节流不开源,一世都在穷罐子里熬煎。源头多、源头粗,只要不发宝气点火烧钞票,哪一天都过年,哪一天都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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