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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七年,哈尔滨道里區新开了一家恒瑞号绸缎庄。
每隔十天就会有货从京津、苏杭运到,货车停在绸缎庄门外,徐掌柜验了成色、数量,便着人卸车入库。卸货工人中有个小伙子操着山东口音,引起了徐掌柜的注意,那是他久违的乡音。
徐掌柜迫不及待地把他叫过来问话:“小伙子,你哪儿人?”
“烟台的。”
徐掌柜马上换了烟台口音:“咱是老乡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根儿!”小伙子像见到亲人一般,脸上乐开了花。
徐掌柜点点头:“‘根儿’,这名字好,不论走到哪都不能忘了山东老根!对了,咱烟台人闯关东大多去了大连和丹东,你怎么跑哈尔滨来了?”
王根儿说:“去年我在来东北的船上认了个干爹,干爹说要走远点,我们就一路北上到这来了。”
徐掌柜笑眯眯地看着王根儿:“我这刚开张,正要找几个稳妥人,你以后别扛活了,来当伙计吧?”
王根儿听了,受宠若惊:“那敢情好!”他想了想,又面露难色:“您的伙计都是行家,得给人介绍那些锦啊缎啊的,俺不懂,怕干不了啊!”
徐掌柜说:“没什么难的,头两个月你先在门口迎迎客人,活不忙的时候,我让其他伙计带带你,你还年轻,学个本事才有长久饭碗。”“哎!”王根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第二天就穿上了体面的长衫,在绸缎庄门口迎客。
话说七十二行里“梁上君子”也算得上一行。恒瑞号一开业,偷儿们像看到肥肉一样兴奋,又听说掌柜的不是坐地户,这下,整个道里区的偷儿都盯着恒瑞号铆劲。
绸缎庄卸货时最容易下手,每次货车开到门口,他们就混迹在人群中,看着都是些锦袍绣帽、斯文儒雅之人,保不准里面有几个偷儿。
为防贼,徐掌柜动过不少脑筋,可收效甚微,他也报过案,巡警只说了一句:“自己的东西不上心看着,我们哪有那么多人手给你跑腿?”这话传到了偷儿们的耳朵里,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了。
不过最近两个月,轮到偷儿们头疼了,恒瑞号门口新来的迎客伙计好像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客人来时他笑脸相迎,偷儿一靠近,他就拉着长脸亲自贴身伺候。连续两个月,偷儿们在恒瑞号没有一点收获,他们只得把情况报告给小老大。
小老大是道里区偷儿的头目,听说自己的地盘出了个高人,他决定亲自会一会。
这天,小老大一顶礼帽,一袭长袍,戴上圆框眼镜,腋下夹了一本书,打扮成书生模样。王根儿笑脸将他迎进店内。小老大看了几匹料子,说没有他想要的花色,过几天再来,转身就要出店。这时,他腋下的书滑落在地,王根儿机灵,赶紧上前几步,代客人弯腰捡起,双手奉上。小老大笑着出了店,心里暗道:哪是什么高人?不知怎么把下面兄弟唬住的。他来到绸缎庄对面的茶馆,把刚刚借掉书之机得手的那匹宋式锦转移了出去,又喝了壶茶,之后起身去了戏园子。
距离开戏还有一小段时间,小老大从长衫里掏出鼻烟壶往手掌上倒鼻烟,没想到鼻烟没出来,却掉出来一个细细的纸卷,展开一看,上有四个小字:适可而止。小老大身上的汗毛“唰”地立起来了,这是什么人、什么时间放里头的?自己怎么一点没察觉?没有别人,定是偷儿们口中的“高人”所为,自己看走了眼,被那小伙计的笑脸蒙蔽了,他难道趁替自己捡书时下的手?这样的好手段,以前连听都没听过,今日真是开眼了!小老大没心思听戏了,赶紧出了戏园子去找大老爷。大老爷是哈尔滨市偷儿们的总头。他听到小老大的描述也来了兴致,第二天就去恒瑞号一探究竟。
大老爷只在店外看了一眼门口的王根儿,就断定那小伙计不是什么“高人”。他环顾四周,恒瑞号对面是个茶馆,靠门口的茶桌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品茶,老头一身短打扮,沧桑的脸上透出不凡的气度。大老爷断定,这老头是行内人,道行多深还真是看不透。大老爷决定上前摸摸底。
“老哥,跟你坐一桌行吗?”
老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老爷坐下后叫了一壶茶、一盘桂圆,然后问道:“看老哥不像本地人,请问仙乡何处?”
“原籍山东。”
“您来哈尔滨是常住呢,还是暂居?”
“来看看干儿子。”说着,老头看了看街对面站着的王根儿。大老爷的眼神也跟着看向王根儿,说道:“听说贵公子好眼力,识人功夫了得。”
老头笑着喝了口茶:“不需要什么好眼力,能看到我是用哪只手举的杯子就行。”
大老爷心内一惊,看来老头已清楚自己的来意,直接就讲明了:他以举杯为号告诉王根儿,注意,有偷儿来了。既然如此,大老爷不再绕圈子,直接问:“以您的眼力,劣徒昨天的得手不是侥幸吧?您为何有意放他一马?”
老头说:“高徒手段非常,但驭下能力不足,我只是想给高徒提个醒。”
大老爷掏出了那张写着“适可而止”的纸条:“就是这个?”
老头点点头,说:“老夫早已洗手,只因干儿子在贵地谋生,便来看看这关外的风沙有何不同。谁知眼里进了沙子,才用这洗过的手揉揉眼睛,好把沙子翻出来。”
大老爷听出了对方的意思,他是说自己既不是来争地盘抢食的,也不是来砸场子的,已经金盆洗手,只是遇到了看不过眼的事,不得不出手。大老爷说:“自己眼里的沙子揉一揉还行,别人眼里的沙子您可别上手去揉,否则就是管闲事了。您茶壶里现在是我叫的龙井,您尝尝,败败火。”
老头倒上茶,看着浅绿色的茶汤,他暗暗惊叹。壶里原是大红袍,茶壶一直在眼前,何时被调换的,自己竟然没有察觉!老头品了一口,赞了句“好茶”,说:“喝好了,先告辞。”他站起身回头又添了一句:“看你爱吃桂圆,桂圆好啊,有规有矩,有方有圆,不过,再好吃也不能没完没了地吃,上火。那些桂圆带回去给孩子们吧,教教他们规矩。”说罢,老头走出了茶馆。
大老爷感到奇怪,扭头去看桌上的桂圆,这一看,他的脑门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老头起身时桂圆盘子还是满的,现在一个也不见了!大老爷下意识地往身上一摸,里怀口袋里有一堆圆圆的东西,再仔细检查大褂,大褂的纽襻仍然扣得严严实实的。大老爷像被点了定身法,呆呆地坐了半晌,他想起老头临走时说的那番话,对方似乎在借桂圆暗示自己有手下人不守规矩。接下来,大老爷暗暗做了一番调查,这才知道有一拨偷儿看徐掌柜是外地人,欺生,总盯着恒瑞号下手。偷儿们的生存依靠着各商铺,百业兴,偷儿才有市场,可着一只羊薅毛,的确是坏了规矩。大老爷暗恨自己失察,招来小老大训斥了一番。
事情处理完了,大老爷又来到茶馆,可一连几天都没等到那老头。王根儿还在,他便前去打听。王根儿说,干爹走好几天了,临行前留了字条,让他好好跟着徐掌柜学本事。大老爷问是不是回山东老家了,王根儿说:“不会,干爹说过,在老家他因为不守规矩,被人烧了房子,亲人也葬身其中,那里是他的伤心地,不会回去的……”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插图:刘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