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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YiMagazine
W:维舟
01
Yi:意见市场里,我们看到一些具有煽动力的人比较欢脱;老调重弹基本功不扎实的人会被淘汰;谨言慎语战斗力不强的温和型会被挤到边缘,最终胜出的是更尖刻、更懂观众心理的人。不管是偏左还是偏右,几乎都差不多:各自生活在拥趸的世界里,鸡同鸭讲。作为一个需要经常亮相观点的人,你感受到了这方面的压力吗?
W:确实有你说的这种现象,近些年有一种所谓“重口味”的文化偏向,往往是那种激烈的声音和姿态更能抓眼球,甚至有人因此嫌温和理性的观点不够“犀利”。加上网络媒体特有的“群体极化”(意见相似的人抱团,变得更极端而封闭,听不进不同意见),这种现象更为凸显。我的立场和观点通常是被视为“温和理性”的,我也深知,这往往两头不讨好。压力当然有,尤其当你的观点与流行意见迥异时,不管你自认为如何中立,事实上常被划归反对派。去年美国大选之前,我写了不止一篇文章预判川普会败选,结果,评论区几乎是一边倒地在骂我,即便最终证明我是正确的,但很多人仍然余怒未消,那几天我的公众号掉粉严重,关注人数是负增长的。我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了,不管怎样,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我不是社会活动家,感兴趣的只是分析问题、理解现实,说出自己的看法供大家参考而已。何况在当下“信息茧房”严重的情况下,也确有不少人对此反感或担忧,我相信是需要像我这样独立的声音的。
02
Yi:最近听到或看到觉得比较有趣的一个观点是?或者有启发的一个观点?
W:前一阵读彼得·沃森的《虚无时代》,看到西方社会在“上帝死了”之后走过的历程,我深深感到,超越性终极价值的消失,对现代人来说既是彻底的解放,又是动荡不安的开始。我也因此更理解哲学家萨特为什么说“你是自由,是选择本身,因此这就等于说,你就是创造”。中国以往虽然没有一神教意义上的“上帝”,但随着我们逐渐远离传统,也就不得不学会自己面对风险社会,这取决于我们如何作出抉择。
03
Yi:“天地不仁,没有什么必须回应你的付出,我做下去,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成功,而是因为我想做的就只是这个。”你在生日这一天写的这句话,很谦虚,也蛮理解“命运”的,这是中年人才有的感悟吧?年纪很轻的人可能还是执拗地在等待一个回应,并且在随后等不到回应的过程中逐渐涣散。对找不到目标、也找不到擅长之处的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
W:的确,这看起来像是认命,但其实要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并心甘情愿地承担由此引发的后果,这本身就需要漫长的自我认知。对年轻人来说,关键可能是,不要太多去追逐外在的目标,很多确实如老话说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找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想清楚自己一辈子究竟想干什么—如果不知道,不妨先从培养一个非功利的兴趣开始,无论是舞蹈、游泳還是摄影,让自己能从中得到满足和乐趣。
04
Yi:你的读者评论有很多跟你有默契的,也有很多直言不讳的,比一般的公众号留言看起来更犀利,你从读者的意见里有获得什么吗?或者通过他们的观点,修正过自己的某些看法吗?
W:一个人不可能想到所有的角度,读者的意见能带给我许多不同的视角,很有意思。我基本上不筛评论,骂我的也会放出来,只是有些评论太激烈,管理员会出手,现在有时一篇文章多达200到300条评论,公众号规则又只允许精选10 0条,那我也不得不有所选择。很难说具体是哪个观点修正了看法,应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提供了多维视角,让我思考问题时更加周详一点,并且让我意识到,那些不同意见的人提出他们的主张时,背后也都和他们自身的全部人生经历相关。在这一意义上,没有哪个观点能被轻易驳倒,因而最好先去理解它。
05
Yi:如果你今年20岁,没有就业压力,单纯希望获取信息,书籍这个渠道显得陈旧,网络更有吸引力,但形形色色,你会怎样分辨?会关注意见相左的人来让自己不受困于信息茧房吗?
W:我年轻的时候,虽然网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类似的苗头已经出现。在我看来,“新鲜事”固然要了解,但一味只是追逐,其实未必有助于我们看清,此时,恰恰还是需要沉浸下来多看书,了解更深层次的理论脉络,得出属于自己的思考。偏重任何一端都不可取,只埋头看书可能不顾现实,只追逐新鲜则往往迷失自我。这时候可能格外考验“定力”。我觉得只有在明确自我认知、有自己独立思考的基础上,才可能有自己的判断,不受困于信息茧房,否则即便关注了意见相左的人,其实仍然无法判断他的观点是否可取、哪里可取。这没有捷径可走。
06
Yi:我们都知道独立思考很有意义,但另外一方面也意味着它稀缺,人总是很容易受人影响,有时关注了一些与主流意见截然不同的内容—实际可能是糟粕,还会觉得自己信源更广,更没有被洗脑,这种青年非常多。如何训练,才能真正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呢?
W:很多人理解的“独立思考”,往往只是“你赞成,我就反对”的逆反心理,因而首要一点,是不要为反对而反对,这归根结底还是“认识你自己”的问题,在明确自我权利和理念的基础上,既能理解他人的立场,也能坚持自己的看法。
07
Yi:什么是你早年深信不疑如今深表怀疑的东西?
W:这太难回答了。实在要说,我早年曾想过古典人文的理想在现代社会也是可以实现的,至少是存续的,但经历了好友张晖英年早逝的打击之后,我现在逐渐意识到,这即便能做到,也是非常之难的,需要超出我当时预计的一种超人般的努力和灵活的调适能力,并且很可能不是单靠个人努力就能做到的。
08
Yi:如果可以穿越,死人可以活过来回答一个问题,你比较希望问谁?
W:问卡夫卡吧,问他如何在一个极为无诗意的世界里创造诗意的生活。
09
Yi:你说“人生不是一个赛道,不急着赶路”,现实里的人,很多小孩五六岁开始就被赶进了赛道,理由很直接,中考分流一半,不提前跑,只能在14岁读技校。80后这批家长小时候并未经历这种高压,但一方面鸡娃比鸡自己容易,另一方面也确实有很多实际的担忧,作为两个孩子的家长,你怎么看?
W:我对鸡娃既没有动力,在理念上也反对。这说到底其实就是家长忧虑自家孩子堕入社会下层,而把教育视为“向上爬”的敲门砖,但比起这些,我更忧虑孩子厌学、活得不幸福,因为我看了太多人即便功成名就,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希望自家的两个孩子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保持这种乐趣,勇于坚持做自己,至于将来钱赚得多少,我并不在意,我相信他们总有办法活下去。
10
Yi:最后,请你推荐3本很有价值、大家最好都读一读的书吧。
W:彼得·沃森《虚无时代》;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独异性社会》;项飙、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