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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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一丁爬到柿树的第三层枝丫,村小的钟声响了。
  叶一丁爬到柿树的第三层枝丫,村小的钟声响了。
  村小的钟不是正经铁钟,是一块坏掉嘴尖的犁铧。以前,年轻好看的女老师用的是一只铁哨,铁哨后面的圆环上,系着一束用毛线编织的红穗。哨声像撵仗的牛角号惊动林中的小野兽,惊动了寨里的小家伙。他们从沟谷两岸的吊脚楼里冒出来,一路追打,推搡,碰撞,“叽叽喳喳”地拥进阿布寨村小简陋的教室。
  铁哨是女老师从娘家带来的。她嫁到阿布寨,带来银饰、镜子、嫁妆,也带来一只铁哨。阿布寨迎娶过很多新娘,但没人陪嫁一只铁哨,什么意思呢?几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干上了,杜天雨的爸爸说:“我看,是吆鸭子的用具。”杜天雨的爸爸是打油匠,身上有股很重的桐油味道,没人愿意跟他待在一起。离他近一点的是刘小手的爸爸,他是寨里的篾匠,长得小头小脑,外号叫刀客。刀客在阿布寨碎嘴碎舌,喜欢接话,他说:“我认为,铁哨也许是高贵人物才有的洋耍伴,说不定新娘是个大家闺秀。村长,你得弄清楚它的来历。”村长蹲在地上抽叶子烟,听到刘小手的爸爸叫他,吐了泡口水,没急于回答。他细心地捡干净沾在身上的干草,才稳重地说:“铁哨的来历我一清二楚,是新娘念高中时在运动会上得到的奖励。要不,打油匠,你也弄个奖励回来看看?”
  打油匠摆摆手,走了。
  新娘嫁过来不久,村小的民办老师丢下寨里的小家伙,跑到广州打工。找不到年轻人的村长把刚过门的新媳妇堵在家里,吐着口水,软硬兼施,让她成了村小的代课老师。从此,阿布寨早晚响起尖锐的铁哨声,像短促的蝉鸣。
  铁哨响了两个月,就被一个坏孩子偷走了。代课的新媳妇为失去少女时代的奖励伤心落泪,差点罢课。村长含着烟杆,把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家伙召集在一起,一会儿自称会算命,知道铁哨在谁手里;一会儿又信誓旦旦地许诺,如果谁把铁哨交出来,期末可以当优秀生。村长信口雌黄,用尽手段,也没能替新媳妇讨回铁哨。他只好回家扛来一口坏掉嘴尖的犁铧,用牛鼻绳拴到村小的穿排上,成为上课的铃声。
  犁铧用了半年,就放寒假了。
  叶一丁双手挂在柿树上,不用回头,也知道犁铧是打油匠家的杜天雨敲的。假期不用上课,老师进城帮一个远亲做生意去了,没人敲钟。杜天雨家住在村小隔壁,只要路过,他就找出老师藏在墙缝里的半截火钳,“当当”地敲几下,捏着嗓子,模仿老师尖声尖气的声音,对着空荡荡的田野说:“叶一丁、叶次旺,搞快点,上课了。”空旷的土地上没有人影,杜天雨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他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又学着村长的腔调说:“叶一丁,我日你先人,上课时间又出来烧洋芋吃,信不信老子揍你?”
  杜天雨自问自答,自得其乐。
  此时,叶一丁挂在高大的柿树上,听着村小的钟声,希望敲响犁铧的不是杜天雨,而是女老师。那样,钟声之后,女老师会快步走进教室,亮出银子一样的声音点名。她手里有一本卷了角的花名册,花名册从一年级用到三年级,已经发黄,比三叔家小卖部记账的小学生练习本还旧。女老师说:“叶次旺。”三叔家的叶次旺顶着一头蜂巢般的厚头发,猛地站起身,大声说:“到。”叶一丁知道,堂哥动作迅捷,并不是紧张,而是想让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刘小手滚到地上。刘小手长得像他爸爸,小头小脑。脑子小,记性差,每次都像排练好似的,随着叶次旺猛然起身,他肩膀一斜,像一坨下山的疙篼扑到地上。
  小家伙们露出牙齿笑:“哈。”
  女老师不用抬头,也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叶次旺,你站起来不能慢一点吗?还有,刘小手,谁让你扑到地上的,你觉得好玩吗?好了,继续点名:杜天雨。”
  杜天雨慢悠悠地站起来。杜天雨个子大,动作慢,右手长有六指。一般的六指从小拇指根部长出来,没什么用处,也不灵便。杜天雨的六指不同,它长在小拇指的中间,除了能够独立使用,还能捏住它转上半圈。杜天雨很骄傲自己与众不同,每天点名,他喜欢用多余的手指挖着鼻孔起身。小家伙们惊奇地看着他把六指灵巧地插进鼻孔,挖掘,转动,抽出,嗡声嗡气地说:“到。”
  接着该点第二排的叶一丁。
  叶一丁想,点到这里,老师和同学们很容易就发现他逃学了。年轻的新媳妇放下后面的名字,站到晒谷坝上大喊大叫。她喊叶一丁的声音很快惊动了村长和其他大人。村长别着烟杆,骂骂咧咧地来到村小,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柿树上找到叶一丁。有人扛来一架木梯,把他顺利地接到地面。
  眼下,村小放假了,没人发现叶一丁像蝙蝠似的挂在柿树上。他离地面已经有两层楼房那么高,尽管双手紧紧抓着一根枝丫,赤脚也还稳妥地踩在一根粗大的横枝上,但他还是感觉自己像是悬在半空似的,没有任何依靠。叶一丁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等待他的,要么摔死,要么像个胆小鬼嚎啕大哭。
  叶一丁不想摔死,也不想当胆小鬼,他在树上僵持着,想找到一条退下去的路径。但是从高处看下去,原来地面离枝丫的距离被放大了很多倍。树下散布着的石头、草丛、小路以及自己脱在树下的鞋子,顷刻之间变得很渺小。高处的风也比地面要猛烈一些,光秃秃的树枝如同敞开的河谷引来寒风,往他一个人身上猛吹。
  叶一丁绝望地听着犁铧满是金属质地的残声渐渐淡没,杜天雨的声音也消失进黄昏时被晚霞照亮的雪原,他后悔了。为了几只红柿丢掉小命,实在太不划算了。想到这里,叶一丁嘴唇一咧,哽咽着自言自语地说:“老师,我想你了。”
  空中响起叶一丁剧烈的哭声。
  在阿布寨,叶一丁不是人们嘴里的好孩子。逃学,打架,骂人,唱农村二流子才唱的山歌。老人们看见他在寨里喘着粗气,上蹿下跳,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说:“日子过到连小家伙也管不了的份上,谁还有心思种庄稼呢?”老人们叹息时,小头小脑的刀客扛着竹子路过,他接过话说:“莫急,小家伙们长大就好了。刘小手我就不管,规规矩矩的。”说话的老人往烟杆里续上叶子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咬着铜烟嘴说:“当然啰,谁不知道你家刘小手?成天坐在脑袋下面,像影子一样一动不动。刀客,你说得起硬话。”   刀客听出讽刺意味,扛着竹子走了。
  叶一丁的爸爸妈妈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和在镇上初中读书的姐姐叶一丫。叶一丁的奶奶耳朵背,眼睛花,常常把卧在屋檐下歇凉的黑狗看成是做作业的叶一丁。叶一丁贪玩,鞋子坏得快,他爸爸妈妈图省钱,让他拣叶一丫的旧鞋。叶一丫上到初中,仿佛只顾长脚了,鞋子不断淘汰下来,在吊脚楼里东一只西一只地乱放,如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死老鼠。拣姐姐的旧鞋穿,起初叶一丁蛮开心,觉得自己有很多鞋,可以换着穿。到了小学三年级,叶一丁懂事了,发现姐姐的鞋是女式鞋,他的脚长年被打扮得花团锦簇,成了小家伙们的一个笑话。
  鞋子成了叶一丁的一块心病,他想过很多办法,在碎石路上磨鞋底,在火上烤鞋帮,把帆布面的胶鞋丢到雨水里浸泡。无论怎么折腾,他还是跟不上姐姐的步伐,没有机会找爸爸要一双属于自己的新鞋。放寒假前,他穿一双叶一丫给他的红色平板鞋去赶场,在镇上一家卖鞋子的商店里,他看上了一双拴白带子的黑色跑鞋,叶一丁盯着鞋子看来看去,流连忘返。跟他一起来的叶次旺指着鞋子说:“这个我认识,叫耐克。”叶一丁说:“我也认识,你看,它鞋帮上有一个红勾。”叶次旺说:“我听老师说,它有可能是假冒的。”叶一丁说:“姐姐给我的鞋也是假冒的。”叶次旺说:“你不会真买吧?一百元啊,你有那么多钱吗?”叶一丁说:“没有。”
  夜里,叶一丁梦到了那双鞋。他看见黑色的男式跑鞋在花朵上奔跑,像一阵风。鞋子带着他跑到一颗荒无人烟的星星上,星星像人一样眨眼;眨一下,就是一天。太阳出来了,很快,月亮又出来了。叶一丁快乐极了,他躺在一丛蓝色花朵中放声大笑。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枕边全是自己笑出来的口水。
  第二天,叶一丁找奶奶要钱买鞋。奶奶顶着一头乱发,看见几只鸡蹲在吊脚楼的楼廊上。楼廊上有一只米桶,奶奶担心鸡吃米,没理会叶一丁,慌忙用响篙赶鸡。赶了半天,鸡没动,她才认出那是叶一丁挖回来的几只疙篼。奶奶放心了,想起叶一丁要钱的事,奶奶说:“你一天到晚像小狗一样汪汪叫,一口气也不想让我歇息,你说说看,要多少钱,做啥?”叶一丁说:“我要一百元,买鞋。”奶奶拍着胸脯,像个被人揍糊涂了的小鬼。拍了一阵,仿佛把堵在胸口的气顺下去了,她才说:“天老爷,一百元钱哦,我长着招风耳朵的宝贝,你以为你是地主老财,你缺鞋吗?我看你姐姐给你的鞋可以开鞋店了。”叶一丁大声抗议说:“那是女式鞋,奶奶,我要穿自己的男式鞋。”奶奶裂开牙齿缺损得很厉害的嘴巴,快乐地笑着说:“孙子,你刚学会站起屙尿,就想分出男女,还早着哩。你可别告诉我,村长天天在寨里说,男女都一样,那是一句瞎话。”叶一丁说:“就是瞎话。”奶奶抹掉嘴角的口水,继续说:“你爸爸妈妈过年才回来,我没钱,不过,我倒可以把柿树最上面的柿子让给你,反正我够不着。如果你把柿子摘下来卖掉,钱归你,你可以用它买鞋。”叶一丁说:“你不反悔?”奶奶说:“除了后悔嫁给你死去的爷爷,我一辈子没做过反悔的事。”
  自从叶一丁从奶奶那里得到了一部份柿子的支配权,他像个守财奴,天天跑到田野上去看他家那棵高大的柿树。柿树长在沟谷堤岸的小路边,有两人合围那么粗。沿着柿树边的小路,是大片平整的台地。大雪下来了,洁白的瑞雪将收割后的台地装扮得十分慵懒。柿树底层的柿子已经被奶奶用竹竿打下来,腌进了吊脚楼的瓦缸,只有树梢的百十个柿子在积雪中慢慢变红,像一丛丛火苗在黑色的枝条上燃烧。
  村小放寒假后,叶一丁有了放开手脚上树的机会。站在树下,他并没觉得树梢有多高,他相信只要拿出上树摘八月瓜的劲头,不消一个下午,就能把百十个红柿弄到手。他心里装着镇上的跑鞋,干劲十足,没费什么工夫,就上到了树柿的第一层枝丫;接着,他爬到第二层。上到第三层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摘不到树梢的柿子了。这时,地面离他十分遥远,叶一丁想退下来,却再也想不起是怎样爬上来的。
  叶一丁的哭声被黄昏的风带过田野,传过沟谷,进入到焉头耷脑的刘小手的耳朵里。他正在吊脚楼的楼廊上替刀客清理剖好的篾条,听见哭声,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柿树说:“爸爸,看。”刀客突然被刘小手一惊,划到了手指,他把流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着说:“杂种,缩头狗忽然打响声,吓得我划到手了。你让我看啥,雪吗?”刘小手说:“不是,那家伙在树上下不来,吓流尿了。”刀客说:“真是的,我先前还以为是风把竹林吹响了。”
  人们扛来梯子把叶一丁接到地面,挨了村长一脚,才僵脚僵手地让他姐姐捏着招风耳朵拖回家。等他站到唠唠叨叨的奶奶跟前,叶一丫发现他手指被划了一条小口,她从墙根找来一撮陈土敷上,大声说:“胆小鬼,你有胆爬上去,没胆下来。”叶一丁看着小家伙们在门外缩头缩脑,大声抗议着说:“我不是胆小鬼。”叶一丫说:“是的,你不是胆小鬼,你是胆小鬼中的大王。”门外“哈”的一声,有人推搡起来。叶一丫往门外看了一眼说:“这就是反面教材,看看你们有谁闲不住,大冬天的跑到外面去爬大树。”叶一丁说:“我不是闲不住,是奶奶把柿子送给我了,我准备摘来卖钱,给自己买一双跑鞋。”叶一丫说:“真是个傻瓜,我听说村小开春了要开运动会,跑第一名的奖励就是一双跑鞋,你还用去卖柿子吗?”叶一丁说:“我能跑第一名。”
  门外有人说:“我是第一。”
  小家伙们拥进吊脚楼,为谁是第一名争执不休,叶一丫提出他们比一下。没有发令枪,三叔家的叶次旺回家取来铜锣。三叔有个响器班子,家里放有一套锣鼓。打油匠家的杜天雨从家里取来一点桐油,天快黑了,传说中的鬼魂会出来游荡,涂点桐油在额头上可以避邪。一切准备停当,叶一丫把小家伙们带到雪地上,画好起跑线,举起手里的铜锣,“当”地一声,小家伙们撒腿飞奔,扬起的雪尘像马蹄后飞扬的尘土,飘起来,落下去;又飘起来,又落下去。
  一连跑了四圈,成绩差不多。叶次旺和杜天雨交替得过第一名,后面几个小家伙的名次也略有变化,只有刘小手和叶一丁的名次一成不变,刘小手倒数第一,叶一丁倒数第二。叶一丫说:“胆小鬼,你跑得像只乌龟,如果刘小手放弃比赛,你只能吆鸭子。”叶一丁说:“你给我的鞋子太大了,等我往里面塞点东西,再来。”   其他小家伙笑:“哈。”
  月亮从东边的山峦上升起来,蓝天深远,雪地明亮,叶一丫手里的铜锣像孤独的打更声,不时“当”地一下。锣声在空旷的夜幕里越传越远,惊得夜鸟扑闪着翅膀窜出积雪压弯的竹林,撕破寒夜的寂静,在空中鸣叫。
  夜深了,吊脚楼里响起奶奶的打鼾声,叶一丁听见姐姐说了一句迷迷糊糊的梦话,又开始像老鼠那样磨牙。他掀开被条,披上夹袄,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后的木柱边。抠开木柱上一块松动的条木,露出一个孔洞,孔洞里藏着叶一丁的宝物。
  封好孔洞,重新躺回床上,叶一丁心里想,得下一把力气,超过堂哥叶次旺和打油匠家的杜天雨,得到那双跑鞋。这个念头令他全身松弛,很快进入了热烈的睡梦。睡梦中,眼前的景象像雨后的彩虹光怪陆离,变幻不停。不多一会儿,他看见自己像马匹在雪地上奔驰,扬起的雪花如同封山的大雪铺天盖地。
  一夜之间,人们发现,叶一丁忽然变成了一个好孩子,一个勤快的孩子。他在雪地上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布寨的小家伙们没有慢慢走路的习惯,他们总是尖叫、推搡和奔跑。他们的奔跑没啥目的,叶一丁不一样,他心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想在比赛中得第一,获得一双跑鞋的奖励。老人们看见他在奶奶的喊声中跑得像匹小马驹,把家里的羊群撵得满山乱转。
  阿布寨连晴几天,积雪化了一些,小路被人畜踩得肮脏而泥泞。收割后的庄稼地里,除了阴面的土堆还残存着几团积雪,像迷路的白鹅在那里做窝;向阳坡上,大片油黑的土地亮出荒草,到了把牛羊赶到地里放牧的时候。
  阿布寨冬天放牧,是把关在圈里的牛羊赶到远离寨子的土地上,人们蹲在山上看牛羊吃草。冬天草少,远处,裸露出寨子翠绿的麦田,一不留神,寨里的牛羊四下散开,往长满麦苗的土地上疾奔。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叶一丁喜欢拖拖踏踏地落在后面。现在不一样,他主动对坐在石头上的小家伙们说:“不用你们,我一个人就能把它们赶回来。”三叔家的堂哥叶次旺说:“你尽吹牛。”叶一丁说:“你们看吧。”打油匠家的杜天雨说:“让他跑,这几天他发疯了,我们去烧豆角。”
  在小家伙们躲到避风的石头后面烧豆角时,叶一丁提着一根小树枝满山乱跑。他先跑回寨子这头,把麦田边的牛羊赶回荒地;又翻过山岗,把接近邻寨的几只牛羊赶回来。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没等他喘口气,早先赶回来的牛羊又散开了。整个白天,叶一丁像匹发狂的马驹在山峦上奔驰,连一只烧熟的豆角也没吃上。打油匠家的杜天雨丢掉空豆角,拍拍手站起身,看着荒地上奔跑的叶一丁,用六指挖掘着鼻孔说:“你们说,他是什么意思呢?”叶次旺说:“我知道,他在练习跑步,想跑第一名。”杜天雨不解地说:“行不行啊?电视上没有哪个运动员像他这样练习。”
  第二场大雪下来时,杜天雨的爷爷死了。寨里响起打油匠粗鲁的哭声,他像不明究里地被人揍了一顿,单调的哭声时扬时停,如同一只电池即将耗尽的钟摆。按照阿布寨的丧葬习惯,需要派出大批人,把老人的死讯送到邻寨,请回那摩先生,准备道场。可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打工的年轻人没回来,就算打油匠亲自出马,寨里也只有刀客和开小卖部的三叔可以出动。老人们不得不用上小家伙,把他们跟大人搭配,三叔家的叶次旺跟打油匠一组,把老人的死讯送给东边的亲戚;刘小手跟他爸爸刀客一组,把死讯送给南边的亲戚;叶一丁跟开小卖部的三叔一组,负责西边和北边的亲戚。三叔放心不下小卖部,对叶一丁自告奋勇地争来两个方向的放信任务很不满意,他说:“叶一丁,你人小鬼大,从西边跑到北边,我们得跑断腿。”叶一丁说:“三叔,你放心好了,我跑得快,不行我们分开跑。”三叔说:“送达死人的消息必须得两个人,怎么可以分开?”叶一丁说:“为啥?”三叔说:“我们送达消息的地方,也是死人生前到达过的地方。他的灵魂归天之前,会把风当成坐骑,跑去收脚印。如果一个人,会让他缠住脚步,让死讯不能到达。”叶一丁说:“我明白了,三叔,我们一起跑,我先冲进寨里报信。”
  迷茫的风雪中,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山岗上迅跑。三叔根本不是叶一丁跑路的对手,远远落在后面,不时扶着路边的树木喘气,像个哮喘病患者。叶一丁丢下三叔,一头扎进陌生的寨子里,站在晒谷坝上大喊大叫:“你们出来,死人了。”有老人极不情愿地离开火铺,站到檐下问:“你是谁的小家伙,你爸爸没教你吗?马上过年了,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叶一丁说:“我是来放信的,我们寨里死人了。”老人说:“谁死了?”叶一丁说:“杜天雨的爷爷死了。”老人说:“哪个杜天雨?”叶一丁说:“打油匠的儿子。”老人说:“可是,他们怎么派一个小家伙来放信呢?”叶一丁往后面一指,三叔正弯腰跑过来,叶一丁继续说:“看,这里还有一个大人。”三叔把手从腰间拿下来说:“对不起,小家伙不会说话。”老人说:“我听懂了,上过学的知识分子嘛,不会按规矩放信。”三叔说:“是的,阿布寨打油匠的父亲过世了,他的灵魂正在风中跟过路的神仙交谈,请你们三天后去坐夜。”老人说:“知道了,放心吧,我们到时会去送他一程。”风雪把他们的说话声传出很远。有人听见声音打开紧闭的房门,好奇地站在吊脚楼下询问。
  叶一丁跟三叔跑完西边,又跑北边,把不幸的信息带给打油匠家的亲戚。北边的山更高,雪更大,飘了两天的雪花住了,留下漫到膝盖的积雪。经过长时间奔跑,叶一丁跑路的能力远远超过三叔。等他们完成放信任务,三叔被叶一丁拖得像匹饥饿的豺狗,脚粑手软,奄奄一息。三叔把叶一丁送回家,对前来致谢的打油匠说:“小杂种太能跑了。”打油匠披着孝帕,把脸埋进很深的尖帽子里,像个传说中的鬼魂,他说:“谁说不是,我看他是着魔了,刚看见他在东边跑,一眨眼,狗日的又跑到西边了。”三叔说:“总算把信都送到了,等把老人送上山,你就可以歇息了。”打油匠把孝帕的帽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一张惊恐的脸说:“不得行。”三叔说:“为啥?”打油匠说:“听说出了偷尸贼。”三叔惊讶地说:“他们偷死人干啥?”打油匠说:“我出门卖桐油时听说的,邻县搞殡葬改革,不能土葬,想土葬的人只好出钱买个死人送去完成火化指标,买死人的钱越出越高,弄得邻县好多人都不出门打工了,四处乱窜,专偷死人。”三叔说:“杂种,连死人也要拉出来当炮灰。”打油匠说:“没办法,只有守坟,听说守个十天半月,偷尸贼就不要了。”   进入小年,奶奶带着叶一丁敬完灶神菩萨,年味就浓了。有外出打工的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从后面公路上跳下中巴车,大声嚷嚷着穿过雪地,回家过年。叶一丁想好了,过年时,他不用缠着爸爸妈妈要鞋,等到开春,空中布满融雪水的味道,他就可以从好看的代课女老师那里赢得一双跑鞋。叶一丫说:“吹吧,胆小鬼。”叶一丁说:“你没看见我跑吗?我天天都在跑。”叶一丫说:“我看见了呀,可你那是乱跑,跟比赛不一样。”叶一丁说:“有啥不一样,我跑得快,不信试试。”叶一丫说:“试就试。”
  叶一丫把寨里的小家伙们召集到堆满积雪的晒谷坝上,她扬起三叔家的铜锣,“当”地一声,小家伙们像一群在雪地上寻食的母鸡,横舞着胳膊,接二连三地冲了出去。他们的鞋子翻动着瑞雪,很快犁出数道沟壑。有小家伙像抓鸡的小野猫扑进雪地,又很快站起身,左右摆动臂膀极力保持着平衡,往晒谷坝的另一头冲去。在奔跑的队列里,叶一丁无可争议地跑在第一名,他中途还摔倒过一次,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叔家的叶次旺也没赶上他的脚步。
  一连跑了三次,叶一丁都是第一名,刘小手在最后。晚上,叶一丁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早早地上床睡觉。他两次爬起身,喊火铺边的奶奶和叶一丫快点睡。叶一丫白了他一眼,翻出大片眼白。奶奶则觉得孙子懂事了,再也不是人见人厌的野娃娃。她快乐地露出笑容,眼睛变小了,皱纹却越堆越高,仿佛有人往她脸上的水池里丢了一块石子,波纹一下子荡开了。
  等到奶奶和姐姐睡熟后,叶一丁再次摸到床后,取下木柱上的小木块。他把小手伸进孔洞里,从中取出了他的宝物。借着外面雪地的反光,他清楚地看到手里躺着一只饱满的铁哨,红色的穗子把它装扮成一只大尾巴的金鱼。叶一丁想起女老师失去铁哨时的嘤嘤哭声,他第一次感觉到一件奖品是那么珍贵。
  随着大年将近,越来越多的人回到阿布寨,曾经空旷的寨里有了人气。好看的女老师也回来了,她临时进城帮远房亲戚做了几天生意,快过年了,看来生意人也要关门了。黄昏降临前,雪野被最后一缕霞光照亮,阿布寨充盈起一种梦境般的麦黄。叶一丁踩着雪地上的夕照,跑过村小,来到女老师家紧闭的房门前,大声喊:“老师。”女老师打开房门,一股热气从门框里窜出,在叶一丁脸上舔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发烧般的红了。老师看见雪地上的叶一丁小脸通红,像枚柿子,她笑盈盈地说:“叶一丁啊,你是我回来见到的第一个客人,你找我吗?”叶一丁说:“是,老师,对不起,我来还你一件东西。”在叶一丁摊开的掌心里,露出一只系有红穗的铁哨,像块银子那么干净,雪白。女老师的眼窝里渐渐升起水雾,眼看就要沁出眼眶,她才吸了一下鼻子,把它们收了回去。女老师说:“谢谢你,叶一丁,我知道你玩够了就会还回来。”叶一丁说:“老师,我也想参加比赛,得到奖励。”女老师说:“你想参加什么比赛呢?”叶一丁说:“姐姐说,开春后村小要举行跑步比赛,第一名的奖励是一双跑鞋,我一直在练习,已经跑到第一名了。”女老师说:“你姐姐可能弄错了,村小没有比赛,不过,六一儿童节镇上可能要举行比赛,或许第一名能得到一双跑鞋。我帮你问问,可要拿全镇第一,很难啊。”叶一丁说:“不怕。”
  叶一丁决定做全镇第一。
  爸爸妈妈还没回家,叶一丁像得了好动症,没事就到雪地上乱跑一气。渐渐地,阿布寨的老人们都知道了叶一丁的秘密,他希望通过跑得快出人头地。老人们取下嘴巴上的叶子烟,往雪地上吐出一泡口水说:“那小家伙像他打工的爸爸一样,越来越有事业心了。可是,古往今来,有谁是通过跑得快获得职位的呢?”老人们议论时,打油匠正好路过。天快黑了,他要去守坟,防止偷尸贼把杜天雨的爷爷偷走了。打油匠听见老人们的议论,停下脚步高声回答说:“城市需要跑得快的人,无论警察还是小偷,如果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也能功成名就。”老人们说:“看来,小家伙真的懂事了。”说完,又吐了一泡口水。
  杜天雨的爷爷埋在对面山岗脚下的林地边,跟寨子隔着大片整齐的田地。白天,从吊脚楼看出去,能看见林边的新坟。晚上就不一样了。打油匠为了防止偷尸贼,他在林下搭了个小窝棚,点一盏昏暗的马灯,一连守了七天。
  第九天晚上,寨里出现了偷尸贼的身影。那天晚上,旧历已进月末,湛蓝的天幕上,残留着一线月影,地面只有积雪的反光,如同大雾下的景物模糊而虚幻。打油匠在窝棚里准备睡觉,外面“呼呼”的风声中,突然响起人的脚步声和木棒砸在地上的声音。打油匠跳到窝棚外面,举起马灯,大声喝问:“你是哪个?出来。”顺着马灯的光亮,打油匠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跑了,他在后面追了一阵,没有追上。
  偷尸贼出现的消息令所有老人的神经都像被火石烫了一下,人们念着菩萨保佑,聚集在打油匠家里,听他描述那天夜里的异响。杜天雨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出头露面的机会,他把六指放进鼻孔里,一边挖掘,一边夸张地渲染从他爸爸那里听来的消息。杜天雨说:“爸爸说,那家伙长得蛮大,头有一只箩筐大,脚很细,像根柱头,但是,他的个子有一层楼房那么高。”三叔家的叶次旺说:“吹牛,你说的是偷尸贼还是鬼啊?”杜天雨说:“我说的是偷尸贼,爸爸亲眼看到的。你们晓得,爸爸是打油匠,身上有桐油,鬼都躲着他,他看不到鬼。”
  阿布寨回家过年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对偷尸贼很感兴趣,夜夜聚在山岗下打油匠的窝棚里逮偷尸贼。头两天,他们听到动静冲出窝棚,只看见偷尸贼在雪地上飞跑。打油匠没有说谎,他这家伙蛮高大,有一个箩筐似的大脑袋,一双小脚,跑起来像一股风。追了几次,人们学狡猾了,他们像围猎,听到响声不急于出门,远远从山岗上绕回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一下子就把偷尸贼逮住了。不过,他们逮住的偷尸贼是叶一丁,叶一丁像只疯狂的兔子,扛着树枝在雪地上飞奔。
  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很高兴叶一丁能够跑得这么快。马灯光下,他的脸被映得通红,像块烧透的木炭。三叔很不高兴他出丑,抓住他的招风耳朵说:“人人都说你变成勤快的好孩子了,又跑出来捣乱。”叶一丁丢掉树枝,歪着脑袋说:“我没捣乱。”刀客说:“你还犟嘴?冒充偷尸贼,不是捣乱?”叶一丁说:“我没冒充偷尸贼,我跑得快,想来帮杜天雨的爸爸抓偷尸贼,可是他把我当成了偷尸贼,追了好远也没追上。我就想让你们再来追我一下,看能不能追上。”打油匠说:“你扛根树枝做啥?”叶一丁说:“帮你打偷尸贼啊。”
  叶一丁想跑全镇第一的消息,像水面上激起的涟漪,以阿布寨为中心,一圈圈地慢慢散开,直到传遍邻近的村寨。有人骂叶一丁的父母不负责任,有人想来看看固执的小家伙,也有人责怪学校不举行比赛。开小卖部的三叔暗暗下定决心,等叶一丁的爸爸回家过年,一定要让他给叶一丁买双男式跑鞋。可叶一丁认准了要参加一场比赛,像好看的女老师获得奖励那样,给自己赢一双漂亮的跑鞋。
  腊月二十八,开小卖部的三叔去了一趟镇上,找到镇长,打听六一儿童节举行跑步比赛的事情。镇长搔了搔头发说:“可我没听说六一儿童节要举行跑步比赛啊。”开小卖部的三叔说:“这哪行?我侄子练得好好的,扛着一根树枝连大人也撵不上,你们说不比就不比了,让小家伙多伤心啊。”镇长说:“过了年我到县里打听打听,说不定县里要举行比赛。但是,想拿全县第一,单靠扛一根树枝恐怕不得行。”开小卖部的三叔说:“得扛个什么东西才行呢?”镇长说:“我看电视上练习跑步的,腿上都绑有一条沙袋,你有沙袋吗?”开小卖部的三叔说:“没有,我让他背着背篼练习。”镇长说:“别虐待儿童啊。”
  三叔从镇上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黄昏时,叶一丁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已经到县城,明天就能到家了。接完父母的电话,叶一丁很早就睡了。下半夜,他起来屙了一次尿,回到温暖的被窝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背着一只背篼在阿布寨的雪地上奔跑,背篼里装满了洋芋,也没能让他放慢脚步。寨里的人跟在他身后,谁也追不上他,渐渐地,空旷无垠的大地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奔跑了。
  他像一只飞翔的鸟,疾速穿过山川、河流、森林和原野,两只宽大的招风耳朵里兜满风声。大约过了一堂课的工夫,眼前的景物缩小了,地球微缩成一只蓝色的地球仪。在空旷的弧形扇面上,只有叶一丁一个人在奔跑。他奔跑的前方,一双漂亮的黑跑鞋跟着地球高速旋转,散发出紫水晶一般的璀璨光芒。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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