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

　　鼓琴的人，溪水把他的琴声带远
　　遇高山，从高山上回来
　　遇知音，在江河，又奔腾了一遍
　　遇见老牛，肿胀的老牛
　　从鼻孔灌水的老牛，再也承受不了
　　生之苦的老牛
　　琴声啊，扑通一声，也
　　跪了下来：从老牛眼里，流出来

浪花

　　每一天都有浪花冲上悬崖，带着
　　赴死的决心，要和落日论一论
　　时光的血性，也要和岩石
　　较量生的意义，每一天都有白云
　　降下白旗，那么多浪花
　　死在赴死的路上，那么多
　　浪花，还原成大海里的一滴水，再不可能
　　成为浪花的
　　一滴水
　　一个人看见浪花在体内
　　千军万马
　　冲上天空，一个人看见浪花冲上天空
　　——在大海面前，和大海一样：保持了平静。

无名山

　　有草叶，草叶似箭，如喉
　　若笔尖
　　我的喉咙有积雪，悬崖，我的喉咙
　　有苦楝树，草药
　　如果积雪足够深，如果积雪足够深
　　苦楝树就不可能
　　有苦的形状，草药也不可能
　　想着治愈人间
　　我的箭不可能快马加鞭
　　赶在明月之后
　　日出以前
　　要赶到你那里
　　我的笔尖，更不可能吸吮露珠的难处
　　写出无字，无声……
　　而白霧，赐我清白之心——
　　再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我写下：无名……

玉渊潭

　　天寒，万物退让其身。要给
　　寒冷让路，也要给
　　清晰让路
　　残荷把倒影留在水面，  鹈把头
　　埋于水中，它们都是
　　我在人间的知己，潭水深不可测
　　我看见的，你必将
　　也会看见
　　和我相遇的，均是馈赠，包括这
　　一走动，就会惊飞的
　　麻雀，包括它
　　在觅食中，小小的战栗
　　——是啊，包括，也包括的
　　银杏树下
　　少年的笛声清新，落日盛大
　　盛大的落日
　　和落叶的光芒连成一片：我和所有，均是重逢

我的叙述……

　　我的母亲坚持认为，柿子到了秋天的高处
　　就会落下
　　孩子们顾不上这些
　　他们爬上树，竹竿敲打青柿子
　　柿子滚落
　　蜻蜓高飞
　　我的母亲在我的叙述之中，越来越孤单
　　在薄薄的
　　晨光之中
　　她和我同时看见，被击打的柿子
　　青涩的脸，变成苦涩
　　一些
　　滚落草丛深处，再也看不见
　　另一些，在米缸中，被我们小心珍藏
　　渐渐变红
　　我的母亲和我同时知道，我的叙述
　　在秋天的清晨
　　越过山顶
　　抵达山的背面
　　是的，它一直在那里：等待再次叙述它的人

白云浮动

　　我怎么可能想到，蛛网上
　　救下的蝴蝶，又一头扑进另一张网？
　　杀过的鱼，从不叫喊
　　从不叫喊的鱼，用不叫喊的方式
　　唤来更多的鱼，和刀子
　　相依为命
　　我怎么可能想到，蚂蚁把鞋底
　　当成避难所，在鞋底下认命
　　蚯蚓一分为二
　　还在爬
　　我从梦境中出来：白云浮动
　　梦中的白云，在芦花中，轻轻浮动……

喜鹊课

　　喜鹊的叫声并不喜庆，当它
　　飞过高高的白杨树，在冬日，在清晨——
　　我仍在梦中
　　喜鹊带着烧焦的声音。声音中的旧址
　　雷霆、滚石、祈愿……
　　越飞越高
　　越飞越高的喜鹊，在叫声中
　　给我换了一张苏醒的人脸：
　　——我日夜推滚石，我心藏雷霆的愤怒
　　我做不了别的
　　我和你一样，晨来问雪
　　也问候自身
　　喜鹊越飞越高的时辰，也就是
　　我和你
　　看见白杨摇曳的时辰：
　　——皆有苦楚。皆有来历。

红的问题

　　和我一直争执的柿子树
　　把红的问题，举到天庭，把落叶的问题
　　交给大地
　　我一辈子都在想，这么多
　　落叶，那么多落叶，每一片
　　都在风中
　　有一颗颤抖的心
　　每一片落叶，都向死而生，我蹲在地上
　　仔细端详，它们
　　也用同样的怜悯，望着我——
　　我眼睁睁看见自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柿子树红啊，它依然
　　——这么红
　　把红的问题，举到了天庭

山中

　　青竹修身，翠绿中
　　节节的无望，无望之中
　　也向天空
　　搬一架天梯
　　从天梯上下来的人，抱住老泪纵横的小溪
　　也给荆棘
　　戴上花环，我在世上
　　所有的悲伤
　　他已没有，我有的困惑
　　他亦没有
　　他手指地平线
　　——那是更远的我。袖口里，河水
　　一路的自己，无家可归的云
　　——都有了去处

所见

　　企鹅一意孤行，欲走深山
　　母象发誓不再长象牙，一整天我都看见
　　鲸鱼走上陆地，把天空看作
　　最后的留恋，黑熊一次次掏出苦胆
　　更多的苦，怎么掏
　　也掏不出来……
　　一整天，鸟横冲直撞
　　横冲直撞的鸟，已无话可说
　　它比我想的
　　更像一把斧子，砍在峰顶
　　——我见我以青竹现身。以乱石
　　现身，我见我啊，从你中出来认罪，我从我之中
　　走出我——
　　在我身后：是连绵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