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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戏团女孩
二十六岁那年，我又开始看到镜中男孩。一个周一的早晨，我正俯在水池边，搓揉眼里的睡意，洗漱嘴里的酒气，他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洗脸是我最喜欢的简单乐趣之一：自来水冷冽中带着点铁锈味儿，肥皂的气味清新中带着点苦涩。我直起身去拿毛巾，却发现镜子里出现的不是我，而是他那张丑陋的脸。我一把扔下毛巾。“见鬼！”
十年了，镜中男孩一点也没变。他仍然骨瘦如柴，眼睛深陷，急需理发。棕色皮肤下，浮现出一块块色斑。“你好，丽奈特。”他悄声说，声音像搓揉纸团。
“不，不好。”我说着，径直走出浴室，脸上仍然湿漉漉的。
“出什么事了？”我大步走进厨房、用棉质睡衣的袖子抹干脸时，室友珊恩问道，“我听到你大喊了一声。”她还没洗脸梳头，正站在灶台旁，手握一个长柄勺，瘦削的脸上流露出好奇和关心。咖啡壶正在炉子上沸腾，空气中飘荡着煎蛋的香气。
“剃毛时不小心割到了。”我回了一句。窗外疾驶过一辆轻轨厢车，我的心脏随着列车哐当哐当的节奏在胸膛里狂跳个不停。
“哦……好吧。”她说着，继续往盘子里舀豆泥。珊恩是个温柔天使，已经习惯了我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也早就见识过我的一惊一乍。
主门旁立着一个梳妆台柜，将厨房和起居室分隔开。柜上堆满了杂物：好几个钥匙圈、一些零钱、几罐半凝固的唇膏等等。柜上还摆着一面椭圆镜子，镜框上的马赛克玻璃是由回收的玻璃瓶碎片拼成的。我小心翼翼地向镜子走去。不是笔直地走过去，而是侧身挪步——仿佛在偷袭敌人的侧翼——并慢慢探出脑袋，直到我的腦袋完全出现在镜子前面。我祈祷，镜中会显现我那头难以驯服的卷发，和那两个惨不忍睹的眼袋。
“我需要和你谈谈。”镜中男孩说。
“滚开！”我低吼一声。珊恩在一旁问道：“呃，什么？”
“没什么。”我慢吞吞离开镜子，扑通一声瘫坐在餐桌旁，竭力平复呼吸。这十年来，经历了青春期晚期和成年期早期的动荡，我早已彻底说服自己，我和镜中男孩相处的那一年都是编造的，是一种心理创伤的产物，一种心理应对机制。如今我已经好多了。我的成长曾经历经艰辛，但现在我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他为什么要回来？
沸腾的水壶咝咝作响。珊恩把餐盘放在我面前，盘里是软糯的豆泥和油炸的煎蛋。她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两个超大的搪瓷杯里。“吃吧，”她说，“你看起来非常需要补充能量。”
我们开始吃早餐。至少珊恩在吃，我则心不在焉地把盘子里的豆泥和炒蛋搅成一团棕色的糊状物。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印报机在滴答轻响，把薄薄的纸条吐在餐桌上。等印报机停下来，珊恩撕下打印出来的纸条，扫视着上面的纤细小字。“我的大鱿鱼啊！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谋杀？”我心不在焉地重复。
“对。在达林堡。很可能是最近那个连环杀手干的。”她把纸条转向我，“瞧，这个。像你认识的人吗？”
我眯起眼看了看受害人的照片。黑白印刷，像素很低，受害人在图中的尺寸只比脚趾甲盖稍大一点。看上去像是个男人，头发也许是棕色，大概三十岁左右，很可能是个白人。我耸了耸肩。
珊恩的表情缓和下来。“你以前住在达林堡，对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还是一个马戏团女孩的时候。当镜中男孩还是我镜中倒影的时候。我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从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望到我身上的视线仿佛有重量，而那个孩子似乎想挣脱镜子跑出来。“听着，我得走了。”
“干吗，去工作吗？”珊恩望向厨房的钟，“美容院开门了吗？”
“是的。”我咕哝着，把椅子往后推开。
“你什么也没吃。”
“我不饿。”
珊恩开始担心了。“嘿，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很好。”我说。这是句谎话，听起来也像谎话。
穿靴子时，我不得不站在梳妆台前。“你为什么躲着我？”镜子里的男孩问，“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
“闭嘴。”我嘶声说，竭力压低声音免得珊恩听见。“闭嘴，闭嘴，闭嘴。”
外面很晴朗，空气像冬天时一样清新。微风吹着我的发梢和衣摆。我拐上中层的高架路网，离水面足够高，这样镜中男孩就没法打扰我了。以前在达林堡，运河里都是淤泥，我从没遇到过这个问题。
以前在达林堡，我和镜中男孩的关系，和现在不太一样。
以前，我是一个马戏团女孩，就像我妈妈一样。我有一张红红的圆脸，有一脸轻松的微笑，只是牙齿偶尔会蛀掉一颗。我那时常常扔飞刀、抛接球、转火棍。
然后，我十四岁时，妈妈去世了，我就像一条小舢板，被抛进了冰冷大洋。马戏团里的其他女人想尽办法保护我，但我最终发现，当一个年轻女孩不再有一个驯狮师妈妈的细心保护时，男人们会对她做出什么样的勾当。
有一个逃脱魔术师，阿尔弗斯，快四十岁了，大腹便便， 胡须油光可鉴。他尽量表现得像个绅士，不时在我周围转悠，但我根本不想和他待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的淫欲像一条涨满的河流，汹涌澎湃，再也无法抑制。夜气潮湿，其他人都出去喝酒了，他追上我，把我摁在飞刀架上。
但我没有表面那么柔弱。我尖声大叫，不停蹬腿，一脚跟踹断了他的脸颧骨。于是他用棍子狠狠敲我的脑袋，用铁链捆住我，把我扔进了水箱。醒来时，我的肺在刺痛，暗绿色的水像一堵墙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以为我会死掉，直到我看见水里有一个男孩。他看上去和我一样大，黑眼睛，黑头发，皮肤像月亮一样泛黄。“你能做到的。”他说。我不认识他，但看到有人陪伴，我的恐慌平息下来。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的胳膊肘能折得很弯，而且我的手腕很细，很容易就能从铁链的捆绑中滑出来。我挣脱了双手，从水箱里爬了出来。最终，我活了下来。
我大难不死的一个星期后，阿尔弗斯神秘地消失了。没留下任何书信，也没有任何证据。马戏团里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他被送去喂克拉肯了，进了泥泞深海中那头饥饿怪兽的巨口。即使有人怀疑那个额头上有一道青紫伤痕的瘦削女孩可能牵涉其中，但他们也什么都没说。我自愿成为新的逃脱魔术师，因为事实证明，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当时，我十六岁。 总之，我就是这样遇到镜中男孩的。当我浑身湿漉漉地从水箱里爬出来时，额头肿痛，满腔都是怒气，而且我发现自己的镜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我一起在水里的那个男孩的形象。我所看到的每一面镜子，每一块玻璃，都因他的出现而明亮起来。我不惜划破手掌，从工厂偷来一大块窗玻璃碎片，摆在我的房间里。在这个不允许别人进入的神圣空间——当然，并没有人敢溜进来——我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和镜中男孩待在一起。在下午排练和晚上演出的间隙，我会坐在那块冰冷的玻璃旁，向他述说一天中所有的小小委屈。谁在用邪恶的眼光窺视我，谁在用尖刻的话语刺伤我。镜中男孩从来不多说话。他静静聆听，然后对我说，我是对的，他同意我的看法。我需要他的安慰。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谈论自己对未来的希望，诉说我多么想离开马戏团，离开达林堡。我得赶在自己像其他人一样崩溃之前，尽快离开这里。他只是微笑着点头，说他相信我能办到。
有些日子，我会有点怀念，想知道自己的脸到底长什么样。有些日子，我很高兴不必看清自己的脸。
但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离开了马戏团。毕竟，逃脱是我的强项。我发现自己能像弯曲身体那样，轻巧地弯折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男人愿意花很多钱，和我一起过夜。我把钱存起来，找了一个更好的新住处。买了一个新名字，一个新身份。我离开了达林堡。慢慢地——或许是突然之间，我已经记不清了——镜中男孩离开了我。我找回了自己的镜像，又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
直到现在。
美容院要到十点才开门。这家美容院位于豪华的赫尔布赖德区边缘，专门为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提供服务。她们涂脂抹粉，衣衫华丽，优雅地行走在顶层高架路上。每次看到那份自信，我都希望自己也能从小就拥有。她们来做头发、做脸、做指甲，空气中充斥着她们的高谈阔论：费用不菲的假期、价格高昂的直升机、花钱如流水的孩子们。她们的名字不同，个性也不一样，我一眼就能认出绝大多数常客，但她们似乎全都是同一种人。身为一个卑微的美容师，我没有美容院的大门钥匙，但大楼里的盥洗室没有上锁。盥洗室华丽而空洞，到处都镀着金，包着真皮，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
镜中男孩在盥洗室大理石黑柱之间的镜子里踱步，等着我。镜中有他的身影，但没有我的。“把镜像还给我。”我对他说。
我并不是不想见到他。说实话，我很想念他，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种想念有多强烈。一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形和略微弓着的背，一股暖意就传遍了我的胸膛。在我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的存在，为我，只为我一人，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但事实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我不想再回到过去，变成以前那个脆弱的女孩。
镜中男孩瞥了我一眼，继续踱步。“镜像并不重要。”
“抱歉。”我说，“但我他妈的觉得很重要。”
“不，”他说，“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他看上去和记忆中有点不一样，似乎有点神经质，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扭来扭去，肩膀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只被追猎的动物。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他是那么年轻。哦，无形深渊在上，他是那么年轻。“什么样的危险？”
“有一个男人，一个猎人。他杀掉了所有为我提供庇护所的人。你是最后一个。”
“我不明白。”
他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眼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达林堡的那些谋杀案。他把他们全杀了。都是用同一把刀刺死的。”
他说的没错，至少新闻上是这么报道的。因为凶器相同，警察明白遇到的是一个连环杀手。但他们搞不清楚杀手的动机。七个受害者的年龄、性别和背景都各不相同，互相也都不认识。他们都住在达林堡，住在比鲸鱼心脏还小的棺材房子里，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共通点了。于是，警察宣称，凶手是个施虐狂，只是在附近随意挑选目标，因为受害者很穷，没人在乎他们的生死。
“你这里是我最后的庇护所。”镜中男孩说，“如果猎人杀了你，我也会死掉。”
“这是什么意思？你和我之前存在什么联结吗？你对我而言，就像是某种癌症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方便的比喻，我妈妈得的就是癌症。
“没错。类似于一种癌症。这个比方不错。”镜中男孩搓着瘦骨嶙峋的双手，“我是癌症。你是……我第一次接近的宿主。我是说，就跟癌细胞转移一样。”
他的语气让我打了个寒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的存在有违常理，”镜中男孩说，“我很危险。”
“对我来说，你并不危险。”我谨慎地说。那个无名杀手，难道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除了拿走我的镜像，镜中男孩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而且在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关心镜像什么的。更何况在这之后，他又把镜像还给了我。“因为你是个幽灵，对不对？”
有些人很排斥幽灵。他们无法接受，幽灵居然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分子。但这种挑剔的人只是少数，因为当你贫困绝望时，有时候只有幽灵能帮助你，并且愿意帮助你。
我从来不害怕幽灵。我妈妈还活着时，常常抱着我坐在她的膝上，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幽灵。一个嘴唇像珊瑚、皮肤像寒冰的男孩，身上散发着海洋的气息，第二天早上就从她的床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一直都没搞明白这是不是她瞎编的。我在马戏团里到处打听时，她很不高兴。她死后，我接受了她的故事，把这故事融入了我的生活，就像多年来我接纳的所有半真半假的故事一样。我并不喜欢对故事追根究底。
“你选择我，是因为我父亲是个幽灵吗？”我问镜中男孩。
“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他说，“那个追杀我的人已经查到了你的踪迹。你必须赶紧逃。他会杀了你。”
我想起阿尔弗斯喷在我脖颈上的热气。“逃？怎么逃？”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逃回达林堡吗？逃回其他人被杀死的地方？我可不想逃。我想迎战。“我一定能找到对付他的办法。”
镜中男孩伸出双手，撑住镜面上。“你必须逃。就像你离开马戏团时那样，逃，躲起来，变成另一个人……这样他就没法再找到你了。他不会停手，你没法阻止他，你也摆脱不了我。” “我曾经摆脱过你。”我反驳了一句。他说出的那一连串否定让我窝火极了。
他看起来很悲伤。“不，并没有。”
我可不打算因为一个半梦半真的男孩说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警告，就轻易抛弃自己辛苦打造的生活。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不用动脑筋，不用操心;室友相当爱整洁，不会带醉酒的男朋友们回来过夜;我还在附近结识了几个有趣的怪人，每次去他们家里，总能让我感到轻松自在。如果我沿着这种生活继续前行，通往未来，我会头发花白，住在一间叫作家的公寓房里，坐拥一堆书，还养着六只猫。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拥有了一个整洁而宁静的愿景，每每想起，都能带给我一阵阵快乐的微悸。
九点半，我上楼走向美容院，从一个身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身边经过。他正在一个角楼里抽烟，一只手上下抛掷着一个梨形的东西。我皱起眉头，因为这是一幢禁烟楼，而他抽的自制烟卷难闻极了。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尽量避免和任何陌生男人说话。他的脸藏在阴影里，背对着我。
我们的经理金妮已经进店了，正瘫坐在接待员的椅子上，桌上摊着一本破书。美容院十点开始营业，但她总是提前来开大门。见到我，她显得很惊讶。“哈，来得可真早。”
我装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金妮，对不起，今天我得请一天假。我知道现在才说有点晚，但出了一点状况，我必须去处理一下。”
金妮的表情瞬间从怀疑变成不快。“要知道，如果不是要紧事，我是不会请假的。”我恳求道。
她快速瞄了一下排班表。“我想，希拉会帮你代班的。”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要让我明白，这份人情她以后肯定会来讨要。
“谢谢，金妮。我欠你个人情。再次抱歉。”
我走下楼梯，来到水面层路网，想看看能不能在这个时候扬招到一艘贡多拉①。碰巧有一艘就停泊在大楼正前方，船夫看上去大约十四岁。“去霍格斯卡多少钱？”我问。他报了个很高的价钱，简直是在勒索。但我需要赶时间，于是我付了钱，爬了进去。
水的气味很清新。贡多拉在大楼间的长长暗河之间，如游蛇一般敏捷平稳地穿行。我把头探出船舷，几乎能看清水下被淹的所有道路：老商铺的门面和大玻璃橱窗的轮廓在船的尾流中变形扭曲;海带如一根根抚弄涟漪的手指;一簇簇黑色的小鱼忽聚忽散。水波荡漾，我无法看清镜中男孩了，但水面最终还是会平静下来的。
直起身时，我无意间往身后一瞥，心猛地一跳，差点摔倒。跟在我们后面的那艘船上，好像有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我不敢回头。“有人在跟踪我们吗？”我问船夫。
他看上去很困惑。“没有，女士。”
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了。我太紧张了，不敢再回头张望。我老老实实坐稳，看着一座座建筑物的白色幕墙从两旁掠过。窗户玻璃擦得锃亮，映照出悄然驶过的贡多拉的扭曲虚影。我的身影也出现在镜面上，端坐于小船上，双手放在膝上，镜中男孩正坐在我身旁。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扭过头。当然，镜中男孩并不在我身旁，只有我独自坐在贡多拉摇摇晃晃的座椅上。我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不过，我和那面玻璃离得太远，我们是无法交谈的。
现在我回想起来了。我就是这样失去他的。一开始，我看到自己的影像在镜子里不时重新显现，和他的影像同时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两个的影像就能一直同时出现了。之后，他的影像不时会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影像。在他本应该在的地方，只有一片空洞的空白。最后，他再也不露面了。但那时我正忙着找新住处，每周要工作五十六个小时，根本没有心思管他。
我想起我俩依偎在一起的那些午后时光。我们一起躺在我的小床上——其实只是一张贴在地板上的旧体操垫。赤裸的他蜷在我身边，看起来像一个没有重量的、短暂的逗号。他在我身旁，但又不在我身旁。当他在镜子里趴在我的镜像身上时，我抚摸着自己，想象着是他的手指正滑过我的身体。后来，我从一个杂技演员的房间里偷来一个假阳具，我躺着，扭头看着偷来的玻璃碎片里的他，他臀部的冲刺和我的动作配合得很好。我想象着，自己看到的那两个正忘情做爱的半透明影像，正是我此刻所处的现实。
贡多拉在十字河道口减速，停了下来等红灯。水面平静下来时，我探身望向船外，镜中男孩浮现在水面上。“我以前一直希望你是个真实的人。”我告诉他。
“我知道。”
我伸出手指轻抚他的脸颊。他的脸庞波动着，在涟漪中破碎了。坐回座位上，我发现船夫盯着我看。“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对，我没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偏过头，紧盯着旁边一幢大楼那布满水渍的斑驳墙角。尴尬和焦虑把我的脸颊烧得滚烫。
霍格斯卡住着一个我结识的怪人。我指引船夫把船停在一座平顶公寓楼旁。离水面几层楼高的一个公寓房里住着一个女巫，经营着一家魔法用品店。贡多拉轻轻磕碰布满藤壶的墙壁，最终停稳。我向他道谢，爬上楼梯，穿过一扇曾经是窗户的前门。
这座楼和我住的那幢一样，曾经有一个功能齐全的电梯，但现在中央电梯井的底层已被淹没。当我把头探进电梯井的青铜框架、向被水淹没的深处窥视时，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就像有一根尖刺在脖子后面扎我似的。
“小心。”镜中男孩说。
我忙不迭地跑上一层楼梯，躲在窗户之间的墙体后，这才缓缓探出脑袋，偷瞄向外面。
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坐在一艘细长的摩托快艇上，停靠在运河对面的石砌堤岸边。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点上火，叼在嘴上。从这个距离看去，他像极了长大后的镜中男孩，胡子蓬乱，头发多年没剪。
他妈的。我走回这个楼层的锈迹斑斑的电梯井。黑暗的水面现在离我有一层楼远。“他是谁？”我问那个缥缈的幽灵。
窗玻璃上的镜中男孩只是悲伤地看着我。
肾上腺素让我浑身战栗。我大步上楼，按下门铃，门上贴着一张彩纸，一行褪色的红字写着：“克丽莎的魔法用品店”。门框周围喜气洋洋地装点着一圈贝壳、鱼骨和软骨，门楣正中还挂着一只大王乌贼的护喙。几秒钟后，克丽莎的声音在应答机里噼啪作响。“我们现在还没开始营业，请三点再来！” “是我，丽奈特。”
“马戏团女孩！嘿！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要上班的吗？稍等。”
我想象着克丽莎从她瘫坐着的沙发上翻身而起，穿过居住层，走下店铺层，一路嘴里嘀咕个不停。门猛地打开一条缝，她微笑着，大眼睛熠熠发光，一开口就像连珠炮一样朝我说道：“你来得正巧。我正在做一个新东西，非常棒，你会喜欢的。”咔嗒哒一阵响，她把铝制折叠门上的几道安全锁全打开了。“是一个类似发条心脏的东西，我想这次应该把配置都搞对了。”
“克丽莎，”我说，“克丽莎，我需要你的帮助。”
“哦，状况看来挺紧急。进来吧。”
我刚一跨进门槛，警报就响了起来：一个单调、高亢、震颤的声音。我呆住了。这声音意味着火焰，意味着死亡，意味着逃跑，意味着失去一切。
“见鬼，”克丽莎说，“怎么回事？”她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把我推进大门旁一个壁室里，壁室里堆满了鞋盒和干瘪的旧雨伞。“你被感染了吗？”
警报器继续发出吞噬一切的尖叫。克丽莎踮起脚尖，伸手拨了一下固定在保险丝盒下面的控制开关。“抱歉。这是由一只回收的上课铃改装的——真是太他妈吵了。”她转过身来对我说，“怎么回事？你被什么东西作祟了吗？”
我倚在壁室的冰冷门缘上，壁室门口砌着一圈红砖。“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比作祟更糟。”
克丽莎弹了一下舌头。“好吧，坚持一会。我这就去拿些工具过来。”
我站在昏暗的壁室里，精神紧绷，心脏狂跳，把一团团灰尘吸进了胸腔里。克丽莎哼着小曲，匆匆走过一长串塞满杂物的壁柜，那头稻草似的浅色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她拿着一个漆盒和一打透明塑料水杯回来了。“来，”克丽莎从凹口探进身来，说道，“给我一点体液。口水，血液，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着递给我一个灰尘斑斑的小酒杯。
我对着酒杯吐了好几口唾沫，她则把一系列五颜六色的鱿墨酊剂倒进那些塑料杯里。杯子排列成了一道诡异的化学彩虹。“谢谢。”她说着，从我手里接过小酒杯。接着她抓起一大把鸡尾酒调酒棒，每一根都在唾液中浸了一下，然后分别放在每个塑料杯中。
“嗯。”她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有的酊剂变了色，有的起了泡，有的则毫无反应。“好吧。看来你是被一个影灵附身了。这可有些……不妙。你什么时候被感染的？”
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区分不同的幽灵需要一系列可以观察的特征，以及某种感染的优先级序列。镜子男孩的分类是“影灵”。“十年前。那时我十六岁。但不久之后他就离开了。今天早上他才刚回来。”
“十年？不，那意味着，幽灵并没有离开，只是在潜伏。我听说过这种潜伏案例。之前你来我這儿，警报系统没侦测到，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她推开壁室的封门，“不管怎么说，你受他的感染还没到很严重的程度，这只影灵也不具备超传染性。也许我还能控制住它。我们拭目以待吧。重要的是，要确保你能保住自己的灵魂。来吧。”
“克丽莎，”我说，“影灵不是问题所在。”
她停住了。“哦？”
“有个杀人犯在追杀我。我想，他就在楼下，在运河对岸等待着。”
“杀人犯？”
“他杀死了给镜中男孩——我的影灵提供庇护所的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是在达林堡发生了一连串谋杀案——”
“等一下。说说这家伙长什么样。你说他就在楼下？”
“我想，他和我差不多高，骨瘦如柴，棕色头发。浓密的胡子都打成了团……”
克丽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灰色夹克吗？”
“没错。你认识他吗？”
“见鬼。”她从唇间吹出一口气，翻了一下白眼。“是的，他来这儿修理过水晶球探测器。该死的鱿大，我不知道他原来是在找你。”
“他杀了七个人。”我喊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亲爱的。你知道影灵是干什么的吗？你——等一下。”她突然明白了点什么，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并不想祛除这个影灵，对吧？”
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我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那个家伙别再跟踪我了。”
克丽莎又眯起了眼睛。“你和这个影灵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一次，我真的犹豫了。“知己。”正当克丽莎扬起眉毛的时候，我继续说，“那时我才十六岁！他是个男孩，我是个女孩，我——”
“你爱他吗？”
“不！我不知道。瞧，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只是不愿自己像其他人一样被杀掉。求你了，我们一定能想出点什么对策。”
“亲爱的……”她抱歉地摸了摸我的手臂，“来吧。让我们试试看。”
克丽莎用一桶刺鼻黏稠的鱿墨，在地板上画了一个魔咒圈，魔咒圈中心摆着一面立镜。她一边布置，一边解释道：“这只影灵有点怪。并不是完全态的幽灵，但又比那种毫无力量的幽灵强。介于两者之间，它们会寄生在宿主身上吸取生命力。原则上来说，就是一种寄生灵体。”她站起身，把墨桶收走。“影灵的危险在于，第一，它们会侵占宿主的身体，干出一些疯狂的蠢事;第二，它们还能在几个宿主间跳来跳去，传播扩散。宿主越多，就越难杀死。影灵猎人会在影灵壮大之前，就把它们干掉。”
“你说过他没有传染性。”
“我说的是不具备超传染性。成为影灵的宿主，也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走到魔咒圈中去。“来吧。我想看看你的镜中男孩。”
我看着铺画在地板上的曲线和咒符。“这会伤害到他吗？我不想伤害他。”
“哦，亲爱的。”克丽莎摇了摇头，“不会的。画这个魔咒圈，是为了让我能看到他，跟他说话。如果他愿意交谈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踮脚走进魔咒圈，尽量不踩到那些仍然湿润的墨线。镜中男孩站在我面前，穿着破旧的红色T恤和牛仔裤。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让我很伤心，感觉受到了背叛。 “对不起。”他说。他还只是个孩子，一只脚趾头正从破鞋洞里伸出来，挠着另一只脚的后跟。
“为什么不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句。
克丽莎跪下来，对着魔咒圈轻声吟唱，召唤着克拉肯，召唤着利维坦。“无脊也无腔，无胛也无肢，召唤暗海中的犀利锐眼，召唤深渊中的贪婪巨口。”湿漉漉的黑色魔咒圈突然闪现出多彩的光芒，那些曲线仿佛获得了生命。克丽莎继续歌唱，纸上的每一个咒符仿佛都振荡出了不同的音调。这魔音的交响，掀起一阵刺痛的巨浪，拂过我的身体。
“行了。”克莉莎煞有其事地说。魔咒圈还在叮当响个不停，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尘。“让我们瞧瞧到底发现了什么。”
她走进魔咒圈，看向镜子，然后一下子放松下来。“哦，亲爱的。瞧瞧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是的，”我说，有点口干舌燥。他还是个孩子。当时，我也只是个孩子。我们两人忙着在这个冷酷世界上挣扎求生，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转眼间，克丽莎已经恢复了驱魔师的职业姿态。我早知道会这样。她的声音明亮轻快，仿佛正在和一只软萌的小动物说话。“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向我瞥了一眼，“她叫我镜中男孩。”
“我很想了解你。能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吗？”
镜中男孩茫然地看着她。克丽莎毫不气馁，用对小孩子说话的那种活泼语调问道：“你就说说，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呀？”
“我就是我。”他说，“我寄生在别人身上，已经换了八个不同的宿主。丽奈特是第一个。后来，她让我离开，我就去找了其他人。我想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被他的指责刺痛了，反駁道：“我当然记得，而且我从来没有让你离开。”
克丽莎轻拍了一下我的手，仿佛在说，现在还不能打断他。“跟我说说你的其他宿主吧。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宿主呢？”
“我找到了接触其他人的方法。但他们有时候并不希望我留在他们身边，所以我也离开了他们。”
“十年来换了七个宿主？”
他点了点头。“我和其中一个宿主待在一起的时间最短，只有三天。但是——”他耸起肩，颤巍巍地吸了口长气，仿佛非常需要新鲜空气——“猎人把她也给杀了。为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猎人必须斩草除根。”克丽莎说。听到这话，我心中有些发堵。她回头向我解释说：“就像彻底治愈一种瘟疫，就必须清除所有被感染者一样。”
“斩草除根。”我轻声回了一句。我有些想吐。
克丽莎的嘴唇撅了起来。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难过，不过这时候悲伤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眨了眨眼睛，努力阻止自己眼睛发热的趋势，控制住情绪。这时候克丽莎又转向镜中男孩，问道：“那和你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宿主呢？”
“是最后一个宿主。”他说。我注意到，他看上去是那么疲倦。“她叫努尔·以利沙，孤单一个人住在达林堡。我和她在一起待了七年。她一直以为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孙子。”
我哽咽了一下。此刻我十分难受，已经到达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那个猎人把她也杀了？”
“他先杀了她。然后再找到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杀掉。我逃到哪里，他就杀到哪里。”
努尔·以利沙，努尔·以利沙。我在脑海中重复着她的名字，努力回想自己是否在新闻纸上看到过她，什么时候看到的。但一个孤独地死在下水道贫民窟的老太婆肯定不会引人注意。直到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以同样的方式被害。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请诚实地回答。”克丽莎对镜中男孩的态度仍然像牧羊人一样温和，但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严肃，这让我非常害怕。我仿佛站在齐胸高的动荡海水中。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我曾经历过的感觉。“你为什么不去侵占宿主的身体？”
“因为我并不想。”他说，“我知道我应该这么做。我能感受到那股冲动。可是我——”他停了下来，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说。他从来都不是健谈的人，我的镜中男孩。“我只想做一个旁观者。侵占了他们的身体，我又能做什么呢？”
“实际上，什么都可以做。”克丽莎自言自语道。她对镜中男孩说：“你知道追杀你的猎人是谁吗？”
“不知道。”
“嗯。”此刻的克丽莎异乎寻常地安静。“你待在这里别动。”她对我说了一句，匆匆上楼去了。
克丽莎走后，镜中男孩把脸紧贴在镜面上，紧张地说：“她帮不了我们。没有人能打破我们之间的联结。要么你赶紧逃，要么——”说着，他呼出一口气，镜面上顿时泛白了。
“要么怎么样？”
“要么她会想出一个办法，把我杀掉，但尽可能不伤到你。”
“不会的。”
“逃跑是唯一的——”
“不行。”我伸手拍了一下镜面，他畏缩后退。“别再说这些丧气话。我不想让你死。我从来没有让你离开。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他离开了镜面，躲进深处。“你没有明说。但我都明白。你想要一种新生活，这种新生活里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你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所以我就离开，让你变回一个正常人。”
“不是这样的。”我反驳道。当我找回了自己的影像，当我知道以后照镜子时出现的将是我自己的脸，我也许感觉轻松了一点，但并没怎么高兴。这只是——变得稍微方便了一点而已。因为那样一来，我就不用再费心向别人解释他的存在了。涂唇彩时也不怕涂花。只是日常生活方便了一丁点。
但我宁愿要他陪在我身边。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镜中男孩说：“想成为正常人，这没有什么错。”
克丽莎回来了，手里挥舞着一个天鹅绒小盒，里面可能装着某个已逝之人的结婚戒指。“幸运的是，”她说，“我们的猎手杀人犯先生有点蠢。我猜他只是个业余猎手。我向他要了一堆东西，作为修理水晶球的报酬，包括一绺头发。”她拍了拍戒指盒。“友情提示：无论如何，你身体的任何部分，都绝不可以交给一个女巫。”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我不禁想象，她会为了我给他下咒。她能立刻解决掉我们所有的难题。
但克丽莎显然不是那种女巫。“我要找出他是谁。”
她在办公桌上清理出一小块空间，立刻开始忙碌起来，把我俩抛到了脑后。我趴在地板上，把头靠在冰凉的镜子上。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暗想：我得告诉珊恩，今晚不能回去了。今天本该轮到我做晚饭。
我闭上眼睛。镜中男孩开始说话了。“一开始，我的确打算侵占你的身体。”他说，“这确实是影灵的天性。但是，你渴望能活下去。你的求生欲望那么强烈，把我吓坏了。我想我扑灭不了那团炙热的火焰。所以我待在你身旁，观察你，守护你。随着时间推移，我意识到，没必要顺从自己的天性。所以我就没有那么做。”
“你不像其他影灵。”我低声说。
“对，的确不像。”
“我们到底对影灵了解多少呢？”克丽莎插了一句。她正捣鼓着一个小杵，把一种石头碾成粉末，“见他妈的杰克大头鬼。我们现今所有的幽灵学知识，差不多就像一个才建立了二十年的品牌。而且是边建立边编纂。我敢打赌，十年后，镜中男孩，你将成为人们谈论影灵时引用的经典案例。”
一想到以后十年的生活，我就浑身乏力。在接下来的十天里，不，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里，严峻的挑战在等着我。
镜中男孩倚着我，肩靠着肩，镜面是我们两个世界之间一道薄薄的、牢不可破的屏障。“你快乐吗？”他低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别问这些沉重的问题，孩子。”克丽莎随口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还不坏，”我说，“有点无聊。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听起来不错。”他说，他的语气听起来比我更有诚意。
我抬頭看向克丽莎，她被一堆魔法物品包围，全神贯注地忙活着。我的心里忽地腾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克丽莎就是那种命好的人。这个人，她并不是一阵秋天的黄叶，无奈飘落进了生活的沟壑，而是扎根在适合她的深沃土壤，从容长出茁壮翠绿的枝叶。她端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追求着目标，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真希望也能像克丽莎那样，在生活中拥有无拘无束的快乐。我在现实生活中到处碰壁，几乎绝望。
“我一直都在伪装自己，”我说，知道镜中男孩在听，“当我停下来思考自己的生活时，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借用别人的生活。所以我尽力不去回忆。”我耸耸肩。这些情感很难用语言表达。“我拥有的，也许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也搞不清。”我在心里压抑了好几个小时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对不起，你回来时我很恼火。因为这就像……在提醒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装出来的。假装拥有这个不属于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克丽莎严肃地说。我抬头一看，她正从眼镜的上方瞪着我，“别说这种蠢话。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美好的东西。”
镜中男孩说：“借来的生活，总比没有好。”
我用指尖按在冰凉的镜面上，和他的指尖贴在一起。我感到自己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驱散了刚才的阴郁。“这话说得好，我没法和你争论。”
我已经筋疲力尽，不一会儿就打起盹来。当我惊醒时，克丽莎正紧抓着我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英寸。“你溺过水吗？”
我眨了眨眼，驱散了鬼魅缭绕的残梦。“是的，被淹过一次。”我不想告诉她关于阿尔弗斯的事，他那冷酷的手指，猩红色的舌尖，还有我割开他脖子时，他脖腔里洒下的那道血瀑。
“我知道你是什么时候遇到这个孩子的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自己来看一眼吧。”
克丽莎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台嗡嗡作响的破旧笔记本电脑。我不想离开安全的魔咒圈，仍然留在原地，只是抬头望向她的方向。克丽莎指着屏幕。“我用魔法找出了那个猎人的名字，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结果找到了这个。瞧，这就是你的镜中男孩。”
屏幕隔得太远，我看不太清上面的字。但那幅照片令人有些难以置信。“镜中男孩就是那个猎人？”
“克拉肯在上，当然不是。镜中男孩十年前就被淹死了。这是那篇新闻报道。猎人是他的孪生兄弟。总算搞清楚他的动机了。他在追杀自己兄弟的影灵。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个业余猎手。”
“我没有兄弟，”镜中男孩说。他的语气很困惑。“我完全不记得他。”
“你当然不记得。你是一个不完整的幽灵。只是一个人在临死之时释放的残余能量，具有一定的体态和意向。你都是怎么寻找到宿主的，孩子？”
镜中男孩舔了舔嘴唇。“在水里，在他们快晕过去时。”
“瞧，听见没？你在不停地重现自己溺死时的状态。”
“但我不是猎人，”镜中男孩说，“我也不认识他。我不是……”
“没关系。”克丽莎咔哒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听着，显然这家伙是来真的。像他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狂热分子，所以才会去当业余猎人。你没法和他们讲道理。这我清楚得很。”她叹了口气，双手插进头发里。“目前还没有办法把影灵从宿主身上分离出来。一旦感染，就是永久性的。没办法彻底祛除。”她开始绕着一个小圈子踱步，只有在沮丧时她才会这么做。“这就是猎人杀死所有宿主的原因。这很残忍，但总好过任由影灵蔓延。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影灵的存在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我以前也祛除过影灵。当影灵作祟时，人会精神错乱。诱发出肉身囚牢症，食人恐怖症。”
“但他不是那样的，”我说，“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他不是。”
“我知道。他……爱你。我想这就是区别所在。”她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亲爱的，我很抱歉。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没主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看着被困住的镜中男孩。在过去十年里，我一直在努力构建着自己的生活，但他却无法离开这个被镜面束缚着的狭隘世界。也许我的生活并不完美，甚至十分枯燥，和我原本的预想总是存在偏差。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比他拥有更多。这不公平。他应该更好的。我们都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又重复了一句。
猎 人
利维坦，请原谅我。站在您的永恒之眼前，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我的双手肮脏，如同沾满了克拉肯的污墨;我的心冰冷僵死，如同克拉肯的秽眼。十年前，我的大部分灵魂，已经和我的兄弟一起溺死在水里。那些人把他错认成了我，这是我的过错。而我没能拯救自己的兄弟，这是我灵魂上的污点。但这一切很快就会终结。今晚，或者明天，或者这个星期的某个时候，我将杀死他最后的宿主，然后这一切就能了结。祛除工作必将完成，之后我就能隐退了。
那女孩藏匿在那个女巫住的大楼里。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朋友，但那滞重的水晶球正放我手掌里，毫无动静。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她，把她隐匿在我的视线之外。腰带上那把我随身携带的刀正耐心地等待着。它尝过七个人的血，还渴望着更多杀戮。我讨厌这把刀。我厌恶它的沉重，它的饥渴。刚锻造好它，我就开始后悔了。但现在为时已晚。祛除影灵的行动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如果我现在停手，那之前所有的杀戮都将成为徒劳。
在过去，祛除影灵要容易得多。你可以掘出尸骨，在骨头上撒盐，然后烧掉。但我兄弟的坟墓是大海。海水已经用盐分层层包裹他的骨头，火也永远点不着了。
是利维坦在指引我。是祂们给我送来了巴斯蒂安。可爱的巴斯蒂安，有着柔软的脸颊和甜蜜的嘴唇。他说起那一年，他在镜子中的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黑头发，黑眼睛，皮肤是杏仁壳一样的暖黄色。他说：“起初，我还以为你就是他。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告诉他，我有个夭折的孪生兄弟，一个溺死的男孩。随着交谈深入，我知晓了我兄弟死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那时，我已经在苦修中度过了数年，双膝跪在冰冷的圣殿地板上，热血滴落进祭祀灵杯中，祈求我的罪孽能被高浓度的盐水净化。愿利维坦的慈爱涤荡我的心灵，使我重归洁净和纯粹。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即使是伟大的鳍神也拯救不了我了，但祂们仍然留给我最后一个机会，让我可以为自己的一生赎罪。
从那时开始，我一步步探求着谜底：夜晚我在古老图书馆的废墟中搜寻古籍，白天我从女巫和牧师那里探询秘密。首先是搜集知识，然后是铸造凶刀，之后是第一次杀戮。第一个宿主，就是那个住在棺材盒子里的老太婆，她蜷缩在两面平面镜中间，被一沓沓老旧的照片围绕。
那时，我认为自己办不到。直到那把凶刀刺穿她的胸膛，我才知道自己可以在利维坦指引的道路上顺利前行。老太婆终于死了，我在她的血中受洗，重生为一个供奉利维坦的杀手。伟大的利维坦啊，在凡人的国度里，我是您的意志，我是您的化身。凡你所吩咐的，我必皆遵行。为了您，我愿自甘污秽。我愿犯下种种罪孽，只为使您的疆域得安宁。
昨天，轮到巴斯蒂安了。他的血腥味还残留在我的衣领上。临死时，他伸手抓住我的衣领，那疑惑的手指猛地捏紧了一下，又无力地松开了。我一想到洗衬衫就揪心。这血迹，是他留给我的仅有的纪念。
水晶球有动静了，发出濛濛微光。海胆做的指示针旋转起来。那女孩已经离开了避难的巢穴。
很快，这一切就会终结。
当我停下船，走进大楼时，她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几层楼高处的楼梯上回响。我脱下鞋子，光着脚，悄无声息地窜上楼梯，手里紧攥着刀。
女孩在中层停了下来，靠在通往隔壁楼的过道入口处。她很苗条，很时髦，卷发垂到肩上。如果在另一个场合相遇，我可能会为她献上别的东西：一杯酒。她双手颤抖，正抖抖索索地点着烟。看来，导致我们落败的，总是我们的恶习。我从她背后冲了上去。
很快，这一切就会终结。
我脚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她转过身，看见我，吓得直往后缩。我扑上前去，但她已经跑进过道，融入夜的黑暗。
我追了上去。这个女孩就像一头森林里的小鹿。我小时候见过小鹿，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她消失在隔壁的大楼里。那是一棟凄凉的废楼，窗户都用木板封住了，里面连一个流浪汉都没有。这个楼层以前应该是一个工厂或仓库，迷宫般的金属货架不断阻挡我的去路，上面堆满了朽坏的纸盒和膨胀的白铁皮罐头。
女孩在货架间穿行，呼吸急促。我被一根横在货架间的金属杆绊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幸好我伸手撑住了地。当我爬起来时，我听到一声深沉的撞击声，接着又是一声。一连串可怕的咣当轰隆声。是那个女孩推倒了一连串货架，让它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翻倒。
已经被霉菌和白蚁蛀透的地板撑不住了，在货架的重击之下轰然碎裂。木头和金属向着水面坠落，轰咚巨响声中，沉入了水底。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那吞噬一切的深渊。我看到一整个货架瞬间翻落，里面的杂物像内脏一样哗啦洒落。
我左边传来一声轻响。是那个女孩，正在废墟上逃窜。我突然发现刀掉了，哪儿也找不到。
刀在那个女孩手里。她已经窜到房间另一头，举起了刀，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对依附在她体内的兄弟的影灵说：“文森特，你愿意为我结束自己的生命吗？结束这种折磨吗？”
“我不是他。”她的声音嘹亮而清晰，像一只鸣禽在歌唱，“我不是你那个死去的兄弟。其他被你杀死的人也不是。”她割破手掌，鲜血从她的手腕流到肘部。“瞧，我的血是红色的。我是人类。”
我摇摇头。其他宿主也都没有流淌出受影灵污染后的黑血。有时候书籍记录并不可靠。但现在这个女孩在我面前设置了通行障碍。她很聪明;我得小心点。
“听着，”她说，“你看上去是个好人。没必要闹成这样，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想成为你的朋友。你难道不想认识你的兄弟吗？”
她的眼睛明亮，我记忆中那只小鹿的眼睛也是这样在月光闪闪发光。她的双腿在衣服下若隐若现，我盯着着她双腿之间那个温暖之处，那个我能顶进去的柔软之处，想入非非。我想象着自己掐着她的脖子，就在这栋快要倒塌的大楼的地板上狠狠占有她。我想象着在她高潮到来时一刀捅进她的胸口，我兄弟的影灵就会像黑色呕吐物一样，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这是克拉肯的诱惑。克拉肯的污秽触须能让肉体堕落成诱惑，让思想蜕变成毁灭。克拉肯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挫败利维坦的意志。不，我不会上当。我不会落败。
我从地上抓起一根金属杆，末端有一簇参差不齐的尖刺。刀是用来杀人的;别的凶器也可以。“别想骗我，你这个女巫。”
女孩拔腿就跑。
多亏利维坦的恩典，我穿过一片狼藉的房间时没有掉进那个窟窿。那个女孩钻进了水泥楼梯井，楼梯井能直通楼顶，但这是个昏招。这栋楼太矮，无法通到顶层的高架路网，所以她会被困在楼顶上。等我破门而入，只见她正站在屋顶边缘，两肘紧贴着腰间，凝视着对面的大楼。
“这里无处可逃。”我说，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你还是放弃吧。这么一来，我们俩都更省事。”
“我不想死。”她说。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的确很抱歉。她很漂亮，我真的为她的死感到难过。“但为了生存，影灵得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她扭头望向我。“我知道。”她悲伤地说。
紧接着她脚跟一旋，手臂向前掷出。有什么东西重重拍打在我胸口，我向后一跌，撞在门上。我的胸口有一个刀柄。我看到血液顺着夹克往下淌，我的膝盖一软，仿佛肌腱被切断了一样。我明白了。这个女孩很聪明，我居然中了她的圈套。这就是结局。我手中的金属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女孩跑过来，从我的心脏里拔出刀尖。一大股鲜血喷溅在我的衬衫上。“从前，我是一个马戏团女孩。”她说，“以前，我常常扔飞刀、抛接球、转火棍。”
女孩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两朵火焰，能烧掉整个森林。“他已经占据了你的身体。”我说，嘴里涌起一股灼热的铁锈味。
“不，”她说，“他从没有占据过我的身体。他并没有顺从自己的天性，没有选择那样做。所以我决定救他。”她在我身旁蹲下，“但为了生存，影灵得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你明白这一点，对吧？”
我明白，但又不明白。我周围的世界正在消失。在这半明半暗的暮光中，我的兄弟正站在马戏团女孩身后。我好久没见到他，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的长相还是很好看。我们曾经都很好看。我已经全忘了。
我又看向马戏团女孩，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洪水泛滥的世界，在最后一刻，我想弄明白一件事。“你会……照看好他吗？”
“不，猎人。”她说，“他会照看好你。”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我的头发，“借来的生活，总比没有好。”
借来的生活，总比没有好。我以前也这么说过吗？还是我的兄弟说的？也许是我们早已过世的母亲说的。我们的记忆彼此交织，而我正把它们全都遗忘进黑暗中。没关系。这已经不重要了。
请宽恕我，利维坦。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辜负了您，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的身体很轻，仿佛一个漂浮在湛蓝海面上的孩子。啊，伟大的鳍神，请把我带进你那無限的深渊吧，带我离开这个被盐腐蚀的世界。我最后瞥了一眼，我兄弟的脸浮现在马戏团女孩的肩膀上。他在微笑。
镜中男孩
空气中弥漫着大海的气息。这是一种我不记得的气味，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但一个月后，也许一年后，当我再回顾今天时，我会记得此刻这一切。
我感觉到阳光照在我兄弟的皮肤上。温暖，让人愉快。还好现在是冬天，我不会被晒伤。现在它是我的皮肤了，我属于它，它属于我。
我听到许多鲜活的声音围绕着我。在镜子里，我每次只能听到一个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音色和音调。有海鸟的叽叽喳喳声，海水拍击墙壁的哗哗声，马达的突突声，还有某个人愉快的轻柔哼唱声。
我看到马戏团女孩坐在屋顶边缘，双脚随意地摇晃着，头发柔软而松散。她哼的曲子，是她妈妈哄她睡觉时经常唱的那一首。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背部的形状，脊柱的线条。
我的嘴里非常麻木苦涩，仿佛含着一把泥土、灰烬和骨头的细末。克丽莎告诉我，要过好几天，这麻木感才会消退。这几天的时间，正好让我适应这个新的身体。
我想告诉马戏团女孩，我多么感激她庇护了我。感谢她教会了我生活。感谢她在危急时拯救了我。我想告诉她，我有多么兴奋。现在我被赋予了这一切，我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我想告诉她，我是多么幸福，这新生活对我来说，是多么新鲜和愉快。
但我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有点饿了。我们下楼吃饭去吧。”
【责任编辑：吴玲玉】
二十六岁那年，我又开始看到镜中男孩。一个周一的早晨，我正俯在水池边，搓揉眼里的睡意，洗漱嘴里的酒气，他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洗脸是我最喜欢的简单乐趣之一：自来水冷冽中带着点铁锈味儿，肥皂的气味清新中带着点苦涩。我直起身去拿毛巾，却发现镜子里出现的不是我，而是他那张丑陋的脸。我一把扔下毛巾。“见鬼！”
十年了，镜中男孩一点也没变。他仍然骨瘦如柴，眼睛深陷，急需理发。棕色皮肤下，浮现出一块块色斑。“你好，丽奈特。”他悄声说，声音像搓揉纸团。
“不，不好。”我说着，径直走出浴室，脸上仍然湿漉漉的。
“出什么事了？”我大步走进厨房、用棉质睡衣的袖子抹干脸时，室友珊恩问道，“我听到你大喊了一声。”她还没洗脸梳头，正站在灶台旁，手握一个长柄勺，瘦削的脸上流露出好奇和关心。咖啡壶正在炉子上沸腾，空气中飘荡着煎蛋的香气。
“剃毛时不小心割到了。”我回了一句。窗外疾驶过一辆轻轨厢车，我的心脏随着列车哐当哐当的节奏在胸膛里狂跳个不停。
“哦……好吧。”她说着，继续往盘子里舀豆泥。珊恩是个温柔天使，已经习惯了我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也早就见识过我的一惊一乍。
主门旁立着一个梳妆台柜，将厨房和起居室分隔开。柜上堆满了杂物：好几个钥匙圈、一些零钱、几罐半凝固的唇膏等等。柜上还摆着一面椭圆镜子，镜框上的马赛克玻璃是由回收的玻璃瓶碎片拼成的。我小心翼翼地向镜子走去。不是笔直地走过去，而是侧身挪步——仿佛在偷袭敌人的侧翼——并慢慢探出脑袋，直到我的腦袋完全出现在镜子前面。我祈祷，镜中会显现我那头难以驯服的卷发，和那两个惨不忍睹的眼袋。
“我需要和你谈谈。”镜中男孩说。
“滚开！”我低吼一声。珊恩在一旁问道：“呃，什么？”
“没什么。”我慢吞吞离开镜子，扑通一声瘫坐在餐桌旁，竭力平复呼吸。这十年来，经历了青春期晚期和成年期早期的动荡，我早已彻底说服自己，我和镜中男孩相处的那一年都是编造的，是一种心理创伤的产物，一种心理应对机制。如今我已经好多了。我的成长曾经历经艰辛，但现在我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他为什么要回来？
沸腾的水壶咝咝作响。珊恩把餐盘放在我面前，盘里是软糯的豆泥和油炸的煎蛋。她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两个超大的搪瓷杯里。“吃吧，”她说，“你看起来非常需要补充能量。”
我们开始吃早餐。至少珊恩在吃，我则心不在焉地把盘子里的豆泥和炒蛋搅成一团棕色的糊状物。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印报机在滴答轻响，把薄薄的纸条吐在餐桌上。等印报机停下来，珊恩撕下打印出来的纸条，扫视着上面的纤细小字。“我的大鱿鱼啊！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谋杀？”我心不在焉地重复。
“对。在达林堡。很可能是最近那个连环杀手干的。”她把纸条转向我，“瞧，这个。像你认识的人吗？”
我眯起眼看了看受害人的照片。黑白印刷，像素很低，受害人在图中的尺寸只比脚趾甲盖稍大一点。看上去像是个男人，头发也许是棕色，大概三十岁左右，很可能是个白人。我耸了耸肩。
珊恩的表情缓和下来。“你以前住在达林堡，对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还是一个马戏团女孩的时候。当镜中男孩还是我镜中倒影的时候。我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从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望到我身上的视线仿佛有重量，而那个孩子似乎想挣脱镜子跑出来。“听着，我得走了。”
“干吗，去工作吗？”珊恩望向厨房的钟，“美容院开门了吗？”
“是的。”我咕哝着，把椅子往后推开。
“你什么也没吃。”
“我不饿。”
珊恩开始担心了。“嘿，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很好。”我说。这是句谎话，听起来也像谎话。
穿靴子时，我不得不站在梳妆台前。“你为什么躲着我？”镜子里的男孩问，“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
“闭嘴。”我嘶声说，竭力压低声音免得珊恩听见。“闭嘴，闭嘴，闭嘴。”
外面很晴朗，空气像冬天时一样清新。微风吹着我的发梢和衣摆。我拐上中层的高架路网，离水面足够高，这样镜中男孩就没法打扰我了。以前在达林堡，运河里都是淤泥，我从没遇到过这个问题。
以前在达林堡，我和镜中男孩的关系，和现在不太一样。
以前，我是一个马戏团女孩，就像我妈妈一样。我有一张红红的圆脸，有一脸轻松的微笑，只是牙齿偶尔会蛀掉一颗。我那时常常扔飞刀、抛接球、转火棍。
然后，我十四岁时，妈妈去世了，我就像一条小舢板，被抛进了冰冷大洋。马戏团里的其他女人想尽办法保护我，但我最终发现，当一个年轻女孩不再有一个驯狮师妈妈的细心保护时，男人们会对她做出什么样的勾当。
有一个逃脱魔术师，阿尔弗斯，快四十岁了，大腹便便， 胡须油光可鉴。他尽量表现得像个绅士，不时在我周围转悠，但我根本不想和他待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的淫欲像一条涨满的河流，汹涌澎湃，再也无法抑制。夜气潮湿，其他人都出去喝酒了，他追上我，把我摁在飞刀架上。
但我没有表面那么柔弱。我尖声大叫，不停蹬腿，一脚跟踹断了他的脸颧骨。于是他用棍子狠狠敲我的脑袋，用铁链捆住我，把我扔进了水箱。醒来时，我的肺在刺痛，暗绿色的水像一堵墙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以为我会死掉，直到我看见水里有一个男孩。他看上去和我一样大，黑眼睛，黑头发，皮肤像月亮一样泛黄。“你能做到的。”他说。我不认识他，但看到有人陪伴，我的恐慌平息下来。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的胳膊肘能折得很弯，而且我的手腕很细，很容易就能从铁链的捆绑中滑出来。我挣脱了双手，从水箱里爬了出来。最终，我活了下来。
我大难不死的一个星期后，阿尔弗斯神秘地消失了。没留下任何书信，也没有任何证据。马戏团里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他被送去喂克拉肯了，进了泥泞深海中那头饥饿怪兽的巨口。即使有人怀疑那个额头上有一道青紫伤痕的瘦削女孩可能牵涉其中，但他们也什么都没说。我自愿成为新的逃脱魔术师，因为事实证明，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当时，我十六岁。 总之，我就是这样遇到镜中男孩的。当我浑身湿漉漉地从水箱里爬出来时，额头肿痛，满腔都是怒气，而且我发现自己的镜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我一起在水里的那个男孩的形象。我所看到的每一面镜子，每一块玻璃，都因他的出现而明亮起来。我不惜划破手掌，从工厂偷来一大块窗玻璃碎片，摆在我的房间里。在这个不允许别人进入的神圣空间——当然，并没有人敢溜进来——我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和镜中男孩待在一起。在下午排练和晚上演出的间隙，我会坐在那块冰冷的玻璃旁，向他述说一天中所有的小小委屈。谁在用邪恶的眼光窺视我，谁在用尖刻的话语刺伤我。镜中男孩从来不多说话。他静静聆听，然后对我说，我是对的，他同意我的看法。我需要他的安慰。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谈论自己对未来的希望，诉说我多么想离开马戏团，离开达林堡。我得赶在自己像其他人一样崩溃之前，尽快离开这里。他只是微笑着点头，说他相信我能办到。
有些日子，我会有点怀念，想知道自己的脸到底长什么样。有些日子，我很高兴不必看清自己的脸。
但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离开了马戏团。毕竟，逃脱是我的强项。我发现自己能像弯曲身体那样，轻巧地弯折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男人愿意花很多钱，和我一起过夜。我把钱存起来，找了一个更好的新住处。买了一个新名字，一个新身份。我离开了达林堡。慢慢地——或许是突然之间，我已经记不清了——镜中男孩离开了我。我找回了自己的镜像，又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
直到现在。
美容院要到十点才开门。这家美容院位于豪华的赫尔布赖德区边缘，专门为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提供服务。她们涂脂抹粉，衣衫华丽，优雅地行走在顶层高架路上。每次看到那份自信，我都希望自己也能从小就拥有。她们来做头发、做脸、做指甲，空气中充斥着她们的高谈阔论：费用不菲的假期、价格高昂的直升机、花钱如流水的孩子们。她们的名字不同，个性也不一样，我一眼就能认出绝大多数常客，但她们似乎全都是同一种人。身为一个卑微的美容师，我没有美容院的大门钥匙，但大楼里的盥洗室没有上锁。盥洗室华丽而空洞，到处都镀着金，包着真皮，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
镜中男孩在盥洗室大理石黑柱之间的镜子里踱步，等着我。镜中有他的身影，但没有我的。“把镜像还给我。”我对他说。
我并不是不想见到他。说实话，我很想念他，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种想念有多强烈。一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形和略微弓着的背，一股暖意就传遍了我的胸膛。在我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的存在，为我，只为我一人，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但事实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我不想再回到过去，变成以前那个脆弱的女孩。
镜中男孩瞥了我一眼，继续踱步。“镜像并不重要。”
“抱歉。”我说，“但我他妈的觉得很重要。”
“不，”他说，“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他看上去和记忆中有点不一样，似乎有点神经质，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扭来扭去，肩膀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只被追猎的动物。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他是那么年轻。哦，无形深渊在上，他是那么年轻。“什么样的危险？”
“有一个男人，一个猎人。他杀掉了所有为我提供庇护所的人。你是最后一个。”
“我不明白。”
他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眼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达林堡的那些谋杀案。他把他们全杀了。都是用同一把刀刺死的。”
他说的没错，至少新闻上是这么报道的。因为凶器相同，警察明白遇到的是一个连环杀手。但他们搞不清楚杀手的动机。七个受害者的年龄、性别和背景都各不相同，互相也都不认识。他们都住在达林堡，住在比鲸鱼心脏还小的棺材房子里，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共通点了。于是，警察宣称，凶手是个施虐狂，只是在附近随意挑选目标，因为受害者很穷，没人在乎他们的生死。
“你这里是我最后的庇护所。”镜中男孩说，“如果猎人杀了你，我也会死掉。”
“这是什么意思？你和我之前存在什么联结吗？你对我而言，就像是某种癌症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方便的比喻，我妈妈得的就是癌症。
“没错。类似于一种癌症。这个比方不错。”镜中男孩搓着瘦骨嶙峋的双手，“我是癌症。你是……我第一次接近的宿主。我是说，就跟癌细胞转移一样。”
他的语气让我打了个寒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的存在有违常理，”镜中男孩说，“我很危险。”
“对我来说，你并不危险。”我谨慎地说。那个无名杀手，难道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除了拿走我的镜像，镜中男孩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而且在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关心镜像什么的。更何况在这之后，他又把镜像还给了我。“因为你是个幽灵，对不对？”
有些人很排斥幽灵。他们无法接受，幽灵居然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分子。但这种挑剔的人只是少数，因为当你贫困绝望时，有时候只有幽灵能帮助你，并且愿意帮助你。
我从来不害怕幽灵。我妈妈还活着时，常常抱着我坐在她的膝上，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幽灵。一个嘴唇像珊瑚、皮肤像寒冰的男孩，身上散发着海洋的气息，第二天早上就从她的床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一直都没搞明白这是不是她瞎编的。我在马戏团里到处打听时，她很不高兴。她死后，我接受了她的故事，把这故事融入了我的生活，就像多年来我接纳的所有半真半假的故事一样。我并不喜欢对故事追根究底。
“你选择我，是因为我父亲是个幽灵吗？”我问镜中男孩。
“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他说，“那个追杀我的人已经查到了你的踪迹。你必须赶紧逃。他会杀了你。”
我想起阿尔弗斯喷在我脖颈上的热气。“逃？怎么逃？”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逃回达林堡吗？逃回其他人被杀死的地方？我可不想逃。我想迎战。“我一定能找到对付他的办法。”
镜中男孩伸出双手，撑住镜面上。“你必须逃。就像你离开马戏团时那样，逃，躲起来，变成另一个人……这样他就没法再找到你了。他不会停手，你没法阻止他，你也摆脱不了我。” “我曾经摆脱过你。”我反驳了一句。他说出的那一连串否定让我窝火极了。
他看起来很悲伤。“不，并没有。”
我可不打算因为一个半梦半真的男孩说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警告，就轻易抛弃自己辛苦打造的生活。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不用动脑筋，不用操心;室友相当爱整洁，不会带醉酒的男朋友们回来过夜;我还在附近结识了几个有趣的怪人，每次去他们家里，总能让我感到轻松自在。如果我沿着这种生活继续前行，通往未来，我会头发花白，住在一间叫作家的公寓房里，坐拥一堆书，还养着六只猫。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拥有了一个整洁而宁静的愿景，每每想起，都能带给我一阵阵快乐的微悸。
九点半，我上楼走向美容院，从一个身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身边经过。他正在一个角楼里抽烟，一只手上下抛掷着一个梨形的东西。我皱起眉头，因为这是一幢禁烟楼，而他抽的自制烟卷难闻极了。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尽量避免和任何陌生男人说话。他的脸藏在阴影里，背对着我。
我们的经理金妮已经进店了，正瘫坐在接待员的椅子上，桌上摊着一本破书。美容院十点开始营业，但她总是提前来开大门。见到我，她显得很惊讶。“哈，来得可真早。”
我装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金妮，对不起，今天我得请一天假。我知道现在才说有点晚，但出了一点状况，我必须去处理一下。”
金妮的表情瞬间从怀疑变成不快。“要知道，如果不是要紧事，我是不会请假的。”我恳求道。
她快速瞄了一下排班表。“我想，希拉会帮你代班的。”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要让我明白，这份人情她以后肯定会来讨要。
“谢谢，金妮。我欠你个人情。再次抱歉。”
我走下楼梯，来到水面层路网，想看看能不能在这个时候扬招到一艘贡多拉①。碰巧有一艘就停泊在大楼正前方，船夫看上去大约十四岁。“去霍格斯卡多少钱？”我问。他报了个很高的价钱，简直是在勒索。但我需要赶时间，于是我付了钱，爬了进去。
水的气味很清新。贡多拉在大楼间的长长暗河之间，如游蛇一般敏捷平稳地穿行。我把头探出船舷，几乎能看清水下被淹的所有道路：老商铺的门面和大玻璃橱窗的轮廓在船的尾流中变形扭曲;海带如一根根抚弄涟漪的手指;一簇簇黑色的小鱼忽聚忽散。水波荡漾，我无法看清镜中男孩了，但水面最终还是会平静下来的。
直起身时，我无意间往身后一瞥，心猛地一跳，差点摔倒。跟在我们后面的那艘船上，好像有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我不敢回头。“有人在跟踪我们吗？”我问船夫。
他看上去很困惑。“没有，女士。”
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了。我太紧张了，不敢再回头张望。我老老实实坐稳，看着一座座建筑物的白色幕墙从两旁掠过。窗户玻璃擦得锃亮，映照出悄然驶过的贡多拉的扭曲虚影。我的身影也出现在镜面上，端坐于小船上，双手放在膝上，镜中男孩正坐在我身旁。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扭过头。当然，镜中男孩并不在我身旁，只有我独自坐在贡多拉摇摇晃晃的座椅上。我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不过，我和那面玻璃离得太远，我们是无法交谈的。
现在我回想起来了。我就是这样失去他的。一开始，我看到自己的影像在镜子里不时重新显现，和他的影像同时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两个的影像就能一直同时出现了。之后，他的影像不时会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影像。在他本应该在的地方，只有一片空洞的空白。最后，他再也不露面了。但那时我正忙着找新住处，每周要工作五十六个小时，根本没有心思管他。
我想起我俩依偎在一起的那些午后时光。我们一起躺在我的小床上——其实只是一张贴在地板上的旧体操垫。赤裸的他蜷在我身边，看起来像一个没有重量的、短暂的逗号。他在我身旁，但又不在我身旁。当他在镜子里趴在我的镜像身上时，我抚摸着自己，想象着是他的手指正滑过我的身体。后来，我从一个杂技演员的房间里偷来一个假阳具，我躺着，扭头看着偷来的玻璃碎片里的他，他臀部的冲刺和我的动作配合得很好。我想象着，自己看到的那两个正忘情做爱的半透明影像，正是我此刻所处的现实。
贡多拉在十字河道口减速，停了下来等红灯。水面平静下来时，我探身望向船外，镜中男孩浮现在水面上。“我以前一直希望你是个真实的人。”我告诉他。
“我知道。”
我伸出手指轻抚他的脸颊。他的脸庞波动着，在涟漪中破碎了。坐回座位上，我发现船夫盯着我看。“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对，我没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偏过头，紧盯着旁边一幢大楼那布满水渍的斑驳墙角。尴尬和焦虑把我的脸颊烧得滚烫。
霍格斯卡住着一个我结识的怪人。我指引船夫把船停在一座平顶公寓楼旁。离水面几层楼高的一个公寓房里住着一个女巫，经营着一家魔法用品店。贡多拉轻轻磕碰布满藤壶的墙壁，最终停稳。我向他道谢，爬上楼梯，穿过一扇曾经是窗户的前门。
这座楼和我住的那幢一样，曾经有一个功能齐全的电梯，但现在中央电梯井的底层已被淹没。当我把头探进电梯井的青铜框架、向被水淹没的深处窥视时，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就像有一根尖刺在脖子后面扎我似的。
“小心。”镜中男孩说。
我忙不迭地跑上一层楼梯，躲在窗户之间的墙体后，这才缓缓探出脑袋，偷瞄向外面。
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坐在一艘细长的摩托快艇上，停靠在运河对面的石砌堤岸边。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点上火，叼在嘴上。从这个距离看去，他像极了长大后的镜中男孩，胡子蓬乱，头发多年没剪。
他妈的。我走回这个楼层的锈迹斑斑的电梯井。黑暗的水面现在离我有一层楼远。“他是谁？”我问那个缥缈的幽灵。
窗玻璃上的镜中男孩只是悲伤地看着我。
肾上腺素让我浑身战栗。我大步上楼，按下门铃，门上贴着一张彩纸，一行褪色的红字写着：“克丽莎的魔法用品店”。门框周围喜气洋洋地装点着一圈贝壳、鱼骨和软骨，门楣正中还挂着一只大王乌贼的护喙。几秒钟后，克丽莎的声音在应答机里噼啪作响。“我们现在还没开始营业，请三点再来！” “是我，丽奈特。”
“马戏团女孩！嘿！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要上班的吗？稍等。”
我想象着克丽莎从她瘫坐着的沙发上翻身而起，穿过居住层，走下店铺层，一路嘴里嘀咕个不停。门猛地打开一条缝，她微笑着，大眼睛熠熠发光，一开口就像连珠炮一样朝我说道：“你来得正巧。我正在做一个新东西，非常棒，你会喜欢的。”咔嗒哒一阵响，她把铝制折叠门上的几道安全锁全打开了。“是一个类似发条心脏的东西，我想这次应该把配置都搞对了。”
“克丽莎，”我说，“克丽莎，我需要你的帮助。”
“哦，状况看来挺紧急。进来吧。”
我刚一跨进门槛，警报就响了起来：一个单调、高亢、震颤的声音。我呆住了。这声音意味着火焰，意味着死亡，意味着逃跑，意味着失去一切。
“见鬼，”克丽莎说，“怎么回事？”她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把我推进大门旁一个壁室里，壁室里堆满了鞋盒和干瘪的旧雨伞。“你被感染了吗？”
警报器继续发出吞噬一切的尖叫。克丽莎踮起脚尖，伸手拨了一下固定在保险丝盒下面的控制开关。“抱歉。这是由一只回收的上课铃改装的——真是太他妈吵了。”她转过身来对我说，“怎么回事？你被什么东西作祟了吗？”
我倚在壁室的冰冷门缘上，壁室门口砌着一圈红砖。“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比作祟更糟。”
克丽莎弹了一下舌头。“好吧，坚持一会。我这就去拿些工具过来。”
我站在昏暗的壁室里，精神紧绷，心脏狂跳，把一团团灰尘吸进了胸腔里。克丽莎哼着小曲，匆匆走过一长串塞满杂物的壁柜，那头稻草似的浅色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她拿着一个漆盒和一打透明塑料水杯回来了。“来，”克丽莎从凹口探进身来，说道，“给我一点体液。口水，血液，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着递给我一个灰尘斑斑的小酒杯。
我对着酒杯吐了好几口唾沫，她则把一系列五颜六色的鱿墨酊剂倒进那些塑料杯里。杯子排列成了一道诡异的化学彩虹。“谢谢。”她说着，从我手里接过小酒杯。接着她抓起一大把鸡尾酒调酒棒，每一根都在唾液中浸了一下，然后分别放在每个塑料杯中。
“嗯。”她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有的酊剂变了色，有的起了泡，有的则毫无反应。“好吧。看来你是被一个影灵附身了。这可有些……不妙。你什么时候被感染的？”
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区分不同的幽灵需要一系列可以观察的特征，以及某种感染的优先级序列。镜子男孩的分类是“影灵”。“十年前。那时我十六岁。但不久之后他就离开了。今天早上他才刚回来。”
“十年？不，那意味着，幽灵并没有离开，只是在潜伏。我听说过这种潜伏案例。之前你来我這儿，警报系统没侦测到，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她推开壁室的封门，“不管怎么说，你受他的感染还没到很严重的程度，这只影灵也不具备超传染性。也许我还能控制住它。我们拭目以待吧。重要的是，要确保你能保住自己的灵魂。来吧。”
“克丽莎，”我说，“影灵不是问题所在。”
她停住了。“哦？”
“有个杀人犯在追杀我。我想，他就在楼下，在运河对岸等待着。”
“杀人犯？”
“他杀死了给镜中男孩——我的影灵提供庇护所的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是在达林堡发生了一连串谋杀案——”
“等一下。说说这家伙长什么样。你说他就在楼下？”
“我想，他和我差不多高，骨瘦如柴，棕色头发。浓密的胡子都打成了团……”
克丽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灰色夹克吗？”
“没错。你认识他吗？”
“见鬼。”她从唇间吹出一口气，翻了一下白眼。“是的，他来这儿修理过水晶球探测器。该死的鱿大，我不知道他原来是在找你。”
“他杀了七个人。”我喊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亲爱的。你知道影灵是干什么的吗？你——等一下。”她突然明白了点什么，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并不想祛除这个影灵，对吧？”
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我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那个家伙别再跟踪我了。”
克丽莎又眯起了眼睛。“你和这个影灵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一次，我真的犹豫了。“知己。”正当克丽莎扬起眉毛的时候，我继续说，“那时我才十六岁！他是个男孩，我是个女孩，我——”
“你爱他吗？”
“不！我不知道。瞧，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只是不愿自己像其他人一样被杀掉。求你了，我们一定能想出点什么对策。”
“亲爱的……”她抱歉地摸了摸我的手臂，“来吧。让我们试试看。”
克丽莎用一桶刺鼻黏稠的鱿墨，在地板上画了一个魔咒圈，魔咒圈中心摆着一面立镜。她一边布置，一边解释道：“这只影灵有点怪。并不是完全态的幽灵，但又比那种毫无力量的幽灵强。介于两者之间，它们会寄生在宿主身上吸取生命力。原则上来说，就是一种寄生灵体。”她站起身，把墨桶收走。“影灵的危险在于，第一，它们会侵占宿主的身体，干出一些疯狂的蠢事;第二，它们还能在几个宿主间跳来跳去，传播扩散。宿主越多，就越难杀死。影灵猎人会在影灵壮大之前，就把它们干掉。”
“你说过他没有传染性。”
“我说的是不具备超传染性。成为影灵的宿主，也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走到魔咒圈中去。“来吧。我想看看你的镜中男孩。”
我看着铺画在地板上的曲线和咒符。“这会伤害到他吗？我不想伤害他。”
“哦，亲爱的。”克丽莎摇了摇头，“不会的。画这个魔咒圈，是为了让我能看到他，跟他说话。如果他愿意交谈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踮脚走进魔咒圈，尽量不踩到那些仍然湿润的墨线。镜中男孩站在我面前，穿着破旧的红色T恤和牛仔裤。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让我很伤心，感觉受到了背叛。 “对不起。”他说。他还只是个孩子，一只脚趾头正从破鞋洞里伸出来，挠着另一只脚的后跟。
“为什么不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句。
克丽莎跪下来，对着魔咒圈轻声吟唱，召唤着克拉肯，召唤着利维坦。“无脊也无腔，无胛也无肢，召唤暗海中的犀利锐眼，召唤深渊中的贪婪巨口。”湿漉漉的黑色魔咒圈突然闪现出多彩的光芒，那些曲线仿佛获得了生命。克丽莎继续歌唱，纸上的每一个咒符仿佛都振荡出了不同的音调。这魔音的交响，掀起一阵刺痛的巨浪，拂过我的身体。
“行了。”克莉莎煞有其事地说。魔咒圈还在叮当响个不停，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尘。“让我们瞧瞧到底发现了什么。”
她走进魔咒圈，看向镜子，然后一下子放松下来。“哦，亲爱的。瞧瞧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是的，”我说，有点口干舌燥。他还是个孩子。当时，我也只是个孩子。我们两人忙着在这个冷酷世界上挣扎求生，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转眼间，克丽莎已经恢复了驱魔师的职业姿态。我早知道会这样。她的声音明亮轻快，仿佛正在和一只软萌的小动物说话。“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向我瞥了一眼，“她叫我镜中男孩。”
“我很想了解你。能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吗？”
镜中男孩茫然地看着她。克丽莎毫不气馁，用对小孩子说话的那种活泼语调问道：“你就说说，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呀？”
“我就是我。”他说，“我寄生在别人身上，已经换了八个不同的宿主。丽奈特是第一个。后来，她让我离开，我就去找了其他人。我想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被他的指责刺痛了，反駁道：“我当然记得，而且我从来没有让你离开。”
克丽莎轻拍了一下我的手，仿佛在说，现在还不能打断他。“跟我说说你的其他宿主吧。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宿主呢？”
“我找到了接触其他人的方法。但他们有时候并不希望我留在他们身边，所以我也离开了他们。”
“十年来换了七个宿主？”
他点了点头。“我和其中一个宿主待在一起的时间最短，只有三天。但是——”他耸起肩，颤巍巍地吸了口长气，仿佛非常需要新鲜空气——“猎人把她也给杀了。为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猎人必须斩草除根。”克丽莎说。听到这话，我心中有些发堵。她回头向我解释说：“就像彻底治愈一种瘟疫，就必须清除所有被感染者一样。”
“斩草除根。”我轻声回了一句。我有些想吐。
克丽莎的嘴唇撅了起来。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难过，不过这时候悲伤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眨了眨眼睛，努力阻止自己眼睛发热的趋势，控制住情绪。这时候克丽莎又转向镜中男孩，问道：“那和你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宿主呢？”
“是最后一个宿主。”他说。我注意到，他看上去是那么疲倦。“她叫努尔·以利沙，孤单一个人住在达林堡。我和她在一起待了七年。她一直以为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孙子。”
我哽咽了一下。此刻我十分难受，已经到达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那个猎人把她也杀了？”
“他先杀了她。然后再找到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杀掉。我逃到哪里，他就杀到哪里。”
努尔·以利沙，努尔·以利沙。我在脑海中重复着她的名字，努力回想自己是否在新闻纸上看到过她，什么时候看到的。但一个孤独地死在下水道贫民窟的老太婆肯定不会引人注意。直到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以同样的方式被害。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请诚实地回答。”克丽莎对镜中男孩的态度仍然像牧羊人一样温和，但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严肃，这让我非常害怕。我仿佛站在齐胸高的动荡海水中。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我曾经历过的感觉。“你为什么不去侵占宿主的身体？”
“因为我并不想。”他说，“我知道我应该这么做。我能感受到那股冲动。可是我——”他停了下来，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说。他从来都不是健谈的人，我的镜中男孩。“我只想做一个旁观者。侵占了他们的身体，我又能做什么呢？”
“实际上，什么都可以做。”克丽莎自言自语道。她对镜中男孩说：“你知道追杀你的猎人是谁吗？”
“不知道。”
“嗯。”此刻的克丽莎异乎寻常地安静。“你待在这里别动。”她对我说了一句，匆匆上楼去了。
克丽莎走后，镜中男孩把脸紧贴在镜面上，紧张地说：“她帮不了我们。没有人能打破我们之间的联结。要么你赶紧逃，要么——”说着，他呼出一口气，镜面上顿时泛白了。
“要么怎么样？”
“要么她会想出一个办法，把我杀掉，但尽可能不伤到你。”
“不会的。”
“逃跑是唯一的——”
“不行。”我伸手拍了一下镜面，他畏缩后退。“别再说这些丧气话。我不想让你死。我从来没有让你离开。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他离开了镜面，躲进深处。“你没有明说。但我都明白。你想要一种新生活，这种新生活里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你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所以我就离开，让你变回一个正常人。”
“不是这样的。”我反驳道。当我找回了自己的影像，当我知道以后照镜子时出现的将是我自己的脸，我也许感觉轻松了一点，但并没怎么高兴。这只是——变得稍微方便了一点而已。因为那样一来，我就不用再费心向别人解释他的存在了。涂唇彩时也不怕涂花。只是日常生活方便了一丁点。
但我宁愿要他陪在我身边。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镜中男孩说：“想成为正常人，这没有什么错。”
克丽莎回来了，手里挥舞着一个天鹅绒小盒，里面可能装着某个已逝之人的结婚戒指。“幸运的是，”她说，“我们的猎手杀人犯先生有点蠢。我猜他只是个业余猎手。我向他要了一堆东西，作为修理水晶球的报酬，包括一绺头发。”她拍了拍戒指盒。“友情提示：无论如何，你身体的任何部分，都绝不可以交给一个女巫。”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我不禁想象，她会为了我给他下咒。她能立刻解决掉我们所有的难题。
但克丽莎显然不是那种女巫。“我要找出他是谁。”
她在办公桌上清理出一小块空间，立刻开始忙碌起来，把我俩抛到了脑后。我趴在地板上，把头靠在冰凉的镜子上。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暗想：我得告诉珊恩，今晚不能回去了。今天本该轮到我做晚饭。
我闭上眼睛。镜中男孩开始说话了。“一开始，我的确打算侵占你的身体。”他说，“这确实是影灵的天性。但是，你渴望能活下去。你的求生欲望那么强烈，把我吓坏了。我想我扑灭不了那团炙热的火焰。所以我待在你身旁，观察你，守护你。随着时间推移，我意识到，没必要顺从自己的天性。所以我就没有那么做。”
“你不像其他影灵。”我低声说。
“对，的确不像。”
“我们到底对影灵了解多少呢？”克丽莎插了一句。她正捣鼓着一个小杵，把一种石头碾成粉末，“见他妈的杰克大头鬼。我们现今所有的幽灵学知识，差不多就像一个才建立了二十年的品牌。而且是边建立边编纂。我敢打赌，十年后，镜中男孩，你将成为人们谈论影灵时引用的经典案例。”
一想到以后十年的生活，我就浑身乏力。在接下来的十天里，不，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里，严峻的挑战在等着我。
镜中男孩倚着我，肩靠着肩，镜面是我们两个世界之间一道薄薄的、牢不可破的屏障。“你快乐吗？”他低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别问这些沉重的问题，孩子。”克丽莎随口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还不坏，”我说，“有点无聊。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听起来不错。”他说，他的语气听起来比我更有诚意。
我抬頭看向克丽莎，她被一堆魔法物品包围，全神贯注地忙活着。我的心里忽地腾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克丽莎就是那种命好的人。这个人，她并不是一阵秋天的黄叶，无奈飘落进了生活的沟壑，而是扎根在适合她的深沃土壤，从容长出茁壮翠绿的枝叶。她端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追求着目标，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真希望也能像克丽莎那样，在生活中拥有无拘无束的快乐。我在现实生活中到处碰壁，几乎绝望。
“我一直都在伪装自己，”我说，知道镜中男孩在听，“当我停下来思考自己的生活时，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借用别人的生活。所以我尽力不去回忆。”我耸耸肩。这些情感很难用语言表达。“我拥有的，也许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也搞不清。”我在心里压抑了好几个小时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对不起，你回来时我很恼火。因为这就像……在提醒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装出来的。假装拥有这个不属于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克丽莎严肃地说。我抬头一看，她正从眼镜的上方瞪着我，“别说这种蠢话。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美好的东西。”
镜中男孩说：“借来的生活，总比没有好。”
我用指尖按在冰凉的镜面上，和他的指尖贴在一起。我感到自己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驱散了刚才的阴郁。“这话说得好，我没法和你争论。”
我已经筋疲力尽，不一会儿就打起盹来。当我惊醒时，克丽莎正紧抓着我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英寸。“你溺过水吗？”
我眨了眨眼，驱散了鬼魅缭绕的残梦。“是的，被淹过一次。”我不想告诉她关于阿尔弗斯的事，他那冷酷的手指，猩红色的舌尖，还有我割开他脖子时，他脖腔里洒下的那道血瀑。
“我知道你是什么时候遇到这个孩子的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自己来看一眼吧。”
克丽莎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台嗡嗡作响的破旧笔记本电脑。我不想离开安全的魔咒圈，仍然留在原地，只是抬头望向她的方向。克丽莎指着屏幕。“我用魔法找出了那个猎人的名字，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结果找到了这个。瞧，这就是你的镜中男孩。”
屏幕隔得太远，我看不太清上面的字。但那幅照片令人有些难以置信。“镜中男孩就是那个猎人？”
“克拉肯在上，当然不是。镜中男孩十年前就被淹死了。这是那篇新闻报道。猎人是他的孪生兄弟。总算搞清楚他的动机了。他在追杀自己兄弟的影灵。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个业余猎手。”
“我没有兄弟，”镜中男孩说。他的语气很困惑。“我完全不记得他。”
“你当然不记得。你是一个不完整的幽灵。只是一个人在临死之时释放的残余能量，具有一定的体态和意向。你都是怎么寻找到宿主的，孩子？”
镜中男孩舔了舔嘴唇。“在水里，在他们快晕过去时。”
“瞧，听见没？你在不停地重现自己溺死时的状态。”
“但我不是猎人，”镜中男孩说，“我也不认识他。我不是……”
“没关系。”克丽莎咔哒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听着，显然这家伙是来真的。像他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狂热分子，所以才会去当业余猎人。你没法和他们讲道理。这我清楚得很。”她叹了口气，双手插进头发里。“目前还没有办法把影灵从宿主身上分离出来。一旦感染，就是永久性的。没办法彻底祛除。”她开始绕着一个小圈子踱步，只有在沮丧时她才会这么做。“这就是猎人杀死所有宿主的原因。这很残忍，但总好过任由影灵蔓延。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影灵的存在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我以前也祛除过影灵。当影灵作祟时，人会精神错乱。诱发出肉身囚牢症，食人恐怖症。”
“但他不是那样的，”我说，“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他不是。”
“我知道。他……爱你。我想这就是区别所在。”她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亲爱的，我很抱歉。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没主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看着被困住的镜中男孩。在过去十年里，我一直在努力构建着自己的生活，但他却无法离开这个被镜面束缚着的狭隘世界。也许我的生活并不完美，甚至十分枯燥，和我原本的预想总是存在偏差。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比他拥有更多。这不公平。他应该更好的。我们都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又重复了一句。
猎 人
利维坦，请原谅我。站在您的永恒之眼前，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我的双手肮脏，如同沾满了克拉肯的污墨;我的心冰冷僵死，如同克拉肯的秽眼。十年前，我的大部分灵魂，已经和我的兄弟一起溺死在水里。那些人把他错认成了我，这是我的过错。而我没能拯救自己的兄弟，这是我灵魂上的污点。但这一切很快就会终结。今晚，或者明天，或者这个星期的某个时候，我将杀死他最后的宿主，然后这一切就能了结。祛除工作必将完成，之后我就能隐退了。
那女孩藏匿在那个女巫住的大楼里。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朋友，但那滞重的水晶球正放我手掌里，毫无动静。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她，把她隐匿在我的视线之外。腰带上那把我随身携带的刀正耐心地等待着。它尝过七个人的血，还渴望着更多杀戮。我讨厌这把刀。我厌恶它的沉重，它的饥渴。刚锻造好它，我就开始后悔了。但现在为时已晚。祛除影灵的行动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如果我现在停手，那之前所有的杀戮都将成为徒劳。
在过去，祛除影灵要容易得多。你可以掘出尸骨，在骨头上撒盐，然后烧掉。但我兄弟的坟墓是大海。海水已经用盐分层层包裹他的骨头，火也永远点不着了。
是利维坦在指引我。是祂们给我送来了巴斯蒂安。可爱的巴斯蒂安，有着柔软的脸颊和甜蜜的嘴唇。他说起那一年，他在镜子中的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黑头发，黑眼睛，皮肤是杏仁壳一样的暖黄色。他说：“起初，我还以为你就是他。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告诉他，我有个夭折的孪生兄弟，一个溺死的男孩。随着交谈深入，我知晓了我兄弟死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那时，我已经在苦修中度过了数年，双膝跪在冰冷的圣殿地板上，热血滴落进祭祀灵杯中，祈求我的罪孽能被高浓度的盐水净化。愿利维坦的慈爱涤荡我的心灵，使我重归洁净和纯粹。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即使是伟大的鳍神也拯救不了我了，但祂们仍然留给我最后一个机会，让我可以为自己的一生赎罪。
从那时开始，我一步步探求着谜底：夜晚我在古老图书馆的废墟中搜寻古籍，白天我从女巫和牧师那里探询秘密。首先是搜集知识，然后是铸造凶刀，之后是第一次杀戮。第一个宿主，就是那个住在棺材盒子里的老太婆，她蜷缩在两面平面镜中间，被一沓沓老旧的照片围绕。
那时，我认为自己办不到。直到那把凶刀刺穿她的胸膛，我才知道自己可以在利维坦指引的道路上顺利前行。老太婆终于死了，我在她的血中受洗，重生为一个供奉利维坦的杀手。伟大的利维坦啊，在凡人的国度里，我是您的意志，我是您的化身。凡你所吩咐的，我必皆遵行。为了您，我愿自甘污秽。我愿犯下种种罪孽，只为使您的疆域得安宁。
昨天，轮到巴斯蒂安了。他的血腥味还残留在我的衣领上。临死时，他伸手抓住我的衣领，那疑惑的手指猛地捏紧了一下，又无力地松开了。我一想到洗衬衫就揪心。这血迹，是他留给我的仅有的纪念。
水晶球有动静了，发出濛濛微光。海胆做的指示针旋转起来。那女孩已经离开了避难的巢穴。
很快，这一切就会终结。
当我停下船，走进大楼时，她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几层楼高处的楼梯上回响。我脱下鞋子，光着脚，悄无声息地窜上楼梯，手里紧攥着刀。
女孩在中层停了下来，靠在通往隔壁楼的过道入口处。她很苗条，很时髦，卷发垂到肩上。如果在另一个场合相遇，我可能会为她献上别的东西：一杯酒。她双手颤抖，正抖抖索索地点着烟。看来，导致我们落败的，总是我们的恶习。我从她背后冲了上去。
很快，这一切就会终结。
我脚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她转过身，看见我，吓得直往后缩。我扑上前去，但她已经跑进过道，融入夜的黑暗。
我追了上去。这个女孩就像一头森林里的小鹿。我小时候见过小鹿，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她消失在隔壁的大楼里。那是一棟凄凉的废楼，窗户都用木板封住了，里面连一个流浪汉都没有。这个楼层以前应该是一个工厂或仓库，迷宫般的金属货架不断阻挡我的去路，上面堆满了朽坏的纸盒和膨胀的白铁皮罐头。
女孩在货架间穿行，呼吸急促。我被一根横在货架间的金属杆绊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幸好我伸手撑住了地。当我爬起来时，我听到一声深沉的撞击声，接着又是一声。一连串可怕的咣当轰隆声。是那个女孩推倒了一连串货架，让它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翻倒。
已经被霉菌和白蚁蛀透的地板撑不住了，在货架的重击之下轰然碎裂。木头和金属向着水面坠落，轰咚巨响声中，沉入了水底。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那吞噬一切的深渊。我看到一整个货架瞬间翻落，里面的杂物像内脏一样哗啦洒落。
我左边传来一声轻响。是那个女孩，正在废墟上逃窜。我突然发现刀掉了，哪儿也找不到。
刀在那个女孩手里。她已经窜到房间另一头，举起了刀，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对依附在她体内的兄弟的影灵说：“文森特，你愿意为我结束自己的生命吗？结束这种折磨吗？”
“我不是他。”她的声音嘹亮而清晰，像一只鸣禽在歌唱，“我不是你那个死去的兄弟。其他被你杀死的人也不是。”她割破手掌，鲜血从她的手腕流到肘部。“瞧，我的血是红色的。我是人类。”
我摇摇头。其他宿主也都没有流淌出受影灵污染后的黑血。有时候书籍记录并不可靠。但现在这个女孩在我面前设置了通行障碍。她很聪明;我得小心点。
“听着，”她说，“你看上去是个好人。没必要闹成这样，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想成为你的朋友。你难道不想认识你的兄弟吗？”
她的眼睛明亮，我记忆中那只小鹿的眼睛也是这样在月光闪闪发光。她的双腿在衣服下若隐若现，我盯着着她双腿之间那个温暖之处，那个我能顶进去的柔软之处，想入非非。我想象着自己掐着她的脖子，就在这栋快要倒塌的大楼的地板上狠狠占有她。我想象着在她高潮到来时一刀捅进她的胸口，我兄弟的影灵就会像黑色呕吐物一样，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这是克拉肯的诱惑。克拉肯的污秽触须能让肉体堕落成诱惑，让思想蜕变成毁灭。克拉肯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挫败利维坦的意志。不，我不会上当。我不会落败。
我从地上抓起一根金属杆，末端有一簇参差不齐的尖刺。刀是用来杀人的;别的凶器也可以。“别想骗我，你这个女巫。”
女孩拔腿就跑。
多亏利维坦的恩典，我穿过一片狼藉的房间时没有掉进那个窟窿。那个女孩钻进了水泥楼梯井，楼梯井能直通楼顶，但这是个昏招。这栋楼太矮，无法通到顶层的高架路网，所以她会被困在楼顶上。等我破门而入，只见她正站在屋顶边缘，两肘紧贴着腰间，凝视着对面的大楼。
“这里无处可逃。”我说，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你还是放弃吧。这么一来，我们俩都更省事。”
“我不想死。”她说。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的确很抱歉。她很漂亮，我真的为她的死感到难过。“但为了生存，影灵得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她扭头望向我。“我知道。”她悲伤地说。
紧接着她脚跟一旋，手臂向前掷出。有什么东西重重拍打在我胸口，我向后一跌，撞在门上。我的胸口有一个刀柄。我看到血液顺着夹克往下淌，我的膝盖一软，仿佛肌腱被切断了一样。我明白了。这个女孩很聪明，我居然中了她的圈套。这就是结局。我手中的金属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女孩跑过来，从我的心脏里拔出刀尖。一大股鲜血喷溅在我的衬衫上。“从前，我是一个马戏团女孩。”她说，“以前，我常常扔飞刀、抛接球、转火棍。”
女孩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两朵火焰，能烧掉整个森林。“他已经占据了你的身体。”我说，嘴里涌起一股灼热的铁锈味。
“不，”她说，“他从没有占据过我的身体。他并没有顺从自己的天性，没有选择那样做。所以我决定救他。”她在我身旁蹲下，“但为了生存，影灵得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你明白这一点，对吧？”
我明白，但又不明白。我周围的世界正在消失。在这半明半暗的暮光中，我的兄弟正站在马戏团女孩身后。我好久没见到他，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的长相还是很好看。我们曾经都很好看。我已经全忘了。
我又看向马戏团女孩，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洪水泛滥的世界，在最后一刻，我想弄明白一件事。“你会……照看好他吗？”
“不，猎人。”她说，“他会照看好你。”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我的头发，“借来的生活，总比没有好。”
借来的生活，总比没有好。我以前也这么说过吗？还是我的兄弟说的？也许是我们早已过世的母亲说的。我们的记忆彼此交织，而我正把它们全都遗忘进黑暗中。没关系。这已经不重要了。
请宽恕我，利维坦。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辜负了您，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的身体很轻，仿佛一个漂浮在湛蓝海面上的孩子。啊，伟大的鳍神，请把我带进你那無限的深渊吧，带我离开这个被盐腐蚀的世界。我最后瞥了一眼，我兄弟的脸浮现在马戏团女孩的肩膀上。他在微笑。
镜中男孩
空气中弥漫着大海的气息。这是一种我不记得的气味，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但一个月后，也许一年后，当我再回顾今天时，我会记得此刻这一切。
我感觉到阳光照在我兄弟的皮肤上。温暖，让人愉快。还好现在是冬天，我不会被晒伤。现在它是我的皮肤了，我属于它，它属于我。
我听到许多鲜活的声音围绕着我。在镜子里，我每次只能听到一个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音色和音调。有海鸟的叽叽喳喳声，海水拍击墙壁的哗哗声，马达的突突声，还有某个人愉快的轻柔哼唱声。
我看到马戏团女孩坐在屋顶边缘，双脚随意地摇晃着，头发柔软而松散。她哼的曲子，是她妈妈哄她睡觉时经常唱的那一首。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背部的形状，脊柱的线条。
我的嘴里非常麻木苦涩，仿佛含着一把泥土、灰烬和骨头的细末。克丽莎告诉我，要过好几天，这麻木感才会消退。这几天的时间，正好让我适应这个新的身体。
我想告诉马戏团女孩，我多么感激她庇护了我。感谢她教会了我生活。感谢她在危急时拯救了我。我想告诉她，我有多么兴奋。现在我被赋予了这一切，我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我想告诉她，我是多么幸福，这新生活对我来说，是多么新鲜和愉快。
但我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有点饿了。我们下楼吃饭去吧。”
【责任编辑：吴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