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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腊月二十三热闹起来的。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周庄的小年,要炸油饼炸油糕。油炸饼简单,只要用夏天给我们洗澡的木盆把白面事先发好就行了,当然,面里要混些猪油。最费事的是油炸糕。先要到集市买糯米,买完后用石磨碾碎,再用自行车驮到村头的面粉厂磨成细粉,然后用水和匀,倒进白色面袋,红绳扎口。爷爷把面带悬挂在房梁上,地下用洗脸盆接着。晚上睡觉,我老听到水滴到脸盆里的声响。奶奶在打呼噜,爷爷在说梦话,我只好看着窗纸外的星星想心事。能有什么心事呢,无非是鞭炮还没有买,新衣裳也没有买,我不喜欢黑棉鞋,不晓得妈妈能否从商场给我买双洋气的皮鞋……翌日醒来时,爷爷奶奶早把米袋卸下,水滴干净了,他们正在用比老鸹还黑的糙手和糯米面。当然,打碎的红豆早蒸熟搅拌了,掺上了碎花生和糖精,热气腾腾的,偷偷闻一闻,能闻到红豆的微腥气和氤氲着的糖的甜味。
在我的记忆中,通常先榨油饼。爷爷围着白围裙将满锅的荤油烧热,再将软软的面饼放进滚烫的油锅。这时姑姑和奶奶早就将油糕包好了,放在竹帘上晾着。等一张张金黄色的油饼出锅,就要炸油糕了。炸油糕是技术活,火大了糊,火小了生,因而火候极为重要。通常是奶奶出马,她烧了一辈子炉灶,知道此时不能用玉米秸和高粱秸,最好用木劈柴。他们在灶前犹如皮猴般旋转,我就和弟弟去村头接二叔和老叔。二叔在青岛当海军,老叔在沧州读大学,他们都会在这天回家。可是还没接到他们,我和弟弟就跑回去了。我们心猿意马,仿佛听到了刚出锅的油炸糕的香味。
中午的时候,叔叔们回家了,出嫁的姑姑忙活完,带着油炸糕和油炸饼回了婆家。奶奶会熬锅酸菜,酸菜里放几把细细的红薯粉条,再把炸好的油炸糕油炸饼端一盆,郑重地放到炕沿上。剩下的油炸糕倒进大缸里。大缸相当于天然的电冰箱,啥时候想吃了,就从缸里捡。油炸糕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香、脆、甜,香。油炸糕不能多吃,糯米不好消化。奶奶会喝点果酒,通常是二叔带回来的。我老叔酒量很好,会跟爷爷喝点白酒。我记得那年他骗我说,白酒闻着辣,其实比汽水好喝。我就一口灌了半杯。那天,我在火炕上睡了一下午。等我醒来时,屋外一派漆黑,没有星斗,只听到零星的狗叫声。爷爷奶奶他们围圈在火炉上游梭子胡。那是北方才有的一种长条形扑克,扑克上画着门神般的各色人物。
腊月二十七八,通常去汪庄和老营,或者长凝赶集。二叔驮着我,老叔驮着弟弟。二叔穿着呢子海军服,老有大姑娘和小媳妇偷着瞥他。他们会买二踢脚、小洋鞭,烟花是奢侈的,通常会买两把钻天猴。平原的冬天,风就是刀,把我们的脸割得起倒刺。在回家的路上,叔叔们谈起城市,谈起大海和鲸鱼,还谈起他们日后的打算。我跟弟弟在后座上,根本听不懂他们聊的话题,不过我们依然很开心。叔叔给我们买了新袜子,还给我们买了皮猴和鞭子。我和弟弟早就幻想着去村边的冰面上甩皮猴了。
腊月二十九,爸爸妈妈放假了,从县城骑着自行车回到村里。他们带来了我和弟弟的新衣服、新鞋。妈妈还是没有给我买皮鞋,但是也没有因为我考砸了埋怨我。他们将从县城里买的韭菜、芹菜、香菜、苹果、酸梨和山楂搬运到马棚里。马棚里没有马。马被爷爷卖掉了。
腊月三十,我们早早就起床。多早呢,天上只有寥寥数颗星,乌鸦在寒枝上嘎叫。我们搬着小桌子,揣着酒、熟肉和鞭炮去上坟。坟是先祖的坟,北方没有祠堂和庙宇,我们只能到荒田野地的坟头去拜祭先祖。放完鞭炮,男人们就磕头,然后回家吃早饭。早饭很简单,大米粥,热好的油炸饼,咸菜。吃完早饭,就要操办午餐了。这一天的午餐是一年三百六十白天里最丰盛的一顿,有猪肉炖粉条,有香菇炖白条鸡,有红烧鲤鱼,有凉拌猪耳朵,还有蒜薹木耳炒肉,运气好了,会有冰虾。大人们往往喝到微醺,就被奶奶劝阻,别喝了啊,晚上还要包饺子呢。她的儿子们都很听话,一个个起身,该忙啥就忙啥。村里人都羡慕爷爷奶奶,儿子们都有出息,不用背朝青天脸朝黄土。晚上包饺子了,会在白菜猪肉馅里放两枚五分钱的硬币,谁吃到谁有福。我记得妈妈每年都能吃到。吃完晚饭就放鞭炮,我和弟弟负责小洋鞭,叔叔们负责二踢脚,妈妈和奶奶又忙着捏大年初一的饺子。二叔胆子大,通常戴着副线手套,拇指和食指捏着二踢脚,烟头闪了闪,二踢脚就飞上了天,在空中炸裂时我和弟弟赶紧捂紧耳朵。
我记得1985年我们家买了台录音机,那年的春节格外热闹,我们全家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二叔唱的《军港之夜》。他的声音清澈而嘹亮,我记得邻居家的小姑姑也跑过来听。我以后再也没有听二叔唱过歌。我唱的是《小螺号》和《小草》。我有点拘谨,歌声也有些走调,不过掌声最是热烈。老叔不会唱歌,他说我给你们打拳吧。他在大学里拜了个师父,学的功力拳。屋子有些窄小,又有些暗,他左腾又展,上踢下砸,时而灯下,时而影中,拳脚隐隐带风,差点将立柜上的水瓢扫下。等到奶奶时,她说我哪会唱歌,年轻时光忙着躲日本鬼子了。你爷爷啊最气人,前两天说来照相的了,让我赶紧换身新衣服,跟他照张合影。可捯饬完了,出去一看,哪里有照相的?分明是卖大豆酱的。大家都乐,权当奶奶讲了个单口相声。
大年初一,串庄拜年。家家给水果糖,能攀上亲戚的,还给五毛钱的压岁钱。压岁钱晌午就被妈妈没收了。大年初二,通常是姑娘回门,也就是姑姑和姑父来给爷爷奶奶拜年。姑父酒量大,可架不住两个小舅子能喝,通常喝趴下,在炕头上睡半天。他打呼噜可真够响的,半庄的人都晓得张家的姑爷来拜年了。
我还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春节,我把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聚集到一起,开了个新年运动会。比赛的项目有铅球(就是看谁能把土坷垃扔得最远)、短跑(谁先跑到河边谁就是冠军)、立定跳远、翻跟头、掰手腕。比赛场地就在村东的麦子地里。冬天的麦子地随便踩,反正没人管。奖品呢,是我用压岁钱从小卖部买的二十个作业本。我记得铅球冠军是环头。他又黑又胖,鼻涕从冬天流到春天。短跑冠军未定,小刚和靖宇都说自己第一个跑到河边,可是裁判没有他们跑得快,不晓得谁说的是真话,我只好一人颁给他们一个作业本。翻跟头翻得最好的是猴子,他一连翻了三个,我一直觉得他应该去考县里的评剧团,当个武生啥的。他爹娘死得早,跟瞎眼的奶奶过。我给了他一个笔记本,又给了他一把水果糖。
一晃三十多年就过去。我也很久没有回故乡过年了。爷爷奶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常常梦到他们;二叔二婶在妹妹病逝后,每年正月初一都要去千里之外的寺庙诵经祈福;老叔老婶做了公婆,春节时要和弟弟弟媳待在秦皇岛;爸爸妈妈也老了,年三十的下午我们都在睡觉,老两口默默地包着饺子,他们没在馅里放过硬币。
我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环头了,听说他养了五十头奶牛,小刚在工地上当泥瓦匠,靖宇在乌鲁木齐搞装潢。猴子呢?猴子高中毕业后去当兵,又考了军校,后来留在北海舰队,娶了个宁波姑娘。
说实话,我挺想他们的。尤其是过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