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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蹲在田埂上一直哭一直哭,水稻叶尖上的蜻蜓都不敢再停留了,纷纷飞走。
我知道这个时候奶奶一定到处找我,可是我就是不要回家。天边一片橙黄,有鸟类飞过的影迹。脚下的泥土被我踩得很踏实,一股湿气漫进脚底。哭着哭着我终于累了,饥饿一阵一阵地袭击自尊。不能回去,不能回去,我要回家。
“喂,你终于哭够了。”
我没有想到附近会有人,四处探寻却没有发现声音的源头。“你是谁?”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脑袋探出来,眼珠黑溜溜,一脸烦躁地看着我。“你的哭声把我的小狗都吓跑了。”他走近我,皮肤黝黑,光着脚丫子。“你哭什么?”
我望着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我要回家,我要回城里,我不要在这里。”
“原来是城里的孩子,娇气。”
“你才娇气。我父母不要我了才把我扔在这里的。”他头上用柳叶做的帽子,戴着很凉快。“你是谁,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回你奶奶家我倒是知道,”他说,“回城里是很远的,要走很远的路,坐很久的车哩。”
“要从村东口往外走,”一边和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走着,一边听他说着回归到城里那个遥远的家的路途,“走二十里山路到乡里,再搭两个小时的中巴,就可以到了。但是那个开车的师傅很凶,会骂人。”
“哼,你骗人。”我不相信怎么可能那么远。都怪我自己,来的路上睡了一觉,不然一定记得怎么跑回家。
“骗你干啥,”或许他觉得我很好笑,一直在笑,“呐,你奶奶家到了。我叫小鹏,你父母不会不要你的,不要再哭了,一个男孩子老哭鼻子多害臊啊。要想家了就来找我玩。”他最后这么和我说。
“作孽哟,你到底跑到哪去了,你可知道山里有狼的呀。”一进门,奶奶便迎上来把我拥在怀里,却说着一些包含愠气的话。“多亏小鹏这孩子,真是懂事。以后要多和他学啊。”在奶奶的责怪声中我看着他走远,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天色已沉。
二
十岁那年暑假快要来的时候,父母一直在吵架。
一回到家,就会看到面对着一堆摔坏的东西哭泣的母亲。吃饭的时候父亲经常会吃着吃着把碗一摔,骂着关于饭菜难吃的脏话。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父亲除了吃饭的时候会一语不发地坐在我面前,其他时刻都不见踪影,我必须提防着他随时爆发的脾气。每次我问母亲怎么了,她只会泪眼婆娑地说,是爸爸不好,可是我们要原谅他。
期末考完那天,我背着书包回家,又看到了母亲坐在房屋里独自哭泣,这次居然伤痕累累。
“妈妈。”我走过去,用纸巾擦掉她身上的血迹。“爸爸打你了,是不是爸爸打你了?!”
母亲浑身颤动,眼泪不停落在我头上。“小晨,”她说,“你把东西收一收。”
我乖乖地把衣服书本和玩具都放进大的帆布袋里,我知道母亲要带我走,一定是这样的。让爸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脾气吧,我们受够了。
于是我们来到了奶奶家,但是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一气之下我扔下帆布袋不顾奶奶的劝阻往大山里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累了,才停下来,蹲在田埂上不停地哭,水稻叶尖上的蜻蜓都不敢再停留了,纷纷飞走。
再之后我遇见小鹏,他领着我回家。
小小年纪的我学会了意志消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偶尔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奶奶和邻居的家常话,奶奶家是木板楼,所有窗外的声音都确凿地传入耳中。
“爸妈会来接我吗?”我问奶奶。
“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每每晚饭过后,小鹏就会来玩。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那时候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有电视,所以连动画片和广告都看得津津有味。
“小晨,城里好玩吗?”
“好玩啊,很好玩的。”
“有很多的车吗,那些大楼要爬上去比走山路还难吧?还有那个糖,一定比蜜还甜。”
小鹏说到这些便兴冲冲,我的一个念头突然冲上脑袋,望着他,“小鹏,想不想去城里玩?”
他在我坏点子闪耀的目光里显得不知所措。
“我带你去看车,很多很多的车。”看到他有些心动,我接着说,“我们还可以去买比蜜还甜的糖吃。”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没事,你给我做伴,带我去城里搭车,钱我来付。”我在来这里之前把储蓄罐的零钱都取了出来,所以可以把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三
天还没亮,隐约听得一个声音呼唤我。“妈妈,妈妈,是不是你?你要带我回去了是不是?”我握住了一双真实的手。
“哎呀妈什么妈,快点起来啦。”我睁眼一看,是小鹏。“今天乡里赶集,我要帮爸去卖鸡蛋,喂,我们偷偷去城里玩吧。”
惺忪睡眼在晨曦之中立刻显得明亮,我马上穿好衣裤,和奶奶打了招呼早饭都没吃就奔向大山的出口了。
一路上我蹦啊蹦,以为可以走出这座围城,我要回家了,尽管那里的情况尴尬窘迫,可是总比被丢弃在乡下强。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行走的困难程度,山路崎岖蜿蜒,放眼望去,漫长无尽。
“到了没啊?”
“就快了,再数一百下。”小鹏走在前面,提着一篮子鸡蛋,时不时转过头来催我快点。
“你骗人,我都数了一千三百下了,还没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去了!什么破地方嘛。有车来接多好。”
“我们村不通车嘛,上次有车子来,开得车轱辘都坏了,修了好久咧。”小鹏也随我坐下来,“城里的孩子就是娇气,坐下来歇歇吧。”
“哼。你骗人。那我怎么可以搭车来?”我斜他一眼,看着他一篮子的鸡蛋,“你随我去城里,你鸡蛋怎么办?”
“城里人是不是很多?”
“嗯。”
“那拿到城里不是更好卖啊,笨。”
“好啊,你个乡巴佬敢说我笨!哼!”我追过去要打他。
“快啊,娇气娃,看你追得上不,哈哈哈。”
他拔腿就跑,像箭似的,把坎坷的山路踩在脚下,笑声飘扬回荡。
可是那天我们的进城计划却没有得逞。
由于一路不停休息,到达乡里已近正午,太阳炙烤,知了都懒得鸣叫。集市上的人潮散尽,只留下一摊余温和遍地垃圾。好在据说还有最后一班车,小鹏把草帽借给我戴,自己顶着烈日和我并排蹲在马路旁等着车。等了好久,路人在我们面前反复行走,不知道多少脚印经过了,小鹏甚至把鸡蛋都卖光了,还不见车来。
“小晨我们回去好不好,可能没有车了。”小鹏略带小心地问。
“我不。”态度坚决。阳光炙烤,我又饿又渴,可是回去看一看的愿望那么强烈,我什么都不顾了。
其实我都偷听到了,奶奶和亲戚的低声谈话。父亲做生意亏本了,欠了一屁股的债。父亲不愿连累母亲和我,便想和母亲离婚。母亲不依,于是两人便争吵不断,但是父亲没有打她,是债主找上门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才知道我误会了父亲,可是对他的情感却也爱恨交加起来。在听到这些之后的那晚我就睡不着了,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大男人了,甚至是比父亲还大,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我要回去和他们一起面对,他们会拒绝,那我就和他们说些话也好。
我是如此突然地感觉到父母强烈的爱意,即使夹杂了混乱和暴力,还是让我心存感激。
小鹏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了可乐,我喝了一半给了他。
“回去吧。”小鹏又一次央求道。
“不。”
“你怎么这样啊,再迟了走山路很危险的,你不怕我都怕,而且……”小鹏说到一半停住了,眼睛望向我身后。
“而且什么啊,说啊。”我莫名其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身后站着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妇女,微笑着望着我们。
“妈!”
一个好久没有从口中冲出的字眼了。
是母亲,小鹏的。
四
我在夜里写信,点着蜡烛,烛油一滴一滴,不小心打湿了我当作信纸的作业本。不知道这些信能不能寄出去,这个破地方连个邮筒都没有,邮票也买不到,我期待有天有人出山,顺便给我带出去。
妈妈,小鹏的妈妈都回来看他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爸爸,无论怎样我们都要跟着你的,不要再和妈妈吵了。
在信里,我对他们这么说。
是的,小鹏的妈妈在外打工,也回来看他了。那天从乡里回来我就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吃着吃着我就哭了,原本正在啃骨头啃得正香的小狗又被我吓得四处逃窜。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幸福地吃着晚饭,不管是大餐还是家常饭,只要在一起,就有滋味。可是笨蛋爸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啊,连我十岁小孩都懂的事情,你怎么不懂呢?
和着眼泪和红烧肉结束了晚餐,我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
小鹏默默走过来坐在身旁,递给我苹果,我不要,给我可乐,我不喝。
“小晨,带你去个地方玩好不好?”
“不去。”月亮升起来,洒下微凉的光辉。
“好吧,既然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山沟里的小鱼小虾也出来贪凉了,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去捉咯。”说完小鹏就往外走。
我不为所动。
“我走了啊,你一会儿自己回家,你奶奶在等你。”
“等一下。”
小鹏转身来看着我,面露坏笑。
“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去好了,真是受不了你。”我摆出奶奶对着我这个淘气孙子时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至今还能够忆起那个如梦的夜晚。
你知道吗?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山沟沟里的水也随之跃动起来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盛景。波光浮动,捧起一汪水在手心,月亮就在里头。一股凉意透过脚底直达胸腔,我和小鹏在水里欢快地泼啊洒啊,丝毫不顾及是否吵醒田间虫儿的梦。小鱼小虾我一只都捉不到,小鹏却一只接着一只捏在手上,放在竹篓里。
我似乎忘记了那些大人们的无谓纷争,或者那些原本就不属于我。
此刻的天地才是属于我的,我是山间的孩子,和小鹏一样。河里的鹅卵石不懂人间情感,它们滑溜溜,只能安抚你脚底,它们无牵无挂,却在大山里互相依靠。
那一夜我似乎全然忘记了烦恼,像被施了魔法一般。
我任由小鹏带着自己在山间游荡。雨后的一两天,林子里的蘑菇就长出来了,一朵朵雪白地绽放着,一种聒噪的诱人;去竹器师傅家取个竹篾吧,弯成个圈,插在竹子的空心中,再找个硕大的蛛网,用竹圈把它给缠下来,就可以用来捉蜻蜓了;河畔那橙红的花朵可千万别采,那是打碗花,采了以后会把家里的碗给打了,要挨骂啊;茶树上如果看到肥厚的肉叶赶紧摘下,那是可以吃的,味道酸甜可口……
下河摸鱼洗澡,上山掰玉米棒子,一直到天黑,才在奶奶的呼喊声中回家吃饭。我开始疯狂调皮,天不怕地不怕,奶奶对我的称呼也从初来时的“孩子”转变成了后来的“混蛋”。最爱做的就是踢格子,一下一下,身体轻盈灵巧,却总是玩不过小鹏。过家家的时候他总有好点子,用泥土和树叶做出惟妙惟肖的蛋糕;用吃剩的果冻壳当锅,野草当白菜,炒到一半他说加盐,我就兴奋地撒一把沙子下去,他说加味精,我便又兴奋地撒一把沙子,有时他会嗔怪,“加盐加太多了!”然后放了一满锅的水,“我们改喝汤吧! ”
年少时光,总容易把一些东西抛在脑后,只要有人愿意救赎。
五
直到有一天。
我光着脚丫回到家里,奶奶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给奶奶念念。”
我接过一看,是父亲寄来的。我心头一紧,感觉手中开始沉甸甸。父亲在信上说要来看我。
我开心地绕着转啊转,转着转着我突然觉得不对。
是来看我,不是接我回去。只说他来,没提到母亲。
我突然又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奶奶忙劝,“这孩子怎么一会哭一会笑的。快起来,真是作孽哟。”
大人就是这样,老是提醒我们记起一些我们原本淡忘的事情,比如卷子上难堪的分数,还有裤子上的斑斑污迹。我原本以为这样在山里的日子可以无限延长,甚至长到能忘记城里的家是在第几幢第几楼,那些无端牵连到我们的纠纷就像山顶的浮云被阳光慢慢晒化。可是一封信,让浮云重回山巅,黑沉沉地压下来。
傍晚,我坐在村外的小桥上。
小鹏带着小狗找到我,默默地走近,坐在我身旁。夕晖若梦,我们看着太阳慢慢从山那一边落下去,天空残留着橘黄颜色。
微风拂过,我听见小鹏说:“要是不回去也可以,村里的小学老师也很好。”
我又悲伤起来,“我只希望爸爸和妈妈一起来。”
小狗在我们身旁用腿不停蹭脖子上的毛,整个木桥都抖动起来。“从小我妈妈就出去打工了,爸爸要照顾爷爷所以留在家里。每次妈妈离开我都要哭,一直哭一直哭,就像你刚来那天一样。”小鹏似乎又想起那天我的窘相,笑起来。
我斜了他一眼,他似乎没察觉到,继续说:“有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让妈妈走,我说我要随你一起,我要帮你挣钱养家。妈妈什么话都没说,只带着我走到门口的橘树下,爷爷正把树上才结的橘子剪下。我更急了,说爷爷你糟蹋果子干嘛呀?爷爷说你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要是果实太多会压弯树干,到时候树就倒咯。”
我数着父亲要来的日子,甚至想再走一次让我痛不欲生的山路去乡里打电话问个清楚。惴惴不安地度日,小鹏时不时地提出的活动我都不想参加了。
有天小鹏又约我去钓鱼,说天气正好。我蔫蔫地坐在奶奶门前的矮凳上,不想去。实在经不起奶奶和他的劝说,最终还是戴着草帽,提着水桶随着小鹏去了。
“你坐这里,这里鱼多。”小鹏在桥头给我指了个位置。
我懒洋洋地把饵抛到水里,看着水面泛起涟漪,展开,不见。
“喂,你再发呆鱼儿都要把你的鱼竿叼走了。”
“我不想钓了。”
“那你想干吗?”
“不知道。”
于是我们坐在桥上发呆。
“我们来说大人的坏话吧。”小鹏不知道怎么的,想出这样一个坏点子。
“说就说。我爸脚臭。”
“哈哈,我爸夏天也不爱洗澡。”
“哼,每次我考一百分我妈就以为我作弊,每次炒菜的时候总是拿着铲子问我‘你看到铲子了吗’,笨死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上次我看到我爸偷偷地抱我妈。真不害臊。”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们假装恶意地说着这些字句,故意笑得很大声,两个疯子一般,那一刻所谓的烦恼都成为恶作剧,过了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爸妈一定会一起来的吧?”最后我在桥头上这么问小鹏。
“你要是敢从这里跳下去,他们就会来。”小鹏说。
“跳就跳,谁怕谁。”我纵身往河水里跃下,一把拉着小鹏的手。
河水里的浪花跃起很高,小鱼在我们身旁欢快地游着。天快黑了,离见到爸爸又近了一天。这一次我不再忐忑,那些都是属于大人们的。我们是无知的少年,沐浴在夏天的阳光里。
发稿/庄眉舒 [email protected]
我蹲在田埂上一直哭一直哭,水稻叶尖上的蜻蜓都不敢再停留了,纷纷飞走。
我知道这个时候奶奶一定到处找我,可是我就是不要回家。天边一片橙黄,有鸟类飞过的影迹。脚下的泥土被我踩得很踏实,一股湿气漫进脚底。哭着哭着我终于累了,饥饿一阵一阵地袭击自尊。不能回去,不能回去,我要回家。
“喂,你终于哭够了。”
我没有想到附近会有人,四处探寻却没有发现声音的源头。“你是谁?”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脑袋探出来,眼珠黑溜溜,一脸烦躁地看着我。“你的哭声把我的小狗都吓跑了。”他走近我,皮肤黝黑,光着脚丫子。“你哭什么?”
我望着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我要回家,我要回城里,我不要在这里。”
“原来是城里的孩子,娇气。”
“你才娇气。我父母不要我了才把我扔在这里的。”他头上用柳叶做的帽子,戴着很凉快。“你是谁,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回你奶奶家我倒是知道,”他说,“回城里是很远的,要走很远的路,坐很久的车哩。”
“要从村东口往外走,”一边和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走着,一边听他说着回归到城里那个遥远的家的路途,“走二十里山路到乡里,再搭两个小时的中巴,就可以到了。但是那个开车的师傅很凶,会骂人。”
“哼,你骗人。”我不相信怎么可能那么远。都怪我自己,来的路上睡了一觉,不然一定记得怎么跑回家。
“骗你干啥,”或许他觉得我很好笑,一直在笑,“呐,你奶奶家到了。我叫小鹏,你父母不会不要你的,不要再哭了,一个男孩子老哭鼻子多害臊啊。要想家了就来找我玩。”他最后这么和我说。
“作孽哟,你到底跑到哪去了,你可知道山里有狼的呀。”一进门,奶奶便迎上来把我拥在怀里,却说着一些包含愠气的话。“多亏小鹏这孩子,真是懂事。以后要多和他学啊。”在奶奶的责怪声中我看着他走远,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天色已沉。
二
十岁那年暑假快要来的时候,父母一直在吵架。
一回到家,就会看到面对着一堆摔坏的东西哭泣的母亲。吃饭的时候父亲经常会吃着吃着把碗一摔,骂着关于饭菜难吃的脏话。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父亲除了吃饭的时候会一语不发地坐在我面前,其他时刻都不见踪影,我必须提防着他随时爆发的脾气。每次我问母亲怎么了,她只会泪眼婆娑地说,是爸爸不好,可是我们要原谅他。
期末考完那天,我背着书包回家,又看到了母亲坐在房屋里独自哭泣,这次居然伤痕累累。
“妈妈。”我走过去,用纸巾擦掉她身上的血迹。“爸爸打你了,是不是爸爸打你了?!”
母亲浑身颤动,眼泪不停落在我头上。“小晨,”她说,“你把东西收一收。”
我乖乖地把衣服书本和玩具都放进大的帆布袋里,我知道母亲要带我走,一定是这样的。让爸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脾气吧,我们受够了。
于是我们来到了奶奶家,但是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一气之下我扔下帆布袋不顾奶奶的劝阻往大山里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累了,才停下来,蹲在田埂上不停地哭,水稻叶尖上的蜻蜓都不敢再停留了,纷纷飞走。
再之后我遇见小鹏,他领着我回家。
小小年纪的我学会了意志消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偶尔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奶奶和邻居的家常话,奶奶家是木板楼,所有窗外的声音都确凿地传入耳中。
“爸妈会来接我吗?”我问奶奶。
“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每每晚饭过后,小鹏就会来玩。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那时候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有电视,所以连动画片和广告都看得津津有味。
“小晨,城里好玩吗?”
“好玩啊,很好玩的。”
“有很多的车吗,那些大楼要爬上去比走山路还难吧?还有那个糖,一定比蜜还甜。”
小鹏说到这些便兴冲冲,我的一个念头突然冲上脑袋,望着他,“小鹏,想不想去城里玩?”
他在我坏点子闪耀的目光里显得不知所措。
“我带你去看车,很多很多的车。”看到他有些心动,我接着说,“我们还可以去买比蜜还甜的糖吃。”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没事,你给我做伴,带我去城里搭车,钱我来付。”我在来这里之前把储蓄罐的零钱都取了出来,所以可以把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三
天还没亮,隐约听得一个声音呼唤我。“妈妈,妈妈,是不是你?你要带我回去了是不是?”我握住了一双真实的手。
“哎呀妈什么妈,快点起来啦。”我睁眼一看,是小鹏。“今天乡里赶集,我要帮爸去卖鸡蛋,喂,我们偷偷去城里玩吧。”
惺忪睡眼在晨曦之中立刻显得明亮,我马上穿好衣裤,和奶奶打了招呼早饭都没吃就奔向大山的出口了。
一路上我蹦啊蹦,以为可以走出这座围城,我要回家了,尽管那里的情况尴尬窘迫,可是总比被丢弃在乡下强。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行走的困难程度,山路崎岖蜿蜒,放眼望去,漫长无尽。
“到了没啊?”
“就快了,再数一百下。”小鹏走在前面,提着一篮子鸡蛋,时不时转过头来催我快点。
“你骗人,我都数了一千三百下了,还没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去了!什么破地方嘛。有车来接多好。”
“我们村不通车嘛,上次有车子来,开得车轱辘都坏了,修了好久咧。”小鹏也随我坐下来,“城里的孩子就是娇气,坐下来歇歇吧。”
“哼。你骗人。那我怎么可以搭车来?”我斜他一眼,看着他一篮子的鸡蛋,“你随我去城里,你鸡蛋怎么办?”
“城里人是不是很多?”
“嗯。”
“那拿到城里不是更好卖啊,笨。”
“好啊,你个乡巴佬敢说我笨!哼!”我追过去要打他。
“快啊,娇气娃,看你追得上不,哈哈哈。”
他拔腿就跑,像箭似的,把坎坷的山路踩在脚下,笑声飘扬回荡。
可是那天我们的进城计划却没有得逞。
由于一路不停休息,到达乡里已近正午,太阳炙烤,知了都懒得鸣叫。集市上的人潮散尽,只留下一摊余温和遍地垃圾。好在据说还有最后一班车,小鹏把草帽借给我戴,自己顶着烈日和我并排蹲在马路旁等着车。等了好久,路人在我们面前反复行走,不知道多少脚印经过了,小鹏甚至把鸡蛋都卖光了,还不见车来。
“小晨我们回去好不好,可能没有车了。”小鹏略带小心地问。
“我不。”态度坚决。阳光炙烤,我又饿又渴,可是回去看一看的愿望那么强烈,我什么都不顾了。
其实我都偷听到了,奶奶和亲戚的低声谈话。父亲做生意亏本了,欠了一屁股的债。父亲不愿连累母亲和我,便想和母亲离婚。母亲不依,于是两人便争吵不断,但是父亲没有打她,是债主找上门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才知道我误会了父亲,可是对他的情感却也爱恨交加起来。在听到这些之后的那晚我就睡不着了,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大男人了,甚至是比父亲还大,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我要回去和他们一起面对,他们会拒绝,那我就和他们说些话也好。
我是如此突然地感觉到父母强烈的爱意,即使夹杂了混乱和暴力,还是让我心存感激。
小鹏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了可乐,我喝了一半给了他。
“回去吧。”小鹏又一次央求道。
“不。”
“你怎么这样啊,再迟了走山路很危险的,你不怕我都怕,而且……”小鹏说到一半停住了,眼睛望向我身后。
“而且什么啊,说啊。”我莫名其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身后站着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妇女,微笑着望着我们。
“妈!”
一个好久没有从口中冲出的字眼了。
是母亲,小鹏的。
四
我在夜里写信,点着蜡烛,烛油一滴一滴,不小心打湿了我当作信纸的作业本。不知道这些信能不能寄出去,这个破地方连个邮筒都没有,邮票也买不到,我期待有天有人出山,顺便给我带出去。
妈妈,小鹏的妈妈都回来看他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爸爸,无论怎样我们都要跟着你的,不要再和妈妈吵了。
在信里,我对他们这么说。
是的,小鹏的妈妈在外打工,也回来看他了。那天从乡里回来我就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吃着吃着我就哭了,原本正在啃骨头啃得正香的小狗又被我吓得四处逃窜。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幸福地吃着晚饭,不管是大餐还是家常饭,只要在一起,就有滋味。可是笨蛋爸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啊,连我十岁小孩都懂的事情,你怎么不懂呢?
和着眼泪和红烧肉结束了晚餐,我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
小鹏默默走过来坐在身旁,递给我苹果,我不要,给我可乐,我不喝。
“小晨,带你去个地方玩好不好?”
“不去。”月亮升起来,洒下微凉的光辉。
“好吧,既然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山沟里的小鱼小虾也出来贪凉了,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去捉咯。”说完小鹏就往外走。
我不为所动。
“我走了啊,你一会儿自己回家,你奶奶在等你。”
“等一下。”
小鹏转身来看着我,面露坏笑。
“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去好了,真是受不了你。”我摆出奶奶对着我这个淘气孙子时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至今还能够忆起那个如梦的夜晚。
你知道吗?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山沟沟里的水也随之跃动起来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盛景。波光浮动,捧起一汪水在手心,月亮就在里头。一股凉意透过脚底直达胸腔,我和小鹏在水里欢快地泼啊洒啊,丝毫不顾及是否吵醒田间虫儿的梦。小鱼小虾我一只都捉不到,小鹏却一只接着一只捏在手上,放在竹篓里。
我似乎忘记了那些大人们的无谓纷争,或者那些原本就不属于我。
此刻的天地才是属于我的,我是山间的孩子,和小鹏一样。河里的鹅卵石不懂人间情感,它们滑溜溜,只能安抚你脚底,它们无牵无挂,却在大山里互相依靠。
那一夜我似乎全然忘记了烦恼,像被施了魔法一般。
我任由小鹏带着自己在山间游荡。雨后的一两天,林子里的蘑菇就长出来了,一朵朵雪白地绽放着,一种聒噪的诱人;去竹器师傅家取个竹篾吧,弯成个圈,插在竹子的空心中,再找个硕大的蛛网,用竹圈把它给缠下来,就可以用来捉蜻蜓了;河畔那橙红的花朵可千万别采,那是打碗花,采了以后会把家里的碗给打了,要挨骂啊;茶树上如果看到肥厚的肉叶赶紧摘下,那是可以吃的,味道酸甜可口……
下河摸鱼洗澡,上山掰玉米棒子,一直到天黑,才在奶奶的呼喊声中回家吃饭。我开始疯狂调皮,天不怕地不怕,奶奶对我的称呼也从初来时的“孩子”转变成了后来的“混蛋”。最爱做的就是踢格子,一下一下,身体轻盈灵巧,却总是玩不过小鹏。过家家的时候他总有好点子,用泥土和树叶做出惟妙惟肖的蛋糕;用吃剩的果冻壳当锅,野草当白菜,炒到一半他说加盐,我就兴奋地撒一把沙子下去,他说加味精,我便又兴奋地撒一把沙子,有时他会嗔怪,“加盐加太多了!”然后放了一满锅的水,“我们改喝汤吧! ”
年少时光,总容易把一些东西抛在脑后,只要有人愿意救赎。
五
直到有一天。
我光着脚丫回到家里,奶奶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给奶奶念念。”
我接过一看,是父亲寄来的。我心头一紧,感觉手中开始沉甸甸。父亲在信上说要来看我。
我开心地绕着转啊转,转着转着我突然觉得不对。
是来看我,不是接我回去。只说他来,没提到母亲。
我突然又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奶奶忙劝,“这孩子怎么一会哭一会笑的。快起来,真是作孽哟。”
大人就是这样,老是提醒我们记起一些我们原本淡忘的事情,比如卷子上难堪的分数,还有裤子上的斑斑污迹。我原本以为这样在山里的日子可以无限延长,甚至长到能忘记城里的家是在第几幢第几楼,那些无端牵连到我们的纠纷就像山顶的浮云被阳光慢慢晒化。可是一封信,让浮云重回山巅,黑沉沉地压下来。
傍晚,我坐在村外的小桥上。
小鹏带着小狗找到我,默默地走近,坐在我身旁。夕晖若梦,我们看着太阳慢慢从山那一边落下去,天空残留着橘黄颜色。
微风拂过,我听见小鹏说:“要是不回去也可以,村里的小学老师也很好。”
我又悲伤起来,“我只希望爸爸和妈妈一起来。”
小狗在我们身旁用腿不停蹭脖子上的毛,整个木桥都抖动起来。“从小我妈妈就出去打工了,爸爸要照顾爷爷所以留在家里。每次妈妈离开我都要哭,一直哭一直哭,就像你刚来那天一样。”小鹏似乎又想起那天我的窘相,笑起来。
我斜了他一眼,他似乎没察觉到,继续说:“有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让妈妈走,我说我要随你一起,我要帮你挣钱养家。妈妈什么话都没说,只带着我走到门口的橘树下,爷爷正把树上才结的橘子剪下。我更急了,说爷爷你糟蹋果子干嘛呀?爷爷说你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要是果实太多会压弯树干,到时候树就倒咯。”
我数着父亲要来的日子,甚至想再走一次让我痛不欲生的山路去乡里打电话问个清楚。惴惴不安地度日,小鹏时不时地提出的活动我都不想参加了。
有天小鹏又约我去钓鱼,说天气正好。我蔫蔫地坐在奶奶门前的矮凳上,不想去。实在经不起奶奶和他的劝说,最终还是戴着草帽,提着水桶随着小鹏去了。
“你坐这里,这里鱼多。”小鹏在桥头给我指了个位置。
我懒洋洋地把饵抛到水里,看着水面泛起涟漪,展开,不见。
“喂,你再发呆鱼儿都要把你的鱼竿叼走了。”
“我不想钓了。”
“那你想干吗?”
“不知道。”
于是我们坐在桥上发呆。
“我们来说大人的坏话吧。”小鹏不知道怎么的,想出这样一个坏点子。
“说就说。我爸脚臭。”
“哈哈,我爸夏天也不爱洗澡。”
“哼,每次我考一百分我妈就以为我作弊,每次炒菜的时候总是拿着铲子问我‘你看到铲子了吗’,笨死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上次我看到我爸偷偷地抱我妈。真不害臊。”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们假装恶意地说着这些字句,故意笑得很大声,两个疯子一般,那一刻所谓的烦恼都成为恶作剧,过了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爸妈一定会一起来的吧?”最后我在桥头上这么问小鹏。
“你要是敢从这里跳下去,他们就会来。”小鹏说。
“跳就跳,谁怕谁。”我纵身往河水里跃下,一把拉着小鹏的手。
河水里的浪花跃起很高,小鱼在我们身旁欢快地游着。天快黑了,离见到爸爸又近了一天。这一次我不再忐忑,那些都是属于大人们的。我们是无知的少年,沐浴在夏天的阳光里。
发稿/庄眉舒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