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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母亲只要一拉开话匣子,就开始把往昔的事情统统翻腾出来,像念流水账一样说了一遍又一遍。
起初,我们对母亲讲的事情还很感兴趣,因为大部分内容都是我们以前从没听到过的。我们竟然不知道,母亲的经历是如此丰富。她从十几岁参加工作,不管是工作还是个人生活,都遭遇过很多起伏挫折。母亲先后失去了三位丈夫,以至于我们现在的兄弟姐妹几人并非同父同母。第一次晓得这个情况,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面面相觑。据母亲说,我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姐当年因故送人后至今无法找回。当母亲一一讲到我们过早去世的父亲时,我们都不由得会泪流满面。而她是笑着的,沉浸在回忆里,娓娓道来。我们随着她讲述的事件或震惊,或意外,或惊喜,或悲伤。我们顿生感慨:母亲已经老了,我们却才刚刚了解她一部分的生活啊!
自此以后,母亲一有空就开始频繁地重复她的“往事”,每回都是老一套。
过去,我们从没觉得母亲唠叨过,她对我们说话一向是简明扼要,我们始终认为她的语言像她的人一样干净利索。
可如今,母亲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呢?她的唠叨简直成了全家人避之不及的噪音,我们不但不想跟她交流了,而且开始害怕母亲开口。
姐姐们开始抱怨:“妈真有点烦人!”
我哥说:“我看她是没工作干了,闲的!”
谁也没有意识到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后来,每当母亲再唠叨不停,我们就悄悄地躲开她,屋里冷冷清清地只剩下她一个人自顾自地絮叨着。当意识到我们都不在了,她會戛然而止,有时也不能马上停下来,她就自己再嘟囔一阵。
有一天,母亲的老朋友张叔张姨从外地来看望她,母亲根本不顾什么礼节,也没有寒喧客套,很快又开始翻来覆去说起多少年以前的事。可是,我们惊奇地看到,三位老人的谈话气氛非常热烈。她们像少年一样充满激情,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又开怀大笑,宛如又亲历他们当年那熟悉的岁月,情绪在时而欢悦时而悲伤中起伏升降。
自张叔张姨来过之后,母亲有相当一段时间心情很开朗,嘴里时常有滋有味地哼几首小调,最明显的是,她好久不再唠叨她那套“故事”了。她开始积极关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并力所能及地帮我们做这做那。那个时候,为了母亲的晚年,我们基本推辞了离家远行的工作,希望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母亲会开导我们鼓励我们不要为了她耽误工作。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母亲的唠叨又开始了,愈演愈烈,真使我们头皮发麻。不知是不是因为嫌母亲太烦人,三姐和四姐甚至忍无可忍地直接指责母亲:“祥林嫂,烦不烦啊!没事干吧?去外面跟老年人跳秧歌去!”好像在母亲有了唠叨的毛病之后,我二哥和二姐也不怎么回来看母亲了,二哥和四姐开始经常出差。
我们都忙了起来,不经常回家看母亲了。每次回去,都远远看见母亲站在小院门口翘首张望。每次离开,又都是母亲孤单的身影站在小院门口目送我们。我们也都请求过母亲随我们去住,可她拒绝了,她说不习惯。我们又征求母亲的意见要求搬回家来陪伴她,她又说她已嘈杂紧张了将近一生,老了想一个人清净。我们问:“那你想我们不?”她就哈哈大笑说:“你们翅膀都这么硬了,还想让老太太为你们操心哪?”她说她不再为儿女着想了,她要闲下来一个人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以母亲说一不二的性格,我们只能都依了她。有时,我们也希望母亲不再这样“强硬”,希望她提出要求让我们陪在她身边。可是,我们与母亲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的情节,我们也好像不记得母亲在我们面前流过眼泪,印象中的母亲如同一个坚固的堡垒难以攻克。不过,我们看她身体健康,精神爽朗,于是也就很放心地离开她去经营各自的生活了。
在大约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发现母亲新添了一个毛病,就是长时间蹲厕所。我们一回家,她就不停地往厕所跑,一蹲就不出来。从厕所出来了,就是不住地笑,很简短地重复一两句总共几个字的话,常常重复着重复着就立即停止了,然后还是笑。我们猜测:母亲是不是长了痔疮啊?母亲一生都是个很讲面子的人,得了这样的病她可能不好意思在儿女们面前说出来,而且又最怕我们劝她去医院。碍于母亲的面子,我们也没多问。
有一天,我们姐妹几个分别往家里打电话,电话打了一整天母亲都没接。平日我们不在家时,每人每天都会给母亲拨一次电话,都是响过两声她就拿起听筒接听的。我们觉得有些蹊跷,就给邻居打电话询问。邻居帮我们到母亲那边看过,一回电话就火急火燎地让我们赶快回去。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
母亲在使用管道煤气烧热水后忘记了关阀门,煤气中毒离开了人世。母亲静静地蜷卧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安详的笑容。她的爱犬欢欢紧挨着躺在她身边,陪她一同去了天堂。这一情景,给我们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她轻轻地一个人走了,没有给我们添一点麻烦。突然,我们觉得自己是多么愧对母亲啊!
在母亲的遗物中,我们发现了她的病历,病历上显示,母亲得了早老性痴呆症已经两年时间了。天哪!我们的母亲!这一下,好像母亲在世时所有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都有了答案。她竟然用她生命中仅存的毅力,与病魔抗争,她为了不拖累我们,竟对我们隐瞒了她的病情这么久。而处在这种状态下的母亲,竟然也从不向儿女要求一点点关爱。为了不使我们厌烦,她竟然以蹲厕所的方式抑制她面对我们时控制不住的话痨。
我们口口声声说爱我们的母亲,可我们曾经真正理解过母亲吗?当母亲希望把她内心深藏的东西向我们倾诉的时候,我们都在干什么?如果我们最初像张叔张姨那样与她耐心沟通,她可能会避免病魔的侵袭。而我们却让母亲带着儿女对她的不理解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好在,我们唯一能得到一些安慰的是,上帝亲手为母亲合上了双眼,母亲最怕疼痛,上帝爱她,就为她免除了这个痛苦。
(贺 丽摘自《江南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