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放飞心灵的自由(下)

来源 :中学语文·教师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6342111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们不妨先谈“逍遥”,再说“游”,而后诠释“逍遥游”。
  谈起“逍遥”一词,人们自然首先想到庄子,想到庄子的《逍遥游》,其实,“逍遥”一词并非庄子首创。《礼记·檀弓上》有“孔子早作,负手曳杖,逍遥于门”的记载,《诗》中有“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诗经·郑风·清人》)的歌唱,屈子有“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远游》)的行吟。这些语典中的“逍遥”,是对于叙述对象和抒情主人公形体徬徨徘徊的描述,很有具象写实的意味。与《庄子》语篇中自由自在安闲自适、重在神情之“逍遥”可能言同意殊,不复绝类。可见“逍遥”一词面世之早,足见古远。
  “逍遥”一词虽说古远,但也并没有逍遥于今人言语书写之外,反而被说得不绝于口、写得不绝于书,征之于人,神形皆备、褒贬兼具。比如,生活中人们把安闲自适的人称作“逍遥公”;把不拘形迹、行动徘徊的举止称为“逍遥自在”;把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叫做“乐逍遥”;遣责犯了罪错而不受法律制裁,仍然自由自在的嫌疑人“逍遥法外”;现代武侠小说中那些浪迹江湖,游离门派之外的自由侠们的名号也大多以“逍遥”命名;互联网上的中文网站以“逍遥”冠名比比皆是……“逍遥”成了现代人追求的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成了一种摆脱了种种清规律法,令人心向往之的人生境界。
  至于“游”,简而言之就是行走,不过即便行走,各类行为主体“行走”的方式也不一样,依地而走者足行,凭空而走者飞行,蹑水而走者涉行。人生天地间,衣食住行乃基本所需,为了某种目的的出行,都是“游”,为觅师寻友,谓之“游学”、“交游”;为山川之美,悦目阅历,谓之“游历”;为衣食俸爵,投师干谒,谓之“游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即便如孔子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孟子所谓“夫子与之游”(《孟子·离娄下》),都不过是“身游”,或称“游身”,这些“游”都不过是史迁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而已。但庄子语篇中的“游”与这些“利游”不仅目的全然不同,而且其“游”所依凭者也非一般之所谓仗车马、依舟楫,而是要“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这样一种向往,一经《庄子》首篇《逍遥游》提出,即贯穿全书。《庄子·齐物论》曰:“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何谓四海之外?”曰:“无谓有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应帝王》曰:“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庄子·顺应帝》曰:“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在这里,其所游之方所谓“无穷”者、“四海之外”者、“尘垢之外”者、“六极之外”“无何有之乡”“圹垠之野”者,一言以蔽,即无穷无涯之宇宙。
  看来,庄子的“逍遥游”并非如一般的要寄身世外的“身体力行”,而是一种“心之游”,或者说是“游心”。“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庄子·应帝王》),“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庄子·人世间》),《庄子·德充符》又说:“不知耳目之所宣,而游心乎德之和”。
  所以,“逍遥游”固然可以望文生义地理解为“自由行”,然而这里所谓“自由行”断不是我们这个时代往来于港澳与大陆通关便利的意义,更不是一种安泰自适、徬徨徘徊的行止体态,而是一种人之生命意义上的不受制肘与充分的精神自由。
  说到人的“生命”和“自由”,也不可一概而论。我们今天能够感受和理解到的生命维度至少不下于三重意义,即属于生物有机体的物质的生命、社会的生命和精神的生命。这三重生命对于自由的诉求也各不相同。
  人之第一重生命,即所谓血肉之躯,是由百分之七十的碳水化合物构成的物质体,其满足自由的表现应该是健康。若不健康,身体上任何器官的不舒适都会以或强烈或隐晦的存在方式使得相应的行为付出产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不自由。
  人之第二重生命,实际上是一个社会为个人提供的生存和发展的条件,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满足这个意义上生命自由的条件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政治层面的,即政治自由,只能存在于自由政体,特别是选举权的制度之下;另一个是非政治层面的,即外在环境允许个人为自己的利益做其所愿意做的事的条件。
  人之第三重生命,即人的精神生命。满足这种生命的自由也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用今天西方的哲学用语来说叫自由意志,通俗地讲就是一切人都是自由的,这是人生来就被赋予的权利;另一个层面是指当一个人在获得了充分的德行和智慧之后,就能很自主地做他应该做的事,一切的道德律令和自然法则于他而言都是伪饰,他无需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努力也能过合乎理想的人性生活,行乎所当行之,止乎所当止之,无可无不可,随心所欲而无矩。这叫自由,这种自由存在于一个人的精神或心性之中,完全独立于一切外在的环境。这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只有庄子所说的那些“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而“恶乎待”者、“无己”之“至人”、“无功”之“神人”、“无名”之“圣人”方可为之。
  如果以上对生命和自由的陈述可以作为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的前提,那么,接下来就出现一个“逍遥游”的主体是什么的问题。是肉身、灵智,还是身心合一、灵肉一体,即是形游、神游,还是形神共游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游世,或者说是世游的问题。
  对于人之形身,也就是我们所谓生物体的肉身,庄子向来主张安命自适,顺其自然。《庄子·大宗师》曾经提到几个安命无为的人物,可以看作庄子心中对待肉身遭遇的理想人物。我们看其中一个叫子舆的情况。
  (子舆)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发髻上指天空。
  (子祀)曰:“女恶之乎?”
  “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鴞炙;浸假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这段文字讲子舆生病后,腰背驼橐弯曲,五脏血管突兀,面颊凹陷肚脐中,肩膀高过头顶,(后脑勺)发髻直指天空。子祀问他:“你讨厌这种情形吗?”子舆说:“如果造化将我的左臂化公鸡,我就用它来司晨,如果造化将我的右臂化为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鸟烤着吃,如果造化把我臀部化为车轮,精神化作马,我就乘利就便,连车也不用驾了。人本来就不能抵御自然,对于自然带来的变化又怎么可以厌恶呢?”这种对身体顺物而化,安然待变的态度,能对任何肉体上的不适都安之若泰。所以,庄子的“逍遥游”追求的不是身体的潇洒。
  关于“游世”,也就是我们之所谓人的社会生命的问题,陈鼓应先生认为“庄子的生活态度并不是出世的,而是介于避世与入世之间的”(见刘笑敢《庄子的哲学及其演变》,陈鼓应《序》,第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乍一看,这似乎是“入世”与“出世”的折衷,然而,经过仔细斟酌,诚以为这是不同于那些通行于大陆的几种哲学史和各种大中学校教科书中“庄子消极避世”之所谓定论的中肯之论。
  “游世”即游于“入世”与“出世”之间,所谓“入”自然是要生活在人世间,不行“弃世”的极端,不仅不“弃世”,还要在一个列国纷争的乱世中游刃有余,坚守自己的麦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庄子的“入世”表现在对社会生活的干预上,既不随波逐流,也不“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庄学家们洋洋十余万言的确证就是很好的证明。遗世而独立,且寿终而正寝,这是十分需要生活技巧的。社会的危机导致了整个社会固有价值的解体,精神的家园不复存在,如何活下来成为人生的第一要务,人们对安全的极度焦虑,何止于一点点“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意味。这大概就是《庄子》里有很多篇章都在讲生存技巧的原因。身处乱世,生存已极度不易,而作为一个不仅要存活下来,且绝不放弃自由价值追求的知识分子,难免会遭遇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重困厄,要么荣华富贵而放弃价值坚守,要么敝衣鄙食泥濩终身。其实,这正是庄子遭遇的人生困境。感谢史迁为我们记录了这富有戏剧性的一幕: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犠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附缀此段传记文字之后的“正义”,在给它作注的时候,补充了一段情景类似,对话更为机趣的文字:
  庄子钓于濮水之上,楚王使大夫往,曰:“愿以境内累。”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二千岁矣,巾笥藏之庙堂之上。此龟宁死为留骨而贵乎?宁生曳尾泥中乎?”大夫曰:“宁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这就是庄子的“出世”态度,与当局者保持距离。这种看似主动的拒辞,其实有种种不得已的理由。
  由此看来,庄子的游世态度就是“要在权力之网的笼罩下保持其人格的独立,避免沦为价值工具,要从功、名、利、禄的网络中提升一级,保持其无欲则刚的心灵和清醒的头脑。”(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陈鼓应《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6页)。
  对生命肉身的安命顺天,对社会人生的趋避自持,自然不失达人之志。唯有对于精神自由的追求,才使庄子表现出同时代思想家们绝无仅有的高远和执著。他超出了世俗世界的一切礼秩陈章和道德藩篱,把目光伸向遥不可及的宇宙,使精神摆脱现实的枷锁,逍游于茫茫天宇。
  《逍遥游》正是表达这种精神解放和精神自由的青春之歌,它的主题应该是诉求精神解放和心灵自由的合声。“逍遥游”如果要译得信达雅一些,不妨可以作这样的尝试:让思想插上自由的翅膀去翱翔,或者借用一句著名的广告词:让心灵去旅行。“逍遥游的主体是心灵,是精神,所游之方,正是前述之“乌何有之乡”超现实的世界。
  这是怎样的一次精神程旅呢?
  人教社编校的《逍遥游》(节选)部分,一共取了四段文字,在这四段文字中交错编织了以物设喻和人神设喻两个部分。
  在以物设喻的部分,无论是体大“不知其几千里”的鲲、“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鹏等“大知”之物,还是“学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的“蜩与学鸠”一类的“小知”之物;无论是“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的冥灵一类的“小年”之物,还是“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一类的“大年”之物,尽管有小大之别,然而,此“小大之辩”,都不过是量的差别,没有质的别殊,都是有限的自由。鹏鸟“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看似逍遥,然而,当其“徙于南冥”的时候不同样要借助“海运”产生的大风吗?
  在人神设喻的部分,以“适莽苍者,三餐而返”来喻比“知效一官”者,以“适百里者,宿舂粮”来喻比“行比一乡”者,以“适千里者,三月积粮”、彭祖寿八百而喻比“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说明只有达到了“无己”、“无功”、“无名”,勘透了人世间一切的功名利禄权势尊荣,方能获得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宁静。
  [作者通联:武汉市教科院]
其他文献
苏教版必修三入选的两篇课文《指南录后序》与《廉颇蔺相如列传》(节选),都是名家名篇,无论从文学还是思想上,都可以作为文言学习的典范。不过,我认为教材的选编有些失误。类似的失误,同类教材好像也“再所难免”,一直以来,都把这种失误当作小小的“瑕疵”来对待,习以为常。然而,这是否仅是个别现象,还是反映某些普遍的深层的问题?笔者经过一番思索后发现,类似的教材“文本硬伤”或者“注解商榷”等问题,并非表面上的
宗教界对“我”有三个层次的划分:阴我(邪见邪念)、阳我(正觉正念)和真我(先天无为,赤子状态)。江南自古就有信佛之风,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唐自中主始,就与佛教结缘,流风所及,李煜也未能免。从幼年时起,他就生活在一个信奉佛教的帝王之家,深受佛教思想的熏陶和浸润,佛教对其人生思想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和作用。李煜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甚浅的词人,始终保有较为
缘起: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是成炊的关键;同样,有素材,是写作的关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身在学校,数理化、史地生需要全面发展的学生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没素材,写不了文章,多读多写,又不切合学生实际,那么怎样才能很好地解决无米这一问题呢?  材料作文的启示:“小马过河”的故事是我们熟知的,作为材料作文中的材料,我们可以从中提炼出不同的观点。从老马的角度看,它揭示了一个子女的教育问题
《声声慢》是李清照南渡之后的一首词,这首词的风格与南渡之前的作品差异较大,而要理解这首词的感情基调并不算难,学生可从“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中找寻答案,但是如何通过意象来解读作者的愁绪,对高一的学生来说,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然而在分析意象时生发出一些与教师预设不一样的答案与问题。   一、教学设计(关于意象部分的教学设计)   (一)作者通过哪些意象来表达愁情的?   淡酒、雁、黄花、梧桐、细雨 
经过近十年的热烈争鸣和冷静思辨,义务教育阶段的课程改革究竟进入了一个什么阶段,在不同群体眼中有着不同的定位,有人说是进入了高原期,有人说是进入了常态期,也有人说是进入了反省期,还有人说是进入了冰冻期。我以为这些都不足于反映宜昌义务教育阶段课程改革的真实状态。从本世纪初开始的义务教育阶段的课程改革,不仅体现了教育决策者的前瞻意识和政策水平,凝聚了教育精英们的研究能力和创新智慧,而且倾注了广大基层教育
“周记导练”就是通过周记来引导学生感悟人生、认识社会、修炼品德,训练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即“术德兼修,导练并存”。 “系列”是指为了保证或者说争取实现“导人生、练能力”这个目标,周记的写作就不能随意为之,而应努力构建一个综合性的训练系统;在这个系统里,训练的内容包括人生修养、思维素质和表达能力三个层面,每一层面都要构成一定的序列;还有实验的操作,包括引导、批改、评讲和激励等也都要有一套程序,这就成
主持人简介:王荣生,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学科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执行主持:胡根林,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市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评议论文】潘新和的《语文高考“怎么考”——以开放性、交互性题型为主》,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08年第10期。  【原文提要】本文认为语文科主要测试的是言语能力,基本能力是“三感”,其中“语境感”是中心。因而,语文试题应以主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要推动中华文明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激活其生命力,让中华文明同各国人民创造的多彩文明一道,为人类提供正确精神指引。”中国古代文学是构成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基础,中国古代文学积淀了几千年的文化精神,是推动中华文明不断向前更新发展的原动力。因此中国古代文学领域的研究者,应当弘扬古代文学的精神传统,传承并且创新古代文学的学科体系,“推动中国文学和中华文明
妙哉——“我与地坛”!  就全题看,该题目如同标签,点明了文章的内容——写“我”与“地坛”的关系。“我与地坛”,是用的拟人手法,给地坛赋以灵魂,注以情感,突现我与它的关系非同一般。未见其人,先示其情,扣人心弦,耐人品读。再就“地坛”这个对象而言,寓意深刻,给全文定下了抒情基调,乃文章情愫之渊薮。“人非土不生,非谷不食”。这就暗示了作者对地坛的感激与赞美之情。文题点明故事,地坛饰以情感。  我与地坛
语言文字运用作为语文学科工具性的体现,一直是高考考查的重点。2020年1月7日,教育部考试中心向社会公布了《中国高考评价体系》及其说明,其中明确规定了语文高考的必备知识,第一项就是语言文字知识。同时“语言建构与运用”作为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基础,更是体现出语言运用的重要性。因此,在新高考的背景下,语用板块的备考就显得尤为重要。研究高考的“依学设考”,充分备考,进而“以考促学”,使得学生真正获得高考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