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里的“小”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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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看滥了那些“三战”电影的人,想必都很熟悉一个头顶着白羊肚手巾冒充游击队的汉奸,他着脸欢呼道:“太君,地雷的秘密我打探出来了!”结果他所打探来的,全都是游击队故意制造给他看的假象,他的这个误导隆重地把太君们带上了天。
  我很担心,我在这本书里如此解读建筑,是不是也是在讲述着“地雷的秘密”呢。
  我的一个朋友去美国海玩儿了一圈,回来以后失惊打怪地嫌人家的老百姓丑——他本以为满大街走着的全该是大嘴姐姐朱莉娅·罗伯茨呐。这种误会其实在所难免,因为他向来看惯了好莱坞那些俊得不人道的男女们。可那些是电影明星啊,很难说他们还算得上是哪国人了,他们自成一国一个人种。
  建筑的秘密也是一样。在杂志上搜罗得到的大师作品便是所有建筑学生的圣典,糅来糅去改头换面地翻抄在课程设计里。随后跟进的是职业建筑师。直到眼前的街头出现了神头鬼脸的“白沟版”,这个杰作才算最终被作践透。这种学习的程序和习惯,让我们永远气喘吁吁地追在PA和AR之类的权威建筑杂志后面却永远追不上,满脑子只有“白沟版”的水准,以为好的建筑设计便是无数新鲜手段的杂耍大全。到域外放眼一望,却惊讶于人家大街上的建筑原来本本分分的看不出什么“主义”,亦不过门是门,窗是窗,柱子顶着梁,但那种到处细致的处理确实舒服,一两天是学不来的,一两句话也解释不尽。
  点评建筑就会撞见这个问题:明星建筑恰如电影明星一样,某一段时期里最顶级的时新风尚就在它们和他们的身上得到了绝无含糊的极端体现,非让凡人们瞠乎其后、望尘莫及不可;又好比伊夫·圣·洛朗春夏时装发布会上的天桥云裳,美则美矣,却很难容我们披挂在身,招摇在北京的街头。可是,不明就里的人们很容易被误导,以为那就是普遍存在的美丽现实了。
  隆重声明:大师,明星建筑,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建筑师和建筑。
  明知如此,怎么还敢用这种通俗演义的味道来沾染建筑的话题?要想自我撇清,先得讲到两件旧事和一个故典。
  大概十年前,台湾的蒋勋先生在北京的三联书店出版了《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那是我看到的第一札学界“话本”,不肯循例拖着高头讲章的腔调,只是很家常平实地跟读者们念叨念叨中国几千年里积攒下来的那些个美术家底儿罢了。这本书忽然点醒了我,原来正经学问倒不一定非得是板着脸说切口不可的。这么浅显的道理竟还需要如此棒喝才懂,我想,其中的原因尚不止于我个人的笨而已。一种学术风气的养成绝非一日之功,我希望自己能和蒋勋先生是“一边儿”的。
  也是大概十年前,看见汤姆·汉克斯在电影《费城》里扮演一个口尖舌利的律师。他在进行法庭讯问的时候有一句无往而不胜的口头禅:Suppose I am a five-year-old boy,假设我是一个五岁小男孩儿——你的解释要简单到让我听得懂。
  其实,无论是蒋勋,还是汉克斯所扮的律师,他们都算不得首开此风气之人。一直古到唐的时候,有一位写诗的白居易先生,自己给自己设定的诗的标准就是:“老妪能解。”只是这传统太久远,不大容易总被人记得。现在我们赶紧来重新温习一下这传统,或许尚不为晚。
  由建筑学这门专业出身的人,当然希望大家都来关心建筑、爱建筑。我小的时候,举国的孩子都缺玩具,所以我们爱玩儿的是手头找得到的一切东西。有一阵子,小女孩儿当中盛行“藏宝”,搜罗来漂亮的破瓷片、碎玻璃埋进泥土地里,只有碰到最好的朋友,才肯避了旁人耳目挖出来给她看,然后还要珍爱地继续深埋下去,也不知道起手教这把戏的究竟是松鼠呢,还是喜鹊。写了这几年建筑,我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还是沉溺在儿时的游戏里,把自珍的好东西拿出来满心欢喜、满心得意地显摆着:看呢,建筑可以是这么美的!
  出于这样的炫耀心理,难免有时会失了控,过度的佻达华丽,不是好文章。终归是为了给我这不是学问的学问裹上人见人爱的糖衣,也望读者诸君谅解。好在,这些建筑真正是值得一看再看的好建筑。
  本书的选材还有一个非常“政治不正确”的缺陷——多数是欧美大国的作品,即使牵涉到了日本,那也是“西方”的边儿。发展中国家的建筑虽说极好的例子相对少点儿,毕竟不是没有。可是,历数出版建筑书的各个环节,从实地拍摄建筑照片的那一刻开始,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费钱耗时的事儿,必得是富国才能做得起。眼睛只看见与自己同一层的人群,不肯向别处瞟一眼,也是有的。于是,牵连着我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例证来讲论,不知道这缺憾要拖到何时呢。话又说回来,现代意义上的建筑专业,本就是一桩“师夷长技”的事情,不先把人家的好处研究清楚,彻底学会了那套“文章间架”和“遣词造句”的方法,无端的“超越”,就如平地飞升,也是不可能的妄想。正是因此,我且不惮做一只学舌鹦鹉,把隔壁邻居的洋话念叨过来给大家听听。
  
  在大学里教学生设计别墅作业的时候,一开头,我会先列出一对英文单词:Villa和House。西方概念下这两种居住类型之间是有差异的;不过,它们毕竟是相邻的种类,其间有的时候也会有交集。
  严格地说起来,别墅应该对应的名称是Villa,这种住所不会是主人日常起居鸡犬出入的家,并不介意是否四壁萧索人踪寂灭,总要应许着一份悠然闲散的心情,中国古人又把它叫做别业,比如,王维的辋川别业。所以,眼下被房地产界说得热闹的“第一居所”,无论有多大多堂皇、售价有多贵,或者无论位于什么样名胜的风景地,也不该被叫做Villa——“别墅”。挣到大钱以后,鸟枪换炮的那第二套房子,只要主人每天去住,就也算不得别墅。但看单部片酬以千万美元计的好莱坞一线红星们,住在洛杉矶的幽深山谷间,园邸大得让人从街面儿上永远不见他住的房子,唯有树影重重,那也一律只能止步在House这一格上。
  西方建筑史里,最古老而出名的别墅是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离宫。那是古帝国时代的往事,不提也罢。单说资产阶级得了势以后,最出名的别墅都是他们度假时的住地,方圆好多公里内杳无人烟的,不然就照旧不够格。再往后的近年来,贴了标签叫做Villa的建筑也不是没有,但是,一般的富豪之家多半愿意更含蓄一些,连自己的度假住家处也一概划为House,比较老实的译法是“独户住宅”或者“单体住宅”。一旦都叫起House来,大可以不去计较什么城里乡下、第一第二——毕竟,建筑本身出色就好。谦逊低调固然是不错的,无如这么一来,名目含混了,Villa和House自此便难择得清楚。回头再细想想,先阔了百余年的西方阔人这般行径,与我们身边正经正宗的House住区一律冠名“别墅区”的做法,可巧是各执一端。
  翻检这一类建筑里历来最顶尖儿的杰作堆,Villa和House名号的混用例子照样俯拾皆是。在现代主义建筑的成长过程中,最最重要的开山力作就有一个呼名为别墅的——Villa Savoy,勒·柯布西埃设计的萨沃伊别墅。其实这也只是一处House而已。莱特终其一生设计最多的建筑品种当数House,包括流水别墅,咱中国人实事求是地尊它以“别墅”之名,它的本来头衔却是自动地降格到House那里去了。荷兰的风格派有施罗德住宅。密斯的玻璃房子亦即医生别墅影响了全世界整整二十年的别墅设计。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在中文里现在把这一类独立式的住居建筑,无论是Villa还是House,都笼统地概称为别墅,包括盖在城市里的独户单幢住宅,哪怕十步之内就有芳邻的房子赫然在焉。
  与大型公共建筑相比,住居类建筑对地段规模和建筑总造价的要求都比较低,结构技术的水平也容易达到;而新锐的建筑师尚未确立起煊赫的职业声誉,用这类小东西来显本事,试牛刀,刚好称手。不管建筑师的设计有多么大胆乃至于荒诞不经,但凡能让房主合了意(或者够玄虚,能吓得住房主也行),就能悄悄地先把房子盖得了再说,不需要有什么艺术委员会先来审查批准,也不在乎是不是“适用经济”。所以,自从二十世纪初叶以来,利用别墅的新设计来向天下人宣示一种新的设计理想或者新的时髦,这样的事例一直都是不胜枚举。到了后现代主义风靡猖狂的时期,如纽约五、文丘里、博塔、盖里等人,一样也是从设计别墅开始得享盛名。这些借别墅的设计一举成名的建筑师们,日后设计的建筑或许规模更大,功能和形式也更复杂了,但是还能继续变换手法的人却是凤毛麟角。一般来讲,他们都只是把自己早年的理念打磨切磋得更加纯熟而已。看看二十世纪的建筑历史,在划时代的大师杰作当中,别墅所占比例之大,是这个世纪的独特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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