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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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次听到辛明月的消息,是在牌桌上。
  这场牌局算是贵不可言,国内电影圈扛把子的导演徐放同金牌制片人坐在我对面,打我下家的是数一数二的娱乐公司裘氏的大总裁,裘桓。
  徐放打牌有个臭毛病,喜欢讲八卦扰乱别人思路,我一张牌扣手里半天,正盘算要不要帮裘桓喂牌,徐放大概看出我的企图,笑眯眯地说:“你们听说了吗?辛明月要回国了。”
  我手一抖,那张牌就翻出我的掌心,掉了出去。徐放笑得更慈祥了,一推牌,道:“胡了,承让。”
  我有点儿尴尬,一面故作无意地捋了捋头发,一面悄悄看裘桓。他倚在那里面不改色,眉梢挑了挑,忽然睨了我一眼。
  这一眼铁血无情,我心里一颤,连忙移开了视线。
  那天的牌局算得上不欢而散,裘桓出门后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我穿着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在后面追得踉踉跄跄,眼看着他上了车,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透过半开的窗,我能看到裘桓那双狭长的眸子冰凉冷淡,路过我时当我是只路边野狗一样毫无表示。我被他抛在原地,几乎愣住,旋即气得跳脚。
  徐导的豪宅建在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附近家家豪车无数,自然没有出租车上来。我一边骂裘桓,一边拎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柏油铺的大路上,我又气又累,最后一屁股坐在路牙上,跷着腿揉脚。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我白嫩的脚底已经被磨出了水泡,新涂的指甲油上沾满了灰。我心疼得落下泪来,不由得咬牙切齿道:“裘桓,你别让我再看到你。”
  “看到我要怎样?”
  话音未落,裘桓那辆起步只要0.2秒的豪华超级跑车就停在了我面前。他胳膊搭在车窗上,懒洋洋地同我搭话。我被噎住,瞪了他半晌,然后跳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下了车,三两步就走到我身边:“刚刚忘了你。走,带你吃夜宵去。”
  “我是狗吗,”我甩开他的手,“记吃不记打?”
  看我这么气,他倒是乐了,笑得邪气肆意:“怎么,还要我给你道歉?你这可有点儿过分了。”
  山道上的风有点儿喧嚣,我低着头,半天终于憋出一个笑容。裘桓似笑非笑地上了车,我跟上去,谄媚地冲他眨眨眼,道:“爷,我刚刚态度不好,您别放在心上。”
  他空出手拍拍我的头,逗狗一样地说:“没事儿,爷就喜欢你这小性子。”
  外面的星星可真好看啊,我缩在位子上抱着手肘,把满腔的心酸憋回了心底。
  这就是我的二十二岁,拍了一两部戏,演了几个小角色,却因为狐狸精一样的脸勾搭上了裘桓,自此一步登天。
  网上有人评价我,三世智商换一世美颜,我听了还有点儿高兴,觉得智慧和美貌这种东西,二者有一即可。
  早上起床,我敷好面膜开始做瑜伽,刚把腿掰上头顶,裘桓就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他长得好,身材好,八块腹肌摸上去很结实,就算头发乱七八糟,看起来也让人蠢蠢欲动。我讪讪地放下腿同他打招呼,他看了我半天才完全清醒过来。
  “今天你有事儿吗?”
  我想了想,说:“上午约了孙导谈剧本,下午有个代言活动……”
  “推了。”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我今天要带你出去,记得打扮得好看点儿。”
  我“哦”了一声,乖乖起身为他冲牛奶。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慵懒英俊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是古希腊的神祇,一样的俊美无俦,一样的铁血无情。
  我选了很久的衣服,最后挑了一件大红色的曳地长裙。裘桓看了半天,啧了一声:“脱了。”
  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我只好换下长裙,正解带子,他忽然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怀抱温暖有力。
  我僵在原地,他亲了亲我的耳垂,声音低哑而性感:“烈雪,我让你成为大明星好不好?”
  我面红耳赤,胡乱地点头,他把我推在地毯上,吻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导致我们出门的时候很慌乱。
  我随手抓了一件裙子套到身上,头发胡乱地披散下去,而裘桓像是心情很好似的,嘴边一直带着笑,竟然也没挑剔我的外形。我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庆幸。
  不过等我看到辛明月时,我就知道裘桓的好心情是装出来的。
  那是个小型摄影展,大家都端着香槟低声交谈,我看不懂作品哪里好,只好面带微笑,紧紧跟在裘桓身后。
  裘桓是中心的中心,很多人涌过来和他搭讪。我被挤到一边,手肘撞在装饰用的雕像上,娇生惯养久了,这样轻轻一碰就被蹭破了皮。身边有人扶住我,用英语同我说话,我从来是学渣,只好抬起头茫然地冲他微笑。
  我长得很好看,粉丝说我是“明眸善睐,一笑倾国”,我恬不知耻地应下来,专门在镜子前练习最美微笑角度。此时,我下意识地露出了这个微笑,那人顿了一下,眼里就有止不住的惊艳之色涌出来。
  “小姐,你没事儿吧?”他改用中文同我说话。我打量着他,发现他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比任何一个电影演员都要俊美。
  美色当前,我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坚持要带我去敷药,我正想法子婉拒他,身后却忽然让出一条路来。裘桓大步走向我,似笑非笑地将我拽到了怀里:“烈雪,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言语亲昵,唇却抿得紧紧的,他这是在生气。我不知所措,刚想说话,眼角的余光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挑,一头乌黑的发似浸了墨的月光般洒下,面容秀丽,高贵冷艳得一塌糊涂。
  是辛明月,国民女神,天才演员,裘桓心中的白月光,辛明月。
  原来如此,我终于找到了裘桓今天一切不对劲的根源,于是配合地挽上他的手臂,故作娇柔地说:“我刚刚碰破了手肘,这位好心的先生正在帮我。”
  裘桓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向着辛明月开口道:“烈雪受伤了,我先带她去上药。”
  人群里的辛明月脸上像是自带圣光,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闻言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了一边。   美人总有这样的特权,有智慧的美人更有任性的权利,没人会说辛明月对自家大老板态度冷淡,却有一部分人很愿意踩一踩我。
  第二天,娱乐圈的头条就是我耍大牌,仗着裘桓的宠爱,放孙导鸽子。
  天知道,裘桓并不宠我,而我也并不愿意放孙导鸽子。
  我去找孙导赔礼道歉,低三下四,小心谨慎。孙导年纪大,脾气也大,让助理把我拦在外面不肯见我。这个本子是我跑了很久才拿下的,我本该来和他做最后的确认,却因为被裘桓牵着在辛明月面前走一圈而耽误了。
  中途我曾遇到辛明月,我灰头土脸,恨不得抱头鼠窜,而她前呼后拥,光彩照人。
  “你离开他,我把角色让给你,怎么样?”她淡淡地说。
  我表情一僵,辛明月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抱着他不肯松开,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你误会了。”我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只是垂涎他的美貌罢了,角色这种事儿,随缘吧。”
  话虽这么说,那几天我一直为这件事儿奔波,累得出现了两个黑眼圈,裘桓见了调侃道:“你这是忙着吸谁的精气呢,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翻着那本烂熟于心的剧本。窗外哗啦啦下着雨,裘桓坐在我身边,昏黄的灯光里,他瞥了一眼剧本,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么用功做什么?我给的钱还不够你花吗?”
  他给我的卡是黑卡,不限额度,想买飞机都可以。在物质上他一向大方,而在感情里吝啬到一毛不拔,可他不知道,能用钱买来的东西从来都不珍贵。
  所以我没说话,只是认真地揣测剧情。裘桓看了我一会儿,大概没了耐心,随手把剧本抽出来,扔到了一边,抱起我就往卧室走:“别看了,睡觉去。”
  我“嗯”了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他低下头亲我的嘴角,我侧过头去,忽然低低地问他:“裘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不该有梦想?”
  灯光下,他的神色有些错愕,许久,他低沉地问我:“怎么,嫌跟着我委屈了,也想当影后?”
  他用的是“也”,因为辛明月曾问鼎影后。
  就像他没有一刻忘记过辛明月一样,我也一直想要追上她,成为她,乃至于替代她。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他像爱辛明月一样爱我。
  难过的感觉忽然涌了出来,我知道在他心里,能够万众瞩目、功成名就的只有辛明月,而我则是个花瓶,只要漂漂亮亮就够了。
  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被他当作宠物一样养着,被孙导当作以色惑人的三流演员拒绝。
  我们两个相视无言,良久他松开手,我赤着脚落在地上,低头捡起剧本。
  大滴大滴的雨重重地砸在落地窗上,溅起无数的水花。裘桓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又就手揉灭。他有些烦躁,看了我一眼,转身回了卧室。
  我睡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就起晚了。
  车开到一半堵住了,早晨八九点的市中心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不堪。助理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抱着化妆箱问我:“辛姐,怎么办啊?好不容易打听到孙导的行踪,这样下去肯定见不到他了。”
  我咬牙推开车门,那段路我跑了二十七分钟。站在门前,我一边喘气,一边抽出镜子整理头发。镜子里的人实在有些狼狈,满脸的汗把精致的妆容冲花,像是个绝望的女人,失去了一切。
  可是实在没办法,我在心里默数三声后推开了门,然后呆愣在了原地。
  门里,孙导正在喝茶,对面坐着一个人,端着茶盅的手指修长漂亮,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他抬起头扫了我一眼,狭长的眸子带着一点儿笑意,令人目眩神迷。
  是裘桓。
  我张口结舌,裘桓放下茶盅向我招招手:“站在门口干吗?还不进来给孙导赔不是!”
  我迷茫地走过去,孙导看看我,又看看裘桓,慢条斯理道:“按理,我是不该给你这个机会的,只是我同阿桓的父亲也是熟人了,面子总要给的。小姑娘,你可要自己把握啊。”
  再大的惊喜也没有这个大了,我激动得手足无措。裘桓略显责备地瞪我:“还不快把你准备的戏演给孙导看,几天不睡觉地准备,是让你在这儿发呆的吗?”
  他态度恶劣,这件事儿明明因他而起,可看着他的脸,我却再也生不出半分怒意。这天的试镜很成功,孙导看完我的表演,沉思了很久,对我说:“你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这是最高的赞美,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傻笑,裘桓睨了我一眼,调侃道:“现在倒是高兴了,昨天还敢睡沙发,辛烈雪,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是是是,我错了!谢谢你,谢谢你!”我由衷地赞美他,“你对我可真好!”
  “养的小宠物不开心了,主人有责任安抚。”
  我气结,最后也只能掐他一把:“嘴巴这么坏,裘桓你可真不是个好人。”
  “现在才知道我不是好人啊?”他嘴角翘着,看上去心情也很好,“可真是傻到家了。”
  裘桓说错了,其实我一直知道他不是个好人,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从前,我和辛明月是辛心孤儿院最好看的两个小姑娘,被选中送去取悦裘小少爷。
  裘桓亲妈姓辛,她建了这所孤儿院。我和辛明月是直接受益者,免去冻死街头的命运,有衣穿,有饭吃。知道能报答辛女士的儿子时,我们两个都是很开心的。
  接我们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牵着我们的手走进裘宅。我踩在又软又暖的地毯上,偷偷地抬头看她,觉得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温柔美丽的人,于是我问她:“阿姨,你就是辛妈妈吗?”
  孤儿院里,我们都叫辛女士妈妈,她闻言一笑,推开了身边的一扇门:“我可不敢当,我姓岑,岑妙歌。”
  说着,她牵着我们走进去,对坐在落地窗前的少年说:“阿桓,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彼时,年少的裘桓慢慢转过身来。他身后的落地窗映出湖光山色,在湖光潋滟里,他的眼如坠落的星子般乌黑明亮。这样一张完美的脸上,却带着被人打扰后的不悦:“谁准你进我房间的?”   他的不悦笔直地指向岑妙歌。
  岑妙歌耸肩,习以为常地开口:“抱歉,下次不会了。”说完,她朝我们笑了笑,自顾自地走了。
  我和辛明月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裘桓盯着岑妙歌的背影,忽然又把视线转向了我。
  他的眼神锋利如刀,我一瞬间几乎不能呼吸,只勉强扯出个笑容来:“裘少爷,我一直很感谢您的母亲。”
  “是吗?你的感谢就是把那种人当成她?”他冷笑一声,下颌扬起来,不屑地指了指门,“滚出去!”
  我错愕,呆呆地望着他。他没了耐心,又转过身去:“母亲如果知道她资助的是你这种谄媚的人,一定不会开心。现在,我不想说第三遍,从我的房间滚出去!”
  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没有岑妙歌,我同裘桓的第一次相遇会不会美丽一点儿。
  裘桓讨厌岑妙歌,更确切说,他恨她。
  我听过一个传闻,说裘桓的母亲是被岑妙歌气死的——谁躺在病床上看到自己的老公同自己的闺密偷情,大概都会被气死。之后,岑妙歌登堂入室,成为裘桓的继母,分了裘氏大把股份,同裘桓分庭抗礼,操纵公司。
  两大巨头的对抗间,我同辛明月只是两枚小棋子,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辛明月比我好一点儿,裘桓对她没有留下坏印象,而她自己也争气,不仅长了一张美人脸,还有内涵,比起我这个吊车尾的人,简直优秀得像个公主。
  优秀的人会吸引同样优秀的人,在我没察觉到的时候,裘桓和辛明月就站在了一起,良辰美景,天作之合,虽然后来她去了法国留学,却也在裘桓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我,大概是那一笔旁边的墨点儿,看起来存在,却只不过是污迹。
  拍完戏后,我推了经纪人给我接的活动,专心养“膘”。
  经纪人怒我不争,叉着腰喊我“祸水”。他是裘氏专属金牌经纪人,要不是看在裘桓的面子上,根本不可能带我这样的新人。有后台就是这么幸福。
  身边的枕头上放了一枝玫瑰花,娇艳欲滴的颜色将整个清晨都渲染得明丽起来,这是裘桓的小恩小惠,哄我听话用的。
  我眉开眼笑地捻起花枝,刚想闻一闻,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屏幕上,未知号码一闪一闪,我手一抖,玫瑰上的刺就扎进了掌心,血滴滴落下来,落在床单上,晕成一个暧昧的圆点儿。我盯着那个圆点儿许久,电话断了。
  只是还没等我松口气,它又响了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等我挂了电话抬起头,窗外不知何时聚起彤云,正是山雨欲来,无可奈何。
  飞机冲上万米高空,我看着窗外密布的云,满心怆然。电话里冰冷的女声一遍一遍萦绕在我的耳旁,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我想掩埋的过往。
  再接到裘桓的电话时,我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我压下哽咽,故作平静地接起电话,那头,裘桓暴怒得像只狮子。
  “辛烈雪,你长本事了是吧,没我的允许自己跑去北极,嗯?”
  话尾的那个“嗯”被他说得意味深长,我缩缩脖子,几乎想跪地求饶:“我看你太忙,就想自己先来。”
  他“呵呵”两声,直接把电话给挂了。等我踏上前往北极的破冰船时,他已经阴沉着脸坐在那里,手里还端了一杯红酒。
  我没心情吐槽他装,脚一软,差点儿五体投地。他伸腿挡了我一下,我顺势抱住他的大腿:“陛下,饶命啊。”
  “爱妃免礼平身。”他微笑着拉起我,目露凶光,“朕不会现在就把你拖出去斩了的。”
  现在不会,以后可说不定。我腹诽。他一扬眉,我连忙低眉顺眼地帮他续酒。
  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三天,裘桓太忙,抽出三天来抓我回去已经算是奢侈,要不是我哭着喊着要看极光,大概第一天就会被他拎上飞机。
  那天我睡到半夜,裘桓忽然把我叫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抱出了船舱。
  远离人间的地方,天空黑得望不见边际,夜幕的尽头,绸缎样的光束柔软地缠绕在天穹。我倒吸一口冷气,冻得清醒过来,从裘桓怀里跳下来,痴痴地望着那道光。
  身边的裘桓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无奈道:“看也看到了,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我傻傻地点头,眉开眼笑地抱住他,“满意到死而无憾。”
  “别瞎说。”他斥责我,“不吉利。”
  他有时候就这么刻板,我笑得更开心,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有些嫌弃地瞧着我,极光下,那眼神柔软而深邃,比脚下的大海更让人沉迷。
  我一时看呆了,望着他移不开视线。他绷不住笑了,睨了我一眼,道:“看我干吗?看天上啊。”
  我“哦”了一声,听话地抬起头。夜色里,浓黑的大海同浓黑的天幕合二为一,在这巨大的幕布上,唯有雪白的冰山同绚丽的极光交相辉映。天地之间,我们的船显得那样渺小,可我身边站着的人,却让我满足到落泪。
  良久,我轻轻问他:“我这么任性跑出来,耽误你很多事儿吧?”
  “也没什么。”他似笑非笑道,“就是公司有点儿事儿需要我操心,可我在这儿收不到信息。”
  他的话如此平淡,我却听得心如刀割,一点儿点儿地想起来之前的那个电话,心头忍不住地发颤。
  我深吸一口气:“裘桓,其实……”
  话刚出口,天边极光大盛,从天的尽头蔓延开来,目所能及的整片世界被碧绿色的流光覆盖。裘桓握住我纤长的手指,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烈雪。”他低而温柔地说,“别再偷偷离开我。”
  我心头蓦然柔软,咽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贪恋地看着绚丽的极光,陷入他温暖的怀抱里,如同溺水的人,拥住整个世界。
  我们回去之后,裘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裘桓不在的时候,岑妙歌联合三位董事发动“兵变”,其余人虽然有心“护驾”,却联系不上他,等他从北极回来时,大局已定,岑妙歌越过他,成为裘氏最大的股东。   一时间,董事会的“忠臣们”人人骂我为“妖妃”,甚至有人查到我与岑妙歌的通话记录,指责我的背叛。
  裘桓面沉如水,紧捏着我下巴,一双眼仿佛要将我的软弱看穿。
  他说:“辛烈雪,你解释给我听!”
  而我却只能浑身颤抖,哑口无言,最终,灰头土脸地被赶出家门。
  没有人冤枉我,在我去北极前的那个电话是岑妙歌打来的,电话里她声音优雅,一字一顿:“烈雪,你替我做件事儿,我就帮你保守秘密。不然,你觉得阿桓知道一切,还会原谅你吗?”
  我知道,他不会。
  所以,我宁可将他骗到北极,让他失去裘氏,也不愿让他知道我想永世埋葬的真相。
  墙倒众人推,以前因为裘桓捧我的人,现在又因为他避我如蛇蝎。
  一连七天,我在租来的房子里躲避记者,连下楼都不敢,原本联系好的导演也都纷纷打来电话说要换演员。徐放劝我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去给裘桓认个错服个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我笑笑没说话,大概为了顾全大局,公司放出的官方通稿只说我们和平分手,徐放作为我们俩共同的朋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是真心替我着急,看我还要喝酒,拦下我道:“你别光笑啊,裘氏放出风声要封杀你,给钱的是大爷,我也要听他们的,下部戏的女主角不能给你了。”
  “你说,一个人是犯了一个错误比较可怕,还是为了一个错误,用无数的错误来掩盖更可怕?”
  徐放被我弄糊涂了,我倚在吧台上,笑得没力气,只能垂着头说:“我犯了一个错,怕被裘桓发现,所以做了交易,想要换这个秘密永远被掩盖,结果害裘桓丢了百分之十七的裘氏股份。”
  徐放大惊失色,望着我说不出话来,而我闷头喝酒,想的只是,有今天,没明日。
  和裘桓亲近的朋友都知道,裘桓有两个死穴,第一是他的母亲,第二就是裘氏。
  裘氏当初风雨飘摇,若不是辛女士带着大笔嫁妆嫁入裘家,大概便无现在的辉煌。裘桓将裘氏当作他母亲的东西,却因为我而无法完全掌控裘氏,更让岑妙歌成为新任总裁。
  我想,他大概恨死我了。
  良久,徐放问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有戏就演,没戏拉倒。”我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反正没了裘桓,我就是个小人物。”
  徐放犹豫一下,拉住我说:“你还是早做打算吧,我听说辛明月最近和裘桓走得很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过裘桓。
  娱乐圈的消息更新速度很快,昨天还是天王情迷小助理,今天就换成新人怒打男小三。裘桓上过几次头版,一次是被爆出裘氏易主改姓岑,一次是他同辛明月私会曝光,两人承认正式交往。
  其间徐放联系过我几次,说要给我介绍角色,戏份都不多,却已是作为好友给我的优待,我统统拒绝。他被我气到,问我到底想干什么。那次我们不欢而散,最后他怒气冲天地吼我自甘堕落。
  什么叫自甘堕落呢?我对他的话一笑置之。我最初想当演员,是因为裘桓,我想要靠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才会选择了和他有关的职业;后来是因为辛明月,我想要追上她,取而代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一直戴着罪,所有的努力和成就也只是镜花水月,只要一弹指就能烟消云散。
  年末,我接到一通电话,是辛明月的经纪人打来的。那头,那个优雅干练的男人问我说:“明月打算把洛导演新戏的女主角让给你,你接受吗?”
  洛导演,洛之休。
  一手发掘了辛明月,第一部戏就让她成为影后的国际导演,洛之休。
  我有些茫然,那头的经纪人不耐烦地催促道:“辛小姐,不必演戏了,你已经离开裘先生了,明月说,这角色给你,就算是报酬了。”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反应过来:“裘桓在你旁边,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辛小姐,祝你好运。”
  电话被匆匆切断,我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这就对了,她当着裘桓的面给我如此馈赠,我在裘桓眼里就成了十足的小人。
  这笔买卖,她做得不亏。
  可我亏了,我离开裘桓从不是为了什么前途荣耀,时至今日,却再也没人信了。
  那一年真的称得上多事之秋,过了几天,孙导给我打电话,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我不管你和裘桓有什么矛盾,但你们的矛盾不该影响到我的电影!”
  这时我才知道,裘桓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下了命令,裘氏所有的电影院线,一律不准播放我参演的电影。
  孙导花了五年时间准备的一部电影,却因为我而失去一个有力的院线支持,我能理解他的愤怒,由此也更加心寒。
  当裘桓冷静下来,恢复商人本性,他总能将人逼到绝境。
  和我分手后,他从市中心的楼房里搬出来,住进了山上的别墅。以前,我抱怨别墅太大、太吓人,他嘴上嫌我麻烦,几天后却忽然甩给我一把钥匙,绷着脸说:“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话虽这样说,可当我跳起来吻他时,他还是笑着抱住了我。
  回忆有多温暖,现实就有多么惨淡。我想去向他求饶,却根本见不到他。别墅山脚的门卫铁面无私,哪怕我放出“连我都不认识,不想混了吧”这样的狠话,对方也不肯放我进去。正在我同门卫纠缠时,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车笛声。
  我回过头去,只见熟悉的超级跑车停在那里,车窗缓缓降了下来,露出一张戴着墨镜的脸。辛明月向着我颔首一笑,如胜利者般对我说:“你来找阿桓吗?”
  门卫恭敬地替她打开大门,她又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去家里坐坐?”
  “不了……”
  我话说到一半,辛明月唇边勾起一个笑容。她微微侧身,我才发现裘桓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傍晚温暖的霞光洒在他的脸上,为他笼上一层虚假的温柔,西归的倦鸟同东渡的流云纷纷扰扰。那个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贪婪地望着他,一分一毫都不肯放过。   我看他的时候,辛明月算得上纵容地靠在椅背上,良久,才直起身子挡住我的视线:“真的不一起吗?这里的门卫很严格,轻易不会放人上去的。”
  我还没开口,就听到裘桓不耐烦道:“和无关紧要的人说那么多做什么?你很闲吗?”
  无关紧要的人……我难堪到了极点,只能勉强挺直脊背,学着她笑了笑:“不麻烦你们了。对了,还没祝你们重归于好。”
  “谢谢,也多亏了你。”
  她这么说着,车窗也缓缓升了上去。从我的角度看去,裘桓忽然拉过辛明月,将一个吻狠狠地落在了她的唇上,她讶异而沉醉地闭上眼,而他同我四目相对,双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唯有刺骨的寒意,透我肺腑。
  我终于站立不稳,后退几步,跌坐在门卫室里。门卫看看我,问道:“小姐,你需要纸巾吗?”我摇了摇头,还没说话,他又说,“不需要的话,麻烦您不要站在这里影响我的工作。”
  我落荒而逃,不战而败。
  电影发布会后的庆功宴,因为内疚,我豁出去地喝酒,喝到最后,连孙导都有些不忍心地同我说:“你们年轻人啊……”
  我冲他傻笑,他露出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他让人送我回家,路上我活蹦乱跳,像个傻子一样开心,一落地却开始哭,一边哭还一边抱着树吐。
  送我回来的人不知造了什么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扶着我,还要小心不被我吐在身上,而我云里雾里,忽然听到一个冷淡的声音说:“把她交给我吧。”
  下一刻,我被交到一双冰凉的手上,那双手不由分说地架起我。我撇撇嘴,更加伤心:“裘桓,你这个坏蛋!”
  朦胧的灯光下,裘桓望着我的眼神复杂幽深,我麻木的脑子无法分析他眼神的含义,只是用手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开:“你欺负人,和我分手就立刻和辛明月重归于好,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
  “可是什么?”他的动作放柔了一点儿。我缩在他的怀里,忽然落下了眼泪:“可是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喜欢你一点儿都不好,我一点儿都不快乐,我不要喜欢你了!”
  我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跳下去,没想到,他配合地松开手,把我扔在了地上。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却忽然一轻。我一路被他抱回了家,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有我家的钥匙,我的下颌就被他狠狠地捏住。
  “你不喜欢我了?”他冷笑着,笑容如嗜血的猛兽,我有些害怕,瑟缩着往后退去,他却拦住我的退路,重重地亲了上来。
  那是个带着血腥味儿的吻,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嘴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裘桓的声音冰冷而狠戾,双眼却亮得惊人:“辛烈雪,你好大的胆子!”
  冰凉的地板上,他发起狂来,撕扯着我的衣服。我下意识地挣扎,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毫不在意地禁锢住我,话语如刀般锋利:“怎么,抱上了洛之休的大腿,被我碰都不愿意了吗?你想当影后,我也可以帮你,为什么要和辛明月做交易?为什么背叛我?”
  “和你比起来,辛明月要可爱得多!”
  混合着血腥与情欲的吻再一次落了下来,我终于放弃挣扎,清醒过来,却在他的话中更加绝望。
  如果有选择,我怎么会背叛他?
  那一年,岑妙歌忽然出现在孤儿院,将辛明月叫出去交谈,后来,辛明月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揉揉眼说:“烈雪,原来我有亲人。”
  岑妙歌是她的姑姑,临走时交给她一部手机,要她帮忙送出去,可是第二天,她发起高烧,我自告奋勇,拿起手机就出了门。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进到病房时,床上瘦得只剩骨头的女人朝我笑了笑,慈祥而温柔,哪怕憔悴得没了人形,却依旧很美。我将手机交给她,然后淡漠地转身离开。
  病房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少年就这样走了进来,眼神明亮锐利,像是开锋的匕首,仓促地划破我懵懂的世界。从此之后,我满心满眼,全是那个明亮璀璨的少年。
  这就是我与裘桓的初见,我还在因为相遇而窃喜,却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的母亲被我送去的手机里的照片活生生地气死在病床上。
  那是岑妙歌与裘先生偷情的照片,一张一张,刺目扎眼。
  的确,岑妙歌就是一切阴谋的幕后主使,而我,却成为害人性命的棋子,生活在她的眼皮下,一言一行,谨小慎微。
  在灰暗的裘宅,裘桓是唯一的光明,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沉沦,只是,我为他做的一切,也抵不过我害死了辛女士的恐惧。当岑妙歌怀揣这个秘密要挟我时,我知道,梦该醒了。
  岑妙歌要夺权,我要做的,只是让裘桓与外界失去联系三天。
  三天,我却从来不知道,一日千里,我与裘桓终究渐行渐远,毕竟,裘桓容不下一个背叛者在身边,而岑妙歌看着越发不听话的棋子落难,也是乐见其成。
  归根到底,是我作茧自缚,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
  我醒来时裘桓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出现,抬手时却发现腕上被套了一个手镯。
  手镯很眼熟,我轻轻取下时,果然看到内侧刻着“Q&X”。
  Q&X,裘桓和辛烈雪。
  定做这个手镯的时候,裘桓笑我土,我却一门心思要和他配成对,时至今日,手镯做好了,我同他之间却已覆水难收。
  我自嘲一笑,眼泪却落了下来,我想起来了,原来昨天是我的生日。
  这就是裘桓给我的最后温柔。之后,我断断续续听到他的消息:他同辛明月订婚了;辛明月同岑妙歌反目,和他一道对付岑妙歌;他重新拿回裘氏,并把岑妙歌完全扫出董事会;他和辛明月分手……
  无数的事像大浪般,这一刻被捧上顶峰,下一刻又被打落深谷。这些事儿激起了水花,却被时间抚平。在这中间,我同洛之休见了一面。
  我们是在很小的一间茶室见面的,他坐在那里,蔚蓝的眼睛里有欣赏美丽事物的赞许,见我来了,微笑道:“辛小姐,又见面了。”
  说着,他递给我一杯浅碧的茶水,我接过来,终于想起来他是谁。   他是摄影展上那个美貌的混血儿,比起导演,更适合当一个男星。我坐下同他寒暄,他微微一笑,英俊得无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大导演也要吃饭。我曾经受岑小姐资助,欠的人情总要还。”
  所以他答应辛明月,将新电影的女主角换成我?
  我低头笑了笑,他却继续说道:“虽然是为了还人情,但我也很中意你。”
  “谢谢,”我回答,“但我最近可能都不适合拍电影了。”
  “如果你是指裘氏的禁令,那么没关系,我的电影并不追求票房。”话毕,他优雅地提起茶壶,凤凰三点头,一线清透茶汤便落入了盅内,“辛小姐,你不该为了别的东西放弃梦想。”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击中了我的内心,我终究签下了合同,答应出演这部电影。
  电影拍摄过程很曲折,最终结束时,洛之休同我拥抱,在我耳边说:“我有预感,你会得奖。”
  半年后,电影上映,裘氏院线内贴出我的大幅海报,徐放发给我看:“烈雪,你看裘桓已经原谅你了,你回来吧。”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原谅我的,允许我的电影上映,只因为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二十四岁那年,我获得影后桂冠。
  获奖那天,我没有去现场。颁奖典礼上,当嘉宾念到我的名字时,电视机前面,我坐在巴黎的小酒馆里,望着直播泪盈于睫。
  只是一瞬间,下一刻我擦去眼泪,便又恢复了平静。
  不是这个头衔不再重要,只是它来得太晚,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为它而激动。
  当你最想与之分享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一切都变成了还好。
  后来,洛之休向我求婚,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问我:“你还是走不出来吗?”
  我说:“不是我走不出来,是我不愿意走出来。”
  说这话时,我们站在一整片的薰衣草中,紫色的花开得模糊了天地,风轻轻拂过,便连绵成永不消散的云翳。这是很美丽的景色,可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我曾经看过的,那片碧绿色的世界。
  我想,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忘却。
  所以,我这一生都不知道,颁奖那天,裘桓去了颁奖典礼现场。
  他拿了一枚钻戒,想在万众瞩目中向我求婚。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而过,明亮的灯光里,他想起初见时的少女有削尖的下颌和忐忑不安的眼神,哪怕知道他厌恶她,却强忍惧意,向他扬起一个笑容。窗外雪白的杨花飞过,他看到她眼底藏着的泪,忽然决定收留她们。
  辛明月曾问他,我到底哪里好,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
  那时,他刚利用辛明月将岑妙歌赶出董事会,亦知道了我为何要背叛他——
  我一直恐惧着,他会怪我害死了辛女士。
  可我不知道,辛女士死于重度肺炎,而那样的末期病症,从始至终,与我无关。
  他撤销禁令,想要告诉我,他原谅我了,而我却再也无力解读。
  岁月模糊了棱角,消磨掉爱最初的样子,及至回首,我们却再难得见。
  会场中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他收起钻戒,亦收起打到没电的手机。
  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已经成为空号,曾经永远为他等候的人,也不再归来。
  我们全都作茧自缚,终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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