掇拾的雨珠(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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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走路
  走,从思想的沼泽里拔出双腿,搅动空气阳光,目中无人无物。
  大道抑或小路,前进抑或后退抑或弯弯绕……
  霎时,身体内的世界,岩山与平野轮回,浪涛与柔波变幻,森林与草丛更替;游鱼唼喋着水草,明淹没了暗,热溶解着冷……
  一个个沉睡的洞穴被唤醒,启开五彩缤纷的花朵。
  僵硬干涩的石头灵动起来,制造柔韧。
  万千条粗粗细细的江河恣意奔流。
  纵横交错的沟渠轻盈舒展,荡漾出涟漪。
  细微的汗珠融入脚下的大地,悄无声息。
  透明的呼吸扶摇直上太空,浊气排向旷远。
  简单而又不简单的重复是活力的累积,枯燥而又不枯燥的独行是慢生活的节拍。
  一个人的走路,头脑晴空无云、明净广阔,筋骨辛劳而强健。
  生命的跋涉,一曲爱的乐章……
  树籽撒落在水泥道上
  一地树籽,星星点点,淡黄淡黄的雅丽。
  行人走过,小轿车碾过,树籽成了小花,水泥道铺上了“花地毯”。
  我从花地毯上走过,没有一点尊贵惬意的感觉,只有脚底下生出的不忍,但我无法飞越。
  就在这一瞬间,水泥道边上这些树,噼噼啪啪又洒落了一阵流星雨……
  树下的土地严严实实铺满水泥。可以想见,它们的肺因了窒息而努力翕动着,根脉艰难地爬行,枝叶抖抖颤颤伸向更高的天空。但它们不死。
  树还是播撒繁衍的树籽,花地毯美丽而厚实。
  脚步和车轮络绎不绝从花地毯上碾过……
  空
  空,只有周边的薄薄的围,没有任何内容。
  敲之,却能发出洪亮的声音。自己也不愿意这么空,呼唤充实?或者生来就是为了发声?譬如磐,铿锵发出打击乐;譬如钵,发出诵读经文的赞叹。
  更多的时候,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就这么摆着。
  摆着,也就摆着,占个位置就是。空也就空了,要是空得干净。
  偏偏还要有模有样显摆,闪烁光芒。
  偏偏就积存尘埃,岁月的风雨也洗不去。
  即使是为了发声,声音也已经喑哑。喑哑就喑哑,还总是一个声调。
  这样发声下去,一直到终老、破碎?
  如果是个容器,譬如一个碗,怎么就不能装点饭?如果是一个张开的口,也该吃点东西,不至于老是空着肚子。
  可它就这么空着,空得让人装不进一句话……
  一个诗人的自白
  我在大千世界游走,脚板拍打着地球,感觉它的弹跳。心没有行踪,上天堂下地狱,跟随太阳,依恋小草。
  我在小小的居室幽闭,死水一样没有微澜。
  我立在矛的尖端。我卧在盾之腹。
  我在生活的舞台上生龙活虎、活灵活现。我灵魂不在体内,生命已经掏空。
  我已经很老了,皱纹的藤蔓爬满脸,白发冰冻三尺,步履能绊倒石头。我是刚出世的婴儿,我的啼哭让世界皱眉。
  我在棺材里不朽,擂着棺材板呐喊或引吭高歌。
  两个我总在心窝里搏斗,两败俱伤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爱的我,爱我爱的人,爱我所恨的人。恨的我,恨我所恨的人,恨我所爱的人。
  分裂的我,统一的我,灵魂既强大又弱小,肉体既健壮又干瘪。
  所幸,总有一个应该的我在挤压着另一个不应该的我,主宰着一个两个我的我,止上帝的微笑透出了云影……
  雨
  细雨轻飘飘,洒在脸上,清凉、舒坦。
  高楼大厦不再憔悴,草木陶醉。
  润物细无声。却有杜甫老先生捋善稀疏胡子的朗朗吟诵。
  春雨淅浙沥沥,那是人间蒙受甘霖的感恩。
  雨搓成数不清的手指,弹奏起大地上数不清的琴键,清脆的旋律在无边的原野上回荡。树们跳起舞来,晶莹的笑在空中扬播……
  雷突然狂轰滥炸,愤怒的雨成了锐利的箭镞,四处飞射。
  大地上混浊的污水漫过人们心灵的堤岸。
  雨一夜未停,窗户上的铁板一夜拦截,
  雨声,洞穿着我的无眠。
  雨本无声,雨本柔美,为什么有时变了牌性?
  渴望母亲的一顿打
  混沌中我越陷越深,阳光再热烈也拉不起。
  丑恶逼迫下的懦弱,就是钢筋铁骨也难以支撑。
  即使已是久经世故的老人了,我有时还会孩童般瞎懵懂懂,昏头昏脑。温情的劝解只能让我心烦,善意的嘲笑只能让我恼羞成怒……
  这时我会渴望母亲的一顿打。
  我知道,只有炽热地爱我而冷静如霜雪的母亲,只有母亲那刚烈、泼辣、恨铁不成钢的秉性驱使下的一顿打,才能将我拯救。
  我终生难忘,十岁时那一次我的不争气导致莫须有的可悲结局。一反操持家务的轻软、飞针走线的柔美,母亲的手紧握着铁石心肠的棍子,给我一顿打,骤然的淬火和锐利的针砭,顿时将我唤醒。
  现在,每当渴望母亲一顿打,我只能呼唤早已消退了疼痛的记忆。
  母亲留给我的灵丹妙药,能让我从泥潭中奋起自救……
  “女孩子”医生
  病者接二连三从这个年轻女中医诊室前一闪而过。他们要找的是长胡须的老中医,找数十年经验熬过的白头发,找纵横交错的学问刻在脸上的证明。
  而她,浓密的黑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小个子,人们称她“女孩子”。
  她已习惯抬头只望见背影,随即,低头读她厚厚的医书。
  抬头、低头,一回回“马尾巴”拂扬出生命的沉稳和青春的亮泽……
  轮到我就诊了,我却迈进她的门槛。我相信她那张椅子的重量。
  她看看我的舌苔,目光有种特别的透视力。熟练的方脉,指尖触及深藏的病孽。我还没有诉说病情,她已道出了精准的判断。她开的药方,一字字沾着严谨的思索。   也许我有些武断:不必等到黑发里钻出银丝、皱纹刻在脸上——她一定能很快地成为“老”中医,她的诊室就会被目光和足迹挤满……
  一位过斑马线的耄耋老妇人
  一位老态龙钟的耄耋老妇人,颤巍巍走向斑马线……
  车水马龙没有中断,老妇人驻足等待。烟尘滚滚中终于腾出一个间隙,让她踩了进去。
  她陕不了,只能从容不迫地走。
  她知道,她的艰难缓慢可能导致危险,但她得走好,没有恐惧,更没有跌跤。
  她警惕地瞥一眼马路的两头,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摆摆手,颤颤地摆摆手。
  她的手指头挂着一句话,这里有老人要泅渡到对岸,来往的车啊,可要多关照。
  她的目光变得明亮,向临近的车逼发出“且住”的指令。
  她的双脚重重地叩击道路,宣示着年迈力衰的老人也有穿越世界的权利。
  车辆远远地放慢了步伐,注视着一颗不老的心从宽广的马路上轻轻飘过……
  一人高的大叶子
  早晨的露珠压着它,夜晚的黑暗扯着它,这棵树一人高的大叶子,慢慢就垂下来了。
  颜色也渐渐变得斑驳、枯黄。可谁也没有察觉。直到靠着树干的一头已经发黑。
  有一天,一声巨响炸起人们的惊叫。这一张大叶子轰然落地。
  于是,关于它的“后事”就忙了起来。清理、运送,还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从那里经过,不觉抬头看。原来路旁这些热带树,都有同样随时要落地的大叶子。我怏步从树下走过,生怕哪一张大叶子突然落下,把我砸了。
  我不能不感叹:仿佛只是一瞬,它们就从萌发到翠绿到发黄到发黑,最后入土为安。
  寒风阵阵摇曳,这些树上的大叶子却格外沉静地垂挂着,纹丝不动,只有悬着它们短暂一生的时间在微微战栗……
  耳朵,不怕风
  冷风飕飕,脖子缩起来,耳朵,却竖得高高,张得开开。风没来,就等着,风来了竟敢沉着截取,或让风灌满双耳。风想要刮掉它,殊不知舒展的耳朵天生就有骨的坚硬,血肉的柔韧,怎奈何得了。
  耳朵喜欢顶着风、听着风,与风唱一曲和声。
  更有招风耳,敢于招惹风、戏弄风。
  耳朵不躲避风(也无法躲避),它还要最大限度地听出风的声音、风的脚步,辨出风的善恶,判断出风的走向……
  最寒冷的日子,耳朵仍不肯寻求包裹,宁可让霜风咬噬得伤痕暴累。
  不能弯曲的目光
  除非关闭,只能直射。目光,不能弯曲。
  目光与目光相遇,是躲闪或是相融或是碰撞?
  虚弱的、畏惧的、猥琐的目光,暗淡、破碎,躲躲闪闪,游移不定;
  瞬间对峙的目光,溅出火星;
  目光是从心里射出的。
  目光带着深情的爱恋被美神牢牢吸附;
  目光是一根棍子,鞭打挡道的丑恶,令其战栗地溃逃;
  目光是威严的箭镞,哪怕是千里万里,也能长驱直入射中罪恶的祸心。
  堂堂正正的目光从不弯曲,从不七里八拐去窥视什么奥秘,去探测什么财宝,却能穿透一切虚假——哪怕遮掩云雾般迷茫,阻挡钢铁般坚固。
  那些漂亮的外壳
  它们原先都还是装有实物的,后来就只剩下徒有外表的空壳了。只有装着的空气在发酵,潜伏着霉菌在蠢蠢欲动。
  月饼豪华的包装,化妆品娇贵的装饰,药品精致的盒子,美酒的缸、盆、坛、瓶……就这样在我贪欲与浅薄的心性之上,牢牢盘踞着。
  显而易见,它们只能为蟑螂家族垒筑起富丽堂皇的宫殿。
  它们竟然以毫无顾忌的眼神,睥睨我杂乱无章的日子,嘲笑我的惰怠与麻木。
  它们占据我有限的空间,遮挡我本来就短浅的目光,阻塞我已经不太顺畅的呼吸……
  终于,我挽起袖子,用我高贵的双手一趟趟将它们搬迁到该去的地方。
  仙足迹
  仙公匆匆赶路,若浮云飘游,偶尔一只脚点地,随即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世界……
  只留下一个足迹。深陷的足迹,在山的某处清晰显王见,雷电炸不灭,风雨洗不掉,太阳用它千万把锐利的锉刀磨不去。仙足迹证明着此山有仙,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仙山之灵,千真万确,闻名遐迩。香客络绎不绝与日俱增。
  那一天,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汗水浇出星星点点的脚印去寻访仙人的千古砷迹。一路跋涉攀登,终于踩着了仙足迹。踩,踩,踩上仙足迹,蘸满浓浓的仙气,蘸满了吉祥如意,满山笑声沸。
  不成想,笑声震破了天,云彩的缝隙里泄漏下一束亮光,有好事者竟然辨认出仙足迹里,苔藓盖不住,钢钎的凿痕藏匿其间……
  树的冤案
  小区在荒地上崛起,绿化迫在眉睫。
  调遣来的树苗种满了一栋栋住宅楼的周遭。它们扎下根,努力生长。
  十年过去,亲昵的树,以其伟岸的身躯拥抱楼房,缠绵的身影越过一扇扇明亮的窗户,填满居室。茁壮成长的树,以其茂盛的枝丫扑向天际。
  人们突然感受到阳光的遁逃,生活的黯淡。
  翠绿竟然成为祸害……
  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伴随着刀锯架着钢铁的梯耸立起来。
  绿树粗大的臂膀一只只从空中喊叫着断裂下来,如同当年欢呼翠绿的驻扎,人们欢呼树的肢解……
  当年雷厉风行而欠缺科学地种树,如今改错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只凭想当然的决策,遭殃的是这些一心一意生长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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