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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陇人,看惯了黄土高原的旱渴苦焦,乍到陇南,恍然有身临江南水乡之感。但陇南的秀丽之中,又分明比江南多了一份刚峻。出成县县城,向东行40余里,有一处飞龙峡,两岸峭壁欲崩,令人骇然。西边的石壁上,则历历可见古人修栈道时凿出的一溜凹坑。不知什么年月崩落到谷底的乱石,大如民房,累累堆积,把个峡口塞得严严实实。而看似柔顺的青泥河从远处逶迤而来,硬是从乱石滩中挤开一条尺把宽的缝隙,将嶙峋乱石冲刷得油光水滑,一路弯弯扭扭,跌跌宕宕,穿峡而过,下了嘉陵江。
飞龙峡的西岸山脚旁,有一处傍山而筑的小庭院。沿着石阶进入山门,见院子中央立一座石雕像,此公削瘦,着长衫,戴一顶唐代学士双翅软帽,目光忧郁,遥视远山。雕像身后是一溜古典式样的平房,两侧立着几块字迹斑驳的石碑。盛夏时节,无甚游客,只有一个守门老人在耳房里枯坐。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同谷杜甫草堂了。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天,大诗人杜甫为避战乱,从华州带着一家老小,来到秦州(今天水)投奔侄儿杜佐,不想侄儿也帮不了什么忙。谋生无计的杜甫一家人,无米下锅,无衣御寒,外加慕名造访的人太多,不堪应付,正好此时同谷县令又热情相邀,杜甫决定举家迁往同谷(今成县)。这年十月,天气寒冷异常,杜甫雇得一辆驴车,驮了家小,进山出谷,涉水过峡,一路挖野山药、掏野蜂蜜充饥,颠颠簸簸到了同谷。谁知同谷县令不过是虚意相邀,杜甫真的来投奔了,他却并不真正关顾。同谷境内,除县令外,无一熟人,杜甫只好在飞龙口的山坡上择一块空地,搭起几间草屋,暂时安顿了下来。

草堂北倚青山,面对凤凰台,下临青泥河。峡口外是一望碧绿的莽野。此地人烟稀少,鸡犬之声罕闻,端的是一块隐居的好去处。然而居住不到两个月杜甫又举家南下,去了烟柳繁花的锦官城(今成都),只留下几间茅房,令无数的后代文人流连喟叹不已。同谷盛产板栗、橡实、核桃、茶叶、药材,外加风景秀丽,山高皇帝远,安史之乱与吐蕃东侵的战火,一时还烧不到这里来,杜甫为什么要走呢?
杜甫不是陶渊明,也不是身居海南岛怡然自得的苏东坡。他本无意采菊东篱,也不像苏东坡那样“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叹的仍然是“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他总还得去实现“致君尧舜上”的平生抱负。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这里活不下去。草堂附近,人烟稀少。杜甫初来乍到,既无谷米,也无银钱,一家人只能采撷山上的板栗、橡实、野山竽果腹。时值隆冬,满山大雪覆盖,山竽苗被雪掩埋,杜甫与儿子各拿着一柄铁铲,满山满洼地挖掘寻找,一天下来,所得少得可怜。眼见得女儿饥饿啼哭,妻子垂泪,四周荒野寂静,寒风飒飒袭人肌肤,杜甫觉得已走入绝境,不由仰天长叹:“我生何为在穷谷?”
他只好再雇上毛驴,驮上妻女,自己与儿子步行,沿着小路崎岖峭壁如削的飞龙峡,沿着嘉陵江,去了四川。
1 200多年后,我来到杜甫草堂时,但见草堂周遭,早已是阡陌纵横,村落星布,鸡犬之声遥闻,葱木秀竹成阵,一派清闲淳朴的田园风光。我沿着杜甫南下四川的青泥峡谷,走了四五里。这峡谷里至今没有什么像样的路,惟有一条仅容独轮车行走的山道,悬挂在峭壁上。杜甫当年携家南下,其艰其险可以想见,令人不胜愀然。一日,与成县陈君站在青泥河畔回望草堂。陈君手指草堂对面的石崖说:“你看那山像不像一个人?”我看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陈君又说:“你看像不像鲁迅?”呀!经他一点拨,我果然看出来了,那寸头,那短髭,那颧骨微凸、棱角分明的脸廓,果然是一个活脱脱的鲁迅在闭目酣睡!真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
鲁迅酣睡在杜甫草堂对面。中国的两大文豪,相聚于草野山谷间。这情景,着实令人惊奇,耐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