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出身的春牛，见证着农村解放前后和改革前后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善良和朴实正是这位长工永远不能改变的本性。尽管作者的文笔驾驭这类题材还显得有几分捉襟见肘，但是，由于对生活的熟悉和把握，使真实的生活画面掩饰了许多不适的地方，我们读着这篇小说，仍觉得好看，经看。尤其结尾，同前面的故事相互呼应，就收到了好的效果。作者是一位工作在一线的铁路工人，也是第一次在本刊发表小说，能达到这样的创作水准是值得称道的。希望作者珍惜这良好的开端，写出更多充满生活气息的好作品来。
　　春牛大爷解放前是我们家的长工，虽已近九旬高龄，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一生与黄土地为伴，辛勤劳作，从不抱怨。生于七十年代末的我，从记事起，就记得春牛大爷一家人那善良的笑容，给我了因成分高而倍受压抑的心灵，一份份阳光般的温暖。
　　听村里的长辈们讲，春牛大爷虽为长工，却多有不同于常人之处，深得东家（我的曾祖父）喜欢。
　　年轻时的春牛，长得高大壮实，不仅是种田的好把式，还有强烈的读书识字愿望。旧社会，上学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没有财产的依托，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春牛自有招数，请不起先生，就找免费先生，这不先生走进院子里来了，他赶紧凑上去说：“二叔，来教俺个字。”二叔便折了一根树枝，坐在小板凳上，以大地为纸，树枝为笔，写下一个大大的“天”字，教春牛念：“tian”，并指着天空道：“这个天就是天空的天，无穷无尽，浩瀚无边。”春牛一遍一遍地念，念熟了，二叔又写下一个：“地”，边读边解释说：“di，大地的地，土地的地，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来源于大地。《道德经》讲‘厚德载物’，一点不假。”只几遍，春牛就记住了，二叔又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一边指着一边道：“ren，天地人三才者，万物之中人为长。”仅是中午吃饭时间，春牛就学会了“天、地、人”三个字。他很兴奋，也增强了学习的信心。他认识到，这识文断字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被春牛称为二叔的是我爷爷章学之，县高等小学的教书先生。爷爷每个礼拜天，都骑着村里唯一的一辆东洋产的自行车，从县城赶回家。每次春牛大爷都缠着爷爷教他认两三个字。两年下来，春牛大爷学了好几百个字，甚至可以粗略地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
　　冬天农闲，春牛就在自己家的草屋子里，大声地诵读“之、乎、者、也”之类。邻居们听见，笑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生为穷命，假充斯文，不知羞耻为何物。”春牛听到，不以为然，悠然自得，照读不误。小村子里，赌场好几处，麻将声啪啪作响，加上其他各种玩法，真是个热闹去处。邻居好伙伴三条，要拉着春牛去，春牛坚决不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是一种乐趣。”三条大笑了几声，不无讽刺地说：“春牛，就你，就你那样，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笑罢推门而去。娘劝道：“念吧，儿子，当年你二叔就是这样念的，别人不听，娘听，就当解闷吧。”
　　《土地法大纲》颁布实施，土地改革开始了。土地一夜之间换了主人，东家一家人抱头痛哭，为失去的几百亩来之不易的肥沃土地。春牛前去相劝，东家站在院子里高声说：“你们傻啊！土地本来就是父老乡亲们的，而今又回到了主人手里，这是理所当然，是好事，好事啊！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明年到他家。”从城里归来的学之先生，也像没事人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翻开一本《论语》，教春牛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对春牛说：“不管土地归了谁，文化总是要学的，只有掌握了文化，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春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知道，二叔是县里少有的文化人，二叔讲的不会错。
　　春牛家一共分了三十亩地，外加一头健壮的老黄牛，过上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每当耕耘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里，春牛就默念：“共产党好，毛主席好，给咱贫苦人带来了好日子。”春天的一个上午，阳光普照大地，小草吐绿，万物复苏，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充满勃勃生机。春牛精神格外爽，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用鞭子赶着牛犁地。农会主席德林站在地头喊：“春牛，春牛！”春牛照着牛屁股上轻轻甩了一鞭子“驾”，他才不舍得打着牲口呢，牛啊！现在就是自己的半个家业。黄牛听话地快走了几步，犁铧噌、噌、噌翻起疏松的黄土，黄土像波浪一样向后倒去。
　　这巩德林主席可是村中经历丰富的人，唯一去过国外开洋荤者。“七七事变”后日本大举南进，很快占领顺德府。作为一个小生意人的德林，跑到开元寺躲藏。本想在佛门净土逃过一劫，可前来搜查的鬼子，当着慈悲为怀的佛祖的面，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把他赶了出来，押上了铁路上的闷罐子车，运到了大连港，又转运出海，到达被称为“东瀛”的日本岛。德林在京都地方充当一名劳工，受尽非人折磨。和他一块同到日本的上百名顺德乡亲，没几个能再回到故土。而德林九死一生，见证了日本法西斯投降的历史时刻，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地走在京都的大街上，而后又回到日思夜想的祖国。德林每每给乡亲们说起他的劳工经历时，最后结尾总是说：“连那小日本娘们都和咱套近乎，让俺给弄点粮食。我是可怜她，丈夫被强征入伍，在中国战场被打死了，当了法西斯的炮灰。她自己呢，又弱不禁风，上有老下有小，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就跑到粮库，往她家里扛大米、白面。”有人瞪大眼睛问：“粮库的粮，随便扛，社会不乱套了吗？”德海点点头夸奖道：“这个问题你问得好。就是因为咱是中国人，战胜国公民才有这个权利，其他人可是不行的。懂吗？”一起长大的景明开玩笑似地问：“我说德林哥，老实交待，你和那个日本娘们是不是有一腿？”德林红着脸说：“去、去、去，乘人之危，干坏事，咱德林不干。在她家吃过饭，一家子人坐在榻榻米上吃的。她家里也有意让俺当上门女婿，她心里也愿意，咱就是不当，毛头小伙子找一个二婚头，划不来。”引起一阵哄笑。
　　德林通知春牛说：“兄弟，你好赖也是村中识文断字的人。经农会商议，想让你担任负责农业生产的副主席，你看如何？”春牛一摆手说：“德林哥，这可不行，俺春牛不是当领导的料，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德林恨铁不成钢地说：“春牛，我说你行，你就行。谁是当领导的料？我还不如你呢，大字不识一个，还不照样当主席。”春牛严词拒绝道：“我实在不愿意当领导，闲散惯了，经常开会就把俺烦死了，你还是找别人吧。”德林无奈，只好另选他人。村民们纷纷议论，这个春牛真是不识时务。 　　村农会要分地主、富农的财产，章勤家的高房大屋，成了关注的焦点。谁不想住进去？那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好的房子，雕梁画柱，冬暖夏凉。按规定，地主、富农的房子，长工们有优先权，因为他们受的剥削最多、最直接。三五明月之夜，各家各户的代表聚集在南北大街中央的天方屋门前，后面就是章勤家大大小小的十个院落。人们都争着发言，摆着自家的困难，要求分得一套。轮到春牛发言，他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地说：“这房子，俺不要。”立刻招来一阵嘲笑声。待笑声过后，春牛提高声音解释道：“别人嚼过的馍不香，人家的房子来的也不容易，谁愿意要谁要，俺是不要。”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春牛居然拒绝，这家伙的大脑真是出了毛病。好在僧多粥少，不愁没人要。事情以十几户人家喜洋洋搬进章家的院落结束。
　　村农会挨家挨户划成分，定成贫下中农的格外高兴，越穷越革命。春牛家没啥财产，也被定成了贫下中农。春牛吃晚饭时，喝着香喷喷的小米粥，对老婆孩子说：“贫下中农是个宝，日子越过越滋润。咱们贫下中农是社会主义的主心骨，说啥就是啥。”章勤家的成分可就有了说头。章家在乡里热心公益事业，还经常接济缺衣少食的穷人，乡亲们有目共睹。在抗战时，章家捐钱、捐粮、捐枪支援抗日武装。章勤被抗日政府称为开明人士。上级的工作队员小袁，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四方脸上架着一副近视镜，走进春牛家，坐在炕头上，就此问题征询意见。春牛实话实说：“俺东家章勤是做了不少好事的，七七事变爆发后，东家带着村子里几百人往西面的太行山逃难。逃难途中，把带的钱财，无偿分给大家，确保每个人活着出去活着回来。东家此举，就比在府上开钱庄的金飞那老小子强，可以说是天上地下。金飞看着乡亲们忍饥挨饿，捂着钱包就是不动，那叫一毛不拔。”小袁推了一下眼睛问：“那您说，他家该定啥成分？”春牛想了想说：“俺看地主太高，中农太低，就定富农最合适。”小袁点了点头说：“春牛同志，你的意见非常中肯，我一定向上级反映。”东家的成分，经上级部门与村农会多次交换意见，最终定为富农，春牛的意见起了很大作用。春牛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住进章家院子的黑子，在东屋墙根底下的香椿树下挖到了两挺锃明挂亮的机枪，正宗的美国造。黑子立即把机枪扛到了农会大院。主席德林感到事情重大，认为地主、富农还想翻天帐，紧急向区里作了汇报。区里派武装人员将章家一家所有成年男子抓了起来。章勤申辩说：“埋抢是事实，可想变天我没想过。当年在太行山逃难途中看到共产党八路军的队伍向着山下开拔，迎击倭寇，就想这是一支敢于承担民族责任的军队，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和希望。”他虽然说得有理，可农会认为还是有必要斗一斗，以打击地主、富农的嚣张气焰。于是决定，第二天对章勤这个典型游街示众。
　　章勤六十岁的人了。春牛担心东家的身体受不了，傍晚时分，走进东家的新家，原来的牲口棚。对东家悄悄地说：“咱们家没得罪啥人，明儿我找几个人保护你，千万要挺住。”东家感激地说：“春牛，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可别因为我这条老命，把你再牵连进去。”春牛道：“今天开会，内定就是走走过场，决不会像对待汉奸那样对待你的。”章勤清楚，抗战胜利后，政府发动群众在镇上开会，对几位罪大恶极的汉奸进行了千刀万剐的清算，统统送他们进了十八层地狱。听春牛一说，心里总算有了底。
　　次日一大早，正是农闲的人们，集聚在村西的打麦场上，议论纷纷。有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啊人，谁会想到村中第一户也有被斗的日子。”也有人说：“真该斗一斗，要不蒋介石和地主、富农们里应外合，天下真要变过来了。”也有的讲：“章勤办私塾，免费教村中的穷孩子读书，也是有功于社会的。”有人接着说：“那是狐狸精的招数，小恩小惠，迷惑咱贫苦人的。”前排就坐的德林主席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把富农分子章勤压上来！”几位全副武装的民兵把章勤带了上来，摁住脑袋让他低头认罪。章勤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一历数自己的罪过。德林主席宣布：“为彻底打掉地主、富农的反革命威风，现在决定对章勤游街示众。开始！”春牛牵过一匹枣红大马，与几个人一起将章勤头朝后，绑住双脚，拴在马尾巴上。章勤穿着一个又脏又厚的大衣，将那毛领子往脑袋底下一垫，闭上双眼，一副凭天由命的样子。春牛一甩鞭子，马向前奔去，专拣好的路面走，到村东的土地庙，拐向北，绕过后街，回到打麦场，解开绳索，批斗会到此结束。人们散去，东家八岁的小孙子流着泪伸出小手一拉爷爷的衣角，章勤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孙子，别哭，走，咱们回家去。”
　　村北的牛尾河畔，竖起了八尊高炉，均使用青砖垒成的，技术上由村里的小炉匠刘铁锅负责。这是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月亮像一把镰刀挂在东面的天空上。以党、团员骨干组成的炼钢突击队，打着一面面红旗，排着整齐的队伍，伫立在高炉前。已是村支书的德林，点燃了第一把火，转过身对着队员们说：“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硬是拿孙猴子没有办法。咱们的高炉是社会主义的，比太上老君的要强千倍、万倍，一定能练出好铁、好钢。大家有没有信心？”上百名队员异口同声地回答：“有！”德林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道：“开始行动！”火借风势，炉火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半个夜空。从乡亲们家中收缴上来的锅碗瓢盆和各种带铁的农具，纷纷投进炉火中，为赶英超美作贡献。
　　春牛和大家一起没日没夜地劳动着，看着流出的铁水他感到无比自豪地说：“咱中国农民也能炼出钢铁来，了不起啊！没有中国人干不成的事。”已升任县高等小学校长的章学之从县城回来了，在村北的大小路上见到春牛。春牛兴奋地给二叔说着村中的新鲜事。二叔却皱着眉头说：“春牛，咱们土高炉炼出了钢铁是不假，可质量如何？是一堆堆废物，制造不了飞机、大炮，还白白把生活用品、生产用品毁坏了。可惜啊！可惜！”春牛反驳道：“二叔，你这就多虑了，是杞人忧天。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的日子不远了。”章学之苦笑一下说：“春牛，这是违背客观规律的蛮干，只会倒退，不会进步。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村中以生产队为单位成立了公共食堂，很是让村民们享受了一段“共产主义”时光，都夸“一大二公”的集体所有制就是好。人民公社社员同志们干活的积极性明显下降，干多干少一个样，谁还想多干活？生产队仓库里的粮食，一天一天在减少，人们这才发现，粮食不是老天爷给的，也不能让上级送来，还得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但已经晚了，只好吃代食品，硬得像石头，难以下咽，渐渐地，代食品也成了稀缺之物。摸着饿瘪的肚皮，春牛才相信，二叔说的话是真的，讲对了。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村西口第一生产队的公共食堂门口。正是中午时分，赶来吃饭的人们，把从轿车下来的一位大领导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领导没一点架子和和气气地问：“乡亲们，我今天来问大家一句话，这公共食堂好不好？”因事先开了会，要求统一口径，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属政治任务。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大家有气无力地说着好。大领导看着一张张蜡黄的脸，对身边的春牛说：“年轻人，你说说，好还是不好？”春牛说：“你让俺讲真话，还是让俺说假话？”大领导严肃地说：“共产党的规矩，当然说真话。”春牛受了鼓励，气血上涌，无所顾忌地说：“不瞒你说，这样下去，就连你老人家也要饿死。”一句话，惊得众人脸色大变。暗暗为春牛捏把汗，心想这小子今天不要命了。大领导平静地问：“那你说一说，为什么？”春牛说：“地里打不来粮食，都在大食堂坐吃山空，现在我们挨饿，将来你不是也要挨饿吗？”大领导说：“你说得很对，那就说真话，愿不愿意在公共食堂吃饭？”春牛很干脆地回答：“不想！”大领导再次征询了大家的意见，人们见有人开了头，便纷纷例数起这公共食堂的不好来。春牛道：“首长，你就下令把这公共食堂解散了吧，它没啥好处，苦撑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大领导沉思了一下，坚定地说：“就按群众的意见办，争取解散食堂。”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大领导和乡亲们一起吃了顿饭，走了，各家各户的灶间很快又升起了炊烟。人们都担心春牛无组织无纪律、要接受处分的事并没有发生。春牛敢于担当的精神，给村子里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人不当干部是屈才。
　　章学之响应上级号召，在大鸣大放的活动中，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的精神，在一次教育系统召开的会议上，将自己对形势的看法，一吐为快。因有几句反动言论，被扣上了右派帽子。开除公职，回家务农。二叔从小就不事稼穑，农活啥都不会，和大家一起劳动，总出洋相。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风吹得天地间一片灰黄。第一生产队的社员正在村南的麦田里除草，二叔远远地落在后面，还不时地停下来站一会儿，显然是劳动大军中的另类。几位调皮捣蛋的后生小子，趁机起哄说：“孔老二进村了，认几个字，管个屁用，不如咱大老粗，心直口快，干起活来，风风火火。这世间都是识字的，就把人饿死了。大老粗革命性最强，无才便是德。人肚子里有了墨水，就会站到反革命那边去。学文化，还是不学为好。”章学之听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已是生产队长的春牛，走过来呵斥几个小子道：“兔崽子，懂个屁。再给俺胡咧咧，老子把你们的嘴缝上。”几个家伙见状，心里虽说不服，但惧怕队长的威严，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
　　“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二叔今后的日子咋过呢？”春牛心里盘算着。“驾、驾、驾”，几头牲口在鞭子的脆响中，向前窜去。春牛一见，脸上露出了笑意，自言自语道：“就这么办。”第二天早晨，在队部兼牲口棚的大门外点名分工时，春牛安排章学之给牲口割草。两位副队长冬瓜和秋粱反对说：“队里有两位饲养员，何必再添一位割草的，饲养员本身就有割草的义务。你这是想着法子照顾阶级敌人。”春牛把眼一瞪说：“你们两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队里有两位饲养员是不假，但他们俩工作量太大，给牲口割青草太少，队里提供的饲料又不多。牲口们吃不饱，正在一天天瘦起来。俺春牛身为队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才派人给牲口多寻一份草料。你们就说三道四。”冬瓜干咳两声说：“是倒是，可为啥不安排别的社员割草，却让老右派割草呢？”春牛点点头说：“冬瓜同志，这叫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老右派干啥都干不了，割草这活还能干。俺这个队长有权力按个人能力大小分配任务。”两个副职哑口无言。
　　自此，章学之就脱离了劳动大军，每天点名后，就孤零零地往野地里割草去了。当时的情况是，草长得比庄稼还茂盛，不缺割草的地方。他割草十分认真，每一把草都放得整整齐齐，横成行，竖成列，像是在黑板上写字一样，就是产量不高，割得很慢，很慢。每次收工时，春牛喊一嗓子“收工了”，男、女社员立即收起手中的工具，一个个跑得飞快，生怕落人之后，和上工时的磨磨蹭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春牛将各个地块巡视一番，就朝章学之割草的地块走去，见他割的草实在太少，便说：“二叔，快把镰刀给俺，让俺割，你装筐。”二叔站起来喘口气说：“春牛，不能总麻烦你。”春牛道：“二叔，自家人，你还客气个啥！”从二叔手里拿起镰刀，俯下身子，便割起草来。只十几分钟时间，身后就放倒一大片青草，约么着足够装上一筐便住手。放下镰刀，转过身，收草，和二叔一起装筐，满满一大筐，捆好。二叔要背，春牛不让：“二叔，俺来，看把你累着。”春牛背着草筐，边走边和二叔说着话。春牛劝二叔说：“二叔啊！心要放得开。”二叔道：“春牛，我懂。回村后，乡亲们对我不错。”眼看着接近村口，章学之扯过草筐说：“春牛，给我吧！让别人看见要连累你。”春牛极不情愿地把草筐放到二叔的背上。二叔吃力地一步一步地挪着。春牛跟在后面，像是押着一个犯人一样，心里实在是难受。感叹道：“这世道，真是作孽！”
　　村小学的小学生们，也戴上了红小兵的袖章，一个个精神倍增，很是神气。村里的孩子见识少，不知道该怎样造反闹革命。正在疑惑之际，从村北来了一支号称“井冈山纵队”的红卫兵造反队伍。他们打着红旗，喊着口号，直接就奔向西街的章学之家，进得门来，不顾章家人的阻拦，冲进北屋。一位高个子的红卫兵，发现放在八仙桌上的两本线装书，眼睛一亮，抓起来，瞧一瞧封面，举起来，晃一晃，顺手就扔到院子里。另一位小个子红卫兵，则劈手夺过章学之手里拿的一本《史记》，踩在脚下。站在屋子中央被称作刘司令的，是一位胖乎乎的小伙子，两手叉腰，显然是认识二叔的，发话说：“这老章要多反动有多反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家里决不会就只有这几本书的，给我搜。”章学之无奈地说：“孩子们，我有罪，但这书有何罪？”刘司令理直气壮地回答：“毛主席说它们统统都是四旧，要坚决破除。毛主席的话是不会错的。”章学之指着小个子踩在脚下的那本书说：“像这本《史记》，毛主席也喜欢读。”一位圆脸的女红卫兵尖着嗓子说：“你这是胡说八道，毛主席读的都是马、恩、列、斯的著作，哪会读这些破书。”二叔稍微提高嗓门说：“毛主席也是中国人，毛主席不读中国古代的文学名著，怎么能写出气势磅礴的《沁园春·雪》啊！”另一个个头矮矮的红卫兵，仰着一张稚气的脸，大声训斥道：“老右派，事到如今你还是依然反动，不思悔改。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天才，这是林副主席说的。天才就是不读书，也能写出好的诗词文章来。懂吗？”章学之摇摇头。一位红鼻子的红卫兵，“哇”的大叫一声说：“快来看，毒草的宝藏。”他在土炕靠北墙的两个木柜子里，发现本该放衣服、被褥的所在，居然堆满了书。小将们涌上前去，将几百本各种各样的书，从屋里一一扔了出去，堆在院子当中的梧桐树下。红鼻子的红卫兵，端出放在桌子上的煤油灯，将灯油哗的一声，倒在书上。小个子的红卫兵就势掏出火柴，蹭地擦亮一根，往书上一扔，顿时火光腾起。 　　章学之冲过去要救那些书。几位强悍的小将们，将他拦住，还顺势踢了他几脚，将他踹倒在地。章学之喊道：“不能烧啊！你们比秦始皇还厉害，秦始皇焚书坑儒，还不烧农书和药书。”小将们听他说秦始皇，倒来了精神，哈哈大笑道：“告诉你吧！我们比秦始皇要厉害一千倍、一万倍。”烈焰熊熊，书化为灰烬。刘司令手一招，小将们呼啦一下跑了出去。春牛走进院子，见二叔呆若木鸡地坐在小板凳上，耷拉着脑袋。春牛叹了一口气说：“别和一帮娃娃们一般见识。当年大房子没了，地没了，你都不在乎，几本书何必在意？”章学之说：“侄子，书和屋不是一回事，那是人类的精神食粮。没有书，我们这个民族只能倒退，不可能前进。”春牛说：“以后想办法再买吧，兴许能补齐。”章学之摆摆手说：“有些书以后还能买到，而有些孤本就不会再见到了，它们已经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它们比黄金还要贵重啊！”
　　红卫兵的队伍经过村小学，红小兵纷纷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队伍更加壮大起来。小学校北面百米处，有一尊大佛，高丈余，佛祖笑容满面，端坐莲花之上，不知是哪个朝代修建的。佛祖在红卫兵眼里分外显眼，矛头一指，变成了他们下一个进攻目标。春牛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说：“长毛造反年月，长毛的军队攻到咱们村东，硬是不能前进半步，终被朝廷军队打败。咱们村子因此免遭战火，都是因为有大佛保佑啊！”春牛多次跟着奶奶和娘到大佛前跪拜，开始感到好玩，后来便产生一种敬畏，有道是佛法无边。
　　半路上，春牛碰到正在公社中学上初中的大儿子福地。说是上学，其实啥都不学，成天上劳动课，课本就是一种摆设。福地很懂事，忙完学校的事情，就在家里给大人帮忙。洗衣服、做饭、扫地、打水的活儿，不用大人吩咐，抢着干。春牛问儿子：“干啥去？”福地说：“爹，我去家里拿根大绳去。”春牛道：“拿大绳干啥？”福地回答：“帮城里来的红卫兵哥哥、姐姐们，把大佛拉倒，是革命行动，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发出指令让干的。”春牛的脸黑沉沉的，两眼似乎要冒出来，对儿子吼道：“给老子回家呆着，敢去老子打断你的腿。”福地不再言语，跟着爹默默地往回走。春牛继续在家里教训儿子道：“这伙人纯粹是伙强盗，打着伟大领袖的旗号办坏事，可耻，可耻，不得好死。佛爷即使不是神，也是咱们村的一个长寿老人，他立在那儿，不招谁，不惹谁。打倒佛爷的事，是作恶，是要天打五雷轰的。谁愿意去谁去，咱不去。”福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春牛去寻村革委会主任秋风，大队部没有，家中没有，还是在大佛前的看客中找到了。春牛拍一下秋风的肩膀说：“秋风哥，你是村里最大的领导，这打、砸、抢的行为，你也该管管了。”秋风无奈地摇摇头说：“小将们现在是横行天下，连北京城都搅得大乱，别说咱这小小的村庄了。我能管谁去，管自己还可以，管他们管不得。兄弟，我劝你也别去，引火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说着，红卫兵们已把一条粗壮的大绳拴在大佛的脖子上。“一、二、三”的口号声里，几十个小将们，使尽平生力气拽了起来，那大佛却纹丝不动。“砰”的一声，绳子断了，小将们全部扑通倒地。围观村民哄堂大笑，纷纷议论说：“佛祖显灵了，有道是佛法无边，连孙悟空都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何况凡人。”一向表现积极、要求上进的村民兵连副连长二愣走过来给小将们出主意道：“光拉不行，要先破大佛的地基，这叫动摇其根本。”指点迷津之语，使小将们幡然醒悟。镢头、铁锹一起上，大佛身后很快现出一大坑。小将们重新排成队列，形成合力。一拉大绳，那佛祖顷刻间倒下，落入坑内，摔成三截。小将们拍手称快道：“任你旧势力多么强大，在革命者面前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就像这大佛一样。”那看客当中，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双手合十，默念“罪过！罪过！”。春牛咬咬牙，对身边的人说：“二愣这小子，净出馊主意，将来一定不得好死。”红卫兵们擂起战鼓，喊着口号，宣传一番，便鸣金收兵，扬长而去。
　　半夜时分，一轮秋月直上中天，将这个平原小村照耀得如同白昼。村子里的狗突然间汪、汪、汪叫成一片，又出事了。只听得，二愣他娘，一个小脚女人，将村南老中医王桐家的门拍得啪啪作响，一改平日的低眉弄眼，高声叫道：“桐叔，桐叔，快去救救俺家二愣吧！”住在隔壁的春牛听到，骂了一句：“王八羔子，活该！”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老中医家的门吱扭一响，只听他说：“快走！”一阵脚步声远去。老中医王桐，解放前在镇上开药铺，远近闻名，医术高超，治病救人。富人前去，要价合理，穷人前去，拿不出钱来，也不要紧，病照看不误。现如今，王桐因出身不好，药铺早已被关门停业，名曰被割去了资本主义尾巴。乡亲们有头疼脑热依然来找王桐，不去新成立的公社卫生院。几天前，二愣还恨恨地说：“咱们村的人啊，就是落后，阶级意识不强！成分高的老王，还是那么受人欢迎，不就是开个药方子，配几味药吗？有啥了不起的，我就不到他家门前凑热闹。”春牛朝地上唾口唾沫说：“我说二愣，大家都盼着你给开药方呢，你会吗？一张方子，小的说可以治病，大的说可以救命。人命关天，啥个小事，天大的事。”二愣让春牛给呛得弄了个大红脸。早晨，王桐医生背着药箱、红着眼睛、一身疲惫地走出二愣的家门。村街上人们不停地问：“二愣这小子怎么了？”王桐回答：“走火入魔，加上偶感风寒，病得不轻。”走过春牛的家门，春牛问道：“那小子还有救没有？你还给他看个啥病，他早该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王医生笑了一笑，边走边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医生眼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病人。”村民再次议论纷纷，说二愣这小子，想往上爬，想当官鬼迷了心窍。大佛再一次显灵，让二愣得了报应。
　　生产队开会讨论推选上工农兵大学的指标。春牛抢先发言说：“我推选俺家福地。”社员们哄堂大笑。春牛的堂哥春田以章学之为例说：“二少爷学习好，肚子里有墨水，学来学去顶个屁用。还不如咱们大老粗有劲，啥农活都不会干。”副队长冬瓜干咳了一声说：“没墨水还不反动呢！别学来学去，弄个右派、反革命，那才叫亏呢。咱农村的广阔天地，修理地球有劲就行了。谁爱去谁去，我是不让俺家孩子去受那份洋罪。”在一片嘲笑声中，春牛毫无顾虑地给儿子福地填了表，会后就赶紧跑到大队部将表交给革委会主任秋风。春牛回到家，妻子埋怨说：“你大脑进水了，一个半大小子，一天是8个工分，一个月240个工分，一年又是多少个工分？福地一上学，一年损失有多大呀！不挣钱，还要花钱，你就不会算个账，还是个队长哩，自称小诸葛，俺看你连个三岁娃娃都不如。”春牛批评道：“福地他娘，俺看你是头发长见识短。一个人留在村子里，一辈子不出门，有个啥意思。人常说，见多识广。孩子到了城市，即使不学啥东西，也开开眼界，比在村子里当个井中之蛙强多了。俺傻，你比俺还傻。”正月十八，福地背着一床被褥，揣着一张通知书，从离村十几里的京广铁路上的一小站，登上一列站站停的慢车，前往省财贸学校报到去了。 　　上级要来检查工作，村大队开会研究迎接检查事宜，要求必须把路边地头的草清除干净，给那些庄稼多施肥多浇水，名曰样板田。春牛反驳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孩子都让爹娘心疼。长在路边的庄稼是庄稼，长在其他地方的庄稼就不是庄稼了？外面光鲜，里面杂草丛生，哄洋鬼子玩呢？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如此搞面子工程，上面怎能看到真实情况？”秋风一拍桌子说：“公社就是这么要求的，县官不如现管，谁和公社对着干，谁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听清楚了吗？”革委会主任动了怒，底下想跟春牛一样、发几句牢骚的干部们，眼见形势不妙，没一个敢吭声，谁都怕背上反社会主义的黑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半月后，一溜吉普车夹着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村民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车队。从黑色轿车上下来一位长得胖胖的中年人。他站在村西的田埂上，身边围了一大群县里、公社的干部们。县革委会的吴主任，春牛在县里的一次群众大会上见过的，不苟言笑、面孔冷峻的一个人。此时吴主任像是换了一个人，毕恭毕敬，满脸堆满了笑，向领导介绍道：“今年我县深入贯彻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取得了可喜的成果。现在县域内的冬小麦普遍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几位手拿相机的人，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社员们围拢而来，只听那位领导说：“好！好！好！这才叫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好，社会主义最有优越性。”春牛很想上去跟领导说说实话，可叹根本就上不了前。领导冲大家挥挥手，就上了车，扬长而去。春牛思谋：“领导太忙，没时间到田野深处去看看。”次日，地区日报的头版，刊登了领导视察的消息，照片上领导满面春光，身后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就是春牛他们队的样板田。秋风在高音喇叭里通知，生产队干部到大队部开会，传达上级精神。春牛赶过去，秋风拿着报纸，指给春牛看：“看一看，照我说的没错吧！要不怎么能上了报纸。”春牛说：“上了报纸又有啥用，当不了吃，又当不了喝。”秋风说：“你小子错了吧！就凭这上面会奖励咱们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说是开会，就是把报纸念了念。两天后，秋风通知春牛，县里奖给咱们村二十吨化肥，经大队研究，将一半分给一队，派人去公社供销社拉去，并将开好的介绍信递给春牛。春牛组织了几辆大车，赶到公社隔壁的供销社，交上介绍信，脸色白白的女营业员打开仓库的大门，指着成垛的化肥说：“搬吧，二百袋。”春牛眼睛一亮，是尿素，最养庄稼的。将几辆车装得满满的，照这牲口鞭子一甩，“驾，驾，驾”，出了供销社大门。坐在车辕上，那个风光劲就别提了，真像吃了蜜一样甜，仿佛看到了茁壮成长的庄稼，看到了一个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中午时分，将化肥卸到生产队的仓库里。春牛兴奋地对几位社员说：“今年，咱们一队肯定是个丰收年。”
　　春牛在大队的十个生产小队中，是公认的最勤快的队长。每日清晨，天还不亮，就把副队长和会计喊起来。村西口，第一生产队的钟总是村中第一个敲响的，一队的社员最先出工。生产队里的小混混二条和三条兄弟俩，便给春牛提意见：“你这队长当得，不顾社员同志们死活，在一队当社员太累。”二条、三条的家，解放前原本属小康人家，到他爹那一代，赌博成性，输得上无片瓦，衣不遮体。二条、三条的名字就明显带着赌博痕迹。春牛骂道：“都像你老子爹那样，咱们喝西北风去。”二条不服气地说：“俺爹咋了，要不是俺爹，俺哥俩能加入到贫下中农的队伍吗？”春牛道：“你那爹确也有好处，如果你爹不赌，咱贫下中农的队伍里就少了两员干将。”三条说：“春牛，你是看俺不顺眼，嫌俺两个碍事，有本事你把俺两个开除。社会主义饿不死人，到哪里都有俺哥俩的饭吃，起码还能图个清闲。这一队俺不想干了，你看着办吧！”春牛忿忿地说：“把你两个开除，送到爪洼国去，连西北风都喝不上，还是在咱们一队混饭吃吧，比在其他生产队还能多吃几顿白面馒头。”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从村头涌来一帮衣衫褴褛之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乡亲们看他们实在是可怜，纷纷将自家的各色干粮、月饼或多或少地送给他们吃。从逃难之人口中得知，他们是安徽淮河岸边的人。那里发了洪水，庄稼颗粒无收。在家也是饿死，被逼无奈，出走四方，逃荒要饭，寻条活命。春牛让生产队的两位饲养员，将放草料的两间屋子收拾一下，给逃荒的人一个暂时休息之所。晚间，春牛找了几条破被子，送到饲料室。一个粗壮汉子一抱拳，连声说“感谢”。汉子说：“俺在俺那村子也算个人物，堂堂生产队长，可俺不如你。你老哥把生产队治理得井井有条。兄弟俺是揣着介绍信，带着公章，领着大家走四方。”说着竟流下泪来。春牛劝道：“老天爷面前，任你是谁都无法，刮风下雨谁个能管住。”
　　春牛看汉子颇有一种志气，将汉子让入饲养员的卧室。饲养员老明叔泡上一壶花茶来，顿时，一缕茶香弥漫室内。三人坐在小凳子上，说说话，拉拉家常。汉子说：“俺们是安徽凤阳县的，俺们那块土地，不如你们这，你们这里可以说是风水宝地，风调雨顺多好。俺们那里一年到头总要有个七灾八难的，每到汛期淮河总是兴风作浪。”春牛接过话说：“凤阳，该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家乡吧？”汉子回答：“正是，正是。可皇帝也没给家乡带来多大好处。”春牛说：“俺们这地方也有过苦难史，先是涝，那雨下了两个多月，老天爷硬是不开眼，村子里的街道上，水满为患，都可以乘上船来。还多亏解放前俺东家房子盖得结实，只有他家的房子没倒。乡亲们都搬到他家里避雨去，过上了集体生活，和今天的你们没啥两样，只不过是在自家村子里，没往外跑。接下来是地震，又是房倒屋塌，生离死别。敬爱的周总理都来了，代表党中央、毛主席看望乡亲们。乡亲们有了主心骨，在解放军和医护人员的帮助下，很快走上了生产自救的道路，重建家园，开始新生活。说起来还是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这要是在旧社会灾难会无限扩大，民不聊生，谁管呢！”那汉子说：“这倒是真的，比旧社会强多了，起码有口饭吃，就是要也有要的地方。但过来过去还是个穷，家家都甩不掉一个穷根。你俩说说原因在哪？”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煤油灯的火焰闪烁着。
　　小住几日，安徽的难民要走。春牛发动队上的人们又捐衣物，又捐干粮，让他们带上。那汉子握住春牛的手道别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给乡亲们添麻烦了，十几口人的饭，俺们吃了你们就少了。河北人好，厚道，雪中送炭，这辈子不会忘记。”春牛将他们送到村西口，挥手道别，看着他们渐渐远去，默默祝愿他们一路平安。心中不时涌现出那汉子提出的问题：这穷根在哪里？在哪里？ 　　大儿子福地省财贸学院毕业要留在省城工作。妻子十分不愿意，说：“回咱们公社工作多好，本乡本土的，守家在地好有个照应。”春牛说：“孩子都成人了，哪有总守着爹娘的道理，让他自个奔前程去吧！”妻子说：“城市里的人刁着呢，没咱村里人厚道，孩子在那受气咋办？”春牛笑一笑说：“俺说孩子他娘，你就傻吧，一辈子不出门，怎知道外面的世界。城里人讲究个礼貌。像二叔那样，文明人多。”接着又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就让儿子在省城安家落户吧。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儿子福地被分配到了省城的拖拉机厂财务处上班。春牛嘱咐儿子说：“出门在外要当心，为人要勤快，懒家伙到哪里都踢腾不开，勤快做事才能有个好人缘。好好干，你一定比爹强。”一年后，争气的福地就提了干。春牛站在村街上得意地说：“俺儿子当了革命干部，那俺就是革命干部他爹。”逗得满街人哄堂大笑。
　　“五一”劳动节快要到了。晚上，在村大队开完会，秋风递给春牛一张十六开纸的表格说：“第一生产队各项工作走在前列，大家有目共睹。把这个填一下，你就代表咱村，出席公社的劳模大会。”春牛面露喜色道：“秋风哥，尊敬不如从命，俺就听你的。”报表报到公社，公社很快回复：张春牛不能当劳动模范，有人向县革委会检举，此人亲近地富反坏右分子，拉拉扯扯，划不清界限。为此，秋风代表组织与春牛进行谈话，告诫春牛，悬崖勒马。春牛怒从肝胆生，心想哪个家伙敢坏老子的好事。但春牛再也不是当年的春牛，理智很快战胜冲动，换上一副笑脸说：“说俺接近落后分子，不假，可他们也是公社社员啊！俺身为队长，与他们接近，好掌握他们的思想动态，早采取防范措施。”秋风说：“好你个春牛，还敢狡辩，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照顾老右派的事，村里人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这是阶级感情问题，岂能儿戏。”说得春牛不敢言语。如此形势下，春牛再也不能给二叔帮忙了。好在二叔非常理解，路上碰面，也不说话。春牛与二叔互相点一下头，目光里分明含着温暖。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第一生产队在村西、村南的几百亩麦子，几乎在一夜之间，黄灿灿一片。长势虽不太好，但比其他生产队要好得多。全村人都夸春牛这个队长当得好。春牛不敢怠慢，全力以赴领着全队人马收割小麦。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在被窝里想着农事安排。五月五日这一天，快到中午时分，艳阳高照，炙烤着大地。春牛一马当先，俯着身子，镰刀噌噌甩开，那麦子一拨一拨被撂倒。对面一个懒汉名叫马六，站在那里拍着腰说：“累死了，累死了。咱队上把人催的，比周扒皮都厉害。”春牛一听顿时火起，张口骂道：“马六，你个王八羔子，分小麦、吃白面馒头的时候，没听见你胡咧咧。一干活，你小子就乱叫唤。谁个不累，谁个不腰疼。”马六看着春牛瞪着血红的眼睛，毕竟理屈，吓得不敢言语，开始不紧不慢地割起来。春牛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就是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好处，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混日子，挣工分。如此下去，谁还老老实实干活，懒家伙只会越来越多，日子只会越来越穷。”趁这一会儿工夫，副队长冬瓜居然领着几个人超过了他。春牛看一眼冬瓜的背影，幡然醒悟：“背后捅老子黑枪的，定是冬瓜这小子无疑。篡党夺权的阴谋终于露出了尾巴。一队的赫鲁晓夫，走着瞧吧！俺章春牛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小麦颗粒归仓，各家各户喜洋洋领回应得的小麦那天晚上，大队在第一生产队位于村西的打麦场上，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社员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靠在麦秸垛上。白炽灯灯光下，场北边几个长条桌组成主席台，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们悉数参加。大队一把手秋风，正襟危坐，拖着长声，对着高音喇叭的话筒宣布道：“经大队研究决定，免去章春牛同志第一生产队队长职务，任命章冬瓜同志为第一生产队队长。”话音刚落，会场便热闹起来。社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打起了口哨，有的举起手说：“让春牛下台，俺们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看着社员们很不乐意接受这一事实，秋风解释说：“春牛同志虽然在第一生产队队长的职务上做了些事，但革命立场极不坚定，让大队很是失望，希望春牛同志深刻吸取教训，痛改前非。”冬瓜很是兴奋，喜形于色，表示服从组织决定，在今后要“抓革命，促生产”把第一生产队的事情办好，让大队放心，让社员同志们放心，接着喊了几句流行的口号。春牛见木以成舟，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想到二叔，已因反革命罪判了无期徒刑，正在劳改农场服刑，不知要遭多大罪，自己不就下来当一名普通社员吗，还少操点心呢。于是，大度地接过话筒说：“诚恳接受批评，一定要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加强思想修养，积极支持冬瓜队长的工作，为生产队的建设添砖加瓦。”春牛的话讲完，赢来一片掌声，社员们为他的大度，也为他曾让大家吃上几顿白面馍。
　　从南面传来消息说，某某生产队私自将土地分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乡亲们议论纷纷，这南方人胆子也太大了。公社的邮递员大个子老李，骑着自行车，挎着绿色的邮件包进了村子，送来一沓报纸和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春牛的。春牛接过信，看到寄信人的地址，乃为安徽凤阳，很是诧异，自己并没有安徽的亲戚朋友。打开信封一看才知，却原来是几年前逃荒的那位安徽汉子寄来的。只见他在信中写道：“春牛老兄，几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我们这地方一直没有摆脱贫困的状况，你穷，我穷，大家都穷。但有一个不幸中的万幸，离我们村不远的一地方，有个小岗村，他们私自把生产队的土地分了，人们干劲可大了。上面听到了，不仅不加以制止，还睁只眼，闭只眼，似是观察。从这一事件看，世道要变了，也该变了。”春牛读罢信，陷入沉思：“土地回到个人手中，虽说叫开历史倒车，但在集体混日子，多少年了，乡亲们过的啥日子，破衣烂衫，肚皮都吃不饱。安徽是这样，河北也是如此，这确实是个好兆头。”在政治上吃过亏的春牛，生怕生出意外来，读罢，便把信撕了。
　　又一年的春天，向阳公社改成了向阳乡，村大队改成了村委会。第一生产队分成了三个生产小组。各家各户都分了自留地，叫口粮田。每个人才分二分地。人们参加完集体的劳动，就往自留地里跑。自留地里的庄稼棵子，明显比大田里的庄稼棵子高出一大截来。又过了两年，村里除留了一个农场，其他的土地全部分到了各家各户。上级的红头文件上叫联产承包责任制，乡亲们干脆地就叫“单干”。只用一年时间，凭着自发的劳动热情，这个冀南平原上的小村子的乡亲们，就过上了白面馍随便吃的好日子。 　　暑天的一个早晨，春牛起了一个大早，扛起锄头，出了家门，就往村西的玉米地里赶。村街上，遇上了家住村南的老八路。老八路姓马，曾参军于八路军一二九师，打过小日本，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后来负伤转业来到了村子里。春牛与老八路边走边谈。春牛说：“小马哥，现在咱们老百姓过的日子，应该叫神仙日子。中国农民追求了几千年，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吗？”老八路爽朗地笑着说：“都是邓政委的改革开放政策好。我们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更比一年好。”在村西口，两人见冬瓜站在当年第一生产队集合点名的老槐树下，望着那口破钟，对路过的人发牢骚说：“这世道，叫啥世道，回到了旧社会、封建社会，历史退步了。”老八路调侃道：“我的冬瓜队长，晚上拍一拍你的肚皮，别吃饱了没事干，尽发牢骚。一个小小生产队长有啥留恋的，干好你的活，才是正事。”他见不得冬瓜这号人，说完扭头就往前走了。春牛拽起冬瓜说：“走吧，干活去！”冬瓜哈哈大笑着说：“其实，咱们每个人都应该满足，都变成了小地主了。小地主啊！吃饱喝足，管他什么主义不主义的。能过上好日子，就是好主义。”春牛大声说：“你小子，看来是不读书、不看报，这叫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冬瓜道：“俺的春牛同志，你还不了解俺冬瓜，就识三个字‘章冬瓜’，还看书看报呢！”冬瓜也是一个苦出身，村子里流传着一个关于冬瓜的故事：年轻时的冬瓜，到邻村去相亲，拿起一本书就看，假装斯文，结果将书拿反了，每个字都倒立着。那姑娘问：“你看书怎么倒着看？”多亏冬瓜反应快，机智地回答说：“这叫倒背如流。”结果，居然相亲成功了，结婚了。后来，事情很快败露了，媳妇背地里总称呼他“大骗子”。冬瓜就理直气壮地说：“这说明你太好骗了，一骗就乖乖地上钩了，你要是嫌俺识字少，没文化，本人还把你退回去。”生米做成了熟饭，媳妇能往哪儿去！再说冬瓜也有冬瓜的优点，很机灵的一个人。
　　现在的冬瓜，仍不忘摆自己的本事，对春牛说：“程咬金四招，给唐王打天下。俺冬瓜识三个字，照样谈成恋爱。这叫不管白猫、黑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春牛无不讽刺地说：“冬瓜啊冬瓜，你小子坏水真的不少。俺再问你，当年能当上队长，是不是也使了花招？”冬瓜收住笑，严肃地说：“春牛哥，你把兄弟当成啥人了，那是大队组织决定的。本人没有做任何手脚。再者说了，谁不知道你对学之叔做的那些好事呢？”春牛拍一下冬瓜的肩膀说：“兄弟，算俺多心了，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把咱们的地种好，才是咱庄稼人的本分。”
　　年关将至，大儿子福地从省城回来了。这次和以往不同的是，坐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回来的。小轿车一直开到了家门口，惹得全村人都来看稀罕。春牛对进门的儿子说：“你小子摆个啥阔气，回来就回来吧，搞得地动山摇。”福地来不及答话，又一辆轿车停在了家门口，下来一人，乃是县政府的刘县长。刘县长紧紧握住福地的手说：“章厂长，我代表家乡父老乡亲祝你高升，希望你为咱们县的经济发展多作贡献。”接着又拉住春牛的手说：“大爷，感谢你培养了一位好儿子。”春牛看一眼福地说：“老的教育小的，天经地义。俺这儿子还算听话，没给他爹丢脸。”众人哈哈大笑。邻居运河说：“爷爷，你们家里好运气，发家致富的机会来了。”春牛连连摆手说：“孙子，你可错了，爷爷可不沾坐轿车的光。”又引来一阵笑声。送走大家，春牛问儿子：“你这官有多大？”福地得意地回答：“比县长、县委书记大，和地区的副书记、副专员平起平坐。”春牛眼睛一亮说：“那就是六品府官了，够大了，够大了。从俺记事起，咱村就没有出过这样大的官，看来咱们章家的香火够盛的。”又问：“儿子，你在厂里主管什么工作？”福地回答道：“主管行办、财务处、后勤处的工作。”春牛沉下脸来，泼一瓢凉水说：“儿啊，权力够大的，油水也不会小。记住，油水大的地方最容易滑倒。可别把公家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里。那就丢了祖宗八代的脸了。”福地点点头，作沉思状。福地在副厅级的位子上，干了十几年，至到退休，以廉洁自律闻名单位上下，没有任何说不清的问题。
　　章学之于春天提前释放，回到村里。春牛去看望二叔。只见他佝偻着腰，头发全白了。春牛流着眼泪说：“二叔，你这几年受苦了，实在不容易。”二叔一边给春牛让座一边说：“何止我一个，十年啊！十年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个民族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吃饭的时间，一位公家人，顶着春天和煦的阳光，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在村街上问着正端着饭碗吃饭的人们：“请问章学之先生的家在哪里？”先生的称呼就让人吃惊，况且对于一个多少年的反动人物。随着村民的指点，这位公家人走进了章学之家的小院。他握着章学之的手说：“章先生，这么多年您受委屈了。经组织审查，强加给您的右派、反革命，纯属捏造。今天上午县委召开常委会，决定对您进行平反。”又从黑色的提包里，拿出平反通知书，双手郑重交给章学之。章学之接过，仔细地看着，突然仰起头，对着蓝天，一阵狂笑，嘴里不停地喊着：“平反了，平反了！”他疯了。因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加上其他疾病，一个月后，章先生便离开了人世，再也没有登上心爱的讲台。参加章先生追悼会的一位县领导透露，那天县里开完会，主持会议的领导特别交代：立即派人通知章先生，蒙冤了这么多年，这一天来得太不容易。谁知好事没办好，实在遗憾。春牛想起二叔的诸多好处，痛哭失声。
　　最近的几年，春牛越来越感到困惑。土家肥不用，用的全是化肥。庄稼上一遍一遍地喷洒着农药，害虫是越打越多；草也不用拔和除了，全用灭草剂。种地真的不累了，农机具样样齐全。小儿子福海开着拖拉机、播种机、旋耕机轻轻松松就把二十几亩地种了。福海也要用灭草剂，春牛不让，说：“全都机械化了，人不是一点儿都没用了？还是爹自己锄吧。”春牛依然用先人用了几千年的铁锄锄地，成了平原大地上的一道风景。村小学人到中年的语文老师长明看到了，为此还写了一首诗：“你从《诗经》走来，带着农耕文明的芳香——”居然发表在市报的百泉副刊上。种地省事了，劳动力剩余了。正在锄地的春牛，立起身来，看到又一拨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向外走去，是打工哩。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春牛寻思：“将来这地谁种呢？以后人吃啥。土地啥时候都应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粮食比黄金都要珍贵，黄金不能当饭吃。”饭桌上，福海听到爹的一番高论说：“爹，你这是老黄历了，现如今，只要口袋里有钱，啥都可以买着吃，超市里应有尽有，对吧？”说完，撂下碗筷，就去做自己的生意去了。福海两口子每天开着拖拉机，走村串户收购粮食，而后，再将粮食卖给大运河畔的一家南方人开的食品加工厂。春牛问儿子收入如何，福海回答：“每天就是再不挣，也挣它一张伟人头，比土里刨是强多了。光靠几亩地，儿子家的几口人就要喝西北风。”春牛很不满意他的理论，眼睛一瞪说：“你这活动，当年在生产队，大集体那会儿，叫投机倒把。不仅受批判，没收所得，还要进行劳改。”福地一笑说：“现在叫搞活经济，市场流通，跟着市场转，政府不仅不禁止，还给予鼓励。”春牛的老理，驳不过新理，心里一烦，摆摆手说：“去，去，去，去你的吧！你走你的阳光道，爹走爹的独木桥。老子给你锄地保你小子有粮吃。” 　　暑天的一个上午，太阳像个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枝头拼命地叫着。村外的田野上，各种各样的农作物争相拔高成长。棉花是最难管理的经济作物，不仅要打杈，一棵棵去掉上面多余的枝叶，还要喷洒农药，消灭各种各样的害虫。因为遍使农药一扫光的缘故，到处散发着呛人的味道。春牛家的棉花田不多，就一亩多地。儿子福海没空管理，就没多种棉花。福海打过几次农药，别的害虫基本被消灭，可棉铃虫残留不少，这种胖胖的小虫子生命力极强。春牛就一棵一棵地找，一个一个地消灭。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停在地头，骑车人说：“大爷，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地里干活，别给两个哥哥丢人了。”春牛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在乡政府任副乡长的本家侄子志明，嘿嘿一笑说：“干活丢啥人啊！俺这是锻炼身体，你看我，今年都快八十了，耳不聋，眼不花。”志明问：“你老不在省城福地哥那里住着享福，还回来干啥？”春牛摆摆手说：“俺一去，你那嫂子就给炖了一锅骨头吃，对老人太不恭敬，还住个啥？”志明大笑着说：“错了，错了，大爷。那叫排骨，城里人都喜欢吃排骨，排骨比瘦肉的价格还高。”春牛不解地问：“城里人怎这样不知道过日子呢？”志明还给春牛带来一个好消息：“从下半年起，咱县作为试点县，将取消农业税，种地不再纳粮，还要按亩数给予种地补贴。”春牛怕是听错了，疑惑地说：“你小子讲个啥？再给大爷讲一遍。”志明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春牛问：“这是真的？世界上有这等好事？种地纳粮，天经地义，都几千年了。”志明说：“大爷，不会错，红头文件都发了，千真万确。”
　　村西农场的上百亩土地，全部围了起来，盖起了整齐的厂房，竖起了高高的烟筒，是乡里招商引资建起的一个叫旭日升的钢铁厂。厂长是当年村农会主席德林的孙子石头。这石头也是他们这一辈的能人，走南闯北十几年，受尽千辛万苦，赚了个盆满钵满，揣着赚来的票子说：“自己富不算富，俺要回报家乡，在家乡建厂。一来可解决乡亲们的就业问题，带领大家共同致富；二来可为县里多交利税。两全其美。何不快哉！”村里人有愿意到钢厂上班的，石头是来者不拒。烟筒冒起了黑烟，运材料的汽车和拉成品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好不热闹。石头真是没忘本，给村里的所有街道铺上了水泥路面，安上了路灯，还给村小学盖起了宽敞明亮的教学楼。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逢生日，石头都送上一张百元大钞，作为生日礼物。春牛的生日是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一天，一大早，石头就来了，春风满面地说：“春牛爷爷，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春牛满脸幸福地说：“孙子，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想着我们这些老家伙。”春牛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爷爷走得太早了，没赶上好时候，受了一辈子的苦，没享过一天的福。德林哥要是还活着多好，也享享福。”石头说：“我要让全村人都富起来，不再受苦。”春牛问：“孙子，能够日进斗金？”石头笑着回答：“托爷爷的福，效益确实不错。”春牛一挑大拇指道：“可比爷爷我会赚钱。”
　　年关到了，财大气粗的石头早就定好了梨园春豫剧团的戏。正月里，村子里响起了多年不见的管弦之音。小学校南面，坐西朝东的戏台前，摆下一长溜桌子、凳子，为贵宾席，坐着从县里和乡里来的领导们。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之后，县长登台讲话。白净脸，戴副眼镜，说话文绉绉的，邻村人。春牛认得他爹，地头碰地头，见了面常在一起拉呱。县长说：“乡亲们，过年好！刚刚过去的一年，县财政实现了翻一番的历史性跨越，旭日升钢铁厂立下了汗马功劳。衷心祝愿旭日升钢铁厂在新的一年里，像初升的红日一样，风风火火闯九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石头带头鼓掌，并登台讲话道：“尊敬的各位领导、父老乡亲们，俺石头是喝家乡水长大的，深深地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村里当年穷，穷得咱们抬不起头。俺石头闯荡这么多年，得出一个理，要想别人看得起，口袋里必须有钱。本人回乡办厂，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村里每一个人的口袋都鼓起来，有尊严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石头的话引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石头不亏待员工，待遇比市里的企业要高。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从天南地北赶了回来，进了旭日升钢铁厂，不仅就了业，还实现了和家人团聚。省农民报的记者前来采访，大发感慨，连夜奋笔疾书，写了一篇《旭日升迎来村庄新活力》的文章。盛赞石头这位农民企业家，为九九、三八、六六部队组成的乡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几年间，村里的大多数人家，装上了电话，用上了手机，盖起了二层别墅，开上了轿车，这一切的变化都要从石头说起。有人用“吃水不忘挖井人”，来感激石头的功德。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一封封举报材料，寄到了省、市、县的环保部门，将旭日升钢铁厂，这家黄土地上的明星企业，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状告石头，只顾眼前，不顾长远，赚黑心钱，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使天空不再蔚蓝，黄土地变成了黑土地，甘甜的地下水变了味道。长此下去，不仅当代人不能好好生活，子孙后代何去何从？石头刹那间变成了千古罪人。县环保局长得胖胖的王局长，来旭日升钢铁厂调查处理此事。石头并不惧怕，企业是交足了环境保护费的，和环保局的人很熟。在旭日升钢铁厂，环保局一行八人，对粉尘、水样进行了抽样检查。中午，在石头的引导下，一行人前往小马河畔的蓝天大饭店就餐。村民将环保局王局团团围住，指着天空，指着大地，让他给个说法。王局表态说：“先说粉尘，粉尘有，但危害没有说的那么大，老师写粉笔字也有粉尘，你能让老师不写字；再说土质问题，黄土变黑土，不一定不是好事。东北就是黑土地，那叫肥沃；最后说水质，红豆不仅让水变成红色，还让水变得味美可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叫嚣着说“王局长胡说八道”，弄得场面极其尴尬。
　　石头想不开，酒桌上越说越气。王局长他们几个人一边劝酒，一边开导他，作为县里的明星企业，纳税大户，上面给顶着，几个小小刁民，翻不了天，不用怕。石头借酒浇愁，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着，喝得酩町大醉，不省人事。晚上，石头摇摇晃晃，走到位于村中央的村委会办公室，打开高音喇叭开骂：“哪个王八羔子，俺石头让你吃饱喝足，让你口袋里鼓鼓的，让你住上楼，让你开上私家车。你是闲着没事，背后捅刀子。吃着肉，骂着娘，忘恩负义的家伙。”骂完，从村部出来，石头气哼哼地走在大街上。小蚊子嗡嗡直叫，在头上飞来飞去，冷不丁来上一口，又痒又痛。石头碰上正在纳凉的春牛，春牛递给他一个小板凳，石头坐下便说：“春牛爷，你给孙子评评理，这叫啥世道，黑白不分，忠奸不明。俺石头没觉得干啥坏事，我要是在外面干，挣钱比现在还要多。俺石头到底图个啥？”春牛沉吟片刻说：“孙子，要说你坏，村里没几个人相信。俺是看着你长大的，可以做个证明。这几年，你确确实实做了不少好事，这是第一位的，但是也不能否认，经济是突飞猛进了，可把村里的环境搞糟了。老祖宗早就告诉我们，天、地、人要和谐相处。你呀！违背了天理。告你的人也没啥错。”石头问：“那我现在该咋办？”春牛回答：“还咋办，让烟筒不再冒黑烟，外流的不再是黑水。否则，咱这村子真的就毁在你的手里了，后世的人们将流落他乡。”石头哆嗦了一下说：“要改，就要把钢铁厂的家底翻个底朝天，难呀！”春牛坚决地说：“自古我燕赵大地多慷慨悲歌，壮士断腕，这一步必须走。”一阵凉风吹来，石头低下了头。 　　石头从省钢铁学院高薪聘请了一位老教授，给他的企业治污出谋划策。老教授戴副眼镜，白净面皮，说话温和，仔细检查了钢铁厂的各个生产环节，一一提出了整改意见。石头对老教授言听计从，按其要求淘汰了落后工艺，安装了治污设施。旭日升钢铁厂实现了产品更新换代，结束了浓烟滚滚、污水横流的日子。春牛领着几位老人来钢铁厂参观，只见绿树成荫，鲜花遍地，俨然一个大大的花园。厂区的东南角，高悬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隶书写着两个大字“鹿苑”，几只活蹦乱跳的梅花鹿跑来跑去。春牛指着鹿，嘿嘿笑着说：“这个石头，点子真不少。”
　　进入腊月天，瑞雪飘来，集市上不时响起鞭炮的声音。“爷爷，您好！”一声甜甜的呼唤声传来，春牛抬起头，一看是上级派来的大学生村官春燕，便放下扫雪工具，将春燕让进屋。春燕递给他一张宣传单，告诉他说：“咱村的土地，要在自愿的基础上实行流转。”春牛问：“闺女，你给俺说一说，啥个叫流转？”春燕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说：“爷爷，这个土地流转嘛，就是把土地交给种田大户种。”春牛道：“这个大户不就成了解放前的地主了？真应了那句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道轮回，地主重新回来了，这行不通，本人不愿意流转。”春燕摆摆手解释说：“老人家，怎么能和地主连到一块呢？地主是剥削劳动人民，属不劳而获。而种田大户承包土地，不是白种，每年按亩付流转费，咱村初步定的是一亩一千元。大户靠自己的劳动，凭本事吃饭，跟剥削不沾一点儿边。”春牛点点头说：“闺女，俺明白了。爷爷今年八十八。民谚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到。啥都经过，啥都见过。毛主席实行耕者有其田，天翻地覆新社会。邓大人分田到户搞承包，让乡亲们致了富。土地啊！土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种了一辈子的地，俺对土地深情依旧。如果不干农活，过《红楼梦》大观园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身体反而受不了。”春燕提议说：“爷爷，你要不愿歇着，也可以给大户们打工，挣工钱。”春牛连连摇摇头说：“打工，打工，又变成当年的长工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爷爷也想当一回种田大户。闺女，你看行不行？”春燕一拍手说：“行，当然行。不过要经过乡里的考核认证，拿上资格证书，再参加公开竞标。”春牛叹息一声说：“爷爷俺虽也识字，但怎能竞争过如今的年轻人呢？年轻就是资本啊！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是毛主席老人家说的。时光要是能倒流几十年多好，俺定要争他一回。”
　　晚上吃饭时，春牛把土地流转的事说给儿子福海。福海夹了一口菜说：“爹，你的新闻太落后了，土地流转在外地早就开始了，种粮大户有种几百亩的，也有种几千亩的。咱们这地方才刚刚拉开序幕。”春牛说：“大势所趋，种的地多，才能适应大机具作业。不像当年用牲口耕作，地块小吃得开。儿子，咱家农机也齐全，你小子不妨试一试。”福海回答说：“咱俩想到一块了，其实我早就开始准备了。”一指床头放着的一本本书说：“那里面有农业机械方面的书，也有农业技术方面的书。我看了不少，明天就去报名，参加统一考试。”看着福海充满自信的样子，春牛高兴地喝了一杯泥坑酒说：“好！像你爹的儿子。你要成了，爹就给你这个新兴地主，当长工。”
　　作者简介：张更申，郑州铁路局安阳车站职工。1969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内丘县，自幼受祖父——一位教书先生影响，喜欢文学。上世纪80年代末参加铁路工作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报《汽笛》副刊，遂成为我的良师益友，受之启发，写作不辍，屡败屡战，至今已发表散文、游记、小小说等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