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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婚礼上能接到新娘抛出来的鲜花，那一定是运气爆棚。可如果是在大街上，忽然被冰淇凌砸中，那简直是世纪无敌倒霉。尚嘉就遭遇了这么一遭，他好端端地在大街上走着，只觉得脑袋被东西砸到，冰冷的触感蔓延开来，再用手去一摸，满手黏糊糊的冰淇淋。
一转身，就发现了罪魁祸首温芸。此时的温芸，哪有功夫管扔错的冰激凌，她已把鞋子脱下往尚嘉的方向再次瞄准。他这才注意到，温芸的目标是刚才从他身边跑过的一个可疑分子。
只听“啪”的一声，高跟鞋精准地砸中可疑分子，只是那人被砸了还硬撑着继续跑。尚嘉顾不得脑袋上还沾着冰淇凌渍，急速跑上前用脚一踹，将那可疑分子踹倒在地，上前抢过他护在胸口的手提包。
只不过手提包的失主并不是用冰淇凌和高跟鞋当武器的温芸，而是一分钟后，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大妈。她跑过来的时候，说话已不太利索了：“兔崽子，竟然抢我的东西！”
温芸被大妈几番感谢后，功成身退。不过，要离开的她被人生拉硬拽到了路边，正是帮她擒贼的尚嘉。
“好人好事做完了，咱们的账来清算一下。”尚嘉手里还拿着刚才那半截冰淇凌，“说吧，怎么办？”
“我这样做是为了抓小偷，不小心砸错了，对不起。”温芸吐吐舌头，刚才还彪悍无比的女汉子，瞬间变成了撒娇模样，“大哥你大人有大量，这点小事就别计较了。”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那半截冰淇凌已经落在了她的衣服上。浅绿色的冰激凌化成液体，浸湿了她的衣裳。
“你有病啊？”她像小兽般怒吼，“这是我新买的衣服。”
“刚才你乱扔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毁了别人心爱的东西？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长点记性，就算逞英雄，你也得做个不伤及无辜的女侠。”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扯平了。”
最要命的是，尚嘉还无耻地做了个鬼脸。温芸被突如其来的冰淇凌搞得够蒙了，还被他训斥一顿，实在叫人生气。“你……你……”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言半语。
尚嘉瞅着她，像看戏一般，最后还说了一句：“姑娘，你戏演得挺足的。”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温芸的肺都快气炸了，但她只能干跺脚。毕竟的确是她有错在先。
这次她擒拿小偷的消息，不知被哪个好事的路人放到网络上宣传，一时间在微博上炸开了，纷纷赞她是校园侠女。但那张配图实在凄凄惨惨戚戚，正是她胸口满是冰淇凌污渍的时候。
温芸原本对尚嘉的恨意并不明显，可是她的见义勇为事迹一而再地被提起，图片也总是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曾经碰到过这么个冤家。
遇见这种人，只能生闷气，温芸心想，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
俗话说，冤家路窄，一不小心又遇上了。只是这次，比上次的相遇还要狼狈N倍。
那天傍晚，她路过护城河，河面上被晚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慢慢欣赏城市的晚霞。
也正是那时候，原来玩得很欢脱的两个小孩忽然起了争执，两人在推搡中双双落入水中。扑通扑通两声，刚好发生在温芸眼前。
温芸跑过去的时候，看到俩孩子在水里挣扎着，她当即跳了下去。只是她还没游几步，冰冷的河水就令她抽了筋。她在水里失去了平衡，呛了好几口水，不仅没有把孩子救上来，连她自己也需要被人救，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她在水中挣扎着，眼看就要撑不住了。隐约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等到她被人拖拽上岸的时候，才发现，居然就是那个冰淇凌冤家。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在这儿？”
“这种时候不应该说谢谢吗？”尚嘉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是应该感谢，可总感觉心里有点别扭。她偷瞄了一眼不远处，落水的两个孩子已经被其他热心人士救上了岸，她才缓了一口气。眼前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竟然叫得出她的名字，她有点警惕地又问了他一遍：“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上了那么久的网络热搜，能不认识吗？”说话间，他已经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有些透明了，赶紧拢紧外套。是啊，她脑海又飘过自己那张窘迫的图片。
这人生际遇啊，也真是奇妙，上次还是针锋相对的冤家，这次她就欠了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她感谢的话刚想说出口，就被尚嘉堵了回去：“说你单纯好，还是单蠢好呢？上次帮人抓小偷，这次又下水救小孩……还搞这么大的乌龙，没有救人的能耐就不要随便出手！”
“我以前水性一直很好的……这次纯粹是意外。”温芸想辩解。
“你当你自己是菩萨，普度众生啊？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吧。”
温芸还想说什么，最终只选择了沉默。她不是想逞英雄，也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情怀，她救人，只不过是不想看到生命从眼前消逝，她痛恨死亡。
“不管你想做什么，你要知道，你首先是一个人，你有血有肉，不是钢铁之躯。”他又补了一句。温芸愣在那儿，她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有人对她这么说过。
尚嘉走的时候，温芸开口问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她想找机会谢谢他，也顺便把弄脏的衣服还给他。但尚嘉留给她的只有潇洒的背影，还有一句：“有缘再见。”
后来，温芸总是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尚嘉的身影。她隐隐觉得，她跟尚嘉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关联，或许以前认识，又或许她对尚嘉起了别的心思，总之就是对这个出现过两次的男生，她念念不忘了。
只是她寻觅良久，也毫无所获，以至于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两次事情是不是真实发生过，又或许只是太过真实的两场梦。
就在温芸差不多忘记尚嘉长什么样子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那是个大雨如瀑的夜晚，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不时会有新闻说哪个地方建筑塌方，哪个地方因暴雨发生车祸，还有路人被困在暴雨中无法归家的各种消息。
温芸开着她那辆SMART穿梭在夜幕里，免费将那些无法归家的人送回家。听说火车站有大量滞留的人群，需要更多车子过去疏散人群，她就去了那里。 只是温芸没想到，在那一大群人里面，最终坐上她车子的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尚嘉。尚嘉看到她同样诧异：“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开爱心车？”他的言语里全是不可置信，“这也太危险了。”
“要是不出来开车我也碰不见你，这就叫缘分。”温芸会这么回答完全是因为想起了他上次说的那句有缘再见，“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尚嘉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温芸听了之后不免有些失望，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名字，她所以为的关联或许只是自己的猜测。
尚嘉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轻松的神色：“你这爱心车打算开到几点？送完我还要去送别人吗？”
温芸瞅了一眼时间，才十点钟，她打算开到十二点，便如实相告。结果换来尚嘉一声惊呼：“你疯了，这种暴雨天气连一般的老司机都不敢开，你还打算开那么久？”
温芸轻松地点了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好事。”
见温芸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尚嘉强烈要求由他来开车，剩下那两个小时的接送任务由他来完成，让温芸乖乖坐在副驾驶座上。
也是在那个时候，温芸感慨：“虽然我才知道你的名字，而且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但怎么感觉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呢。”
“要搭讪帅哥，请继续修炼，这么过时的搭讪亏你讲得出口。”尚嘉浇了她一头的冷水。温芸瘪瘪嘴，偷偷瞄了一眼尚嘉，也不知道是不是昏黄的路灯在作祟，尚嘉的侧脸显得特别好看。
送完最后一个乘客，已是凌晨。车厢里传来温芸均匀的呼吸声，她在副驾驶座上熟睡过去，他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她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他凑上前想替她掀开，就在这时她轻轻挪了下位置，与他只有咫尺距离。他不敢呼吸，生怕呼出的空气会惊扰到她的睡眠。
她以为他们只见了三次面，但他知道，不是的，在她不愿回忆的过往里，他曾经出现过很多次。
温芸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到天空微亮，他们还在车上。窗外暴雨已然停歇，而身边的尚嘉则半眯着眼睛，那深陷的黑眼圈足以证明他没有好好休息。
她打开包想拿手机看时间，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尚嘉睁开惺忪的双眼，揉了揉眼睛，迷离地看着她：“醒了？”
“这是哪儿？”
“我家楼下。本来想让你在我家住一晚，可是看你熟睡的样子，不忍心打扰。”
噢。温芸小声应了一声，心里有暖流淌过。
尚嘉邀请她上去坐一坐，待会儿一起吃早饭，温芸没有拒绝。
尚嘉的屋子里，四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偶作品，还有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欣赏着他的杰作，当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的时候，身后传来幽怨的声音：“别动，会弄坏的。”
温芸乖乖把手收回。
看着这些木偶，她心里闪过许多不明的思绪。其实，木偶对于温芸来说，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那些年，她被所有人孤立，被所有人唾弃的时候，有人送了她一个人形木偶：“想说话的时候，就跟它说话吧。”那个木偶只有简单的雕饰，方方的脑袋上，有上扬的唇角，还有弯弯的眉眼，但即便简单，它也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让人觉得开心的木偶。就算现在，她的床头柜依然放着那个陈旧的木偶。
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木偶，尘封在深处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一晃，日子已经过了八年。
“想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尚嘉的声音。
温芸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似乎只要遇见他，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些被她屏蔽的往事。
她凝视着他，许久，终于开口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你又来了，不是让你不要用这种老套的方式搭讪吗？”尚嘉斜睨了她一眼，“不会是对本少爷动了心吧？”
“去你的。”温芸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枕头，扔了过去。
其实，温芸总是奋不顾身地去做好事，是有缘由的，她是为了赎罪。
那是八年前，学校一起组织去参观古建筑。当时有一处建筑物正在修缮，旁边有护栏围着，也有警示牌禁止游客靠近。
可偏偏温芸喜欢正在修缮的那处屋子上精致的雕刻图案，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绕道走了进去。好友陆霜担心她走失，就跟在她身后。陆霜一直在身后催促，说这屋子还没修缮好，怕是有什么问题，让温芸赶紧离开。温芸不耐烦地说，那你自己先出去吧。
她断然没想到，就在话音落地的几秒钟之后，就出了意外。
她太过于专注，全然忘却了危险。忽然之间，她被猛地推开，头顶坠下一根横梁，刚好砸中来不及闪避的陆霜。陆霜伤势太重没能抢救回生命，她亲眼看着好友去世，又或者说，是她导致了这次悲剧的发生。
温芸心里满满都是愧疚，更不敢面对陆霜的父母。陆霜的葬礼上，她在远处徘徊着，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开。她到如今还记得陆霜妈妈看到她时，眼里深深的绝望。她以为阿姨会破口大骂或者动手打她，可是都没有，阿姨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她被彻骨的寒冷包围着，然而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给她温暖的小哥哥，他给她端了杯水。
“喝点吧。”他说。
那一杯温水像是天降甘霖，她一饮而尽。后来她每天在灵堂外守着的时候，小哥哥都会偷偷地塞给她温水和一些食物，他说：“陆霜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后来她也碰到过那个小哥哥，是在陆霜家附近。她一个人神神叨叨地说话，坐在她和陆霜谈心事时最爱坐的秋千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仿佛陆霜还在身边。
好几次小哥哥都撞见她，但他站得远远的，看她自言自语。温芸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奇怪，但是只有这样做她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也才能释放她压抑在心底的情绪。所幸，小哥哥从来都不戳穿她。
终于有一天，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小哥哥走近递给她一个木偶：“想说话的时候，就跟它说吧。”
所有人都排斥她，甚至把她当成怪物的时候，还有人愿意靠近她，给予她关怀。可以说，小哥哥是她在情绪崩溃之前，紧紧拉住的救命稻草。她接过木偶，泣不成声。 小哥哥还说，与其沉浸在悲伤中，不如去学会变成更好的人，变成像陆霜那样善良的人，那样做比你自怨自艾更有意义。
温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心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让陆霜失望，也不让小哥哥失望。
温芸只知道小哥哥是陆霜的邻居，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哥哥搬家以后更是杳无音讯。尚嘉出现以后，那些关于小哥哥的记忆，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她也曾幻想，如果尚嘉就是小哥哥，那该多好。但温芸知道这不可能，哪来那么多的凑巧。
八年后的暴雨夜，不仅让尚嘉闯进了她的生活，那些尘封的往事也一并闯进了她的生活。她连续做了几天的梦，她和陆霜嬉笑的往昔，以及关于小哥哥的一切，都鲜活地在梦里重复上演了一遍。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她能永驻梦中。
一直以来，温芸都是独来独往，不管身边出现任何人，她都会尝试驱赶，因为她不想再连累任何人，给别人带去厄运。
偏偏这个尚嘉，怎么赶都赶不走。
温芸好几次都故意吓唬他，跟她在一起的人都得倒霉。可尚嘉却一脸鄙夷地瞧着她：“一天到晚唱衰自己，你脑子有坑吗？”
尚嘉不仅不允许她唱衰自己，而且还给她罗列了十条注意事项：
不许在陷入危险的时候做好事；
不许在自己饿肚子的时候救济别人；
不许总为别人着想，偶尔也要为自己留些余地；
……
整整十条，都是关于她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应该注意的事项。要是遵守了这些，她根本没有机会出手去帮助别人。
“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这么多？”对于那十项注意事项，温芸抗议。她喜欢帮助人是她自己的事，谁都没有权利干涉。
“就凭我喜欢你，想要你更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不是永远都在为别人活，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尚嘉很认真地说。
温芸探出手掌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咱们才认识多久，说喜欢我，你不觉得搞笑吗？”温芸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你这个笑话真好笑。”
尚嘉紧蹙眉头，一言不发，轻轻地说了一句：“不，我喜欢了你很多年。”只可惜，他的声音轻不可闻，湮没在温芸的笑声中。
没错，尚嘉就是那个温芸记忆里的小哥哥。当年在灵堂初见她执着地在门口守灵的模样，他就发自心底地心疼她。后来，她持续上门拜访和道歉，近乎尘埃般的卑微讨好，她努力地想要弥补一切。
事实上，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温芸也不好过，她目睹好友的死亡，丝毫没有怨言并承受所有人的情绪发泄。他就那样默默注视着她，被她的执着和坚强打动，心里渐渐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他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仅仅是沉浸在苦痛和悲伤中，所以他才做了木偶，鼓起勇气去开导她。他多想亲自将她从泥潭里面拽出来，可是距离那之后没多久，他爸调岗去别的城市，他们一家都搬了家，他也就跟温芸断了联系。
只是当他后来再听闻温芸的消息时，她已经成为闻名遐迩的女侠。不管谁有难她都会挺身而出，俨然有着武侠小说里面侠女们的豪气风范。而且不管多危险，多难的事情，她一概不拒绝，在她的世界里似乎没有自我，永远都只有别人。
尚嘉想起自己曾经劝她要做个像陆霜那样善良的人，可他断然没想到她会走到另一个极端，甚至可以说善良过了头，丝毫不为自己考虑。
助人做好事，似乎成了她无法戒掉的瘾。
或许，温芸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有责任。
曾经的他，目睹过温芸最为狼狈的过去，他害怕一旦被她知晓他们曾有的交集，她会仓皇逃离，那他就没办法守护她了。所以才想要以新的身份靠近，一步步组了棋局，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她以为的巧遇，其实都有他的精心安排。第一次遇见的地方，是温芸每天需要往返的路程，他是故意守在那儿的。第二次护城河边，是温芸晚饭后会去散步的场所，每个傍晚他都在她身后，十米之远。甚至第三次，她开爱心车的消息也是他特意打探的，才会故意出现在火车站坐上她的车。
只是尚嘉怎么算，也算不到温芸会申请去西藏支教。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尚嘉的时候，尚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毕竟那个地方，就算是男生过去支教，都得换掉一层皮，何况是她一个柔弱女子。
“你到底想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是真的想做个名垂千古的女侠？”尚嘉是真的生气了。
温芸摇头，她说这次真的不是逞能，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
“我曾经有个朋友说，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西藏，但是她没来得及去就去世了，所以我想替她去一次。等这次回来，我就会好好生活，不再瞎折腾了。”
在梦里，温芸又听到陆霜银铃般的声音：芸芸，我们去西藏吧？去看雪山，看藏羚羊，还有纳木错……
她想去西藏，完成陆霜的遗愿，去看陆霜未能领略的风景。
她也决定，这次西藏支教回来以后，她就彻底与过去告别，尝试着像尚嘉所说的，为自己而活。
临走之前，她将木偶交给尚嘉保管。她说这次支教可能要持续一整年，她害怕房东去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会丢弃。
尚嘉接过木偶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这东西都这么旧了，你还这么宝贝啊？”
“嗯，是它陪我走过漫长的岁月，也教会我怎么笑面生活。要不是行李箱太小而它太重，我巴不得随身带着呢。”她戳了戳木偶的嘴，“本来想找到送我木偶的小哥哥说声谢谢，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大概早已忘记我了吧。”
“不会，当然不会。”他顺势回答。
她却哈哈大笑：“你又不是我的小哥哥，瞧你那认真回答的样子，太逗了。”
他微张着嘴，有些话差点脱口而出。却也只是差点，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承认自己是小哥哥，温芸会怎么看他，或许……再等等吧。
温芸去西藏的第二个月，尚嘉交接好手上的工作，前往西藏找温芸。前些年他错失陪伴在她身边的机会，之后的日子，他都想好好珍惜。 他的出现让温芸万分疑惑，可尚嘉只用一句话就解释了：“我说过喜欢你啊，所以要陪在你身边。”这次，温芸没再把这句话当成玩笑，愣愣地看着他，眼圈里有眼泪在打转。这些年她除了愧疚，不曾接触过别的感情，可在刚才，她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在西藏支教的日子，虽然有些苦，但亦可苦中作乐，温芸也渐渐从陆霜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畅想着结束支教之后的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支教第四个月的时候，温芸出了意外。
温芸为了保护当地的一个小孩坠崖受了重伤，尚嘉在急救室外着急踱步。这个傻瓜啊，还是会做这种事情。
他在病房里足足守了一个星期，每天就是在那儿坐上十几二十个小时，傻乎乎地盯着她。
一周后，她清醒过来，模糊地看见床头他疲倦的脸庞。他俩眼神对视好一会儿，她却说了一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就连死后逃生的她，仍旧还是担心着别人。尚嘉真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还有多少的对不起没说，还有多少的愧疚要补偿。
他不要她任何的对不起，他只要她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陪她住院的日子，尚嘉总是躲在角落里刻东西，温芸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在干吗？”温芸好奇地问。
“等你能下床走路了，我就把它给你看，是惊喜。”尚嘉把东西往背后藏了藏，尽量不让温芸看到。
也不知是温芸恢复能力强，还是她太想知道惊喜的背后藏着什么，在清醒半个月后，她居然能下床了。尽管还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但至少每天都在恢复，就是进步。
尚嘉当然没有食言，温芸讨要惊喜的时候，他拿出了经过再次雕琢的木偶。这次的木偶脸上有清晰的人脸，而那正是八年前尚嘉的少年模样。
温芸拿着木偶的手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他：“难道，你就是……”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千言万语却卡在了喉间，她的眼底有泪光闪烁，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尚嘉。尚嘉微微弯下腰，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额发，宠溺地说了句：傻姑娘。
尚嘉问她：这次劫后余生有没有什么感想。
温芸说：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开始做自己。
从前的温芸，生活在陆霜的阴影中，无法从愧疚的牢笼挣脱，拼命做好事帮助别人无非就是要一点点心理慰藉，纯粹自欺欺人。这次生死边缘徘徊以后，她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而且，她还想清楚了一件事，只有足够爱自己，才有勇气和能力去爱别人。
尚嘉笑话她，才住了几天病房，就把自己变成了哲学家。温芸随手将床头的病历递给他：“赶紧把我的名言警句记下来，以后等我出名了可以卖。”
尚嘉哈哈大笑，能贫嘴，能逗乐，看来温芸心里的创伤的确治愈了不少。
温芸回老家休养的那天，刚下飞机就看到一堆人在接机，都是她曾经帮助的对象，都对温芸说加油，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在人群中，温芸看到了令她惊诧不已的人。
陆霜的爸妈也在人群里，温柔地看着她。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选择往他们站着的方向走过去，与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在他们心里，早就原谅了温芸，甚至已将这个一直用善良在赎罪的女孩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只重复着一句话：“傻孩子，以后要多照顾自己。”温芸不住地点头。
尚嘉站在她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湿了眼眶。
温芸，你看，他们都爱着你呢。
温芸，你有多美好，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一转身，就发现了罪魁祸首温芸。此时的温芸，哪有功夫管扔错的冰激凌，她已把鞋子脱下往尚嘉的方向再次瞄准。他这才注意到，温芸的目标是刚才从他身边跑过的一个可疑分子。
只听“啪”的一声，高跟鞋精准地砸中可疑分子，只是那人被砸了还硬撑着继续跑。尚嘉顾不得脑袋上还沾着冰淇凌渍，急速跑上前用脚一踹，将那可疑分子踹倒在地，上前抢过他护在胸口的手提包。
只不过手提包的失主并不是用冰淇凌和高跟鞋当武器的温芸，而是一分钟后，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大妈。她跑过来的时候，说话已不太利索了：“兔崽子，竟然抢我的东西！”
温芸被大妈几番感谢后，功成身退。不过，要离开的她被人生拉硬拽到了路边，正是帮她擒贼的尚嘉。
“好人好事做完了，咱们的账来清算一下。”尚嘉手里还拿着刚才那半截冰淇凌，“说吧，怎么办？”
“我这样做是为了抓小偷，不小心砸错了，对不起。”温芸吐吐舌头，刚才还彪悍无比的女汉子，瞬间变成了撒娇模样，“大哥你大人有大量，这点小事就别计较了。”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那半截冰淇凌已经落在了她的衣服上。浅绿色的冰激凌化成液体，浸湿了她的衣裳。
“你有病啊？”她像小兽般怒吼，“这是我新买的衣服。”
“刚才你乱扔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毁了别人心爱的东西？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长点记性，就算逞英雄，你也得做个不伤及无辜的女侠。”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扯平了。”
最要命的是，尚嘉还无耻地做了个鬼脸。温芸被突如其来的冰淇凌搞得够蒙了，还被他训斥一顿，实在叫人生气。“你……你……”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言半语。
尚嘉瞅着她，像看戏一般，最后还说了一句：“姑娘，你戏演得挺足的。”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温芸的肺都快气炸了，但她只能干跺脚。毕竟的确是她有错在先。
这次她擒拿小偷的消息，不知被哪个好事的路人放到网络上宣传，一时间在微博上炸开了，纷纷赞她是校园侠女。但那张配图实在凄凄惨惨戚戚，正是她胸口满是冰淇凌污渍的时候。
温芸原本对尚嘉的恨意并不明显，可是她的见义勇为事迹一而再地被提起，图片也总是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曾经碰到过这么个冤家。
遇见这种人，只能生闷气，温芸心想，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
俗话说，冤家路窄，一不小心又遇上了。只是这次，比上次的相遇还要狼狈N倍。
那天傍晚，她路过护城河，河面上被晚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慢慢欣赏城市的晚霞。
也正是那时候，原来玩得很欢脱的两个小孩忽然起了争执，两人在推搡中双双落入水中。扑通扑通两声，刚好发生在温芸眼前。
温芸跑过去的时候，看到俩孩子在水里挣扎着，她当即跳了下去。只是她还没游几步，冰冷的河水就令她抽了筋。她在水里失去了平衡，呛了好几口水，不仅没有把孩子救上来，连她自己也需要被人救，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她在水中挣扎着，眼看就要撑不住了。隐约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等到她被人拖拽上岸的时候，才发现，居然就是那个冰淇凌冤家。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在这儿？”
“这种时候不应该说谢谢吗？”尚嘉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是应该感谢，可总感觉心里有点别扭。她偷瞄了一眼不远处，落水的两个孩子已经被其他热心人士救上了岸，她才缓了一口气。眼前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竟然叫得出她的名字，她有点警惕地又问了他一遍：“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上了那么久的网络热搜，能不认识吗？”说话间，他已经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有些透明了，赶紧拢紧外套。是啊，她脑海又飘过自己那张窘迫的图片。
这人生际遇啊，也真是奇妙，上次还是针锋相对的冤家，这次她就欠了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她感谢的话刚想说出口，就被尚嘉堵了回去：“说你单纯好，还是单蠢好呢？上次帮人抓小偷，这次又下水救小孩……还搞这么大的乌龙，没有救人的能耐就不要随便出手！”
“我以前水性一直很好的……这次纯粹是意外。”温芸想辩解。
“你当你自己是菩萨，普度众生啊？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吧。”
温芸还想说什么，最终只选择了沉默。她不是想逞英雄，也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情怀，她救人，只不过是不想看到生命从眼前消逝，她痛恨死亡。
“不管你想做什么，你要知道，你首先是一个人，你有血有肉，不是钢铁之躯。”他又补了一句。温芸愣在那儿，她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有人对她这么说过。
尚嘉走的时候，温芸开口问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她想找机会谢谢他，也顺便把弄脏的衣服还给他。但尚嘉留给她的只有潇洒的背影，还有一句：“有缘再见。”
后来，温芸总是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尚嘉的身影。她隐隐觉得，她跟尚嘉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关联，或许以前认识，又或许她对尚嘉起了别的心思，总之就是对这个出现过两次的男生，她念念不忘了。
只是她寻觅良久，也毫无所获，以至于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两次事情是不是真实发生过，又或许只是太过真实的两场梦。
就在温芸差不多忘记尚嘉长什么样子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那是个大雨如瀑的夜晚，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不时会有新闻说哪个地方建筑塌方，哪个地方因暴雨发生车祸，还有路人被困在暴雨中无法归家的各种消息。
温芸开着她那辆SMART穿梭在夜幕里，免费将那些无法归家的人送回家。听说火车站有大量滞留的人群，需要更多车子过去疏散人群，她就去了那里。 只是温芸没想到，在那一大群人里面，最终坐上她车子的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尚嘉。尚嘉看到她同样诧异：“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开爱心车？”他的言语里全是不可置信，“这也太危险了。”
“要是不出来开车我也碰不见你，这就叫缘分。”温芸会这么回答完全是因为想起了他上次说的那句有缘再见，“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尚嘉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温芸听了之后不免有些失望，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名字，她所以为的关联或许只是自己的猜测。
尚嘉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轻松的神色：“你这爱心车打算开到几点？送完我还要去送别人吗？”
温芸瞅了一眼时间，才十点钟，她打算开到十二点，便如实相告。结果换来尚嘉一声惊呼：“你疯了，这种暴雨天气连一般的老司机都不敢开，你还打算开那么久？”
温芸轻松地点了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好事。”
见温芸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尚嘉强烈要求由他来开车，剩下那两个小时的接送任务由他来完成，让温芸乖乖坐在副驾驶座上。
也是在那个时候，温芸感慨：“虽然我才知道你的名字，而且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但怎么感觉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呢。”
“要搭讪帅哥，请继续修炼，这么过时的搭讪亏你讲得出口。”尚嘉浇了她一头的冷水。温芸瘪瘪嘴，偷偷瞄了一眼尚嘉，也不知道是不是昏黄的路灯在作祟，尚嘉的侧脸显得特别好看。
送完最后一个乘客，已是凌晨。车厢里传来温芸均匀的呼吸声，她在副驾驶座上熟睡过去，他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她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他凑上前想替她掀开，就在这时她轻轻挪了下位置，与他只有咫尺距离。他不敢呼吸，生怕呼出的空气会惊扰到她的睡眠。
她以为他们只见了三次面，但他知道，不是的，在她不愿回忆的过往里，他曾经出现过很多次。
温芸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到天空微亮，他们还在车上。窗外暴雨已然停歇，而身边的尚嘉则半眯着眼睛，那深陷的黑眼圈足以证明他没有好好休息。
她打开包想拿手机看时间，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尚嘉睁开惺忪的双眼，揉了揉眼睛，迷离地看着她：“醒了？”
“这是哪儿？”
“我家楼下。本来想让你在我家住一晚，可是看你熟睡的样子，不忍心打扰。”
噢。温芸小声应了一声，心里有暖流淌过。
尚嘉邀请她上去坐一坐，待会儿一起吃早饭，温芸没有拒绝。
尚嘉的屋子里，四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偶作品，还有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欣赏着他的杰作，当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的时候，身后传来幽怨的声音：“别动，会弄坏的。”
温芸乖乖把手收回。
看着这些木偶，她心里闪过许多不明的思绪。其实，木偶对于温芸来说，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那些年，她被所有人孤立，被所有人唾弃的时候，有人送了她一个人形木偶：“想说话的时候，就跟它说话吧。”那个木偶只有简单的雕饰，方方的脑袋上，有上扬的唇角，还有弯弯的眉眼，但即便简单，它也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让人觉得开心的木偶。就算现在，她的床头柜依然放着那个陈旧的木偶。
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木偶，尘封在深处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一晃，日子已经过了八年。
“想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尚嘉的声音。
温芸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似乎只要遇见他，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些被她屏蔽的往事。
她凝视着他，许久，终于开口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你又来了，不是让你不要用这种老套的方式搭讪吗？”尚嘉斜睨了她一眼，“不会是对本少爷动了心吧？”
“去你的。”温芸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枕头，扔了过去。
其实，温芸总是奋不顾身地去做好事，是有缘由的，她是为了赎罪。
那是八年前，学校一起组织去参观古建筑。当时有一处建筑物正在修缮，旁边有护栏围着，也有警示牌禁止游客靠近。
可偏偏温芸喜欢正在修缮的那处屋子上精致的雕刻图案，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绕道走了进去。好友陆霜担心她走失，就跟在她身后。陆霜一直在身后催促，说这屋子还没修缮好，怕是有什么问题，让温芸赶紧离开。温芸不耐烦地说，那你自己先出去吧。
她断然没想到，就在话音落地的几秒钟之后，就出了意外。
她太过于专注，全然忘却了危险。忽然之间，她被猛地推开，头顶坠下一根横梁，刚好砸中来不及闪避的陆霜。陆霜伤势太重没能抢救回生命，她亲眼看着好友去世，又或者说，是她导致了这次悲剧的发生。
温芸心里满满都是愧疚，更不敢面对陆霜的父母。陆霜的葬礼上，她在远处徘徊着，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开。她到如今还记得陆霜妈妈看到她时，眼里深深的绝望。她以为阿姨会破口大骂或者动手打她，可是都没有，阿姨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她被彻骨的寒冷包围着，然而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给她温暖的小哥哥，他给她端了杯水。
“喝点吧。”他说。
那一杯温水像是天降甘霖，她一饮而尽。后来她每天在灵堂外守着的时候，小哥哥都会偷偷地塞给她温水和一些食物，他说：“陆霜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后来她也碰到过那个小哥哥，是在陆霜家附近。她一个人神神叨叨地说话，坐在她和陆霜谈心事时最爱坐的秋千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仿佛陆霜还在身边。
好几次小哥哥都撞见她，但他站得远远的，看她自言自语。温芸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奇怪，但是只有这样做她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也才能释放她压抑在心底的情绪。所幸，小哥哥从来都不戳穿她。
终于有一天，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小哥哥走近递给她一个木偶：“想说话的时候，就跟它说吧。”
所有人都排斥她，甚至把她当成怪物的时候，还有人愿意靠近她，给予她关怀。可以说，小哥哥是她在情绪崩溃之前，紧紧拉住的救命稻草。她接过木偶，泣不成声。 小哥哥还说，与其沉浸在悲伤中，不如去学会变成更好的人，变成像陆霜那样善良的人，那样做比你自怨自艾更有意义。
温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心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让陆霜失望，也不让小哥哥失望。
温芸只知道小哥哥是陆霜的邻居，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哥哥搬家以后更是杳无音讯。尚嘉出现以后，那些关于小哥哥的记忆，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她也曾幻想，如果尚嘉就是小哥哥，那该多好。但温芸知道这不可能，哪来那么多的凑巧。
八年后的暴雨夜，不仅让尚嘉闯进了她的生活，那些尘封的往事也一并闯进了她的生活。她连续做了几天的梦，她和陆霜嬉笑的往昔，以及关于小哥哥的一切，都鲜活地在梦里重复上演了一遍。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她能永驻梦中。
一直以来，温芸都是独来独往，不管身边出现任何人，她都会尝试驱赶，因为她不想再连累任何人，给别人带去厄运。
偏偏这个尚嘉，怎么赶都赶不走。
温芸好几次都故意吓唬他，跟她在一起的人都得倒霉。可尚嘉却一脸鄙夷地瞧着她：“一天到晚唱衰自己，你脑子有坑吗？”
尚嘉不仅不允许她唱衰自己，而且还给她罗列了十条注意事项：
不许在陷入危险的时候做好事；
不许在自己饿肚子的时候救济别人；
不许总为别人着想，偶尔也要为自己留些余地；
……
整整十条，都是关于她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应该注意的事项。要是遵守了这些，她根本没有机会出手去帮助别人。
“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这么多？”对于那十项注意事项，温芸抗议。她喜欢帮助人是她自己的事，谁都没有权利干涉。
“就凭我喜欢你，想要你更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不是永远都在为别人活，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尚嘉很认真地说。
温芸探出手掌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咱们才认识多久，说喜欢我，你不觉得搞笑吗？”温芸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你这个笑话真好笑。”
尚嘉紧蹙眉头，一言不发，轻轻地说了一句：“不，我喜欢了你很多年。”只可惜，他的声音轻不可闻，湮没在温芸的笑声中。
没错，尚嘉就是那个温芸记忆里的小哥哥。当年在灵堂初见她执着地在门口守灵的模样，他就发自心底地心疼她。后来，她持续上门拜访和道歉，近乎尘埃般的卑微讨好，她努力地想要弥补一切。
事实上，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温芸也不好过，她目睹好友的死亡，丝毫没有怨言并承受所有人的情绪发泄。他就那样默默注视着她，被她的执着和坚强打动，心里渐渐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他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仅仅是沉浸在苦痛和悲伤中，所以他才做了木偶，鼓起勇气去开导她。他多想亲自将她从泥潭里面拽出来，可是距离那之后没多久，他爸调岗去别的城市，他们一家都搬了家，他也就跟温芸断了联系。
只是当他后来再听闻温芸的消息时，她已经成为闻名遐迩的女侠。不管谁有难她都会挺身而出，俨然有着武侠小说里面侠女们的豪气风范。而且不管多危险，多难的事情，她一概不拒绝，在她的世界里似乎没有自我，永远都只有别人。
尚嘉想起自己曾经劝她要做个像陆霜那样善良的人，可他断然没想到她会走到另一个极端，甚至可以说善良过了头，丝毫不为自己考虑。
助人做好事，似乎成了她无法戒掉的瘾。
或许，温芸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有责任。
曾经的他，目睹过温芸最为狼狈的过去，他害怕一旦被她知晓他们曾有的交集，她会仓皇逃离，那他就没办法守护她了。所以才想要以新的身份靠近，一步步组了棋局，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她以为的巧遇，其实都有他的精心安排。第一次遇见的地方，是温芸每天需要往返的路程，他是故意守在那儿的。第二次护城河边，是温芸晚饭后会去散步的场所，每个傍晚他都在她身后，十米之远。甚至第三次，她开爱心车的消息也是他特意打探的，才会故意出现在火车站坐上她的车。
只是尚嘉怎么算，也算不到温芸会申请去西藏支教。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尚嘉的时候，尚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毕竟那个地方，就算是男生过去支教，都得换掉一层皮，何况是她一个柔弱女子。
“你到底想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是真的想做个名垂千古的女侠？”尚嘉是真的生气了。
温芸摇头，她说这次真的不是逞能，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
“我曾经有个朋友说，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西藏，但是她没来得及去就去世了，所以我想替她去一次。等这次回来，我就会好好生活，不再瞎折腾了。”
在梦里，温芸又听到陆霜银铃般的声音：芸芸，我们去西藏吧？去看雪山，看藏羚羊，还有纳木错……
她想去西藏，完成陆霜的遗愿，去看陆霜未能领略的风景。
她也决定，这次西藏支教回来以后，她就彻底与过去告别，尝试着像尚嘉所说的，为自己而活。
临走之前，她将木偶交给尚嘉保管。她说这次支教可能要持续一整年，她害怕房东去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会丢弃。
尚嘉接过木偶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这东西都这么旧了，你还这么宝贝啊？”
“嗯，是它陪我走过漫长的岁月，也教会我怎么笑面生活。要不是行李箱太小而它太重，我巴不得随身带着呢。”她戳了戳木偶的嘴，“本来想找到送我木偶的小哥哥说声谢谢，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大概早已忘记我了吧。”
“不会，当然不会。”他顺势回答。
她却哈哈大笑：“你又不是我的小哥哥，瞧你那认真回答的样子，太逗了。”
他微张着嘴，有些话差点脱口而出。却也只是差点，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承认自己是小哥哥，温芸会怎么看他，或许……再等等吧。
温芸去西藏的第二个月，尚嘉交接好手上的工作，前往西藏找温芸。前些年他错失陪伴在她身边的机会，之后的日子，他都想好好珍惜。 他的出现让温芸万分疑惑，可尚嘉只用一句话就解释了：“我说过喜欢你啊，所以要陪在你身边。”这次，温芸没再把这句话当成玩笑，愣愣地看着他，眼圈里有眼泪在打转。这些年她除了愧疚，不曾接触过别的感情，可在刚才，她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在西藏支教的日子，虽然有些苦，但亦可苦中作乐，温芸也渐渐从陆霜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畅想着结束支教之后的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支教第四个月的时候，温芸出了意外。
温芸为了保护当地的一个小孩坠崖受了重伤，尚嘉在急救室外着急踱步。这个傻瓜啊，还是会做这种事情。
他在病房里足足守了一个星期，每天就是在那儿坐上十几二十个小时，傻乎乎地盯着她。
一周后，她清醒过来，模糊地看见床头他疲倦的脸庞。他俩眼神对视好一会儿，她却说了一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就连死后逃生的她，仍旧还是担心着别人。尚嘉真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还有多少的对不起没说，还有多少的愧疚要补偿。
他不要她任何的对不起，他只要她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陪她住院的日子，尚嘉总是躲在角落里刻东西，温芸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在干吗？”温芸好奇地问。
“等你能下床走路了，我就把它给你看，是惊喜。”尚嘉把东西往背后藏了藏，尽量不让温芸看到。
也不知是温芸恢复能力强，还是她太想知道惊喜的背后藏着什么，在清醒半个月后，她居然能下床了。尽管还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但至少每天都在恢复，就是进步。
尚嘉当然没有食言，温芸讨要惊喜的时候，他拿出了经过再次雕琢的木偶。这次的木偶脸上有清晰的人脸，而那正是八年前尚嘉的少年模样。
温芸拿着木偶的手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他：“难道，你就是……”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千言万语却卡在了喉间，她的眼底有泪光闪烁，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尚嘉。尚嘉微微弯下腰，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额发，宠溺地说了句：傻姑娘。
尚嘉问她：这次劫后余生有没有什么感想。
温芸说：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开始做自己。
从前的温芸，生活在陆霜的阴影中，无法从愧疚的牢笼挣脱，拼命做好事帮助别人无非就是要一点点心理慰藉，纯粹自欺欺人。这次生死边缘徘徊以后，她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而且，她还想清楚了一件事，只有足够爱自己，才有勇气和能力去爱别人。
尚嘉笑话她，才住了几天病房，就把自己变成了哲学家。温芸随手将床头的病历递给他：“赶紧把我的名言警句记下来，以后等我出名了可以卖。”
尚嘉哈哈大笑，能贫嘴，能逗乐，看来温芸心里的创伤的确治愈了不少。
温芸回老家休养的那天，刚下飞机就看到一堆人在接机，都是她曾经帮助的对象，都对温芸说加油，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在人群中，温芸看到了令她惊诧不已的人。
陆霜的爸妈也在人群里，温柔地看着她。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选择往他们站着的方向走过去，与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在他们心里，早就原谅了温芸，甚至已将这个一直用善良在赎罪的女孩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只重复着一句话：“傻孩子，以后要多照顾自己。”温芸不住地点头。
尚嘉站在她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湿了眼眶。
温芸，你看，他们都爱着你呢。
温芸，你有多美好，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