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款步轻移转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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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作家里,汪曾祺对女作家的评价最到位——部位,他在《铁凝印象》中这样评价铁凝:面容纯净高雅,像英格丽·褒曼,鬓发蓬松之际,酷似费雯丽,“两腿修长,双足秀美。”由脸到腿,到脚,无一不美。我每次跟人谈起此事总是感叹,斯人已逝,典范不存。
  作为女作家的铁凝,先前曾见过两三次,可惜读汪先生的文章太迟,未能细心领略一饱眼福。待读过汪先生的妙文且心领神会,再见铁凝时,已是她将要当选为作协主席的那次作代会上,不管她怎样的随和,怎样的一如既往,架不住我已由山西人变成了河南人(郑人),且是老疑心邻居偷了他家斧头的那类,怎么看她,都像个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而不像当年那个可以让你上下打量的邻家妹妹了。
  原以为再见此人,只会在报纸上,在电视里,不意还没过两年,就有了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前年退休后,我给自己定的做人的准则是,淡出文坛,若无其人。不是故作清高,实在是几十年笔耕,身心俱疲,眼见来日无多,想过几天清闲的日子。料不到的是,去年夏天,忽然接到中国作家协会一纸通知,让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韩国,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团员若干,团长铁凝。
  手续种种,履行如仪,如期在铁团长的统率下出了国门。虽说我已到了这般年纪,腰背佝偻,老眼昏花,毕竟饱读诗书又砥砺气节,甫出国门便告诫自己,一定要像古代的唐雎先生或是苏武先生那样,持节宣威,不辱使命。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这么念叨着,不知怎么搞的,就像中了邪一样,一跟“铁团长”照面,就想起了曾祺老先生那贤明的教诲,由不得审视一下,想厘清如何的英格丽,又如何的费雯丽。遇上铁团长走在前面,又由不得想起曾祺老先生关于腿与脚的八字真言,朝下觑上一眼,一面心里暗暗怨恨起汪老先生:这老头儿害人不浅!
  2008年9月28日下午到韩国都城首尔,住高丽亚娜大酒店。会议全名为“韩日中东亚文学论坛”,以后每两年召开一次,三国轮流作东。哪国作东,会议名称里,哪国的简称起首。后年日本作东,就叫日中韩东亚文学论坛。三方都很重视,韩国尤甚,可说是文学界的举国动员。在国内的情况介绍会上,铁凝曾说,举办这样一个常会,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首倡,韩方最为积极,经济发展了,就有了文化拓展的需求。先三国联合举办,将来再吸收其他亚洲国家参加,形成合力,以彰显亚洲文学的实力。
  第二天上午无事,早饭后,雷抒雁来电话,叫去他的房间坐坐。雷抒雁是著名诗人,也是这次中方团的副团长,另一副团长是莫言。与雷是老朋友了,全团三个年龄过了六十的,头一个是他,第二个是延边的许龙锡,第三个就是我了。没有几句,就谈到了我们的铁团长。雷抒雁是作协的老人,多年交往,与铁凝的关系更近了一层。说有次几个人外出参加文学活动,铁凝也去了,其时铁凝新婚不久,闲聊中都说怎样的可喜可贺,有人还说起当年冰心给她的“不要找,要等”的告诫是怎样的贤明,独有老雷朗声言道:别瞎说了,须知铁凝出嫁对她来说是好事,可谓得人;对我们这些粉丝来说,是怎样的失落啊!
  我立刻说:还是诗人厉害,一言九鼎,气盖群雄!
  由此又说到上次的作协换届,我说了一位朋友的看法。此公名刘富道,也参加了那次会议。据他后来告诉我,在主席人选公布后的分组讨论会上他说:这次选择铁凝为主席候选人,说明我党在领导文艺上已经成熟了。我亦有同感。会前很长时期,在主席人选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让人有举棋难定之感。巴老百龄去世,人们的习惯思维成了,下来该着八十岁的上了,若七十大几也够资格,该说是后生可畏了。没想到中央不跟你在七八十上纠缠,来了个反向思维,选择了个五十岁的,还是个女的,一下子让许多人没了脾气,想发几句牢骚,都不知道该怎么个发。
  老雷说:这是一种政治智慧。我说:是的,这一手真正是高。这让我想起了1972年中美联合公报,当时中国方面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承认只有一个中国,而美国与台湾订有防务条约,绝不可能只承认中国而不承认台湾。但这个难题,让时任国务卿的基辛格给破解了。发表出来的公报上,对这一观点是这样表述的:美国政府注意到,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这就叫政治智慧!中央这次在作协主席人选上表现出的政治智慧,可与中美联合公报上的这一措词相媲美!
  当晚韩方在三清阁设宴,为莅会的中日两国作家接风,也是三国作家的正式会面。从酒店到三清阁,车行约四十分钟,给我的感觉是穿越了大半个市区。说是到了,开始上坡,上了又上,拐了又拐,终于见到刻有“三清阁”三字的界石,旁边立一刻有“客饭”二字的石碑。给我做翻译的小金告诉我,这地方在韩国很有名,有部很火的电视剧,就是在这儿拍的。在这儿用餐,相当于中国人在钓鱼台设宴。
  三清阁是个三层楼房,完全是中国唐式建筑风格,似乎还要夸张些。可爱的不是它的房子,而是它的院子,也可说不是院子,而是园子,一个宽敞的草坪花园。宴会的桌子,就摆在草坪上。共有十几桌,我在第三桌,每桌都配有一位日文翻译,一位韩文翻译。
  主人致词完毕,宴会开始。毕竟是秋天,又是夜里,还是山上,确实有点寒气逼人的意思。主人似乎早有考虑,桌席间立着几个形似烤箱的灯,另有炽热的灯光照过来,每人椅上还放了一条折迭整齐的薄毛毯。纵然如此,着装单薄的女性,还是不胜其寒,大多将薄毛毯裹在身上。毛毯为灰蓝色格子花纹,裹在身上,让身着正装的女宾们平添了一份优雅。
  夜里九时许,宴会结束。主持人讲过话后,先是日本作家代表团团长岛田雅彦致辞,接下来是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致辞,就是铁凝了,风趣,得体,不时博得一阵掌声。先说,感谢这清新的空气,感谢这虽说有些凉意,仍可称为温暖的秋天的晚上。也感谢文学,让我们三国作家在首尔团聚。有个中国作家,在他的一个小说里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在这个场合,我想套用这句话说,文学不是万能的,但一个民族,一个城市,没有自己的文学是万万不能的。是我们共同执著,共同热爱的文学,让我们排除各种干扰,各种困难,今晚愉快地团聚在一起。为了我们这个地球少一点,再少一点灾难,多一点,再多一点幸福,文学是值得我们坚守的!
  末尾又说,让我代表我们一起来首尔的十五位作家,正要说下去,那边有人打手势让她慢一些。起初我还莫名其妙,立马就明白了。她每讲一句,先是日语翻译,再下来是韩语翻译,这次日语译了,韩语还没有译她又要说了。遇到这样的场合,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捷智。铁凝嫣然一笑,稍停片刻,待韩语译过,接下来说:我刚才急切地要说话的心情,可证明今晚的美酒我是喝多了。中国人在祝酒时常会说,有许多剩下来的话都在酒里,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又说:剩下的话都在酒里,干杯!再就是,借这个美好的机会,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有份小小的礼物,要送给举办这次会议的大山财团文化委员会。谢谢——撒舍弥大!
  最后这个词儿,她是用韩语说的,大概说的很纯正吧,回应的掌声格外热烈。
  记得跟老雷聊天时,我还问过,这次来韩国,是不是铁凝担任主席后的第一次出访。他说不会是第一次,但也不会是多少次,担任主席后,身份不一样了,外出反而少了。9月30日正式开会,去会堂的路上,我跟许龙锡走在一起。老许是鲜族人,在延边当过广电局的局长,又是一位诗人,不记得由哪儿起的话头,老许说跟铁凝是老朋友了,铁凝来韩国不止一次,还陪父母亲去过朝鲜;那次去朝鲜,是老许给安排的。正好这天铁凝的发言中,也说起来韩国的事。
  此事既见铁凝的性情,也见铁凝的身世。
  铁凝发言的题名叫《文学是灯》,说到她最初对韩国的印象,还是上初中的时候,看过一个叫《看不见的战线》的朝鲜电影。内中特务接头的暗号是两句对话,一句是:“(问)你拿的什么书?(答)歌曲集”,一句是:“(问)什么歌曲?(答)《阿里郎》。”再就是另一部反间谍的电影里,有韩国女间谍整容后冒充朝鲜一个叫贞姬的姑娘。这样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她以为间谍对于朝鲜的渗透和整容术的先进,就是韩国的两大特点。而真正对韩国的理解,则是自1998年之后,一次次对韩国的访问,共有三次。每次都是韩国方面邀请她父亲去首尔办画展,知道她是中国一位著名的作家,便以陪同人员的名分邀请了她。
  2003年那次,在首尔,某位韩国画界友人同她说起韩国著名画家金基昌和他的弟弟——金基昌的弟弟金基万是北朝鲜著名画家,上世纪50年代在中国留学的时候,与当时也是大学生的、铁凝的父亲,成为好朋友。她问这位韩国友人,金基昌先生在韩国究竟有多高的地位多高的知名度,对方说跟齐白石在中国的差不多。谈话时,她和父亲及这位朋友正在出租车上,她趁便问出租车司机,是否知道画家金基昌,司机回答说金基昌先生吗,那么有名的画家,哪个韩国人不知道呢。又说他的弟弟也很有名,住在平壤。当铁凝告诉这位司机,住在平壤的金昌万是她父亲的朋友时,这位司机显得意外而又惊喜。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后,特意从车上下来,拐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向铁父深深鞠了一躬说,因为您本人就是艺术家,又是我们的大画家的朋友,我向您致敬。
  汪曾祺的那篇《铁凝印象》里,对铁父画品的评价是“不凡”。又说,铁凝有个叫人羡慕的家庭,一个艺术的家庭,父亲是个“不凡”的画家,母亲是音乐教师。生于这样的家庭,有那样的容颜在其次,有那样的气质也就理有宜然,势有必至了。
  第三天晚上,韩方组织了“船上朗诵会”暨汉江夜游活动。我注意到,这天晚上的铁凝,虽是一身素装,而神态气色,分外的亮丽可人。她知道什么场合下,该是什么样的装束,什么样的仪态。这是一种天赋,可叹人们总要把它说成是一门艺术,甚至是一门学术。中方朗诵者五人,铁凝、苏童、雷抒雁、许龙锡和韩石山。铁凝朗诵的是她短篇小说《蝴蝶发笑》里的一个片断。其中脚与路的一节,最为动听。哲理渗透在叙事中,声音飘荡在江面上,最能见出铁凝小说的语言之美,也最能见出铁凝气质的卓尔不群。声音没办法复制,只能退而求其次,领略一下文字之美:
  “是的,我在路上看到了路。杨必然很有些要为这句话激动的意思。为此他捉住了妻子一只手。他说只有在夜里,只有深夜你才能在路上看见路。你才能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知道,你把脚一伸,是路在下边接住了你的脚,路迎合着你,烘托着你,抬举着你,随着你的重量,也不管你有多胖。你站着,路躺着,厚道无言地滚滚向前,在寂静无人的有星无星的夜晚,当你在无边的苍穹之下上了路,你会觉得不是你非要走路不可,是路在诱惑着你去走它,那本是它对你的抬举。你走着,能闻见路边那些树的气息:树冠射出的是儿童嘴里的甜爽味儿。树干沁出的是干净男人身上的一股子清苦。你能看见哪丛灌木里猫在甜蜜而痛苦地做爱,间或也能听见哪扇开着的窗里一声嘹亮的喷嚏——是谁没盖好被子吧,梦中就着了凉。你还能感觉自己的呼吸正千真万确地陪伴着自己。你是一个健康的人,在健康的夜里和健康的路走在一起。”
  这次在韩国的活动,分两个单元,头一个单元在汉城,即东亚文学论坛的主场。第二个单元在春川,可说是东亚文学论坛的副场。春川在汉江下游,临海,出了个了不起的文学家叫金裕贞,因此这里的活动,处处散射着金裕贞的光辉。头一天去春川,参观南怡岛费时多了些,晚上在金裕贞故里的欢迎会,开到很晚才结束。第二天在翰林大学的学术活动,安排得很紧,上午是几个人去大学演讲座谈,下午在一个大会场开会。明天就要回国了,下午会场上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好些人都要去春川市里买点东西,只能是坐上一会儿便出去办事。我原来也想溜出去的,一想,我这样的与会者,别的事情上不能为国争光,坐坐场子的本事还是有的,也就没有动。
  约摸四时许,铁凝和雷抒雁走过来,在我和许龙锡旁边坐下。
  铁凝说:“老韩还是遵守纪律的。”
  我说:“见笑,也就这点儿本事。”
  铁凝说:“前段时间,我看到你写的一篇文章,原来文革期间,你家里受了很大的磨难。”
  我说:“都过去了。”
  难得跟铁凝坐在一起,多是她在台上我在台下,明天就要回国了,我对许龙锡说,老许,给我和主席照个相吧。老许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好处是动作麻利,疾如闪电,拿起来“啪啪啪”接连就是三张。照毕我接过相机,一一察看,铁凝就在旁边,我靠过去让她也能看到。最先照的一张,铁凝像是还没有做好准备,正看我旁边的什么,落在相机上,好像正在看着我,她倒挺会解嘲的,笑着说:看我多么欣赏地看着你啊!我一下子感到,真聪明啊。
  记得早年看柳青的《创业史》,上面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什么叫风度,就是常人会尴尬的时候,他能不在乎地一笑。要叫我说,应该是,常人会失一分的地方,他会得一分。聪明不光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品质。算出一加一等于二的是聪明,算出等于三的时候也让人觉得你是对的,就是品质了。
  当天晚上,有一场告别晚会,就在一家歌厅里,中日韩三国的作家差不多都去了。那儿的卡拉0K水平,跟国内的没法比,只能说是个县级水准的。好在主人热情有加,客人又分手在即,都尽情尽义,也都尽兴而欢。我本来不打算去的,又想,看着年轻人欢闹嬉笑,不也很好吗?日本作家多是一个个单独出节目,轮到中国作家,先是铁凝和莫言合唱了一首《刘海砍樵》,接着是大家一起唱了个什么歌儿。后来,又轮到中国作家出节目了,不知谁说,李敬泽唱得好。我还是在出国的路上才知道他当了《人民文学》主编。李主编也不推诿,迈着他惯常的懒散步子,过去接过麦克风清清嗓子就要唱了。我以为他会唱个流行歌曲,比如“青花瓷”、“旧船票”什么的;没想到他会说,就唱《阿里郎》吧。唱了,还真有模有样的。
  下来了,我们一桌,我说,你真行啊,会唱这样的歌,我当他是来韩国这几天才学会的。不料此公淡淡地说:“我前妻是鲜族人。”开口就是我前妻,如同遗老开口就是前朝事一样,多有经历多有气派,一刹那,我竟没词儿了。人常说,夫妻一世如何如何,结婚一次,便是人生一世,离婚再娶,当然就是二世为人了。
  第二天上午,来到仁川国际机场。好些朋友,就要在这儿分手了。苏童直飞南京,孙甘露直飞上海,许龙锡直飞延边,孙惠芬直飞大连。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国外,倒像是在国内某个城市,开完会就在机场分手。回北京的还是多数。几天相聚,还是有感情的。孙惠芬最迟,要到晚上八点才上飞机,分手时跟我们一一拥抱。几天相处,觉得惠芬真是个贤惠而可亲的女子,听了她两次演讲,明了了她的身世,对她的作品也就有了更进一层的理解。
  我们一行,该说团主力了,午后三时许起飞,下午五时许到北京,出候机楼,已六点多了。铁凝有专车接,本该招招手即绝尘而去,为了跟大家告别,没走贵宾通道,而是跟大伙一起排队验证出关,我注意到安检人员看她的护照时,神态似有诧异之色。一直等到都取了行李,也像孙惠芬一样,跟我们一一拥抱,互道珍重而别。
  回市内的路上,坐在中巴车上,想起在韩国时曾问过老雷,铁凝出任主席后,行为作派有无变化。老雷赞叹说,这么聪明的人,什么不懂得,不过是个华丽的转身罢了。综合几天的观感,此刻我倒觉得,对铁凝来说,出任全国作协主席,非是什么华丽的转身,不过是款步轻移而已。或者像她朗诵的她自己的小说片断里说的,是路在下边接住了脚,一个健康的人,在健康的夜里,和健康的路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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