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了。
　　牛安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这是这个月他得到的第三个同样内容的信息了。
　　上一次？还是上上一次？牛安小心地问。其实哪一次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事实发生了。
　　我也不知道，看时间应该是上上一次。
　　不可能，上上一次，我没进去。
　　算了，我打电话就是问你咋办。我昨晚一夜没睡。
　　上月的时候，他见到了欢子。他最喜欢跟欢子在一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永远让你处在一种欢快与兴奋之中。尽管他们只见了三次，但这三次已经足以让人惊心动魄。撤退后他问欢子，饱了吗？欢子笑，饱是饱了，估计一会儿就饿了。牛安再次扑上去，那就一次喂你个饱。
　　上周，欢子突然发来一个微信图片，牛安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试孕测试结果，电话打过去，问，真的，有了？欢子大声说，还能有假？牛安又问，谁的？欢子呸呸两声，你不知道谁的？
　　牛安不吭声了。欢子曾经告诉他，她结婚三年了，一直怀不上，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老公那方面有障碍。欢子还告诉他，起初的时候还能短平快几下，后来就彻底无所作为了。如果不是遇上牛安，她都不知道做女人原来有这么好。
　　那你打算咋办？
　　还能咋办？生呗，他爸爸妈妈盼孙子像疯了一样，恨不得剖开我肚子。
　　牛安心里突然一阵落寞。欢子跟他好，就是为了生这个孩子吗？欢子年轻漂亮，充满朝气，而他牛安鬓生白发，暮气沉沉，撒在人堆里找都找不见，一不是高富帅，二不是王老五，欢子她图什么呢？
　　现在，甘兰又给牛安打电话，口气焦灼，恨不得自己飞到她身边。她说她一夜未睡，牛安能理解，甘兰大学刚毕业，连个工作都没有，吃住在父母亲家里。这事时间一长怎么能瞒得过父母？接完电话，牛安一下子急得不行。他最后在电话里说，十一点半，我出来办事，绕一下过来看你，见面谈。甘兰跟他在一起，跟欢子不一样，欢子对他有莫名的吸引力，不见欢子，他会焦躁不安，所以，牛安会频繁地联系欢子，频繁地在电话上腻歪。而甘兰不是，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不起联系甘兰，甘兰就会打电话来，说，老牛又把我忘了？牛安这才十分歉意地在宾馆开个房间，跟甘兰幽会一次。
　　十一点过后，车就开始堵。牛安开着车心里乱纷纷的。他有些恨自己，甘兰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牛安不停地说，不是用了套子吗？甘兰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好在甘兰还在实习，他带着她去了一家私人诊所。之后，牛安发誓不碰她，也想以此为由不再招惹甘兰。可是这是两个人的事，不碰她，她就不开心，生氣，牛安不忍心她生气，就又碰，很小心地碰，可是甘兰这土地太肥沃了，见种就会生根，让两个人防不胜防。
　　十二点半的时候，牛安的车子终于泊在了甘兰小区门口，甘兰穿着一件牛仔短裤正在那里张望呢，别说，在大街上，还就甘兰引人注目，两条细长腿尤其撩人，年轻就是好啊。甘兰看到车，打开车门上来，牛安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回事？甘兰蹙着细细的眉头说，我算好是安全期的。牛安说，不是也用了套了吗？什么安全期，什么安全套，都是哄人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那天直截了当、自由自在地爽一次。
　　甘兰可怜兮兮的样子让牛安心疼。多么好的女子，从来没缠他逼着他收了自己。他一直想，如果不是第一次没忍住，他多么希望甘兰做他的女儿，他做梦都想有个女儿呢。结婚的时候刘石已经是区上的团委书记了，根本不把要孩子的事放在心上。只要牛安一提出，刘石都说，再等等，这时候正是关键时期。等这事落实了再说。在牛安的记忆里，刘石的关键时期永远在路上。就这么着，十八年过去了，牛安跟着刘石走州过县，换了两个县，三个市，现在驻扎在了A城。刘石做了A城的老大，呼风唤雨，一做就是四年，她哪里还有闲情生儿育女。于是，牛安也没有了要孩子的心情，他把心情都用了做梦上。在梦里领着一个漂亮的女儿走在街上，醒来傻笑着心里美滋滋的。牛安是在大学生招聘会上认识的甘兰，看见她的那一刻，牛安心里就那么一疼，甘兰是那样惹他怜爱，让他有了一种做大男人的感觉。与其说牛安一下子喜欢上了他，不如说是喜欢上了做大男人的自己。
　　老牛，我怕。
　　甘兰把头偎在牛安的肩膀上。牛安伸出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兰儿，别怕。我陪你去。这时候，牛安的手机响了，牛安低头一看，神色有些紧张，是小菱。他本能地将甘兰推在一边，电话里小菱的声音响在车里。
　　你去哪里了？我把饭做好了。
　　办点儿事，马上来。牛安挂掉了电话，生怕那声音在车里缭绕不去。甘兰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阴影，她拽住了牛安的胳膊，老牛，我不想再去那地方，真的好怕。听说有一种药，吃了自己可以流下来。我打听了，药店里都不卖，你去给我弄。
　　你说的是米非司酮吧？
　　你知道？
　　听说过。
　　甘兰把身子紧紧贴在牛安身上，生怕牛安走掉似的。老牛，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不许生气。
　　什么事？牛安似乎意识到什么，对于甘兰这个女孩子来说，学校毕业的第一件事就是工作，其次就是找对象，为组建家庭做准备。甘兰是个单纯的女子，她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她要说的话。牛安有些难过。
　　但是说之前，我要再给你一次，好好地给。甘兰说着就开始解放自己，牛仔短裤的拉链拉了下去，她已将全然没有了怀孕带给她的坏情绪。她说，去后面吧。指了指车子后排。牛安紧张地看了看车外走动的人群，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兰子，现在不行，不安全，影响情绪。
　　甘兰努起嘴望着窗外小区，去我家吧。我父母外出旅游了，家里没人。
　　牛安刚开了手机，小菱电话就打进来了。安哥，咋回事，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直关机？
　　甘兰用被子拥着赤裸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喝着饮料，她刚才确实太给力了，肆无忌惮地喊叫，分明把这场爱做成了一场华美的盛宴。牛安看着她，在电话上支支吾吾：临时遇到点儿事，马上回来。甘兰看着他，不动声色。甘兰从来不过问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事，聪明的她知道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男人，就得接受他现实中存在的好多不容回避的生活内容。何况，甘兰刚才的表现前所未有，她熟练地运用各种技艺，疯狂尽责几乎赶超了欢子。牛安是她的性开化者，他把一个扭扭捏捏、无所适从的被动者变成了一个主动出击、花样翻新的享受者。但是这种美丽的双人舞中分明含着歉意和补偿。敏感的牛安一边随着她的肢体舞动，一边想着这被他开化的身体将会成为哪一个口中的美味。 　　甘兰终于说出了那件事：老牛，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我做了孩子，就要正正经经地处对象了。他你认识，小毛，工作的事他说已经剩最后一道关口了。年底就可以报到上班了。老牛，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牛安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小毛，怎么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瞬间，一个身材挺拔、皮肤白净的男孩子的样子出现在牛安的脑海里。他的手里永远提着一只女士手提包，行色匆匆，言语极少。
　　牛安盯着甘兰看，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难道甘兰认识他，真的是因为他背后的刘石吗？而精明过人的刘石又是怎么看待甘兰的？甘兰最早说，小毛跟他说了，领导交办了，正在办。当牛安的脑子里还是一堆乱麻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还是小菱：安哥！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回来，我有话给你说。
　　牛安扔下甘兰，忙不迭地下楼了，临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小菱看到牛安推开房门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这个可怜的男人总是需要她的怀抱和温暖。以前在B城，她和他是同事，在一次春节年会上，牛安喝多了，人都走完了，他还趴在桌子上。小菱扶着他回家，半路上打不到车，寒风刺骨，牛安脚步不稳，头一直使劲地拱在小菱的怀里。本来不是很远的路，走了大半夜。
　　好不容易送牛安到了政府公寓，小菱有些忐忑不安，她考虑该怎么把牛安送进门，该怎么交到他那个经常被一大帮人围着在电视上频频亮相的妻子手里。看着把整个身子搭在她身上的牛安，小菱還在犹豫不决，她拨拉着牛安的脑袋问，是几楼？你自己能上去吗？牛安的手死死地扯着她的胳膊，不肯松开，小菱试着摆脱他。摇晃中，牛安忽然一口秽物喷吐出来，溅满了两个人的肩膀。
　　小菱硬着头皮把牛安往楼上拽，吐了一口出去，看来清醒了一些，他说，三楼三楼，没人没人。好在不高，上到三楼，小菱扶定牛安，非常吃力地从牛安的裤子上取下钥匙，借着楼道的灯光试了两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房门。
　　一开灯，小菱目瞪口呆。门口的拖鞋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客厅的垃圾桶里垃圾满满的，沙发上扔着几件外衣，一件女式套装，一件小毛衣，茶几上一盒吃完的康师傅方便面盒子，里面的汤水发出刺鼻的味道。与其说是扶牛安进了卧室，不如说是牛安把她扯进了卧室，卧室床上的被子是摊开着的，床头柜子上像一截肠子一样吊着一条长长的丝袜。小菱简直大开眼界了，电视上、报纸上那个光鲜亮丽的刘石竟然把自己的屋子整得一塌糊涂。那一刻，小菱想起了一句很老旧的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接下来的事更让小菱始料未及。原本小菱安顿下牛安是要走的，可是，已经躺在床上的牛安却将头吊在床边上双手抱着她的脖颈痛哭流涕起来。
　　小菱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哭得如此伤心，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伤心呢？小菱坐在床边上，抱着牛安的脑袋，一遍遍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牛安嘴里一遍遍呢哝：小菱，小菱，不要离开我，你离开我我会死。我不想活都好久好久了。后来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小菱有些恍惚了，牛安的双手探进她的上衣，握住她的双乳，不停揉搓的时候，她竟然由着他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了。牛安像个孩子，眼含热泪地吞食她，恨不得变成一个乳孩，蜷缩回到她的子宫里去。
　　当牛安彻底睡熟后，小菱才小心地穿好衣服，轻轻锁上门下楼去。小菱走在晨曦微显的街上，感觉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真实的，与现实世界隔着浓浓的一层雾。那一晚，夜风吹起她凌乱的头发，她想，这一夜过去，一切都重归如初，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她想错了，牛安伤心欲绝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记忆里，一种给予他关爱和温情的念头在她心里萌生了。第二天见面，小菱原以为牛安会回避不提，甚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牛安给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谢谢你，我感觉这个世界有了温暖。于是，小菱和这个弱弱的男人黑暗中的光明人生开始了。小菱觉得牛安越来越离不开她，牛安经常翻穿羊毛衫甚至乱穿袜子的现象没有了，小菱会提醒他，今天该洗脚洗澡，这件衬衣该换了，头发也该去理理了。有时候，牛安还光着屁股在床上，小菱已经忙忙地去给他洗内裤、洗背心了。牛安把脑袋伸到床边上，调皮地捏着小菱的乳头，嬉皮笑脸地说，小菱，你真像我的妈妈。
　　一年后，刘石调到了A城。牛安离开了小菱，跟着也到了A城。用刘石的话说，你有享不尽的福，不用买房子，不缺钱花，走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而且单位由你挑，工作不是给人发钱，就是给人发房子，人人都贴着你，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呢。可是牛安不觉得，牛安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小菱一样的女人，成天宠着他，陪着他。不管他们调到哪里，用刘石的话说，她永远属于全县或全市人民，不是他一个人的，刘石是大家的刘石，不是牛安的刘石。他们住公寓，刘石却很少回公寓，一周回来三次都算多，不是去外地开会，就是在办公室加班看文件、改讲话，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是酒气冲天，倒头就睡。刚开始的时候，牛安试图跟她商量一些家事，比如要个孩子，比如在西餐厅一起过个节日，他话还没说完，刘石的电话就响了，等她接完电话，牛安刚说了不到三句，电话又响了。最后，当刘石问，你刚才说什么了，牛安只好说，没说什么，你忙吧。这还是在家里，要是上班时间，好不容易打个电话过去，刘石不是不接，就是摁掉了。后来，他有事只能打给她的跟班小毛。
　　又过了一年，小菱调到A城他们单位，就是刘石说的话。牛安为这事跟刘石说了三次都没说完，最后还是编了个短信发给刘石的，他说：小菱丈夫是他的同事加好朋友，小菱在B城，他们夫妻分居两地多年了，一直不能团聚，孩子教育、老人照顾都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后来，小毛出面给有关方面递了条子，小菱就与牛安这个“丈夫”团聚了。其实这并不是牛安单方面的要求，小菱和丈夫分居多年，要不是因为孩子，小菱早就离婚了。
　　小菱调到A城后，住在单位的公租房里，那其实是他们俩的另一个家。小菱每天下班就买菜做饭，给牛安洗衣服，周末回B城的家里陪孩子，牛安回政府公寓，或者守空房或者听刘石不停地接打电话、发指示。牛安也曾向小菱提出分别离婚结婚的话，被小菱拒绝了，原因是除了牛安的身份特殊外，她不想伤害孩子。每年暑假，小菱都要请年休假回B城陪孩子。那段时间，牛安才觉得小菱根本不是他的，他想要的未来仍然一片虚空。 　　就是在那个暑假，没有小菱的日子让牛安备感落寞。这时候，牛安遇到了来单位应聘的甘兰。最初牛安觉得如果他有这么一个清丽的女儿该多好，于是就本能地接近她，虽然应聘失败了，但是牛安还是千方百计地去帮他。关键是甘兰也在回应着他，两个人越走越近，一周时间就发展到难分难舍。甘兰让他变得从未有过的殷勤和勤快。他自己的袜子都是小菱洗，他却抢着给甘兰洗袜子，买卫生巾。他的碗筷都是小菱拿，他却抢着给甘兰端饭、倒茶水，从小菱的身上他体会到被呵护被疼爱的幸福，而甘兰却让他体会到另一种疼爱别人、为喜欢的人做事的幸福。当他第一次进入甘兰的身体，让甘兰不慎怀孕后，他就在心里做出决定：一定要想办法娶了甘兰，和她过日子生孩子。她把第一次给了他，他要负责任。而且甘兰和小菱不一样，甘兰是未婚女，只要他能离开刘石，他们就能在一起。
　　可是牛安的如意算盘被打乱了，小毛就这么出现了，他想想，根源还在于他。在跟甘兰求婚之前，他想解决甘兰的工作，可是解决工作，除了刘石他别无他法。可是刘石帮他调来了小菱，他实在不好再找借口跟刘石张口了，这事拖了几个月，甘兰一直旁敲侧击地问他。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兑现的，这是一个男人起码的诚信。于是，牛安想到了上次拿着刘石条子调小菱的小毛。他说一个朋友的女儿大学毕业一直在家晃着，家里很愁。于是介绍了小毛认识了甘兰。
　　这简直就是送羊入狼口。
　　安哥，你咋啦？你是不是知道了？一進门，小菱就问牛安。
　　牛安不解，知道什么？看样子，小菱也有事了。回来的路上，他尽量整理自己的思绪，甘兰还小，迟早会有这一天。甘兰跟他好，绝不是喜欢他那么简单。既然他有了小毛，就下定决心跟她断了，再做做小菱的工作，一定要让她离婚嫁给他。他忽然后悔没有坚持，让小菱刚刚打掉了他们的孩子。
　　一桌子的美味，就是炒一个土豆丝都是色香俱佳。而且，脸色苍白的小菱刚刚做完人工流产一个月，大小都是产，按理，小菱还在“月子期”，却像往常一样一如既往地操持着他的衣食住行。牛安搞不明白，这样温柔贤淑、勤俭持家的女人，她的那个丈夫怎么会漠视她呢？一度，牛安都忽视了小菱是个有丈夫的人。小菱说，快点儿吃，有什么话吃完再说。有了小菱，牛安已经不习惯在外边吃饭。就是一顿早餐，都是小菱做好端到桌子上叫他起来。因为小菱，他衣着开始整洁考究，学会了打领带，习惯了穿睡衣，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出异样的神采。
　　吃完饭，小菱牵着他的手照例去床上。相比较做爱，牛安更痴迷的是拥有小菱的胸怀。尤其这次，他刚被甘兰折腾过，牛安不想刚从甘兰身体里出来，又去小菱的身体里。尽管他早就把自己列为极不道德的人，还是觉得这样做不道德，在公众以为的不道德里，他还在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小菱在他的着迷的抚摸和揉搓下，身体开始发热湿润，可是当她的手握住他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绵软的孩子，没有一点点进取的意思。不知什么时候，牛安的泪水已经无声地打湿了她的胸脯上。
　　怎么了？安，可怜的孩子。小菱，小菱，收了我吧！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苦的孩子。你知道的，我刚学会叫妈妈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直到你出现，我好像又看见了她。小菱捧起牛安的头，吻着他的泪眼，凄然地说，看来你都知道了，是刘石告诉你的吗？ 听到刘石的名字，牛安忽然抬起头，惊讶地问，刘石告诉什么了？
　　小菱光着身子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牛安接过来，清楚地看到那是份工作调动函。小菱要调回B城了，小菱竟然要调回B城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人事局电话通知让取的，说是小毛吩咐的。
　　牛安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他家的那个刘石简直太可怕了，这么多年，刘石是个什么人，他永远搞不懂。牛安坐了起来，眼睛红红地说，你不要走，我去找她，我要跟她离婚。我需要你！
　　别傻了，安，那函已经发到那边去了，说是本人申请，根据政策解决两地分居，这边的财政下月就要停了我的工资。原谅我，我还有孩子，他要上高中了，我不想惹出太多麻烦。刘石这个女人你对付不了，我也是。万一刘石电话打到我丈夫的单位领导那里，一切就乱套了，尤其我的孩子，他才上高中，正是关键时期。
　　小菱穿上了衣服，拉开衣柜指着一层一层整齐的衣服说，最上面的是冬衣和秋衣，中间是衬衣和T恤，最下面的抽屉里是内裤和背心，你别拉乱，拉乱了不好找。平时把东西搁一个固定位置，就不会难找了。还有，你心脏不好，出去吃饭尽量不要喝酒，实在要喝酒，酒前喝一杯酸奶，多少能管用，平时多备点儿常用药，再就是，心情低落的时候一定不要喝酒，多出去散散步、听听音乐，能不开车就不要开车，能用电脑就不要手机上网，能看电视就不要网上看电影，到了这个年龄，你的眼睛慢慢就会老花的……
　　小菱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牛安完全听不到了，他双手撕扯着被子号啕大哭起来。
　　忽然天气就转冷了，街道两旁树上的树叶开始三三两两往下落。
　　这天，牛安意外接到了刘石的电话，她说，她要去省城开会几天，有事回来再说。牛安知道刘石所说的有事指的是离婚的事。牛安提出很久了，刘石一直不同意，或者说在推诿。让牛安奇怪的是，刘石去省城开会是家常便饭，很少主动给跟他打过招呼。他知道，小毛与刘石形影不离，她走到哪儿小毛都跟在身边，牛安一直把小毛叫她的小跟班。更为奇怪的是，这次小毛竟然没有去。刘石走后第二天，牛安接到了小毛的电话，电话里说了两个意思，刘石要高升了，这次去省城估计就不回来了，让他做好调省城的准备。另一个意思是，他跟甘兰周末要举办婚礼，他一定要来参加，这是甘兰的意思。
　　这两个意思都深深刺激了牛安。
　　牛安如期去参加婚礼，他本来不打算去，他不想看到曾经腻歪在自己怀里情呀爱呀的女人跟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他会觉得恶心。但是牛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甘兰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这个念头一出来，牛安就迫不及待地想去参加婚礼，他要看看甘兰是不是奉子成婚。 　　婚礼盛大而奢华，牛安心里始终像堵着一块石头。他还没有搞清楚他想知道的问题，婚礼就被突然闯进来的几个人搅乱了。他们是针对小毛来的，头发闪亮、西装革履的小毛就被突然闯进来的那几个人带出了婚礼现场，把议论纷纷、吵吵嚷嚷的来宾晾在了大厅，拖着婚纱的甘兰张口结舌，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打蒙了。
　　牛安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是纪委的，看来毛秘书摊上大事了。牛安最后望了一眼在台上掩面而泣的甘兰，就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了酒店。一周以后，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人约见了牛安，他把一份离婚协议书交给了牛安。牛安错愕之余，以为是刘石在省城找的新欢，不料来人说，他是刘石的律师。
　　盼了多年的离婚协议书突然出现在牛安面前，牛安竟然有些紧张和慌乱。他签完字，打发走这个人，就给欢子打电话：欢子，我离婚了！我终于离婚了！欢子在电话里的话一样让牛安喜极而泣：牛牛，太好了，我们做了同一件事，我也提出了离婚，他同意了，但是我怀孕了，要等孩子生下来，一年后，我们就谈结婚的事。
　　幸福来得这么容易，容易得不像是真的。
　　牛安赶赴梦之缘连锁酒店的时候，秋天已经很深了，路上的树叶一堆一堆地缩在街角。梦之缘连锁酒店是牛安和欢子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的牛安还在B城，他的生活还处于极度落寞之中，他刚刚跟着刘石从C城调到B城，举目无亲，一个朋友都没有，在有了小菱之前，百无聊赖的牛安把光阴全部泡在了上網打游戏上。他和欢子就是在网上打游戏认识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打游戏不聊天，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开始聊天但从不过问对方年龄性别和家庭。牛安游戏中的昵称叫牛牛，欢子叫欢欢，欢欢和牛牛在网上由游戏到热聊，由天上地下聊到肆无忌惮地聊，最后他们聊到了性。于是见面不可避免了，他们像两个革命时代的地下工作者，约定了暗号，地点和打扮穿着。当然是牛安坐了汽车颠簸四个多小时赶到A城的。
　　欢子在梦之缘定了酒店，酒店门口就是咖啡屋。后来牛安才知道，欢子就在这个社区上班，还是社区小小的副主任。
　　牛安走进咖啡屋，就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坐在靠里面的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本郭敬明的《小时代》，牛安紧张地走过去，感觉嘴唇有些干。女孩子闪着一双大眼睛说，爱拉面。牛安说，不爱考试。女孩又说，爱挑战。牛安说，不爱认输。女孩又说，我是旋涡鸣人，这就是我的忍道。牛安说，我在《小小忍者》，等你上线。牛牛！欢欢！俩人握手，拥抱。牛安说，真漂亮。欢子说，大叔也不赖啊。牛安受到了小小的鼓舞。
　　浓浓的咖啡、甘甜的红酒之后，欢子把牛安带到订好的房间——二二二。昏暗的灯光，暗黄的壁纸，红色的窗帘。牛安进入了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让牛安尴尬的是，他的表现并不怎么好。欢子说，你一直这么快吗？刚开始怎么就完了。牛安羞愧地说，第一次，紧张。大叔，不对吧，不会是老处男吧？牛安更加紧张地不知道怎么办。欢子轻轻抚摸着他说，别急，慢慢来，就像我们从前在一起打游戏，一步一步来，别着急进去。记得你在网上说过，你早就想不起什么叫性趣了。可是我们在网上说话，你说你有反应了呀。随之，耐心十足的欢子终于让牛安喷薄而出。这个古怪精灵的女子，从此给牛安洞开了一扇窗，也释放了牛安源源不绝的洪峰。牛安从此对网上的游戏渐渐失去了兴趣，而是迷上了这身体之间的游戏。
　　A城的梦之缘之夜，给了牛安一个全新的自己。他和刘石新婚那几年也没这样的巅峰体验。可是，返回B城后，牛安便陷入焦躁不安中，每当欢子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牛安就耐不住燥热膨胀、生疼，这对牛安造成了巨大的折磨。直到那一晚，牛安在春节年会上喝多了，遇到了送他的小菱。他借着酒意把给欢子积攒了多日的浩浩洪流全部付诸于小菱。
　　让牛安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第一次独自潜入的A城竟成了他的居住地，而且一住就是四年。牛安随着刘石调到了A城。虽然到了一个城市，他们却并不能随心所欲，因为欢子的枕边有另一个男人。就是欢子最早在网上给他说的那个有障碍吃药都治不好的男人。在A城两年多时间里，牛安和欢子只有过两次，一次还是梦之缘二二二房，是牛安刚调来不久。不过这次不是一夜，而是两天两夜，他们准备了一大包面包、饼干、泡面和速成食品，饿了就吃，吃你吃我吃面包，两天两夜没出门没穿衣没下床，牛安每次回味都说，太疯狂了，九次啊，没想到我老牛还挺行！第三天早上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倾洒进来的阳光一时让他觉得极度不适应，下楼的时候，他的双腿酸痛如灌铅，就跟爬了一座大山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在熟悉新环境新人事的忙碌里，一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尽管欢子的身体像是强大的磁场，不断吸引着他，但是他慢慢发现，因为不常见面，话也慢慢说得少，他们之间除了身体，其他的都很陌生。好像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对对方身体的需求，在一起除了做爱，好像没有其他要做的。而且他们性格差异很大，欢子跟他在一起，接到的电话不是邀请打牌的，就是唱歌的，有时候都半夜了，还有人叫K歌，她除了爱做爱，还爱玩儿。牛安曾试探问过，她有可能离婚吗。欢子明确地跟他说，她公公有恩于她，她就是有离婚的想法也说不出口。牛安看不到他跟欢子的未来。所以，这次之后，他开始强迫自己十分痛苦地对抗着这个磁场，有意推脱了几次欢子的相约。欢子给他打开了一扇美丽的窗子，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美景，他要关闭了这扇窗，必然就要打开另一扇窗。被第三条腿驱使着的牛安才不惜冒着曝光天下的危险动用了刘石调来了小菱在身边。有了小菱他才没有了空虚之忧，疯狂的欢子才被抵御在了门外。
　　可是欢子的磁场还是太强大，牛安抵御得非常吃力，终于在上个月一听到欢子电话里的声音，牛安就彻底沦陷了。两年多没在一起，欢子像是疯了一样，眼神冒火，一钻进他的车，就捏住了他。他们就在牛安的车上完成了相互血脉的贯通，因为过于用力，牛安的膝盖被座位靠背擦破了皮。就这次，后来欢子告诉他，她怀孕了，跟甘兰不同，她是那种乐不可支。欢子开始精心备孕了，她调整了自己的生活和作息，不上网，不看手机，更不要说再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举动了。牛安又陷入在复杂的情绪中，孩子成了牛安向欢子缴械的理由。 　　现在，甘兰的奉子成婚，小菱的回归B城的家庭，让牛安彻底倒向了欢子。当他听到欢子达成离婚的口头协议之后，牛安一下子觉得绝处逢生了。欢子是他在孤苦无依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女人，是他的初心。这第一个女人注定了是他今后的陪伴，从这个意义上看，欢子分明就是赐予他下半辈子一家三口人伦之欢的美丽天使。
　　因为堵车，牛安没有开车，他是坐公交赶往梦之缘的。这样他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在心里想想一些事，想想欢子的可爱、美丽、疯狂和性感，还可以想想他们的未来。牛安握着手机，看欢子发微信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表情，每一个都让牛安开心的笑。忽然，微信里闪出一条新闻，是关于刘石的。不到十分钟，这条新闻就铺天盖地，像一堆乌鸦从晴空飞过，完全遮蔽了牛安的天空。
　　牛安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他把手机塞进口袋，还用手本能地压住，害怕它不小心跳出来，落在周围人的手里。牛安忽视了一个问题，他手机里的新闻，任何人的手机里都会用，即使它不跳出来，别人也一样在看、在评说、在传播。
　　牛安望望左右的人，尽力闭上眼睛。闭上眼睛那几个刺目的字依然闪烁在在眼前，怎么堵都堵不住：涉嫌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络、搞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牛安觉得自己太愚笨了，刘石律师来跟他签离婚协议，语气中明显是不对头的，而且一直拒绝离婚的刘石怎么会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还有小毛的出事，原来也不是偶然，都跟这个消息有关。牛安的内心一阵难过，这个强大的女人，做了多少他这个丈夫全然不知的事情。多年来，她口中吊着她要为天下百姓谋福利的话，让他委屈一下，把自己的福利暂时搁置一边。现在看来，他牺牲了自己的福利，却并没有换来天下百姓的福利，她一样成为千夫所指的女人！
　　下了公交车，迎着冷飕飕的秋风，牛安走进梦之缘酒店，敲开了二二二号房间的门。
　　牛牛，你终于来了！在门口，欢子就抱住了他，咋了，脸色不太好？
　　欢子，刘石跟我离婚是怕连累我，我才知道。牛安望着欢子的一双大眼睛说。欢子说我看到了，这事人们都传了很久了。说着欢子把牛安扯到床边，一边解牛安的衣扣，一边说，有孩子了，不能像以前一样，要轻要缓，也不要压，最好我上来。牛安仍由欢子摆弄着脱了衣裤，发现他情绪的异常，就说，不急，躺下来，我们说说话。跟以前一样，两个人赤条条地钻进被子，牛安看到欢子的肚子已经可以看出了。
　　牛安试探着问，你公公他，他不是对你有恩嗎？欢子一笑，他呀，挂了，脑溢血。牛安打了个冷战，死了？死了不也有恩吗？欢子说，嗨，就是他帮我解决了副科级，原指望他……嗨，不说他，干正事。欢子握住他，摩挲着，说，牛牛，我要跟你说个事，等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和他去办离婚，然后把孩子送到老家妈妈那里，她养了好几只奶牛呢。牛安不解地问她，那你呢？孩子我们带不好吗？欢子下面的手丢开了他，开始郑重地跟他说事：牛牛，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最近我提拔到镇上当镇长了，重点培养干部，破格的，我的事业刚有辉煌的开始，不能让孩子拖累我。你能理解我吗？跟我谈话时，他们说，我当镇长也就一半年，后年换届，我是区政府副区长的候选人……
　　忽然，牛安看到了刘石。刘石正在郑重地跟他说，我进入第三梯队了，正是关键时刻，你不能拖我后腿，孩子的事，以后再说好吗？此刻，和他贴的如此近的这张脸分明就是当年的刘石。牛安突然浑身一阵发冷，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街上的落叶越来越多了，昏黄的街灯下，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城市的角落里被风吹刮着，蜷缩着，牛安穿过冷风飕飕的街道，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马宇龙：平凉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文学》《当代》《人民日报》《清明》《阳光》《延河》《滇池》《飞天》《诗歌月刊》《黄河文学》《延安文学》《散文世界》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七百多篇，出版诗集《瘦弦流响》《大风过耳》《江湖秋水》（与人合著），散文集《穿过血液的河流》，长篇小说《天倾残塬》《山河碎》《江河谣》。曾获甘肃省第六届黄河文学奖、人民文学第五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游记征文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