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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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高窗的思索,而非词语:
  那蓄含阳光的玻璃,
  在那之外,是深邃的空气,昭示着
  虚无,乌有,无穷无息。
  ——菲利普·拉金《高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
  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上
  手里拿着一台索尼微单相机。一身牛仔,帆布鞋。短发(为了拍照方便,故意剪一头短发,看上去像一个假小子)。你拍了一上午,腿有些累,小腿的肌肉突突地跳,像有只小松鼠蹦来蹦去,在里面,令你颤抖。路边一家咖啡馆外面放着几把椅子和桌子,很古朴那种,实木的。从早上出来,就没吃早饭,需要一杯咖啡来提提神。坐在咖啡馆外面的桌子旁,你点了支烟。服务员过来问你喝点什么?看了看单子,点了杯拿铁。你喜欢“拿铁”这个名字。“铁”有那么一丝沉重,很像你这段时间的心境。服务员说,稍等,女士。你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满意的。你拍了一张苍老女人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上去的,深且细腻。一头银发,每一根发丝都近乎透明。
  你不禁想到杜拉斯小说《情人》的开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眼里汪着泪了,漾漾的,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但你终究眼窝太浅,泪溢出来了,滑落在脸颊上,颤颤的,像一粒珍珠。伸出手指,抹去那滴面颊上的泪珠儿。是啊,你还年轻,但那个说过爱你的人已经离开。你不知道在你面容备受摧残的那一天,是否还会有人走过来对你说,我爱你(之前很多人说读杜拉斯是装什么文艺青年范儿,但杜拉斯的小说是你喜欢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你竟然想起《情人》。也许,这个开头太经典了吧,说出苍老和爱)。此次刷街,就是计划把你们一起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拍下来,用照片来凝固那段记忆。你命名这组照片为《殇》,作为你那段情感的遗照。重生可能就建立在这遗照之上。盯着相机里那个皱纹堆垒的老女人,服务员把你要的咖啡端上来。你说,谢謝。服务员说,三十块。还要别的吗?你说,不要了。也奢侈一次,你想。以前,你都喝那种速溶、廉价的。
  金骁熙常常跟你要钱去游戏厅打游戏。有一次,你从学校里出来找他,他在游戏厅里打得正在劲头上,突然,没钱买币了,他吼着让你去给他买币。他一只手里拎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你站在那里看着他,乖乖跑去买了一百块钱的币给他。这一百块钱的币一会儿又输光了,他喝口啤酒又吼起来,让你去买币。你说,没钱了。他愤怒了,一啤酒瓶子砸在你头上。血从头上流下来,你倔强地站在那里,黏稠的血蔓延到你脸上。他不寒而栗,睁大眼睛,怔了一下,连忙哄着你说,走吧,不玩了。你去卫生间,在洗去脸上的鲜血之前,你看到镜子里的你。你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相机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拍下了你。摄魂夺魄般。那个满脸鲜血的你。一道道的血从头上流淌下来,从鼻子两侧,其中一道血痕滑过你的右眼皮……你对着右眼,又拍了一张。你拍了彩色的,就像某部恐怖电影的海报。从卫生间出来,金骁熙还在游戏机旁恋恋不舍的,他刚才玩的那个游戏机被别人占了,那人刚玩五分钟就中奖了。金骁熙沮丧地看着你,埋怨着说,看看人家,刚上机没几分钟就中了豹子。你沉默。跟他回出租屋。在路上,你买了菜,回到出租屋,你开始洗菜做饭。
  金骁熙仰躺在沙发上在玩手机游戏。
  把相机放到桌子上。你拿过匙,破坏了那颗浮在咖啡上面心形的牛奶,搅动起来,一个漩涡,是的,漩涡,看着它在杯子里旋转,旋转,没有急着要喝下去,你在等待……
  等待那漩涡变得安静下来,那咖啡和牛奶就像在唱着挽歌。你灵魂出离般,坐在那里,瞳孔深处是空洞的。咖啡和牛奶融合到一起,你成了那杯咖啡的旁观者。你并没有等到漩涡停止,就轻轻喝了一小口,牛奶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在口中荡动。你醉了一般。你想,生活也许应该是这种味道的。你兜里只剩下五十块,这杯咖啡三十块。这次,你没有吝啬。你想,要对自己好一点儿。之前,省吃俭用,钱都给金骁熙花了,结果呢?
  月前,他和你做爱后,偷走你兜里的五百块钱。从那以后,他就失踪了。你打电话,他不接,后来,干脆是关机。你知道他走了,你们的关系结束了。可为什么他在临走的时候,还那样投入地侵占着你的身体,让你几次到达高潮。难道肉身和情感是分离的吗?那么,你成了什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和动物还有区别吗?你伤心地哭,但没让自己哭出声。悄悄哭。抽泣。
  你明白他走了,疲惫地爬起床,浑身骨头都是酸痛的,整个身体像要散了架似的,像一个从手术台上滑下来的麻醉剂还没有过劲的病人,摇摇晃晃的。你又坐在床边,是的,床边。恍惚。犹如中毒的症状,出现幻觉。一只秃鹫冲破铝合金的玻璃窗,凶狠地,落在你身边。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它就像一个标本似的,坐在你身边。是的,在你身边,像一个标本似的,像一个标本似的。你没有轰赶它,甚至友好地伸出手,抚摸着它没毛的肉乎乎的脖子,那些毛囊,给你的手掌一种粗粝感。它没了刚冲进来的那种凶狠劲儿,而是变得驯顺、哀伤。
  那夜,他镶嵌在你身上,带着杀气,你感觉得到,但你没在乎,你配合着,甚至是迎合着他身体的疯狂。你都感觉到了身体的极限了,你不是舞蹈演员,也不是体操运动员,但你没有拒绝他。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难道他想……(你回忆起麦克尤恩小说《立体几何》里那个最后在性爱中消失的女人,只在床单上留下一声追问。如果你真的消失了,也就没有这样的痛苦了。)那时,你的身体由不适应到适应,到神魂颠倒。他汗水淋漓地吞噬着你。你呻吟着,仿佛消失在身体的快感之中,身体轻飘飘的,处于一种悬空状态。直到后来,他瘫软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疲惫的猛兽,而你身上仍阵阵颤搐,像蝴蝶的翅翼一般,从半空中落下来。你跳下地,连拖鞋都没穿,踮着脚尖,跑到卫生间,擦洗着。擦洗完自己,你用温水洗了条温热的毛巾回来,轻轻地给他擦拭着,那么细致、精心。他紧闭着双眼,眼窝处滑落两滴眼泪。你问,怎么了?他说,没事。他躺在那里僵硬得像一具尸体。你感到恐惧。你回卫生间的时候,又扭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他扭过头去,肩胛骨抽搐着。   你走进浴室。那是一个简陋的浴室。有一个浴缸,都发黄了,像一个白而肿的老男人躺在那里。换气扇呼啦呼啦的,像一个哮喘病人。你打开淋浴龙头,试水,凉,放了放,还是凉,又放了一会儿,水在那白而肿的浴缸里集聚了很多,你清洗着浴缸,还发现几根人的毛发。你用手指捏着扔到旁边的垃圾袋里。你拔下那个浴缸的塞子,把浑浊污秽的脏水冲走。你盯着水慢慢消失,从那个白而肿的老男人的肚脐眼流走。水热了,热了。你站在浴缸内,站在那个白而肿的老男人怀里,开始冲洗着。头部,脸部,胸部,腹部,四肢。水流淌在你的肌肤上。那些水珠是色情的、贪婪的,依附在你的肌肤上,亲吻着你,是邪恶的、流氓的,肆无忌惮。你的长发蔓在脸上,犹如鬼魅。那白而肿的老男人伸出了他颤抖的布满鸡皮的老手,在抚摸你。你仿佛感觉到了,你双手把头发撩到脑后,让那些水滴清洗你的脸。你闭着眼睛,水流统治着你的额头,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紧闭着嘴巴和眼睛,不让水流进去。水温有些凉,你又调了调,你的皮肤已经被那些邪恶的、流氓的水滴亲吻得发红发烫。你十个指头插入头发里,捋着头发。几次。你一只手关了淋浴开关,你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摘下淋浴头,伸进两股之间,在那里引着水流到你的身体里。那些水滴变得暴躁起来,匪气十足地驱赶着之前他留在你身体里的黏稠液体。你的手指在安慰着那些暴躁的水滴。这次,你关了淋浴开关,从那白而肿的浴缸里出来,先是左脚着地,伸进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拖鞋内,你站稳了,接着是右脚。那白而肿的浴缸是贪婪的,留恋地不让你出去似的,饱览你最后的春光。你右脚出来的时候,没有让屁股的肌肤贴着浴缸边沿,你嫌弃那脏。白而肿的浴缸失望地沉浸在你刚才沐浴的梦中。冲过澡,身上的酸疼就像从骨头和肌肉里蒸发了似的,被热水冲到下水道里去了,你舒服很多。但下面还火烧火燎的,就像火还没有熄灭,烧得你肿胀。
  回到床上,他背对着你。你企图躺在他怀里,他扭动了一下,没有转过来。你小鸟依人般依靠在他身边躺下,扯过被子,给他和自己盖上……
  你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你还以为他出去买早餐,等了很长时间,他都没回来。空寂屋子里,你感到一阵阵冷,像有霜附在皮肤上,刺激着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连忙扯過毛衫穿在身上,但还是冷,从心里头往外冷。你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但不能确定。
  那只秃鹫什么时候飞走的,你没有察觉。
  现在想来,他那次做爱已带着诀别之意。你点了支烟,想出去吃点什么,摸衣兜的时候,你发现里面的钱不见了。那是你刚刚从邮局取回来的五百块钱稿费。几个月前,你卖给一家杂志一张照片。你找出那些没洗的衣服,每个衣兜翻找着,最后找出不到一百块钱零钱。你想不通,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决绝地走了呢?你在街边随便吃了一口,寡淡无味。你还记得之前,早上起来都是他跑出去买回来早点。你去了他上班的电子城,老板说,金骁熙没来,前几天说要辞职。怎么了?老板问。你说,没事。从电子城出来,你走回出租屋,趴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你做了一个梦:那些橱窗里衣着鲜艳的模特集体脱光了衣服,从橱窗里面逃出来,涌向大街,开始奔跑起来。它们窃窃私语,眼神惶恐。你看到有的模特因为匆忙,一条腿上的黑色丝袜没来得及脱掉。有的模特脚上还戴着镣铐。在晴朗的夜空下,群星向它们闪耀。你举着相机跟踪着它们,不时按动快门。它们没有发现你的跟踪,你看着它们有秩序地在大街上。空荡荡的街道。在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它们停下来。红灯灭了,它们继续穿行。路过望城广场的时候,它们停下来,坐着歇了一会儿,好像在倾听什么,然后,集体站起来,眺望着远处的高大建筑,凝神,若有所思,转身,向医院的方向走去,一对男女模特竟然勾搭在一起,从队伍中逃离了,躲进城市黑暗的街道里苟且去了。其他模特窜进医院病房,在那些空床上安静地躺下来……有的好像还怕冷似的,掖了掖被角……
  你拍下它们安静的睡眠。
  它们安静地睡着,你没有打扰它们。你从漫溢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走出来,来到大街上,你跟着跑了几个小时,也累了。你看到幽暗中有火光闪现,你走过去,看到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消失,你看见那两个苟且的模特在巷子里被人用火点燃了……其中一条腿像半截树桩似地竖立在那里……你多少有些悲伤……你突然感到炙热,转身,你看到医院方向,是的,医院已经淹没在熊熊大火之中……火光冲天……烧红了天空……火焰像从天空上淌下来的鲜血……一辆辆消防车呼啸而来……一辆辆警车呼啸而来……
  醒了再睡,醒了再睡。睡。
  你竟然没有因为那梦而心慌意乱。
  最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你的身体仍处于精疲力竭的睡眠状态,好像死过一次似的。死是一个动词。出租屋里还滞留着他的气息。他抽的烟味。他落在沙发上的衣服上的汗味。还有被子上他的气味……你仍包裹在他的气味之中,你被他独裁的气味统治着。
  那气味是霸道的,是蛮横的,青铜的,呼呼带着风声的,包裹着你。地狱般的。你的心是僵的,冷的,跳不动的,也死不动的。
  窗户就像一个地狱的入口……
  有一个黑衣人在那里……
  他是瞎眼的,狠心的……
  相机放在桌子上。你拿起相机,对着那些他遗留的事物开始拍照,边拍边眼泪直流。你把它们拍出一种死亡的、恐怖的气息。你就像拿着枪,一件一件事物去执行枪决一样。黑白片是你喜欢的,有时间的痕迹。你又像是在枪毙时间。你脸上有了一种秋霜样的东西。
  黑白片,你看过很多,尤其崇拜日本摄影师。
  森山大道。
  中平卓马。
  荒木经惟。
  细江英公。
  深濑昌久。
  ……
  你如数家珍。
  你像他们中的几位一样,迷恋街道。
  你是望城职业学校摄影班的学生。因为你的趣味,你在同学们眼里是叛逆的,格格不入的。同学们说你身上有一种孤绝气息。“孤绝”是你喜欢的一个词。他们看到的只是你性格之一种。   摄影老师总是看你的作业不顺眼,嘲笑你,说,你还想成为中国的“森山大道”吗?不可能。森山大道是不可复制的。你倔强地说,我没想复制他,我想做我自己。老师笑了笑说,你认为可能吗?你认为现在中国会接受这暗黑审美吗?还有人们对街拍的接受程度,人们更喜欢唯美、梦幻式的,而不是赤裸裸深入灵魂的……你暴露的真实会让人们感到恐惧……甚至是恐怖……令人颤抖的……为什么要这样?这难道就是你真实的内心吗?是你生活的真实状态吗?
  你说,我不管,我不会在乎人们的看法,他们的想法于我重要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拍照,我复制。
  在职业学校,你们也学不到什么,家长怕你们到社会上无人管,才把你们送到这样的学校,寄管而已。这是你们走向社会的一个过渡阶段。中国很多教育机构是这样性质的。你父亲也对你说过,就在那儿玩三年,混个高中文凭,我就把你送出国。你父亲在卡尔里海镇上有一家私营炼钢厂。还没等你毕业,你父亲的炼钢厂就因为金融危机破产了,天天被债主追着讨债,他四处躲藏,也不再提你出国的事。你父亲不让你回卡尔里海镇,怕债主纠缠上你,现在他一个人跟债主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钱生活费。你被寄宿在学校里。
  你跟金骁熙是通过修电脑认识的。
  你的电脑坏了,他是电子城修电脑的。你们加了微信,就开始闲聊。他不光修电脑,偶尔也写诗,喜欢看书。你那时没想到,他还喜欢在游戏厅里玩那种赌博游戏。你们聊了三个月,第一次做爱,是他在宾馆开的房间。你简单收拾了一下,素颜,走到那家宾馆门前,还是有些紧张,感觉路边的人都睁大眼睛在看着你,好像你没穿衣服似的。你感到一丝羞耻感。你突然口干舌燥起来。你在宾馆旁边的超市里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那水滋润着喉咙,很舒服、熨帖。你推开宾馆的旋转门,进去了,等电梯。你仍能感觉到那些眼睛是存在的。来自地板,来自那些桌椅摆设,还有天花板。你盼着电梯快点下来,你好躲进去。电梯来了,你连忙闪进去。到了七楼,走过长长的空荡荡的幽暗的走廊,找到他给你说过的那个房间号。你敲门,你又喝了口水。他开门,让你进来,对着你微笑。微笑让你的紧张释然,但你还是感觉自己就像是他招的“鸡”。你呼吸变得急促。你是第一次跟男孩到宾馆开房。
  之前,你的一个女同学叫你去跟校外的一个开着宝马车的男孩喝酒唱歌,你知道那个同学总是把班里的女生介绍给社会上的男人。有些女生为了钱,也愿意。直到有一次,一个女生出事了。死了。那个女同学才有所收敛。风声过后,她搭讪你,说给你一个好价钱,你拒绝了。
  你和金骁熙聊了几个月,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似的。你接受了他的身体。
  那次他带了本叫《荒野侦探》的小说。做过之后,他把那本书送给了你。你赤裸着身体,头部枕在他肚皮上翻看着那本书。你喜欢那样的文字,在荷尔蒙纷飞的语句里,你看到的是无尽的感伤。那本书看完,他又推荐你看同一作者的《2666》。一个大部头,你足足啃了一个月。就是在阅读《2666》期间,你从学校里搬出来,在附近租了一间单室楼房。可以说,那就是你们所谓的同居。你们同学里很多都这样。你原来在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遇到金骁熙,你乖乖地开始学做饭炒菜洗衣服,像一个小主妇。金骁熙给人修电脑,有时候回来很晚,你做好饭菜,躺在沙发上,看书,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你的阅读很杂,小说、诗歌、画册、摄影大师随笔之类的。你还喜欢看那种黑白的老电影。老电影里某一个镜头就是很牛的摄影照片。有时候,金骁熙会从网上给你下载一些国外大师的摄影作品保存在移动硬盘里,让你学习。这些好像都比学校里的教学要好上几百倍。你开始逃课,每天像一只流浪狗似的,在街道里乱窜,到时间你就回出租屋给金骁熙做饭。有一次,你回来晚了,金骁熙跟你吵起来。他发作起来,就像一头暴躁的狮子。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回来晚了,是因为你迷恋傍晚街道的光线,再加上路上堵车,而误了时间。你没有计较,像哄小孩似地哄他。因为爱,你可以包容他。
  你开始把在街上拍的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微博上。
  很多人说,好,冲击力强。
  也有人说,太像森山大道了。
  也有人说,故事性不强,杂乱,碎片化。
  有人问你,可不可以拍些人体,情色的?
  你拒绝。
  对于那些意见,你没有辩解。
  不上课的时候,你除了在出租屋里和金骁熙过小日子,还固执地在街道里乱窜,四处拍照。逃课还是被老师打电话向你父亲告了状。父亲责问你怎么不去上课。你撒了个谎,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
  喝着咖啡,你又用小匙搅了搅。一条纵向的街道,人们在街道上活动着。日光从上面照射着,地面呈现出人群和建筑物的影子,像一群幽灵从地下爬上来。
  你果断按下快门。
  因为手抖了,那些影像变得扭曲、恍惚,犹如梦境。把相机搭在栏杆上,就地取材,当你的三脚架,镜头对着街道……你成了街道的一部分……因为你的相机是16-50焦距,你只能等在那里……眼睛盯着显示屏……手指按在那里随时准备按下去……
  同居的半年时间里,金骁熙几乎没说过他的家庭。他很严密,甚至滴水不漏。他不说,你也不问。你爱他而不是其他。但还是……
  有一次,你和几个同学去郊区拍照。他们想模仿国内一个摄影师去精神病院里拍摄。其中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卫生局的,联系了郊区的精神病院。你也好奇,就跟着同学们去了。你也想呈现人在那个环境里的特殊状态。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要不,凭你的个人关系根本进不到精神病院里,拍照更不可能。他们都背着上万块钱的相机。你不屑,你就拿着你的微单。
  那些乖戾、失神、扭曲、痛哭的脸孔……
  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接待你们,他还特意告诉你那位同学给他父亲带好。那同學说,好的,赶快领我们去拍吧。他们看上去已经迫不及待了,摇晃着手里的相机,好像他们拍完就能成为摄影大师似的。中年男人领着你们去了几个病房,让你们拍照。之前,你还是做了些功课的。这里原来是专门收治那些有精神病的知青的,随着一些病人逝去,现在只剩下四十多名病人,为了维持生存,现在变成了普通的精神病院。中年男人把你们领到一个女人的病房里说,随便拍。那说话的语气让你感到一丝厌恶。这是对病人本身的不尊敬。你看了一眼中年男人,他并没有觉得什么,好像这样说话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一个同学问,你们没给她吃安定片吧?中年男人脸上带着笑说,没……没……怎么能呢?你们不就是想拍出他们的真实状态吗?对于摄影,我也懂一点儿,他笑着说,带着傲慢,但同学们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拿着相机开始扑向那坐在病床上的病人。可以听到“咔嚓、咔嚓”按快门的声音。你站在窗边,看着光线从窗户射进来,落在那病人身上。那病人的头发被剪得短短的,如果不从眉眼来看,是辨不出性别的。她目光呆滞,好像世界是停滞的。你看出她对那些拍照者厌恶,但她没有反应。没有。你怀疑是药物导致她这样的。她是安静的,像被施了咒语,成为这病房的一部分。你举着相机,一直没有按下快门。你在等待。病房因为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变得喧嚣起来。她是安静的。光线让你看到她脸上抓挠的伤痕,已经结痂。你在相机屏幕里清晰地看见,甚至看到她鼻翼两侧的雀斑。鼻翼向上,你观察到那双眼睛,是混沌的,看不清里面,犹如两个玻璃球。你轻轻按下快门拍下那双眼睛。你看了眼拍下的照片,你恍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人似的。但你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和这样的人有过交集。你始终没有靠近她,你做一个旁观者,在那些将瞄准射击般的镜头对着她的同学们身后。拍照这么长时间,你从来没有这样过,你是谨慎的,你有一种侵略感。你拍了张床上的卡片,上面写着:金美兰。你想看看照片的时候,同学说,你不拍人,拍卡片干什么?不拍,让让,别占地方。同学们变得粗暴、野蛮起来,不光对着她咔咔地按快门,还走过去动手给她摆好姿势。她驯服得没有反抗,像你在荒野中遇到的那些被遗弃的塑料模特。你又退回到窗边,光线变得倾斜,落在她两腿之上的那双细嫩白皙的手上。你再次轻轻按了下快门。你是害怕惊扰到什么。那些同学不时炫耀着自己拍下的照片。你推开窗户,让屋子里透透新鲜空气。同学问你,怎么不拍啊?多好的机会啊!你厌恶地从病房里走出来,绕到窗外。挨着窗户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的花开得鲜艳。你弯腰拍着,只听一声喊叫。你回身,看到那病人从窗户跳出来,你下意识按了一下快门。她喊着,别动我的花,别动我的花。你说,我没动,没动。你紧张恐惧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在你身上打量着,发现你确实没动她的花,才放心地又顺着窗户跳回到病房内,安静地坐在病床上。因为刚才的激动,你看到她坐在病床上呼吸急促。你点了支烟,站在窗外。病房内,那些同学还在咔咔地按着快门,他们跳来跳去的。你给他们来了一个全像。有个同学拍累了,也出来抽烟,问你,怎么不拍了?你说,累了,再说,太闹。那同学说,哦。那个中年模样的男人站在距离你们不远的地方,犹如一个间谍似的。你走过去,说,你好,我可以四处走走吗?他说,不可以。你说,哦。他身后的墙壁因为雨水冲刷是斑驳的。你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以斑驳的墙为背景,偷拍了他一张。他还是发现了,说,要不要我摆个姿势。他甚至举起了两个手指,你尴尬地笑了笑说,算了。他看了看时间,喊着,同学们,时间到,病人需要休息。那些同学恋恋不舍地抓住最后的机会继续按着快门,边拍边从病房里退出来……他们的兴奋都写在脸上。你高兴不起来。从精神病院出来,你直接回出租屋了。金骁熙已经回来,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游戏。你浑身一股无力感,扑到床上。他问,怎么了?你说,今天同学联系了精神病院去拍照……我竟然感到绝望……他说,你说哪儿?你说,精神病院。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你。你问,怎么了?他说,给我看看照片。你说,我没拍几张,那个病人好像被用了药物,我很不舒服。他说,给我看看照片。你说,在相机里,你自己看吧。他从床上跳到地上,打开电脑,插上数据线。那种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无力感紧紧地包裹着你,让你不能自拔。你说,晚上不做饭了,叫外卖吧?他说,好。他已经在看那几张照片。你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个女病人的形象就出现在你脑海里,清晰无比。你打电话叫外卖。你说,我不喜欢那些照片,所以只拍了几张。他说,你们为什么去那个地方?为什么拍这个女病人?你说,是医院安排的。他说,你没看出来,医院给她用药了吗?你说,我感觉像。他说,什么像,就是。你说,有同学问了这个问题,医院的人说没用。他说,医院可信吗?你们就像一群野蛮的动物闯进那间病房,你们根本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他激动起来,愤怒的,几乎是吼了。你们还有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你沉默。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外卖来了,敲门。你去接,给了钱。你喊他吃饭。你看到他不吭声了。他坐在电脑旁泪流满面。你走过来,抚摸着他的肩膀问,怎么了?他哭着说,你知道你拍的这个人是谁?你问,谁?他说,是我姑姑。你沉默,心颤。在拍照的时候,你就觉得病人的哪个地方是你熟悉的,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巧合。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你说,删了吧?你动手把内存卡里的照片删了。你说,吃饭吧?哪天我陪你去看看姑姑。他没吭声。   金骁熙走后,你从电脑里又恢复了那几张他姑姑的照片,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你再次删除。
  你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经凉了。
  相机液晶屏里的街道是那么清晰。
  你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从巷子里向你走过来。你在等待。你突然发现那是一个哭泣的男人。泪流满面。你快速按下快门。
  这时候,你的手机响了。你看了眼,是父亲。
  父亲:你在哪儿?我去学校没找到你。
  你:我在街上。
  父亲:你赶快回来,有事。
  你:好。你在哪儿?
  父亲:学校附近的迦南咖啡馆里。
  你:好。
  你收好相机,拦了辆出租车向学校方向驶去。
  迦南咖啡馆内。
  父亲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摞钱。
  父亲:这是五万块钱,你拿着。我明天就飞加拿大。我照顾不了你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国内我待不下去了。等我到那边稳定下来,就接你过去。
  你沉默。
  你看着父亲。他已经一头白发了。
  父亲站起来。
  父亲:那我走了。
  你:我送你。
  父亲:不用,让人看到不好。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好。
  你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
  你后悔没有拍下父亲离开的那一刻。
  回到出租屋,你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仿佛大病一场。明天之后,这望城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人。你饭都没吃,就睡着了。在睡梦中哭泣。
  几天后,你放弃了你的拍摄计划。
  你认为那是无意义的。
  你发现你怀孕了。
  你去医院做了手术。
  从医院出来,你忍着疼痛,给一个闺蜜打了电话。闺蜜照顾了你一个星期。你从出租屋又搬回学校。之后,警察找过你问你父亲的事情。你说不知道。警察再没纠缠你。你仍旧喜欢街拍,偶尔,去给人家拍一些私人写真和婚纱照。毕竟这样可以挣些钱。
  又过了几年,你父亲仍杳无音信。
  你嫁做人妇,因为不能生育,又离婚了。
  你才想起,多年前,你做过一次人流手术,杀死过一个婴儿,却损坏了你的子宫。
  你找了一家超市工作,上下班的时候,你仍旧拿着相机刷街,相机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用照片记录这座城市那些陌生的、悲苦的、戾气的面孔……
  一天,之前的同学邀请你参加一个人像摄影比赛。你在电脑里翻看照片,直到你看见那张哭泣的男人……
  那哭泣给你一种坍塌感,周围世界的,肉身的……
  中
  一个男人坐在一个两米多高的海报前面。海报上是一个哭泣的男人。他看着海报上的男人若有所思,沉默着,像一座雕像坐在那里,旁若无人。那哭泣的男人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看着,看着,眼泪禁不住流淌出来。泪水模糊了眼睛,他的眼前再一次出现黑白的境域,有什么东西缠绕着他的脖子似的,使他无法呼吸。他站起来,向海报走去。在靠近海报很近的时候,他想伸出手抚摸着那个哭泣的男人,好像要抹去他脸上的泪珠,但他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够不到那哭泣男人的脸。他坐下来,面对着哭泣的男人,点了支烟,进入到回忆的隧道之中。
  下
  那天早上,父亲是七点多钟坐火车到达望城的。他事先没跟我说要来看我。当他敲门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睡觉。我冲着门外吼着,谁啊?父亲在门外说,我。我没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好像这段时间我对人的声音失去了辨别。我说,你谁?父亲说,你爹。我说,哦。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只穿了个三角短裤。我打开门,看见父亲站在门外,对我微笑着。我问,你怎么来了?父亲说,怎么?我不能来吗?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父亲从我身边挤进屋里。我关上门。屋子里很乱,很乱。自从……我就没再叫钟点工过来收拾。地板上扔着衣服、裤子、食品袋、果核、方便面盒、烟头、烟灰、袜子……父亲说,这屋子都要成垃圾山了?我没吭声,回到床上,慵懒地裹着被子,倚靠着床头,点了支烟。父亲四处看着,打转转,不知道自己坐哪儿。后来,他把沙发上的几件脏衣服扔到地上,坐下来。我问,有事吗?你怎么来了?父亲说,你阿姨(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又找的女人)让我来看看你。我说,哦。父亲说,你阿姨不放心你。我说,有什么不放心,我又不是小孩。父亲说,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是小孩。我说,哦。我说,没事,你坐着,我再睡一会儿。父亲说,你睡吧,我坐会儿。睡眠好像是我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屋子里焕然一新,被父亲收拾得井井有条。父亲说,醒啦?起来洗脸刷牙,吃点东西吧?我刚才下去扔垃圾,顺路给你买了早点。我看着父亲,两鬓斑白。我不知道说什么。自从……我吃饭就变得没有规律,什么时候饿得胃疼了,才做一口吃的或者下楼随便对付一口。我起来,刷牙洗脸,坐在沙发上吃着父亲买来的油条、豆浆。父亲坐在那里看着我。我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你吃了吗?父亲说,吃了,你阿姨在我去车站前给我做了吃的。我說,哦。我吃完,没收拾,又躺在沙发上。这是一个双人沙发。父亲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父亲说,这就是你现在的状态吗?我说,是的,还能怎么样?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正常的状态啊,很真实。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情,可能还不如你……我说,哦,你就不想教训我一下吗?用你语文老师的语气。父亲说,为什么?我说,你对你的学生包括对我这么多年不都是教训甚至独裁的态度吗?父亲说,现在,我老了,老了,你知道吗?我为我过去的一切忏悔。我说,哦,中国人的骨子里是没有忏悔意识的,难道你跟着阿姨皈依基督了吗?父亲说,没。她信她的,我不干涉。我躺在那里等着父亲说话。父亲站起来,把我吃剩的早餐盒子收拾起来,扔到垃圾袋里,从厨房走出来。他说,我可以到那个小房间里看看吗?我犹豫了一下。几个月来,我一次都没踏进那个房间过。我不想看到那些……我犹豫了一下说,你随便吧。父亲说,谢谢。我想,这老爷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我点了支烟。父亲回头说了一句,能少抽还是少抽,我抽了三十年,不也说戒了就戒了。我没理他。这个单室楼房当年还是父亲拿钱给我买的。我离婚的时候,除了孩子,在卡尔里海镇的一切我都不要了。到了望城,陌生,还是陌生。刚开始是租房子,后来父亲出钱买了这个。当时为了考虑我儿子他孙子的上学问题,才买了这个学区房。很贵。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是的。无意义。我昏昏沉沉又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父亲坐在那里抽烟。看上去抽烟对于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他在抽,而且不只抽了一支。我问,怎么?你烟瘾又犯了吗?父亲尴尬地看着我,眼圈红红的。我再没说下去。父亲抽了口烟问,这样的状态你还要持续多久?我说,不知道。父亲问,最近画画了吗?我说,没。父亲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卡尔里海边玩,你在沙滩上画画、堆城堡,后来潮水来了,你被巨浪裹了进去……我说,记不得了。父亲说,当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就跟你现在一样……后来潮水退去,你从海水里爬出来……我说,不记得了。父亲说,生是否存在意义,这也是我思考的问题,但生也许就为生本身而已。我说,不懂。父亲说,如果那次你……我……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没想到,老天却把这样的灾难降临到你的头上……其实……我跟你一样……是悲伤的……我说,哦。父亲说,我们都是为父亲的人。不是吗?我是你父亲,你是小琪的父亲……很多事情也许只有处于一个身份才有可能理解……我说,哦,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跟阿姨怎么样?性生活和谐吗?我莫名抛出这个问题,他看上去有些尴尬,伸手从我的烟盒里又拽出一支烟,抓起火机点上。他不敢看我,就像一个被审问的犯人似的。我说,不想回答就不说,我也是随口一问,我不想你纠缠那件事,把话头岔开而已。父亲抬起头说,都是成年人也没什么。她不是比我小嘛,很贪的,我都要招架不住了。她就给我各种补,吃药,吃好吃的……父亲无奈地笑了笑。我说,哦,您老可要注意身体哦。父亲沉默。过了一会儿,父亲问,你呢?我说,自从……我就孤着呢,连性欲都没有……父亲说,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个身体出口的话,你也许不会是现在的状态,起码可以减轻一些……我说,这个我没想过。父亲说,是否可以尝试一下呢?如果你……我可以给你一些金钱支持的……我说,你是让我去嫖娼吗?父亲沉默。我说,你没听说,现在警察都便衣抓嫖吗?父亲抬起头说,这不是唯一的渠道吧?我只说给你一些金钱支持,相信你会有办法的……我说,什么办法?父亲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你给现在这种状态一个出口……我体谅父亲的良苦用心,但我不想说什么。父亲还是不了解我。我说,这就是你从卡尔里海坐火车过来的目的吗?父亲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父亲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阿姨的,我本不想来,我也说不出口,可你是我儿子,我不想你这样萎靡不振下去……所以,我才决定过来……我看着父亲说,你回去替我谢谢阿姨的美意。父亲说,要不你出去旅游呢?我说,算了,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觉得那样的逃避更加无意义,并且还会更加痛苦。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会走出来的。父亲说,你能这么说,我多少放心了。你微信起的“伐木者先生”这个名字,我喜欢,可我在惠特曼的那本《草叶集》里没找到啊?我说,是聂鲁达的诗歌。父亲说,哦,我还以为是惠特曼呢。我说,好像是聂鲁达的诗歌里提到了惠特曼。父亲说,那我回去找找聂鲁达的那本诗集看看。我拿了支烟递给父亲,父亲拒绝说,不抽了,今天已经坏了规矩。要是让你阿姨知道,一定又会唠叨起没完。我其实也不懂父亲,就是这个当年蛮横霸道倔强暴躁的父亲,如今……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让父亲如此改变……但此刻的父亲看上去是亲切的。长这么大,这也许是我跟父亲最长的一次交谈。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卫生间,我听见他撒尿的声音,之后是冲马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拿着洗了的拖把出来,开始拖地。我没吭声。父亲边干活边说,一会儿要不要出去找个小馆子,我们父子喝上一杯?我说,懒得出去,人多。父亲叹息了一声,说,我也好久没喝酒了,你阿姨管得严,不让喝,说我血压高……等父亲拖完地,又回到沙发上的时候,我看出他有些气喘吁吁了。明显的体虚。我说,在那事上还是节制一些吧,你这岁数了。父亲说,嗯。我说,别最后……你书架上有一本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我看过,你懂我说的……父亲低头认罪似地说,嗯。他伸出手来抓我的烟盒,要拿烟,但又缩回去了,独自喃喃着,老年人的性欲问题确实是一个问题。我头疼,伸出右手,中指和大拇指掐着两个太阳穴,按摩着,好像要把疼痛慢慢揉散开来。父亲问,怎么了?我说,头疼,自从……落下的病根。父亲说,不行就去医院看看。我说,我不相信医院。父亲说,是不可信,就像前一阵网上沸沸扬扬的莆田系医院……我瞪大眼睛说,你也关注这些啊?父親说,是啊……我又揉了会儿太阳穴,疼痛多少缓解了些。我离开沙发,开始穿衣服,说,我陪你出去喝点儿。父亲说,你要是不愿出去就算了,中午我坐火车回去,你阿姨把票都给我买好了。我说,来得及的,随便喝点儿,我也很长时间没喝了。父亲说,好吧。临出门的时候,父亲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我问,什么?父亲轻轻拆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银制的十字架挂件,说,这个是你阿姨的意思,让我送给你,说能保平安,让我必须给你戴上,还要拍照,手机微信发给她。你说,怎么办?要不你戴一下,我拍完照给她,你再摘下来,好吗?我看着那个闪着银色光芒的十字架,很漂亮,接过来,戴在脖子上,说,可以吗?父亲说,不错,那我拍照啦!我说,拍吧。父亲站在那里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还把手机递给我看了看问,可以吗?那个十字架像一道明亮的疤痕镶嵌在我的两根锁骨之间。我说,调成黑白的,不错。父亲说,我不会。我把照片调成黑白的之后,把手机递给父亲。父亲把照片发给阿姨之后,我们出门,在路边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要了四菜一汤。我问,喝白的还是啤的?父亲说,啤的吧?我叫了四瓶啤酒。最后,我们只喝了两瓶。从小饭馆出来,我送父亲去火车站,买了站台票。父亲拒绝我送,但我坚持着。我发现父亲的目光时常在我脖颈上晃动。我说,放心吧,我会戴着的,我挺喜欢这个十字架,即使我不信……你回去告诉阿姨,说我喜欢……谢谢她……父亲跟我并排走着,说,对了,卡尔里海新开了一家跑马场,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投资的,你要不要回去骑骑马散散心?我说,算了。父亲沉默。
  从火车站的人群里挤出来,浑身是汗,黏糊糊的,衬衫都贴着皮肤了。火车还没开的时候,我在站台上点了支烟,父亲半个身子探出火车车窗。是那种绿皮火车。父亲说,伐木者先生,你要坚强。父亲六十多岁,一直生活在卡尔里海,当了半辈子镇小学语文老师,两腿患有风湿,还从卡尔里海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来望城看我,让我多少有些不忍。父亲说,伐木者先生,你要坚强。我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当我回味过来父亲是在说我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伐木者先生是我微信上的名字。父亲是笑着说的,可是就像有一根针扎在心尖上,我笑不出来。父亲说,伐木者先生,你要让你老爹放心哦。我勉强笑了笑说,放心吧,老爹。火车启动了。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嘶鸣。父亲向我挥了挥手,我也下意识举起手挥了挥。火车慢慢驶出站台,父亲还从车窗内向我挥手。火车开走了,两条闪亮的铁轨在那里延伸着……送站的人不多,但出了站台,人就多起来,挤起来。
  我看了眼手机微信,父亲留言说,伐木者先生,你要保重,我会照顾好……你不能让我也……如果城里待不下去,你就回来陪我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如何回复父亲的留言。
  从火车站出来,沿着街道走着。我走得很慢。有头上包裹着花纱巾的女人举着旅店的牌子问我,先生,住店吗?我沉默,绕开,走过去。
  前不久,在望城的小旅馆里发生了一起嫖娼案,嫖客被警察钓鱼了。那是一个外地的年轻人,在警察抓捕他的时候,他反抗逃跑,被一辆卡车撞死了。警察说是嫖客自杀。这件事沸沸扬扬了很长时间,不了了之。
  父亲又来了第二条微信留言,伐木者先生,你也四十多岁了,要学会与这个社会相处……我可不想再……
  我回了句,放心吧,老爹。
  天热,我把夹克脱下来,搭在肩膀上。
  我想叫辆出租车,想想还是算了。
  自从……我好久没在这街上走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意做饭的时候,我就叫外卖。
  自从……我请了病假,休养在家。等渡过这个艰难时期,我会去工作的。我把自己囚禁在房间里,偶尔翻翻书,画一笔都没画。我的老师看到我的样子叹息着说,你不能这样啊!你的路还长着呢……他知道他也劝不了我。我的病只有我自己能治。
  自从……我是空的,是一个空心人了。
  自从……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从悲伤中挣脱出来……那悲伤就像是西西弗推动的那块巨石让我……
  儿子那年五岁,妻子跟儿子书法班的老师搞上了。我证实了事情的真伪之后,提出离婚,儿子归我。我在卡尔里海无法待下去,找到我的老师,他跟望城市里的领导相熟,把我调到了望城市文化馆。那时候,我的作品已经入选了全国美展。妻子跟那个小镇书法家没多久,那个小镇书法家就因睾丸癌去世了。妻子托人找到我说,她想回来。
  说和的人说,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妻子一次机会,还说她现在只想孩子,茶不思饭不想的,说她知道后悔了,不该当初……反正说得惨惨兮兮的,声情并茂的。我没有答应。说和的人气哼哼地说,你没人性。我说,哦,我冷血动物。后来,听说妻子去了南方打工。这期间,有人给我介绍过女朋友。我拒绝了。
  我喜欢聂鲁达的那首诗歌《伐木者,醒来吧!》:
  ……
  鲜血与溃烂,
  肮脏与老鼠,追逐着他们,
  和一颗疲惫的,绝望的,战争的心。   可是现在他们都回来了,你接待他们
  用你的展开的,辽阔的土地,
  于是他们(那些回来的)自己封闭起来,
  像一朵无名的花,无数花瓣裹住花蕊,
  忘却过去,准备再生。
  ……
  有了微信后,我把自己叫作“伐木者先生”。
  世界是虚空的。我感觉不到世界存在。那无力感深深地镶嵌进我的身体里,让我无力自拔。这街上行走的只是我的肉身而已。是的,肉身而已。那些人在我的视线里是恍惚的,犹如梦境。一个跑步者撞了我一下。他说,对不起。我根本没理他。他竟然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人咋回事?我说对不起,你咋不吭一声。我看了看他汗水淋漓的脸,说,操你妈。他女声女气地说,你怎么骂人呢?我说,骂你怎么了?我还打你呢。我举起手,他吓得连忙跑了,嘴里还嘟囔着说,神经病,神经病。我懒得理他,继续在街道上走。
  在一个十字路口,两根铁轨切断道路,让这里变成一个十字。我停下来,很多人聚集在那里,等着即将通过的火车。我烦躁地点了支烟,身体无力地想依靠一下什么,可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除了人,还是人。我发现不光我是烦躁的,那些被阻止行進的人同样是烦躁的,充满了戾气。他们骂骂咧咧的,说,火车什么时候来啊?这么早放下栏杆干什么?是啊,已经没有人喜欢停下来,他们已经习惯急匆匆的,甚至是疲于奔命地走在路上。他们已经不能适应停下来的生活,也许那样他们的生存就会面临危机,他们就可能被这个社会踢出循环的轨道。那种急切给人一种去投胎的幻觉。那一刻,铁道、人群,在我的眼睛里是黑白的境域。境域是我自创的一个词语。那个境域木刻画般充满了末日气息。一个老太太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就像要熟睡似的。这些时代的面孔看上去又是虚幻的,让我不能相信他们存在的真实。那个肥胖的穿着制服的铁路工人摇晃着小旗,维持着嘈杂的秩序。我怀疑我看到的不是我肉身的眼睛,而是……我不禁战栗。这样的恍惚自从……就存在……我总认为我已经死去。我总认为我成为另外一个人了。可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我又是谁?这几个月来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是的,夜晚。白昼也是黑夜。但这时候,被阻隔在铁路这边的我,是我真实的肉身呀。已经听见火车在远处发出的嘶鸣声,接着是铁轨震颤。火车开过来了。绿皮火车。人们就像在行注目礼似地盯着火车开过去。但火车没有任何表情,它就是冷冰冰的,车轮滚滚,庞然大物,目中无人地经过。任你的目光和意志都无法阻止它停下来。栏杆哗啦啦地,闸门般打开,人群涌过去。我怔了怔,从我的黑白境域中回到现实中来。我又点了支烟。有时候,通过点烟这种方式证明我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过离开这座城市。有同学邀请我去北京的宋庄,在那里租一个工作室,那里卖画的机会很多,而且那里是一个自由的地方。这么多年,我会偶尔关注一下宋庄这个地方,我仍觉得那是一个充满戾气的地方。
  过了十字路口,我头疼。自从……我就患了严重的偏头疼毛病。疼起来的时候,整个颅骨都要裂开似的。我看到路边花园里有空椅子,就走过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几个老年人坐在马扎上打牌。一个中年人,看上去比我要大,头上已经秃了,可谓寸草不生。他穿着灰色的运动装,手上还戴了一副白手套,在那里对着一棵银杏树,用后背撞击着,每撞击一次,那银杏树就晃动一下,上面的树叶跟着颤抖起来。这样强身壮体的方式,是我不喜欢的。一个女人从我身边经过,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装着两盒六味地黄丸。她四处看着,像在寻找什么,直到掏出手机,又停了下来。她向那个秃顶男人走去。秃顶男人还在吭哧吭哧地撞击着树。女人走过去,秃顶男人也没停下来。两人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再一次点了支烟,证明我还活着。对面的花坛已经破败。水泥里裸露出几块红砖,殷红殷红的,像刚刚从动物身上剔下来的肉骨头。几种我不叫不出名字的花,在花坛内,看上去有些萎蔫。在花坛后面,是那种被修剪过的灌木,半人多高,被剪成各种形状。几何图形的、动物形状的。那秃顶男人接过女人手里的塑料袋,站到一边。那女人开始背对着银杏树撞击着。她的力气明显小于男人,树震颤得不那么厉害。眼前的一切又变成了黑白的境域。女人仍在那里撞树。是的,撞树。在我的视线里,那棵树可能因为长时间撞击变得倾斜了。女人边撞边对男人说,一天吃三次,一次八粒,我买的是压缩颗粒的。秃顶男人说,以前吃过,我知道。女人不吭声,她看上去五十多岁,皮肤有些黑,头上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撞树的时候,那马尾跟着晃动,就像真的有一匹小马从几棵银杏树中间腾空穿过。从树叶哗然的声音我判断女人在用力了,那树叶随着树干晃动,俨然人类的挽歌在轻轻吟唱。男人说,我先走了。女人说,嗯。对了,我下个星期不能来看你了,家里还有事。男人说,嗯。男人转身走了。女人停在那里仍在撞击着树。那撞击树的声音让我烦躁。我说,大姐,能不能停下来啊?让我安静一会儿。女人愣了愣,看着我说,打扰你了吗?还是你欺负我一个女人?刚才……你怎么不说?我说,哦,你继续撞树吧。女人又撞了几下,离开了。她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邪恶,没有一丝善意。我沉默,看着她回到街道上,融入人群之中。我又看着那棵被他们撞击过的树,好奇地走上去,我想尝试一下。背对着银杏树,我开始撞击着。每撞击一下,我都感到后背是疼痛的,撞了几下,我放弃了。回身看着那树干被撞击过的地方,都被摩擦得光滑了。手摸上去,没有丝毫粗粝感。我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来,身后同样是那种修剪过的灌木丛。我再次点了支烟,妈的,我是我唯一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狠狠吸了几口。突然,我听到身后灌木丛里传来吭哧吭哧的人声。我悚然地回头,透过灌木的顶端看过去,只见灌木围着一块小草坪,一个人背对着我,露出光洁的屁股……我闻到了他排泄物的臭味,在空气里飘浮着。我没有去打扰他。我绕过那几个打牌的老人,转过去,我又看了眼那灌木丛里的人。这次,可以从正面看到脸孔了。是一个少年,十几岁的模样。他脸红脖子粗地蹲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地上杂乱的青草。他猛然抬起头,竟然与我的目光相撞在一起。他害羞了一下,低下头,又抬起头,问我,你他妈的看什么?没看见过拉屎吗?我说,你继续。少年说,继续你妈,我没带手纸。我说,哦。我连忙摸了摸口袋,也没有。我说,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路边的超市给你买。少年看了看我,说,你不骗人吧?我说,不。总要擦的吧?少年说,那谢谢你。我等你啊。你不会骗我吧?我说,怎么会?你等着。少年两手捧着下巴,蹲在那里,很萌的样子。我去超市买回来一袋纸巾,递给他。他说,扔过来吧?这边挺臭的。我把那小袋纸巾扔给他,他两手伶俐地接住,两腿竟然一动没动。我说,身手不错啊!少年没吭声。我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少年喊了声,谢谢啊!我没回头。我必须承认,这一刻,我心情好了很多,这是这段时间唯一的一次改变。我眼前的境域消失,又恢复了彩色。我脑子里也第一次呈现出刚刚看到的那个少年的形象,如果用黑色的线条在画布上表现出来,会是一幅不错的画。我相信我的判断能力。我摸着衣兜和裤兜,除了一个钱包,什么都没有。以前,我还会带一个铅笔头和速写本,看到对我产生意味的画面,我就会画下来,没有速写本的时候,我会撕开烟盒。自从……我这个习惯就丢了。   我继续在街上走着。天热,街上的人不是很多。我暴晒在日光之下。我在考验自己的承受能力。这些天,我囚在家里,不出屋,我要看看自己能承受阳光照射多长时间。在路边的超市里,买了瓶水,又买了盒烟,我继续走着。
  又一个十字路口。我停下来,犹豫往哪条路走。只见一个路口蹲着一条小狗,金黄色的毛。因为炎热,它蹲在那里舌头伸出嘴外,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我发现它在看我。我逗它说,看什么看?我又不认识你。它还在看我。我想到《神曲》里但丁遇到的几只猛兽,狮子,狼,豹子。难道我遇到的是狗吗?我笑了笑。这可能是出事后我第一次这么笑。我向小狗身边走过去,它看了我一眼,抬起屁股,摇晃着尾巴,向一条街道走去。我跟在它的后面(也许是出于无聊和好奇),小狗不时回头看我是否跟着它似的。我竟然有种亲切感。进入巷子里的时候,我眼前再一次变成了黑白境域,小狗的颜色竟然变成了黑色。我的头再一次疼起来,颅内就像有无数棵树疯长着。我在路边坐下来,看着巷子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当头疼缓解很多之后,我站起来,发现前面的小狗不见了。我四处寻找着,也不见小狗的身影。我纳闷,哪去了呢?我还唤了几声,也不见小狗出来。我站着又点支烟,还没见小狗,我就径直往前走了。巷子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突然,他们也不见了。我看到一个手里拎着一塑料袋金鱼的男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背对着我,向前走着。向光的深处……那塑料袋里红色的金鱼在游动着。男孩小心翼翼地拎着。我怔住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睛,失控地跑过去,喊着,小琪,小琪……是你吗?但我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我几乎失控了追赶着,嘴里喊着,小琪,小琪……我是爸爸,我是爸爸……男孩就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走着,向光的深处……也许因为我的喊声过大,很多人探着脑袋从巷子的墙壁上伸出来,目光惊恐地看着我。我噤声。青石板的甬道上,那男孩还在前面走着。我继续追赶,气喘吁吁。不断流淌的汗水,浸湿全身。男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焦急得喊叫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了,我说,小琪,你等等爸爸,小琪,我知道是你,你等等爸爸……爸爸想你……几个月……
  男孩突然消失不见了。
  空荡荡的巷子里恍惚又出现几个人,有男有女。我走过去问他们看没看到一个男孩手里拎着金鱼走过去,他们没吭声,只是摇摇头。我又问,那你们看没看到一条小狗?他们同样摇摇头。我就像一个被摘除了心脏的人,胸腔里空落落的。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穿过我的身体,我连忙点了支烟,眼前恢复了色彩,可以看到石板甬道上绿色的青苔。我几乎窒息,手扶着墙壁。我竟然听到那墙壁内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我听不清里面说的什么,像一场密谋。
  离婚后,小琪是我唯一的依靠。是的,我的儿子,小琪,十二岁,患白血病,去世。在几个月之前。
  当火化工把小琪的尸体推进炉子里的时候……我看了最后一眼,站在那里,身体是麻木的。父亲说,我出去一下。我说,嗯。当火化工把骨灰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热气腾腾的,扑在我的脸上。他说,捡几块吧?我手指触碰那热的骨头的时候,险些摔倒。那人扶了我一把,我说,没事。我把几块骨头放到之前选好的一个有着金鱼图案的骨灰盒里面。我捧着盛装小琪的骨灰盒出来的时候,父亲和阿姨迎上来。阿姨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父亲说,我帮你……我说,我可以的。
  这件事,我没告诉别人。因为父亲和阿姨一直都在帮忙护理小琪,直到小琪走了。我们没有找车,而是坐公交车回到望城市内。父亲说,你想怎么处理?我说,不是处理,是给小琪找一个地方……父亲说,是的。我刚才跟你阿姨商量了,我们在卡尔里海的房子前面不是有块菜地吗?就是当年埋你妈的那地方……可不可以把小琪也放在那儿,给你妈做伴,你妈会好好照顾小琪的……我想,这也许是小琪最好的归宿。我同意了。阿姨不时在胸前画着十字。我们是乘着绿皮火车回到卡尔里海的。父亲亲自给小琪钉了一个小棺椁,还刷了红漆。我们就这样把小琪安葬了。远处是大海涨潮海浪咆哮的声音,海浪撞击岩石的声音,海浪和海浪相互撞击的声音,翻腾的海水随时都要冲到陆地上来,来一次霸权的侵略似的。我没有填一锹土,都是父亲在进行着。我听着泥土落在那小棺椁上的声音。我瘫坐在地上,旁边是母亲的墓碑。我坐在那里吸烟,一支接着一支。因为要给小琪腾出一块地方,原来种的菜都毁掉了。是土豆,可以看到土豆秧子还在旁边,叠落着,已经有了腐烂的味道。安葬完小琪,天竟然下起雨来。阿姨做好饭菜留我吃饭,我拒绝了。父亲说,随他吧。阿姨再没说什么。我知道我们之间都绷着一种东西叫悲慟,只要一触发,可能就不可收拾。我去厨房,洗了手脸,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菜地里的两座坟墓,一大一小。我离开那只有两个人的墓地赶回望城住所。我直奔小琪的房间,四处看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蜷缩在小琪的床上……
  我还记得有一次,小琪去我画室,我裁画布,把手弄伤了,包裹着纱布。小琪问我,疼吗?我说,疼劲已经过去了。小琪说,爸爸要小心哦。我笑了笑说,知道了,小琪。
  从巷子里经过,我继续向前走着。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开始多起来。来到巷子口的时候,阳光哗然地落下来,斜刺过来,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听到阳光叮当作响的声音,在那声音里,我再一次看到小琪的身影在我的大脑里浮现。我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在阳光中飞溅着,像溅落的金色的珠子……我看到对面有一家咖啡馆,露天的桌椅旁坐着一个人对我举起了什么,好像准备狙击我似的……在炫目的阳光下,我转身又走回巷子……就像一个婴儿,透过母亲的子宫看到外面的世界之后,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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