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没有想到，还会有再见到他的这一天。至少在那之前，那个圣诞夜的往事全被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
　　
　　13年前的安还不知道有圣诞节。13年前的安遭遇了母亲的离家出走。母亲只给安留下几个字：安安要勇敢。勇敢就是不哭吧，安想。15岁的安被长年奔波在外的父亲寄宿到X城的好友处。从未离开家的她在陌生的X城忍住了眼泪，直到看见一个穿着花毛衣的男人站在面前。高大，大胡子。温和的眼睛出奇的漂亮。安被他高兴地抱了抱，顿时沉浸在一种舒适的清朗气息中。安说：你好，麦叔叔。X城的冬天很冷，麦把安用自己的大衣裹在自己的身体里，安的手无所适从，最终勇敢地拉紧了大衣里的温暖的花毛衣。安忽然觉得很踏实。这种踏实感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成为安生命中的一种支撑。
　　麦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他那堆满书籍和唱片的房子，壁炉边的墙壁上挂着的旧照片，还有安那间被他装饰得粉粉的卧室，这一切都让安感到一种熟悉的温暖。安仍旧像个公主一般地生活着，甚至比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更像一个公主。因为有了麦的陪伴，她的宫殿和风景都变得生动起来。学校和麦任教的大学相对，只隔着一条街。每一天安都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只手紧紧抱着麦。这是安每日最雀跃的欢乐时光，她可以紧紧贴着他的背，深深嗅着麦舒适的香气。安总在呼呼的风中竖起耳朵听他的心跳，麦有力而沉稳的心跳会轻易覆盖街道的嘈杂把她安全地包裹。麦说：乖女孩应该侧边坐。但是安不喜欢，安更不喜欢他对她的态度。他喜欢像揉小孩脑袋似地揉着她的发，和她聊历史和音乐，给她买红色的小披风，亲自用最好的香波给她洗头发……那种近乎溺爱的感情其实是那么小心翼翼。
　　冬天逐渐深了。回家的路上，碰见麦的同事，他们啧啧地赞叹：哟，老麦哪捡的这么个漂亮闺女。这个时候，麦会笑着看她。安不喜欢那种笑，总觉得这个笑也是太小心翼翼，反而显得掩藏了些什么。安说：麦。安在公共场合大声这么叫他。有人在，安叫得更加得意洋洋。麦不高兴：成何体统，没大没小的。说完就笑了：我这个闺女太调皮了。于是又揉着她的发，似乎真是一对父女。安生气了，气得肚子疼。安说：我肚子疼。她突然看见血从自己的裤子里渗出来。麦烧了热水，买了卫生用品。他把安放在床上笑着说：安安长大了，来例假了。安说：那我就是个女人了。她似乎忘记了初潮的不适，伸出手来摸麦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那么我们可以恋爱了吗。麦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似乎像被硬物唐突地掷中。麦等了很久才说话：爱是和年龄有关系的，你还要长大才知道。安说：恋爱是自由的，为什么要受教条约束。麦笑了：还知道引经据典呢。很多事情，你要长大了才明白。他犹豫了一下，亲了下安的额头。那个晚上，安哭了。安决定不再理麦，直到他也放下教条的束缚和自己恋爱。
　　安终于憋不住气。麦告诉她：今天是圣诞节。他在铺陈着奇怪花色大地毯的地板上安一棵树。安快乐地给圣诞树挂上各种饰物：灯条、星星、袜子、雪花……他微笑着伸出宽大的手掌，在安的背后围绕着她，似乎收集着安所有的快乐。那个晚上，安收到了她的第一份圣诞礼物：一对纯白的翅膀。麦给她戴上后与她一起站在落地镜前。安看见一个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孩子，眼睛闪闪动人。麦摩挲着她的肩膀，小小的安坐在他的怀抱里。她感觉麦身体上散发的那种气息如同巧克力的诱惑那样舒适和惬意。麦说：安真是个大胆的小东西。安的脸发热，她在他的怀抱里倒着看他的脸，他刮了大胡子后甚至显得有些清瘦的脸，疏淡的睫毛动人心魄。麦低下头来，轻轻吻安的额头。然后放开安。安忽然想起墙壁上的那些照片，里面有一些女人穿着泳衣的样子。安说：你是不是有过很多女朋友。安说：你是不是还爱着她们。麦哈哈大笑。安说：你一直没有结婚，说明你没有爱着的人。她无比清澈地看着麦：我觉得我们是互相喜欢的，作为大学教授，你的老脑袋不应该受教条影响。安勇敢地抬起手臂勾下他的脑袋，气呼呼地喃喃自语：而且我也已经是女人了。麦那湿润的唇忽然就这样覆盖了安的小嘴，并且愈来愈贪婪，如同吃一颗珍贵的糖果那般小心。麦喊她：安安，叔叔其实不应该——安耷拉着脸缩在他怀里：我不要你是叔叔，你是——你是，你就是你，你是麦，并不是别的什么。
　　有一天，安在麦的书柜里读到了一本叫作《洛丽塔》的书，里面说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安非常惊恐。她很害怕麦会把自己和书里的男人联系起来。安知道他们和书里的情况不一样。可是麦已经越来越自责了。圣诞夜的那个亲吻之后，他开始疏远自己。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抱着安。然而安却在书籍的海洋里徜徉，短短几个月时间，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她把这本《洛丽塔》偷偷塞在自己的床底下，她要预防麦会看到这个故事。
　　


　　一个夜晚，她忽然在梦中惊醒，一个麦离开她的梦。她迅速跑到麦的房间里，打开被子抱住他——而麦还没有入睡，苦苦徘徊在道德和情感之间的他被这个小女孩的大胆惊呆了。这个梦见麦离开自己的夜晚，安却真正地和麦融为了一体。安终于把自己的绽放凝固在了这个晚上，她像柔弱的露水一样躺在麦的怀里，幸福如同银亮的月光。
　　安始终觉得那段日子是完美的。他们一起看书，听音乐，作倾心之谈，他们亲吻，却很少做爱。15岁的安问麦：你觉得我像洛丽塔吗？麦说：你是安，一个奇妙的女孩子。麦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安。身为中文系教授的麦喜欢《洛丽塔》这本书。然而他未曾料想到自己真的会爱上一个15岁的女孩子。或许等安到了25岁、35岁、45岁……她还是自己所钟爱的安。安静又大胆的她如同一个天使，恰如圣诞夜他赠送给她的礼物。
　　父亲很快有了出国的消息，15岁的安终于要跟着父亲远赴他国了。麦居然很开心，他抱着安，从来没那么紧地抱着，似乎要把她揉碎。他似乎有些失控：安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安要做最好的女孩。安凄绝地望住麦，感觉到他的泪水。安平静地说：我从没想要离开。我们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一起念诗，一起散步，不是很好吗？麦一言不发地给她父亲打电话：随时可以来把安安接走，我会尽快给她办好学校方面的事。安愤怒地推倒电话座机：我不要离开你！麦过来抱她：安安你不会懂，你还不够大，路还很漫长，我总希望你是幸福的，以后的幸福才是幸福。安哭着嚷：难道现在你不幸福吗，我现在是幸福的安，我只要也只想继续做这个幸福的安……麦默默走出房间。安跌坐在房间里，觉得无比的空虚和落寞。她站起来走到窗口，看见麦行走在楼下的梧桐树旁，萧索却充满一种神秘的力量。
　　那一天，安一直在抽泣。尽管父亲把出国描绘得很是辉煌夺目，可对她而言却没有任何诱惑力。她倔强地告诉父亲她还要在X城读高中。对于几乎陌生的女儿，父亲束手无策：知道麦叔叔家为什么那么好玩吗，就是因为他以前出过国……安冷冷地打断父亲说：所以我更加不需要出国，因为我在这里长了很多知识，已经见识了这个世界。父亲对于女儿的回答瞠目结舌。麦的脸色晦涩起来。父亲出去办理学校交接手续的时候，安彻底崩溃了，她死死地抱着麦，含着苦涩的泪水去亲吻他。安说：我们不能分开，我会死，我会死的！她的嗓子已经沙哑了。麦掰开她的手，使劲打了她一个耳光。安捂着脸愤怒地盯着麦看：我知道我就是洛丽塔，你的玩物！麦忽然哭起来。他们最终哭成一团。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个无法避免的分别。
　　现在，安已经28岁了。她始终记得麦对她说，我总希望你是幸福的。尽管日子有时候跌跌绊绊，她却一直走得很幸福。安知道，幸福和他人无关，幸福是一种能力，正是麦给了她这个能力。她和麦失去联系已经好多年了。安最终找了一个很爱她的丈夫，她叫他兔子，也是X城的男人，也有着和麦一样惊心动魄的睫。圣诞的前夕，安跟着兔子来到X城。安说：我们在家里安一个圣诞树吧。兔子找到X城惟一一家圣诞节饰物店。安在家摊开那对15岁时收到的天使翅膀，看见一个穿花毛衣的人扛着圣诞树和饰物走进来——她刹那屏住呼吸：那是麦。他老了，却仍旧那么漂亮。麦说：圣诞快乐，你的东西到了，请签收。安写下兔子的名字，看着他说：谢谢，圣诞快乐！麦走出去，在门口站了几秒钟，他屏住呼吸：那是安，那对翅膀再熟悉不过了，她长大了，看上去很幸福。安坐在地板上，有一点恍惚，他认出自己了吗，聪明的麦。安抚了抚那对保存完好的小翅膀，笑了笑，至少，他们预祝了圣诞快乐，不是吗？
　　
　　编辑/红豆 E-mail:[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