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的《桥》与寂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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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5年,冯文炳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此时他还是一个在北京大学念英文的青年学生。“用毛笔书写英文”的独特身份和资源,使得他从一开始就不同于那些“五四”以后逐渐成长起来的主流乡土小说作家。这部由新潮社出版的小说集,真的带来了乡土书写的一股“新潮”,他显然对“现实”有着别样的感受和选择,又特别动心在意它的“表现”。他写溪水边长大的三姑娘,活泼爱笑,一任自然,每每在卖菜时要多赠人一把。后来,疼爱她的父亲老程去世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来”。这里既没有夸张、凌厉的启蒙高调,也没有刻意渲染的人生悲哀。叙事人不过是“远远望见竹林”,记忆“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风吹起波皱了”。这种视角、这种笔致好像冯文炳完全绝缘于时代的急管繁弦,沉浸于个人的心向和语言世界。虽然在他早期的作品中还偶然流露狂狷和愤世嫉俗的一面,但更为主导的却并不在此。他日渐疏离了喧嚣,也慢慢涤荡了狂狷。他是有多么的不怕寂寞,甚至连世俗名字也成了一种负累,想要废掉。1926年6月,他在日记中写道:“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作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
  废名之所以卓尔不群,是因为他有一种跨文化的背景,可以自由出入于古今中外的文学文化之间,把堂·吉诃德、莎士比亚、哈代和李商隐、《红楼梦》熔于一炉。还是他的老师周作人最理解这个将以废名闻名的年轻人,他预计到批评界会指责废名小说的逃避性(这正是后来鲁迅对废名的批评),而为废名的选择和表现辩护:“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特别光明与黑暗固然也是现实之一部分,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写的必要,更不必说如没有这种经验。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竹林的故事〉序》)周作人非常准确地把握到废名的文学与“梦”的深刻关联。写作之于废名,本就是一场追逐“梦的真实”之旅。废名写过一篇《说梦》来解释写作,可以看作他的夫子自道:“著作者当他动笔的时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将成功一个什么的。字与字,句与句之间,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然而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却是有因。结果,我们面对他,不免是梦,但依然是真实。”
  这种尝试在《桥》里显得最突出,也因此这部小说成了现代文学史上最精致但也最难解、最美丽但也最忧郁的作品,朱光潜当年就称之为一部“破天荒”之作。从1925年作者开始动笔写《桥》,最初是以散篇的形式连载于《语丝》、《骆驼草》、《文学》等报刊,边写边改,发表后又改,到1932年上卷单行本由开明书店初版;成书前后陆续又做过多次修改。初版本出版后,废名又续写了几个章节,标题、章节顺序、文字等均有改动,以至于这本小说的版本系统格外复杂(王风编《废名集》的最大初衷就想通过整理保留不同版本流变的痕迹,为探究废名提供坚实的文献基础)。这大概是现代文学中“生成中的文本”的一个绝佳的例子,反复涂抹,持续更改,换废名自己曾用过的词就是“反刍”:“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说梦》)与其说他要出版一本献给社会和大众的书,不如说他是始终进行的书写中建构“梦”的乌托邦。
  《桥》被称为“现代版《红楼梦》”,在我看来,并不只是因为它刻画了小林、琴子和细竹之间从两小无猜到长大成人的“成长的烦恼”,特别是期间三人微妙的情感关系的变化,在这一点上当然是《红楼梦》中“情”的世界的回旋与重演。更重要的是《桥》通过对“镜花水月”世界的营造,更通过对这“镜像化”世界的相对化和解构化,无疑是致敬《红楼梦》中“色”与“空”、“真”与“幻”、“存在”与“虚无”之间深刻的辩证。
  关于《桥》的题名,废名曾说本来拟叫《塔》,“而后来听说郭沫若先生有书曰《塔》,于是又改题名曰《桥》。《桥》与《塔》都是篇中的章目,所以就拿来做一个总名,而又听说日本有一个讲桥与塔的书,名字就叫《桥与塔》,则有不胜凑巧之至,这两个东西原来是这样有缘法”。废名暗示说,《桥》不是有强烈作者介入色彩和主導性叙事的作品,而更类似梦一样,是一种无逻辑、非理性、片段化的展开,由意念牵引着,彼此叠印在一起。小说中有一段写到桥,很巧妙地混融了以上几种理解指向:“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很像一个梦境。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之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她而一笑。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依傍。”这段文字是写小林、琴子、细竹三人游玩八丈亭时,来到一座桥前。但这已由对实际的桥的观看引申到“一个梦境”了,好像从现实中突然抽出了一个静止了的时间片段。小林是在看细竹,又好像穿越到未来,在反观和怀想已悄然流逝的他们的过去和此刻;而站在那里的细竹,也不仅是一个引人爱慕的少女,更成为永远让人追寻的“美”的本体性化身了。不仅在这个场景中,现实的时空秩序已然消失;而且在对这个场景的书写中,文字本身的逻辑连续性也已开始瓦解,让位于断裂、空白和跳跃。而这种书写状态的形成又恰恰依赖于作者本人由写下的“字”和“句”所生发出的内在联想,“有如梦之不可捉摸”。
  《桥》所营造的世界很大程度上不是写实的,而是理想的;不是入世的,而是出世的;不是外向型的,而是内倾型的。人物和场景更多传达的是作者的意念,作者不是与大众交流,而是在捕捉与呈现内在的深度自我。孟实(朱光潜)的评价非常准确:“废名先生不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因为他在心理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须得把眼睛朝外看,而废名的眼睛老是朝里看;小说家须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桥》)无论是小林、琴子还是细竹,小说中虽然是孩童,但他们都有着超越年龄的参禅悟道的特点,他们说出的话常常是充满禅意和哲理的,他们显然都是参禅悟道的废名的某种化身,代替现实中痛苦伤感的废名生活在一片爱与自由的人间净土中。不仅人物“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连自然物象也是经过作者的中介呈现出来的。张丽华认为这里有一种“距离美学”,即不是直接面对物象,而只是描写眼睛所见(《废名小说的“文字禅”》)。吴晓东更把这些经过作者心灵的投射和重构的物象和意象称之为“心象”(《意念与心象》)。废名是把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体验,从中把握和分辨事物的情致。“高山之为远,全赖乎看山有远人,山其实没有那个浮云的意思,不改浓淡”。   面对现实世界的不完满和缺憾,《桥》往往诉诸内心世界来填补和化解这种虚空。小说趋于结尾时,暗示小林与细竹之间没有结果,却又由小林看细竹的睡相引出一番关于虚空的“意识流”,其间交织着痛苦与欢喜:“细竹之睡,对于小林——他简直没有把这个境界思索过,现在她这一个白昼的梦相,未免真是一个意外的现实了,古人诗有云,‘花开疑骤富’,他顿时便似梦中看得花开,明白又莫过眼前了。他仿佛什么都得着了,而世间一个最大的虚空也正是人我之间的距离,咫尺画堂,容纳得一生的幻想,他在这里头立足,反而是漂泊无所,美女子梦里光阴,格外的善眼天真,发云渲染,若含笑此身虽梦不知其梦也。实在的,这一个好时间,是什么与她相干?忽然他凝视着一个东西——她的呼吸。他不是一个看着生命看逃逸的奇异。他不知道这正是他自己的生命了。于是他自审动了泪意,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一个哀情叫他不可与细竹当面,背转身来坐下那个写字之案,两朵泪儿就掉下了。这时两下的距离倒是远得很,他想着不要惊动了她的寤寐,自己就划在自己的感伤之中。因为这一个自分,自己倒得了着落,人生格外的有一个亲爱之城,他好像孤寂的在细竹梦前游戏画十字了。他在那里伏案拿着纸笔写一点什么玩,但毫无心思作用……写了‘生老病死’四个字,这四个字反而提醒了意识,自觉可笑,又一笔涂了,涂到死字,停笔熟视着这个字,仿佛只有这一个字的意境最好,不知怎的又回头一看睡中的细竹,很有点战兢的情绪,生怕把她惊醒了,但感着得未曾有的一个大欢喜,世间一副最美之面目给他一旦窥见了。”小林这一番自审中不仅有对“世界一副最美之面目”的欣赏,更传递出对人生的不完满的深层觉悟与对现世哀情的超拔和净化,这里显然能看出佛教特别是禅宗对废名的深刻影响。
  《桥》中冲突性的故事被最大程度淡化,而代之以充满诗意的风景片段和记忆瞬间,写意与抒情式的场景随处可见。这是对“五四”传入的西方式写实主义小说的一种“反动”,却也是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大到对中国文学中的抒情传统(在陈世骧、高友工等人看来,中国文学最核心的遗产就在于抒情传统)的继承,小到对古典诗文、笔记中的意象、典故甚至词句的化用,废名在《桥》中经常创造联想性的情境,挪用、移植或改造他所心仪的“六朝文章晚唐诗”的文学文化传统,以造成古典文本与现实经验之间的互文性的参照,“互相生长”。于是,我们随作者一路穿梭于“池塘生春草”、“青青河畔草”、“春女思”,遇到“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这些古典意象和语句创造性地织入文本中,于是物象与物象、语词与语词之间发生交响与共振。一方面这些古典遗产在新的表达语境中被激活,增加了小说叙述的层次,对于理想读者而言显然提供了破解文本秘密的通关密码,另一方面也使得文本被纳入一个更有纵深感的历史脉络之中,文脉借此不断向前延伸,生成了更为厚重的美学效果。在“五四”以后的现代小说中,如此有意地杂糅古今语言符号、深刻地体现出向古典回归气息的,《桥》是第一个。
  周作人曾反復称道说,废名小说最好的地方在于“文章之美”:“我读过废名君这些小说所未忘记的是这里面的文章。如有人批评我说是买椟还珠,我也可以承认,聊以息事宁人,但是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小说界有他的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虽然废名打通东方与西方文学,出入儒家和禅宗,但是他根底里首先还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他对“文章之美”的追求在同辈人中显得特立独行,在二十世纪汉语书写中也罕见其匹。废名曾作有《梦》一诗,有云:“我在女子的梦里写一个善字/我在男子的梦里/写一个美字/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梦》)《桥》无疑就是他写的“善”和“美”,就是他画的“好看的山水”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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