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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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中国历史上,铁的处境像现在这样落魄,是从来没有过的。
  前不久,国家淘汰过剩产能,我是有机会离开铁,并可以获得一笔不小的补贴,开启全新的人生。后来,不断地有人追问,当时为什么没离开。这一切皆原于我与铁的情缘,与铁的诗意生活,彼此难以从对方的身体里剥离开去,我只能与它相依为命,共挡风雨。这大概就是我最终选择没有离开的原因吧。
  现在想来,我与铁走到这一步,不是无缘无故的。在我的童年,我就比别人更容易接近铁,把玩铁。在我的印象中,我家的锄头、镰刀等铁器要比别的家里多,质量也要比别的家里好,村里常有人到我家借用后都赞不绝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个人就拥有一把漂亮的小锄头和小镰刀,村里其他孩子是不会有这样的待遇的。更让我感到荣耀的是,我家的樟木箱子里,钉子、螺丝等各种铁的物件应有尽有。我在看了铁道游击队的电影后,居然用箱子里的一根铁管制作出了一把手枪。很长一段时间,我拿着枪整天与一群孩子在村子里“打游击”,让我出尽了风头,我的英雄情结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这一切,皆原于我爷爷是一个铁匠。在我还不知道铁为何物的时候,爷爷每场都要上街打铁。那时爷爷担在肩上的挑子,一头是他打铁用的工具,一头就是我。我坐在箩筐里双手抓住箩筐的边缘梦想着爷爷将要用他打铁挣来的钱给我买的美食。从大樟树下到乡场上要爬坡上坎,翻过一道山梁,远处被几棵硕大的黄果树罩住的山头里,乡场就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我在爷爷晃晃悠悠的担子里忍不住兴奋地喊到,快了,爷爷。小身子企图从箩筐里站起来。我的贸然举动多次使爷爷的担子立即失去平衡,爷爷稳健的步子这时就会踉跄几下,待他伸手将我站起的小身子按下去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冒险行为有多危险。现在想来那时那些包子、馒头、油条、麻花,对于村子里其他孩子来说都是奢侈品,而我只要一张口,爷爷就会满足我。
  我想那时我一边吃着美食一边看着爷爷抡着锤子在铁镦上叮叮当当打得火花四溅的那些日子,铁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播下了它的种子,我这一生注定与铁结下不解之缘。
  而真正把我的生命轨迹引向铁,与铁水乳交融的是我的父亲。父亲从大樟树下走出来,来到千里之外一个叫渡口的河谷里干起了炼铁的职业。后来我在诗歌《炉火》中想象当年父亲开天辟地炼出第一炉铁的壮举是这样写的:
  炉火
  是一枚小小的窗
  安在一粒小小的石上
  一座千年的囚室
  便有了光亮。
  炉火
  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插进一粒小小的石里
  一座千年的囚室
  便涌出了铁的队伍。
  父亲从村子里走出去,每年只在春节回来一趟,然后又是急匆匆走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我们一年最大的事就是等待父亲的信,每隔一段时间,母亲都要到街上的邮局去问父亲的信是否到了。
  那时,家里人基本都不识字,每次拿到父亲的信,一家人只能去找识字的人念给我们听。父亲是村子里的秀才,能把他写的信读下来的人很少。每次找人读信时,都有一些字读不下来,母亲就会和念信的人一起猜。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听父亲的信了。念信一般都是在晚上大家都忙完了,母亲就会拿着信去找人念,我们一家人围着念信人听。要是较长一段时间没有信,母亲就要着急,悄悄在一边垂泪。奶奶这时就会走过来说些安慰的话。爷爷听后便在炉子前停下手中抡起的锤子吼道:有啥子忙的,不就是跟我一样,也就是个打铁的嘛!在爷爷的心中,父亲去千里之外炼铁,跟自己打铁应该差不多。爷爷对父亲没有继承他打铁的事业到千里之外去炼铁一直耿耿于怀。我那时上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读父亲的信,或者是父亲回信迟缓,好写封信去催问。慢慢地,随着我识字的不断增加,读信写信就不用再找别人,我成了一家人的骄傲。每次父亲来信,一家人就围着我,爷爷看我信念得有模有样,常乐得合不拢嘴。
  对父亲那个名叫渡口的地方的向往是后来父亲源源不断把一些粮票寄回来,让我们在饥饿年代没有受到太多的煎熬开始的。那时,国家实行供应制,粮盐油糖布等一切日常用品需得票证购买。饥荒年代,粮是大事。父亲就是在那时把配给他的粮食省下来换成全国粮票让我们一家人吃的苦头相比村子里其他人就要少些。粮食送到家里一般都是深夜,我们孩子大多都已经睡觉。外面开始有些轻微的响动,然后就是轻轻的敲门声,奶奶便蹑手蹑脚去开门,门外便有人扛着大米进来。那些送粮的,不是我的姑父,就是我的舅舅,他们都有一身好劳力。他们把粮食送到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夜离去,第二天,家里的米缸里就装满着白生生的大米。我就是在那时滋生了想随父亲去炼铁的想法。
  2
  铁自古以来都是国家之大事。历史记载,3000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懂得将陨铁锻制成锋利的铁器安装在青铜柄上制成铁刃铜钺,提高武器的杀伤力。众所周知,春秋战国之交,我国就有了冶铁技术。在古代,谁掌握了先进的冶铁技术,谁的战争机器就更加锋利,锐不可挡,就会获得战争的主动权,赢得最终的胜利。在战场上,对于一个士兵来说,铁器胜过青铜,一块好铁制作的武器往往要比普通的铁制武器更容易战胜对方,更容易获得生存的机会,也更容易立下战功,获得晋升或者崇高的荣誉。在江湖上,一块好铁制作的名剑往往都会引来众多的江湖高手争夺,多少温文尔雅的侠客就会怒目圓睁,大打出手,江湖就会血雨腥风山崩地裂,得剑者就会如虎添翼,笑傲江湖。
  一个国家的发展史,实际就是一个国家冶炼技术的改进史。先进兵器的出现,往往都是冶铁技术的发展而推动的。近代中国百年的屈辱史,就是因为西方工业革命后冶炼技术的大发展,促成了战争机器由冷兵器时代转向坚船利炮的炮舰时代造成的。虽然我们也有过洋务运动,有了北洋舰队,有过坚固的炮台,但这些都是对西方的移植,我们用的依然是冷兵器时代的思维,因此我们由世界最富裕的中央大国迅速跌落进任人宰割的屈辱史,成为西方人眼里的蛮夷之地,中国人傲视世界的荣誉与骄傲瞬间被击碎。   虽然我们是世界上较早掌握冶铁技术的民族,但冶铁技术的发展是此消彼长的过程,世界各民族的眼睛始终盯住的是技术的前沿,谁取得了重大突破,不甘落后者便会蜂拥而至。西汉时期,汉朝军队在与匈奴军队对阵撕杀中发现汉朝的宝刀老是被匈奴的刀剑劈成两截,汉朝最后派张骞出使西域,追根溯源最终在波斯找到锻造匈奴刀剑的当时最先进的冶鐵技术,为汉武帝打败匈奴提供了保证。上世纪中叶,东西两大阵营对峙,我国为赢得最终的胜利,提出了“超英,赶美”,最主要的一个量化指标,就是钢铁产量,为此掀起了全国人民参与的“大炼钢铁”运动。虽然后来对这项运动进行了彻底否定,但从这项运动可以看出,钢铁产量在东西双方矛盾尖锐对峙下,它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现在回过头来看这项运动并不是一无是处,它的全民参与的自觉性和高度的政治热情,以及无私的奉献精神是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这种遗产是现在商业社会多少金钱都难以获得的。后来中苏交恶,美国在东南沿海步步紧逼,我国周边环境极度恶化的景况下开展的“大三线”建设,铁在所有的内迁项目中又是重中之重。
  父亲从大樟树下来到渡口炼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起程的。这个渡口是金沙江上无数个渡口之一,虽然与当年红军巧渡金沙江的皎平渡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红军在金沙江上留下的英雄基因迅速在父亲等数万建设者的身上得到传承。我在中篇小说《师傅的爱情》里曾对父亲这辈人当年的建设豪情进行过详细的讲述。那时,在华夏大地,一个人的心跳就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心跳。铁作为战争机器上最关键的刃,谁都有责任把它打磨得最为锋利。面对强大的对手,只有打造出戳穿对方铠甲的矛,让冒险者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阻止战争机器的运转,实现以战止战。父亲因此由一位乡村秀才迅速蜕变为开天辟地的建设者。
  正如我在那首诗里写的,铁都囚在矿石里,所谓炼铁实际就是打开石头的过程。父亲来到渡口就是为了配制一把高炉这样的钥匙,插进石头里。由于这些石头不是普通的铁矿石,它还伴生有钒、钛等多种组分,用普通高炉这样的钥匙是难以打开的。那时,父亲与数万名建设者被战争威胁的车轮追赶,就像当年红军被蒋介石的军队追赶一样,当年那位带领红军巧渡金沙江的伟人那时正坐在中南海密切关注着渡口打开钒钛磁铁矿所需钥匙的配制情况。他知道如今面临的对手比当年的敌人强大得多,但他相信只要手中握有足够的铁,他就有足够的信心战胜对手,或者让对手知难而退。他曾站在地图上指着金沙江上的渡口说,这里的铁要尽快搞起来,但不要潦草,哪天他要骑毛驴去看看。那里搞不好,他就睡不好觉。
  伟人的话,从北而南,穿过广袤的大地,一直在金沙江大河谷的上空回响,在父亲的脑海里回响,在数万名建设者的脑海里回响。不把钒钛磁铁矿打开,他们也睡不着觉。他们是一支神秘的部队,有着军队相同的建制,与当年巧渡金沙江的红军是一脉相承的。后来他们用同样的“巧”字,与各种困难周旋,然后跳出它们的包围圈,将一把打开钒钛磁铁矿的钥匙呈现在霞光满天的河谷里,书写了共和国军队在金沙江上第二个神话。
  战争的车轮最终被止住了,祖国的天空云开雾散,朗朗阳光照遍华夏大地。在金沙江河谷肩负神圣使命的队伍慢慢向世人揭开了他神秘的面纱。当这把打开钒钛磁铁矿的神秘钥匙展现在世人面前成为祖国西南金沙江上一座崭新的城市时,人们为此曾长时间欢呼。
  3
  父亲建设的那座城市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父亲每次回来,我都企图从他的口中获得更多的信息,然而父亲在我的心中是威严的,让人不敢靠近,他的每次归来都像将军征战凯旋一样。我远远地站着,像个邻家孩子怯怯地看着他。那些备好的,装在肚子里的问话早就跑得没有了踪影。在父亲面前,我总是木讷的,甚至想躲着他,与他不在身边时想他,以他为荣的心理大相径庭。
  我想象父亲建设的那座城市时,就是在他回来趁他不注意偷偷地看他的身影,或者是翻出他的照片一个人背靠大樟树坐在凸起的根部仔细端详。我把父亲想象成那座城市,我想父亲的肌肉是楼房,骨头是街道,炼铁的炉子是父亲的心脏,身体里那些弯弯曲曲的血管就是石头里流出来的铁水。我多次把想象的城市画在树下的石板上,然后画上一个小人儿在里面奔跑。不用问就知道,那个小人儿便是我自己。我曾为这样神奇的想象感到骄傲,如果有人问起我的父亲时,我就按照这样的想象介绍父亲那里的情况,我的介绍慢慢由述说变成了演讲,近而语惊四座,引来不少围观者。
  在大樟树下,我成了父亲那座城市的代言人。我想象的城市开始在人们的心中枝叶繁茂,成为村里人向往的地方。后来我开始做着举家搬迁的梦,我们一家人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春夏秋冬是我们身后不断变换的背景,爷爷在我的劝说下也离开了大樟树,挑着他打铁的工具走在我们中间,我想自己像画中的小人儿那样进入城里。这样的想象让我的童年充满诗意和无穷的乐趣。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与父亲书信的往来,我对铁有了更多的认识,知道了那座在我梦中涂满童话色彩的城市就叫渡口。每次在给父亲写信的信封上写下这个地址时,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雪浪滔天的金沙江。我总是把皎平渡与父亲的渡口叠加在一起,红军渡江的七只小船在水急浪大的江面来回颠簸,月光下两岸旌旗招展,远处的山谷敌兵正在急驰,踏起的尘烟在不断扩散。随后雪浪之上装满红军的船只渐渐隐去,父亲的渡口像展开的画轴在江面上呈现了出来。
  读中学的时候,我似乎与铁越来越近了,我不时听到母亲说起举家迁往渡口的消息,母亲的话里带着骄傲和抑制不住的喜悦,但每次说完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父亲依然是每年春节回来一次,母亲都要红着眼睛送很远很远。我们站在大樟树下望着他们翻过对面的山包,爬上远处的山梁。我在眺望时老是踮起脚跟,伸长脖子,直望到他们小小的身影翻过山梁,一点点地消失在山梁与天空之间的那一道细线里,整个身体才像卸了气一样瘫坐下来。
  之后母亲便很少提到关于渡口的消息,倒是爷爷常常问起此事,母亲总是埋头干活,不言不语,紧锁的眉间堆满着淡淡的愁绪。那时,爷爷已经上了年纪,不再到乡场打铁,只能靠摆在家里的炉子维持着他的事业。在我出落成一位壮小伙的时候,爷爷便开始琢磨起教我打铁的事,他常拍着我的臂膀说,这么好的骨头身子不用来打铁,着实浪费。我几次被爷爷拉到炉前抡着锤子准备打铁时,都被母亲阻止了。母亲把我叫到身边说,今后你得跟父亲去炼铁,要好好学习,不要荒废了功课,然后回头对爷爷说,人家炼铁是讲科学的,文化少了不行,别要动不动就叫人家孩子跟你学打铁。爷爷知道炼铁比打铁更有前途,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看来这手艺到了我这里就后继无人了,母亲便安慰说,这打铁和炼铁应该还是一脉相承的吧!只是不需你亲自教,少费点精力吧!爷爷就呵呵地笑了,说,这话似乎有点道理。爷爷断了教我打铁的念想后,打铁便少了精神气,不久就停了炉子,说年岁大了,抡不起锤子了,就常向母亲打听炼铁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也不明白。我就跟爷爷说,炼铁的炉子很大,比家里的房子还要大,比大樟树还要高。爷爷想象不出那是一个怎样的炉子,就摇着头走开了。   4
  我与铁走到一起,并不是我们一家人从大樟树下迁出,而是我与父亲的互换。父亲从他炼铁的渡口回到大樟树下。我是在一个雨后阳光斜照在大樟树下的清晨得到消息的,那天的头天夜里,刮了一夜的风,后半夜下起雨来,风雨交加直到凌晨才放晴。一大早我就在大樟树下拣拾地上的枯枝,救助从树上落下来的白鹤。母亲手持电报急切地跑到我的面前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我。从此我与铁就血肉与共,命运相连了。
  没有一件事物
  能像铁那样浸透历史
  随便翻开哪个章节
  铁之光便扑面而来
  这是我后来在一首《铁之光》的诗中写到的对铁的认识。我从大樟树下来到渡口,铁已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在我与铁相处的日月,当我体内年轻奔涌的血液进入铁的身体,铁由一位功勋卓著幽居深宫大殿怡养老年的将军突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一步步从大殿幽暗的深处走出来,刚直坚硬的身板瞬间便赢得了人们的亲睐、欢呼与追捧。它不再局限于战争机器上那些给敌人以致命一击的锋上闪着寒光的使命,不再局限于深入人们的生活对生产力的提升与改变。它在华夏大地的建筑史上迅速掀起了一场“以铁代木”的革命。
  铁一改千百年来木为栋梁的使命,激活了以亭榭楼台为主的适合于在斜阳与晨曦间散步的乡村和城市,将中国推进以铁为梁的快速发展时代。从南而北,从东到西,铁支撑起的发展车轮在滚滚前行。楼宇因为有了铁在直插云霄的极限中不断创造奇迹,桥梁因为有了铁在卧波长虹时的姿态更加轻盈而自信,道路因为有了铁在开疆辟地时不再有道阻且更长的艰辛感叹。一时间,铁代表先进,代表时尚,代表未来。人们开始用铁思考,用铁规划。道路上跑动的是载满铁的车子,排队的长龙多是铁厂门外不断增长的需求。
  我活在铁里,以铁为荣。当我从大樟树下走出来,真正面对铁时,我才发现我并不是那位拿着父亲研制出的那把打开钒钛磁铁矿钥匙直接插进矿石的人,但我依然源源不断地把炼铁的场景通过书信讲给我在大樟树下打铁为生的爷爷。虽然爷爷一直想象不出来高过大樟树的炉子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依然乐此不疲地听我的讲述,以此度过他后来不再打铁的人生。
  对于父亲,炼铁是他的使命,而我与铁的关系远远超过了父亲,我是在与铁谈一场恋爱。我爱它沸腾时脸上那一抹醉人的红霞;爱它沸腾时要将我燃尽的烈焰;爱它沸腾时一腔的柔情似水化尽我满身的冷雨和风霜。我爱它以铁换木,承载万物;爱它胸藏日月,心系乾坤;爱它开天辟地,无所不能。一来到金沙江的渡口,我就沉迷于整天与铁谈情说爱,我用金沙江的涛声述说我内心澎湃的情感,用夜晚皎洁的月光述说我洁白的内心,用坚硬的岩石述说我对它的忠贞不渝。我每天都在说,每小时在说,每分钟在说,甚至不放过眨眼的一瞬间。我不放过任何时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铁的身上。我不像父亲每年都要回家一次,我甚至忘掉了大樟树,以至于在爷爷离开时弥留之际想看我一眼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爷爷在父亲善意的谎言里艰难地支撑着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他哪里知道,那时我正沉醉在与铁的恋爱之中不能自拔。父亲只得用善意的谎言站在爷爷卧病的木榻前说,快了,他正在赶回家的路上。爷爷最终没有看到我从千里之外赶到他身边的身影,爷爷就是在那时不时地睁开眼睛在他的亲人里寻找我的身影的期待中遗憾地离开人世的。
  那时,我英姿勃发,铁支撑的渡口,在我爱情的滋润下已出落成了一座人见人爱的花城。因为爱,我口齿含香,语词生情,成了出口成诗的诗人。我整天给铁献诗。在《家住钢铁》的诗里我说:
  坐在铁上
  在春天,我便是一枝
  铁发出的芽
  我常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从爱情的小房间里走出来,任风吹动我的头发,行走金沙江的岸边,告诉我碰上的每一个人说:
  铁是一只栖息的鹰
  我坐在铁上
  时刻准备飞翔
  当我与铁的爱情遇到困难时,我在《钢铁人生》中,不断地表白,没有谁能把我与铁分开。
  谁能把铁与人分开
  铁的语言,掷地有声
  我一生在铁里穿行
  面对邪恶,铁是刀剑
  面对险阻,铁是桥梁
  我一生高悬铁的思想
  有鐵的村庄
  繁荣正常
  谁能把铁与人分开
  我一生在铁的枝桠上
  开着梦想
  采摘果实。
  5
  1997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一年,中国铁的产量突破1亿吨,之后迅速超过日本排名世界第一。我与铁的爱情开始受到人们广泛的关注,我明星一样被人拥戴、爱护。有人开始打探我与铁的隐私。报纸上不时有我与铁道听途说的爱情故事,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穿的工装被人们模仿,我写给铁的情诗被人传唱,我与铁的拥吻被高悬于至高无上的艺术殿堂。
  我沉醉在与铁的爱情中,沉醉在铁建立的帝国里。我开始习惯赞美,接受掌声,享受着帝国带给我的荣耀。渐渐地,我忘记了大樟树。我已记不起什么时候回去过。父亲从渡口回到大樟树下,身上军人的荣光很快在时间的冲洗下退尽。铁建立的帝国里,大樟树是被遗忘的角落。父亲在农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爷爷立在门前的炉子被他再次起用,打制必须的农具。大樟树被山村巨大的荒凉团团围住,许多时候他都在抡起锤子打造农具,制造声响。父亲毕竟势单力薄,制造的响动走出大樟树不远,就被荒凉吞噬,站在远处看大樟树下,很难看到父亲活动的痕迹。
  父亲像我小时候站在大樟树下眺望他一样眺望我。山梁上任何人影的出现,都会让他睁大眼睛,心跳加快。然而山梁上出现人影的机会毕竟太少,更多的是每天西沉的落日和偶尔从山那边过来的飞鸟。母亲是最懂父亲心思的,每次父亲站在大樟树下眺望我时,她都陪在旁边,不言不语,默默地读着父亲脸上复杂的表情。我想那表情既有失望,也有愤怒,最后应该是归于默然、无奈、痴呆。母亲在这时就会提醒说,算了吧!父亲回过神来,笑笑说,没有,就是发会儿呆。母亲就会背过脸去,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然后两人便有说有笑地干起农活。   无边的荒凉铁桶一样围着他们,四周的寂静疯狂地撕咬着他们孤独的心。
  父亲从一棵树上摔下来,彻底将我摔醒了。我将铁拥在自己怀里告诉它说,这些年来,我们卿卿我我,老是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从父亲回到大樟树后,我就很少回去。前几天上树砍柴,不小心掉了下来,身上多处受伤……我的话还没说完,铁就答应说,是应该回去看看了!可是当我把打算回家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却断然拒绝了。
  父亲说,你与铁把小日子过好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这身老骨头摔不坏的。那次,听了父亲的话,我就真的放弃了回去看望他的想法。后来父亲留下全身的伤疼,我才知道那次从树上坠落确实摔得不轻。之后分析,当时没有回去尽儿女之责,主要还是因为迷恋与铁构建的温柔之乡,以至于不敢过多地细问父亲从树上坠落的细节。我在自责中不断地猜想,父亲到底是从一棵怎样的树上摔下来的。有人说是柏树,有人说是桉树,有人说是桐子树。我想这些树都有可能,因为父亲都是可以爬上去的。在村子里,唯有大樟树是没有人能爬上去的,主要因为它太大,太高,像神一样矗立在村子里。我曾在《我的童年是棵树》的散文里对它进行过全方位的介绍。
  在我的印象中,一般上树砍柴多是柏树。柏树是村子里最普遍的树,枝桠晒干后是最好的柴火。爬树在村子里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技能。人在学会走路不久,就开始盯上了树干。小时候,孩子玩耍,往往就会聚在一起爬竹子,看谁爬得快,爬得高。厉害的爬到高处还会从一棵跳跃到另一棵,像猴子一样在竹林里荡来荡去。孩子本来体量轻,手脚灵活,如果谁体力好,胆子大,往往就会成为上树砍柴的能手。村里谁家需要砍柴便会将他请去。那时,村子里最缺的就是烧柴。由于柏树是最好的柴火,只要树顶上那些枝桠一旦长了起来,树的主人就会根据危险度的大小琢磨请村里哪位孩子最合适。孩子上树砍柴,等在树下的人往往手上都要捏一把汗。
  谚语说:人靠自修,树靠人修。在我小时候,由于缺柴,树的枝桠都存在过度砍伐,树都长得细长,人爬上去,树尖就会倒伏下来,成弓形,在空中起起伏伏,看起来极度危险。而砍柴的孩子在空中一边砍柴一边时不时吼上几句山歌,自得其乐,引来不少人赞叹。
  我想父亲砍柴的树不应该是柏树。小时候,桐子树开花的时候,我喜欢爬到桐子树上扳那些干枯的枝桠。桐子花花朵较大,白中带红,一树树开满,煞是好看。如果这时树上有枯枝,便是一目了然。小时侯,我就喜欢站在一树树花丛中一边扳枯枝,一边享受这无边的美色。只是桐子花开时,一般都有寒流,气温会下降。谚语说:放牛娃儿不要夸,还有三月桐子花。一般桐子花后,天气就真正暖和了。我想父亲一定是爬的桐子树,那时桐子花开,很是美丽,父亲和我一样心里都有诗意情结。我想他爬上树,站在花丛中,寻找枯枝,顺便就可以望望经常望我的山梁。父亲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慎掉下来的。
  因此,我一直没去探究父亲从树上掉下来是否与我有关。后来,我把他和母亲就从大樟树下接了出来。
  6
  铁代木后,很快以摧枯拉朽之势完成对东方木质世界的摧毁。在摧毁的过程中,谁也不会忽视“拆迁”这个词的“急先锋”和“打落水狗”的作用。一个“拆”字只要写上,任何建筑都将是即将问斩的人,它只能作为孤魂野鬼漂流在城市的上空,抑或活在一张发黄的照片里以及一些怀旧之人挥之不去的记忆中。在汉语字典里,“拆”和“迁”两个字都具有不祥之义,人们在使用时往往都是慎之又慎。而现在,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却是如此风光。
  父亲从大樟树下出来,就可以看到一座座建筑在不断地拔地而起,城市在不断地扩展,铁构筑的世界活力四射。他没想到在他回到香樟树下的岁月,世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他在城里走走停停,像是走进一座座迷宫,总是走不到尽头。他更没想到天下的城市那么多,像繁星一样布满整个华夏大地。他后脚刚迈出一座城市,前脚又进入了另一座城。他觉得他始终在连成线的城市里走。在他印象中这些繁星般的城市以前大多数都是些面黄肌瘦的村庄,现在都成了腰缠万贯的爆发户。他看见它们整天都在集市上谈交易,做买卖,口沫飞溅,谁也没想过要将最初典当出去的土地赎回来。
  父亲在由大樟树走向我的过程中,心情很快由热血沸腾转向忧心忡忡。父亲以为以铁代木之后,大地應该更加葱绿,江河应该更加清澈,空气应该更加清新。哪知,现在要闻到一点木质那淡淡的清香都很难了,空气里飘浮的始终是令人心悸的雾霾。
  父亲来到这里并没有跟他原来构筑的城市拥抱,也很少谈起我与铁之间的事。父亲开始怀念起大樟树来,多次提出回去的想法,在我再三劝阻下才最终放弃。父亲很快在门前的一块闲置的土地里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额头上堆积的愁绪渐渐散去。可是这样的时日不久,闲置的土地就被小区收回统一规划了。我企图与父亲谈起铁的事,谈铁构筑的帝国,谈我与铁那些血肉缠绵的诗,父亲只是淡淡一笑说,任何事不能做得太过,我们中国自古就讲中庸之道,你看十五的月亮多大呀!多圆呀!多亮呀!可是接下来会怎样呢?父亲的话到此戛然而止。这以后,父亲带着母亲去城外开了一片荒地,在地角栽了一棵樟树,俨然成了一个微缩的故乡。
  我与父亲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这不是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的隔阂,也不是乡村与城市之间的隔阂。我常常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总是在他开出的地里忙个不停。我开始反思我与铁的这一段感情,铁帝国的建立,本身在于铁,但我投入的激情,对它的热爱,毕竟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父亲见我整天满脸愁容,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新种的香樟树下对我说,人都是由欲望和能力两个元素构成,人一生基本都在控制欲望,提升能力,实现二者的平衡。如果一个人不加以内修,一任欲望任其发展,最终将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父亲说完看着我继续说,人如此,企业如此,国家如此。父亲说话时一抹夕阳正好照在他铁一般坚毅的脸上,当年作为军人在渡口寻找打开钒钛磁铁矿钥匙时英气逼人的面孔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相信父亲深邃的思想,独到的眼光,准确的判断,但我无能为力左右铁帝国滚滚开动的车轮,我与铁开始若即若离。那段时间我的苦闷全都记在一首《晓风残月》的诗里:   现在,我睡在一壶酒里
  酒,都睡在我的身体里
  晓风吹来时,我还在酣睡
  晓风吹去我眼角的泪,吹去那些
  被酒挤在体外的忧伤和疼痛
  晓风轻轻地吹
  吹着,盖在我身上的残月。
  7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搞起了收藏。父亲最先是去一些拆迁的工地拣一些好看的木头放在家里,说家里没有木头味不习惯,这屋子全是水泥、钢筋的味道,人住在里面好像整个人都浇注在钢筋水泥里。他想不通,现在人怎么就乐于将自己浇注在这样的铁笼子里。
  我知道父亲是在想大樟树下的院子。它是典型的明清传统建筑,整座房子由柱头和大梁支撑,斗拱构造轻巧,门窗多设雕花,结合处均为榫卯。平时只开大门,若逢喜事,可以打开两边作墙的侧门,既便于进出,更增添喜庆气氛。以前院子住着十多户人家,后来不断迁出,父亲和母亲是最后走出来的人。
  后来,父亲拣回的大多是极具艺术价值的斗拱、门窗、雕梁画栋。我想父亲不仅仅是在想大樟树下的院子,他是在收藏,他是在抗争,他是在用这些建筑符号展示当今以铁代木的暴行。大樟树下的院子,由于无人居住,很快被草木藤蔓覆盖,破损日渐突出。我把这些情况告诉父亲,父亲沉默不语,眉头紧锁了好些时日。我便安慰说,今后一定回去修复,父亲淡淡一笑说,顺其自然吧!
  时间一长,家里各种木头应有尽有,父亲就用这些木头在城外的荒地上搭起了一间木头房子。父亲没学过木匠,但储存在他骨头里的文化基因,让他没花什么力气就完全按照过去的建筑美学建成,那些斗拱,门窗,雕梁画栋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父亲的到来,像一个木头楔子打在我与铁的关系里,铁与我渐行渐远,许多时候我们都相对无言。父亲这个楔子对我来说是一支清醒剂,也是一支冷却剂,我开始认真审视铁建立的帝国。但铁并没有因为我的冷淡或疏远,停止帝国的扩张。父亲搬进他的小木屋后,我与铁的关系开始升温。哪知就在这时,父亲月满则亏的预言应验了,铁帝国的天空笼罩着大厦欲倾的阴云,恐慌像蝗虫到处蔓延,但很快,铁通过调整、修正解决了这场危机。之后铁的事业如日中天,铁帝国扩张的步伐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华夏大地上奔驰。
  母亲一直活在父亲的世界里,父亲喜则喜,父亲悲则悲。住在父亲搭建的小木屋,母亲对大樟树的思念似乎要比父亲更为强烈。我每次去小木屋,她就向我打听大樟树下有没有人回去,跟我回忆起院子里鼎盛时期居住十几户人的盛况。母亲如数家珍地数着大樟树下每一块田,每一块地,说着它们的名字。她说,她与父亲来到这里,它们就荒芜了下来。她说墙外的竹林早晚要跑进院坝的,竹鸡会跑到屋子里去下蛋,那满地的竹笋应该有人挖一些做干笋。感叹每年土坎上那些好看的桃花、李花、杏花没人欣赏。结的桃子、李子、杏子年复一年落在地上,没人采摘。母亲提得最多的是自留地边那铺天盖地的端午籽。小时候,一到端午节,那些红色的籽就变成了紫黑色,我坐在面色发红的石岩下等着母亲把那些黑宝石一样的甜籽儿摘下来吃个够。母亲每次说起,我就不停地咽口水,她则沉浸在往日的岁月里像小时候抚摩着我的头说,看把你馋的。看着父亲沉醉在他自己搭建的小木屋已经乐不思蜀,母亲曾多次跟我提起回大樟树的事。母亲一生劳苦,将她从大樟树下接出来,就是想让她享享福,没想到来到这里又随父亲生活在千年的旧时光里,整日看他抚摩着思想里的亭榭楼台,曲径通廊,飞檐板壁,雕花彩绘,唠叨古人天人合一的建筑理念。我知道母亲的心思依然在大樟树下,当我正在思考如何修复大樟树下的院落时,母亲突然病重再次提出回去的想法,我千里奔袭将母亲送回,母亲在大樟树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相信母亲真的离去,以至于第二年清明才为她写下这样的祭文:
  呜呼吾母,年近七旬,正筹寿庆,不想夜起,头着地而伤,虽全力救治,终因病多而体衰,未能挽留。吾母姓高,名贵德,生于九龙思源。十八嫁吾父,生两儿两女。吾父长年在外,侍父母,养儿女,千斤重担压一身。常披星戴月于田垄,顶风冒雨于泥泞,人民公社是好劳力,包产到户是理家能手。
  人如其名,吾母德播于村,远近闻名。邻里有难,必将帮之。邻里有病,必将问之。对长辈恭敬有之,对晚辈爱护有嘉,对来人尽待上宾。吾母,人若雨露,有滋润万物之心;身藏明月,有送人清辉之志。其语如泉,有透明之美,有甘甜之味,入室多含家常,于野珠玉落盘。其行如风,有婀娜之态,有强劲之气,女红不输闺秀,躬耕不让须眉。
  呜呼吾母,常负重于山野,多困于道,吾恨吾稚嫩之手仍不能弥补吾母欠缺之力;呜呼吾母,得美食于偶然,总忍不食,吾恨吾食之当然而不知吾母之饥更甚于吾。吾远行,总是叮之,嘱之,心戚戚然于道,望尽背影而不归;吾欲归,总是探之,问之,喜滋滋数日子,望穿秋水盼归期。
  呜呼吾母,一生劳苦,虽儿孙满堂而未享清福。吾母年老,常将儿女挂于嘴边,以为骄傲,吾等实辜负于吾母。吾若于家,常坐于旁,静静观吾,虽不言不语而爱意溢然。母虽去之,吾常归而呼之,寻各室而无影,方为醒。今母去之,室之空空,心之空空。
  今母去之,清明之日,写文祭之,心如刀割。
  8
  去母之痛还未散去,铁帝国的大厦突发欲倾之势,铁多次调整,内修均无济于事。一时间,天地昏暗,日月无光,蚁出墙而去,虫振翅而飞,依附之物尽皆逃离,不时有肌肉撕裂,骨头折断之声从铁的体内传出,大厦晃动的身影横贯整个原野。
  国家开始出手调控,要求帝国删繁就简,断臂求生。于是,一些生产线停了,一些厂矿关了,身上太多的负重一个个被摘了下来。一个人常年与铁相伴,耳鬓厮磨,早已将自己炼成一块铁了。要想将一块铁从铁里剥离开来,谈何容易。那疼痛就是将一块肉从一个人身上割下来,那割的是相连的血脉,相连的经络,相连的骨头。然而切割之刀都握在每个人的手里,所有的切割必须是自己戳穿皮肤,切开肌肉,血淋淋地离开母体。很长一段时间里,切割之声在铁帝国的工厂里响彻不断。
  在這场大切割中,按下刀子的人,并没有撕心裂肺地喊叫,而是把那些疼痛装在背包里,故作轻松地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作为一块铁如何开启新的人生。我不知道一块铁埋在土里是否会长出一棵参天铁树,抑或是被慢慢锈蚀,在泥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铁帝国来说,每一刀下去,每个人离开,帝国的身上就多一块伤疤,帝国的疼痛是每个人离开的总和。
  几天下来,帝国已身无完肤,愿意切割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看着它血肉模糊的身体,我无论如何也按不下自己手里的刀子,不愿意再在他的身上添一块伤巴。更何况,肉可割,情难断。这些年来,我与铁的恋情,与铁的诗意生活岂能因为一场危机,就弃他而去,另寻新欢。站在切割者血液染红的土地上,我决心放下手中的刀子,搀扶着铁帝国的身子,为他疗伤,与他一起重生。
  我们站在金沙江边,看着雪浪滔天,滚滚东去的金沙江水,望着父亲自建的小木屋,一部英雄史又开始在我们的血液里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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