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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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父亲张宽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那一年,他四十五岁,我年方十五,正由初中升读高中。当时有人问我,你父亲在部队干得好好的,还是团里的主官,一团诸侯,为什么要转业?这些人真的是杞人忧天。我回答说,那是我父亲的事,我怎么知道!我父亲萌生转业的念头后,态度非常坚决,简直秤盘星里灌水银——铁了心。他说他选择当兵或许就是个错误,要是走读书考学那条路,他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我觉得他说的话有点自欺欺人,若不是当兵,或许他还是个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每天还在为衣食所奔波呢。不过我这只是猜测,或许还有另外一番景象。他是从小因受一位来学校讲革命传统故事的解放军叔叔的影响,想着那身军装,十七岁便弃学从戎,跑到部队擦枪操炮,把最宝贵的青春都献给了部队,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八年。还有是部队对各职级的干部都有具体的服役年龄规定,他是团政委,属正团职务,四十五岁是正团职务的最高服役年龄,不升即转,自己申请总比组织安排要体面。他历来是个讲体面的人。
  我父亲张宽说的这些理由,看似振振有词言之凿凿,其实是他内心矛盾的掩饰。父亲是从湘西那个大山沟里走出来的穷苦人家的孩子,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农家弟子。湘西是湖南的边陲,近代因为出了沈从文和黄永玉叔侄两个名人,加上凤凰古城的旅游业做得如火如荼,人们才改变了对它的看法。以前人们一提起湘西,就会在心里打寒噤,还会生出一番忤逆。记得在我七岁那年,父亲领着我和我妈回了趟老家,从省城长沙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县城,然后从县城坐公共班车走一天到镇上,再从镇上到父亲老家,还需要步行四个小时。那天在镇上遇上拖拉机搭了一段路,两个半小时到了家。那年回家正值年末,我们坐的是硬座,火车经过每一个站都要停下来,车上的人下去的少,上来的多,连过道都站满了。然后汽笛长鸣,重新启动,再就是无休无止的铁与铁撞击的响动和摇晃,彻夜难挨,差不多所有人都开始目光呆滞,昏昏欲睡,而斜对面那几个青年男子一直在大声说话,没人制止,恐怕大家也愿意听他们玩闹来排遣寂寞和无聊。其中一个人越发得意,在模拟着火车的声音讲笑话:“穷——!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瓜—饥!”车箱里有了笑声。对面的那个人也在笑,他说:湘西人真是穷,连一路开去的火车都在说穷!
  “贫则思变。”我父亲能从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走出来,当上干部,爬到正团职位,不说凤毛麟角,也是屈指可数,都说是我家祖坟开坼冒了青烟。部队的多年教育,半辈子的军旅生涯,加上正团职务的生活待遇,我父亲没有不留恋军营的理由。人往高处走,谁不稀罕舒适安逸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虽说部队有服役年龄的具体规定,但也只是规定,官场上的事玄机多变,谁能讲得清楚明白?我看到至少有两个和我父亲资历、阅力和年龄相仿的叔叔,继续留在部队,四十七岁还被提拔到副师职的位子上,一直干到退休。有个叔叔后来还由副师提拔到正师,听说他是某个大领导的同乡,仰仗“大领导”的庇荫,很快改变身价。怪不得说朝中有人好做官,看来,做官真还不能缺少那层关系,官场本来就是一个最讲人脉关系最需要人提携的地方。
  转业是军人的第二次就业。每一次选择都是一场考试,谁都想做一份圆满的答卷。为了到地方谋到一个适当的职位,我父亲找了省军区王司令员。王司令员是父亲在军界认识时间最长、职位最高的首长,在滨江聊城同时在军地履职,既是军方最高领导,也是地方省委常委,是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是父亲唯一可信赖的大领导。去找王司令员的那天天气和煦,太阳才刚刚爬上东边的地平线。我父亲特意做了一番认真的收拾,一起床便打开房间里的衣柜门,从里翻出一套崭新的马裤呢军装,挂上崭新的金色领花和两杠三星的肩章牌,显得特别精神、庄重。出门前,父亲还站在门后的那面大镜子前照了照,直到满意才走出家门。
  王司令员和我父亲只是萍水相逢,但关系又非同一般。六年前,那时王司令员只是省军区副参谋长,父亲是资阳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彼此相互熟稔。资阳市坐落在长江口岸,滔滔江水如一条难以驯服的蛟龙,资阳市一直是滨江省党政军各部门防汛抢险的重点地区。依据部队责任分解,资阳军分区是王司令员挂帅负责的联系点,王司令员每年几次来军分区视察和检查工作,因此和我父亲接触颇多。正因为防汛抢险是急难险重任务,往住会节外生枝生出许多变数,这种接触又有着同舟共济的生死经历。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非同寻常的萍水相逢。王司令员仕途天骄,很快由副参谋长擢升为副司令员,又由副司令员擢升为司令员,成为省军区部队的一号首长。
  两年多没有见面,尤其是在自己人生的转折关头去找他,多少有点势利之嫌,父亲丝毫不愿意改变他在王司令员心目中的印象。时间真的像一把刻刀,刻着岁月的伤痕。王司令员以往的脸上还是红堂堂的发着光,此时已明显消瘦、暗淡,并且布满了粗粗细细的皱纹。尤其眼角两旁的那几道鱼尾纹,深深浅浅的纵横交错。那头黑白掺杂的鬈发,也是一片花白。唯有那套鲜亮的军装,似乎不受时间的羁绊,依旧还显得那样气度,那样风流倜傥。见到王司令员,我父亲两腿一并随即举起右手,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王司令员给我父亲回了礼,然后和他握手,很客气地把他领进办公室。
  王司令员的办公室空旷宏大,进门的对面,是一片顶着房顶的高高书柜,三层柜架,架上架下,层层叠叠的全是书,并且按照军事、政治、哲学、社会科学、法律、文学、历史地理等分類。右旁的墙上,悬挂着一帧书写“群贤毕至”四个大字的玻璃镜匾,字体为横排行书,刚毅遒劲,落款为现代书法大师李绎,当之无愧的大家的手笔。我父亲看到这四字牌匾,感动之余,也为之深深哀叹。墙下的是四张黑色真皮沙发,中间摆着两张茶几,茶几上摆着白色的茶叶盒和陶瓷茶杯。左侧是一张宽大的枣红色办公桌,后边竖着一杆鲜艳的国旗。办公桌上码着红黑绿白等各种不同颜色的文件夹。从堆砌的文件资料看,王司令员运筹帷幄,日理万机,每天都是在为省军区部队的建设发展操劳。王司令员示意我父亲坐在右侧的沙发上,随后给他沏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   王司令员说:“这次省军区部队转业方案确定前,我一直想听听你对转业的意见,只是没有抽出空来。组织上批准你转业的申请,也是从你年龄方面来考虑,从省军区部队建设需要看,我们是忍痛割爱了。”说着,便沉沉地拉着脸,心里像掠过一丝难言的愧疚。
  王司令员问:“你对转业还有什么要求?”
  面对王司令员的这番解释,我父亲并没有过多的感动,也没消除心中的郁结,依然表现得十分冷静。他的说话声极其嘎哑低沉,他说:“感谢首长的器重与厚爱,我今天找您来,不是要求留,而是要求走。我没别的要求,只求您首长向有关安置部门作个推荐,希望能够有个好点的安排,仅此而已。”父亲是个心性稳重的人,回答高傲而不失礼貌。
  王司令员没接我父亲的话,仍旧沉浸在岁月的叹息里。只见他许久才长长地嘘一口气,又一次地补充道:“对你的安排,的确,我们是忍痛割爱了。”
  我父亲也没再多说话。
  从王司令员办公室出来,我父亲仍在揣摩他话里的含意。那温暖的话语,怜惜的表情,难道是一种情真意切?假如是真情,他怎么不把自己提拔起来?那可是他举手之劳的事,他的话一言九鼎呀!抑或是一种虚情假意?若是假意,为什么还要这样动情做作,多此一举?不过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到这个时候,这一切对我父亲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可对这份多年累积的情感,我父亲忍不住还是怀念。
  王副参谋长升任为司令员后,当时有人曾劝导我父亲,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你怎么不去找找王司令员,反映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何况你与首长还有那么一层常人不曾有过的关系?那可是生死之交!我父亲没去。父亲没去并非对王司令员不信任,也不是因为自己清高,不知道官场上的游戏规则,总是觉得,那毕竟只是工作上的接触,说重也重,说轻也轻,看重了是生死之交,看轻了是工作往来,觉得上门要官,难以启齿。再说,自己的情况还有些特殊,自己是被省军区保留下来被选派到院校学习深造的骨干。这些情况,王司令员既然清楚,他就应该考虑,又何必去跑呢?
  现在说来,父亲被安排转业的责任,问题应该完全出在他自己身上,是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对形势进行单纯向好的研判,以至坐失良机。他要是审时度势,及早地意识到自己晋升问题的严重性、复杂性,及早地找王司令员汇报,与王司令员多一些感情上的联络沟通,也许会引起王司令员的关心和重视,情况或许会发生变化。
  当然,省军区政治部潘主任的那一席谈话,也起了至关重要的误导作用。
  那是我父亲脱产在外学习深造的那年,他利用暑假专程去了一趟潘主任那里。潘主任是管官的官,如同地方党委的组织部长,凡属提拔,都得要经过他那一关。潘主任就住在省军区大院内的首长楼。父亲去找他是个晚上。为掩人耳目,父亲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衣上扎着一条深绿色暗花领带,提了一些礼品。下属登门拜访,当然要拿礼品,这是起码的礼节,也是对领导的尊重。
  父亲去潘主任家的那个晚上大概八九点来钟,因为是个雨夜,比平时黑得早,黑得深。尽管天色暗黑,但省军区大院里亮着一排连着一排的路灯,绰约照见林荫深处的水泥路,丝毫不会影响夜间行走。父亲展眼仰望,院子里没有行人,只见桔黄色的路灯光透过丛丛树枝,折射得地面到处是团团簇簇的婆娑树影。他走在路上,大院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深邃的夜空、高高低低的房屋、繁星点点的灯光、密茂的树木和宁谧的道路。潘主任就住在首长楼二栋东侧的二楼。父亲步履轻快地来到潘主任家里,轻声敲开潘主任的家门。潘主任当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敲门声便迎了上来将门打开,父亲连忙把携带的礼品撂到门里,脱了脚上的皮鞋,换上潘家的拖鞋,跟随他进到客厅。潘主任给我父亲沏了一杯茶,随之便攀谈起来。潘主任问我父亲在院校学习得怎么样,紧不紧张,老师的课讲得好不好,学校的伙食安排得好不好,吃得习惯不习惯。对潘主任的提问,我父亲一一应答。潘主任说:“本来是打算直接把你提拔到副师职位置上来的,因为你任现职的时间不长,副师职位置一时又空缺不出来,这样才把你派送到院校‘充电’深造,还是等学成归来后再说吧。”
  因为潘主任说了那些“本来是打算”和“等学成归来后再说”的贴心话,我父亲如获至宝,回来后兴奋地和我母亲说了几乎一宿的话。父亲信心坚定,胸有成竹地说:“潘主任的话讲得很实在,提拔应该有把握。”我母亲是个务实主义者,觉得他过于理想和自信,但又不能挫伤他的自信心,说:“从潘主任的话里分析,应该没有问题,但也时有多变,任命是一张纸,要等到那张纸下了才算得数。”父亲接过她的话,说:“那当然。”
  父亲就这么确信无疑地痴痴等待,一等就是八年!
  二
  我父親张宽的能力水平谈不上出类拔萃,但在我眼里,他至少是优秀的。他的优秀表现在组织上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他都能干得风生水起,卓有成效。
  单说他做医院政治处主任吧。他履职三年,在加强医务人员的职业道德教育、扩大医务人员的技术职称评定、改善和提高医务人员的生活待遇等方面,都曾进行过大刀阔斧的改革。这些改革,又是他的前几任所不能及的。以致他们一个个地被安排转业,他却风风光光地被提拔到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的职位上。
  张宽还是个扎实的“码字匠”。他在二十八年军旅生涯中写过许多文章,这些文章里既有公文材料、领导讲话,也有文学作品。他曾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和随笔杂谈,出版过长篇小说,而且获得许多奖励。许多人说写材料是一种逻辑思维,搞创作是一种形象思维,两者不可兼顾合一,他却能游刃有余,花开两朵。
  我们家有一组专供父亲使用的铁皮书柜,原本白色,因年代久远,早已白黄杂陈,甚至有些斑驳。每逢举家搬迁,父亲视为宝物,总是倍加呵护。书柜一米来宽,一米五高,分为上下两截,每截四格,里面装的全是一些文件资料和杂志书籍,一排一排地码放有序,许多资料书籍已经泛黄。有一回搬家,几个朋友觉得柜子太沉重,问父亲,可不可以先将里面的资料书籍搬出来。朋友的话像是要动父亲的奶酪,父亲连连说:“不行不行,那会弄乱柜里整个材料的顺序。”朋友无奈,笑着对父亲说,你里面装着金银珠宝怕显富吧?父亲诡谲地一笑,说:“这柜里真的是珠宝,甚至比珠宝还金贵。”父亲没卖关子,直说了,这柜子里的破烂东西,那是他数十年劳动的付出,也是他全部心血的结晶。哪有文人不惜文!   父亲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培养和使用干部,过去在他手下工作过的一些人,后来大都干到和他相等的职级,有的甚至升任到了正师级。若干年以后,他早年当主任或副主任时的手下遇到我还主动地跟我聊起当年的张主任,说他是何等地平易近人,何等地才华横溢。遥想起他领着他们加班加点撰写材料的场景,他思路清晰,思维敏捷,出口成章,那是他们一生中受益匪浅的好时光。对我父亲来说,那又何尝不是他孜孜以求不断进取的好时光呢?我没有机会成为他的弟子,却有缘成了他的儿子。
  有一年冬天,那时他已经升到医院政治处主任的职位了。那天晚上,他大概是喝高了点酒回家,脸色泛红,心情激荡。可能是特别想说话,他走到我床前,借故要检查我的功课,把我从被子里摇出来,说:“给爸爸背一段《岳阳楼记》。”我从朦胧中苏醒过来,说:“我还没有学《岳阳楼记》呢。”他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立即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说:“那爸爸背诵给你听听吧。”
  他站在床前,像个书童,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待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于作文以记之……”背诵间,那词句的表达竟然是那样地挥洒流畅,那声音竟然是那样的高低起伏平仄有致。至今,我想起那一幕还心生敬佩,因为那天晚上他神色痴迷,想要背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那些字句已经刻在他的记忆里,成了他的潜意识,他就顺口念出来而已。
  父亲的“腾达”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我还能记得我六岁那年夏天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那时他已经是团政治处的主力干事,因忙于赶写团里一个会议的领导讲话稿,几天来他都是吃住在团招待所里。晚饭过后,妈妈领着我到招待所看他,他带着两名干事正在小会议室里奋笔疾书。他穿着一条草绿色短裤,一件白色背心,头顶着旋转的电风扇,日光灯把他的脸衬得白白净净。他像虾米一样弯着背蹲在凳子上,脑袋却向上摆,嘴里念念有词,那样子就是个“书童”。见我进来,他立即停止说话,从靠椅上走下来,很慈祥地笑笑,说:“爸爸这几天忙着不能回家,你在家要好好听妈妈的话,按时完成作业。”我答应后叮嘱他注意休息,就和他道别了。
  说来也巧,也就是这一年的新春到来之际,我奶奶说她除夕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一片紫云从南边的峦岭山上飘过来,很快飘到我家房子的上空。峦岭山是我父亲老家对面那座青山。紫云越来越多越积越密,不久引发大火,把我们家烧了,烧得火光燎燎,彤红彤红。父亲赶着牛从对面山坡脚下飞速地赶往家里救火,奶奶使出全身的气力呼唤着,父亲被吓了醒来。奶奶猜测这一定是个预兆,预示父亲当年会走鸿远。奶奶说:“我儿子新年里要走鸿运了。”新年一早,奶奶就跑到祖宗神台前烧纸祭拜,虔诚地双手合一,咕哝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起火就一定能够代表走鸿运么?”我父亲笑我奶奶附会。
  “辞旧迎新,年三十的梦,特准。大火,洪水都是吉利的象征。而且,梦见的又是你。”奶奶很肯定,说:“这是个托梦,是个预兆,不信你瞧!”
  的确。这一年,我父亲真的升任为医院政治处主任。父亲是凭着他的甘于吃苦乐于奉献,他的孜孜不倦不断进取,才开始他疲惫而飞黄腾达的领导之旅的。
  不管怎么说,父亲的升迁给奶奶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是农民,她每天烧香拜佛,求的就是这个儿子的升迁、家庭的健康,平安,幸福。
  毫无疑问,父亲的升迁,同时也给我们张家带来了无尚荣光。
  我们张家世世代代务農,洋洋几百号人丁,祖祖辈辈没有人走出过大山,没有出过秀才、官绅,父亲一步到位,把这些都占了,怎么不荣光呢。父亲老家的一些爷爷奶奶伯伯叔叔知道后,把我家的喜庆当作他们的喜庆,百里之外从老家特意打来电话,甚至有的还专程跑来庆贺,庆贺张家的荣耀。
  父亲升迁命令公布的那天,我们家的电话机都被打爆了,四面八方的人向他祝贺。所有打到座机上的电话,父亲都让我妈来接,让我妈只说三句话:“他不在家。谢谢您。以后再联系。”那天晚上临上床歇息时,他叹气说:“我们只要稍不清醒,就会被这些祝贺和奉承弄昏头脑,还以为自己真是不得了了,其实,我还是我自己,身高还是原来的身高,智力还是原来的智力,性格还是原来的性格,多的只不过是一张任命书,那一张纸可以发下来,也可以再收回去,或宣布作废。”
  上门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战友,同学,朋友,同事,我们家里迎来送往,断断续续地忙乎了一星期,就连六岁的我有时也被派上用场,端茶添水,点火敬烟,偶尔也被支使到门前的小卖部买糖果糕点。我简直是满怀喜悦,一路飞跑地出去,又一路飞跑地回来。
  满屋子人都在笑。
  有人说,这孩子长得真乖。也有人把我拉进怀里,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小手,亲吻我的脸,说这孩子将来比他爹还有出息。
  我略感有些疑心,觉得他们都在吹嘘我,奉承我。当时,我还真不知道“权力”这一东西,可我分明就看见它在我父亲身上荡漾着,闪亮着,闪烁着欢乐的光芒,我知道这是个宝物。我在六岁那年渐知人世,因为父亲的升迁,把我们卷进了一个纷繁嘈杂的群体,家里常常客朋不断,一拨人走了又一拨人来了。也就从这年开始,我额外地得到太多人的疼爱和关照,譬如我去学校上学,班车上有人给我让座;我走在营院的道路上,有人很远就和我打起了招呼;我去食堂买饭,有人主动给我让位……直到四年后父亲调离医院,一切便戛然而止。再四年后父亲升任为团政委,又恢复了昔日的荣光。再四年后父亲被转业到地方,便是永远地消失。
  说实话,对于这些获得,失去,再获得,再永远消失的荣光,我一直视它为过眼云烟,我也从来没有责怪过谁,这是真的。我应该感激这些人给了我的照顾和欢乐。即使到现在,我也记得当年的自己,是怎样地沐浴在屋子里的日光灯里,家里充满欢言笑语,简陋的客厅里一派祥和欢乐的景象。才六岁,这一切于我来说,尽管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可是我的心知道感激和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定是抬起了头,我要看看他们的笑脸,有善意的眼神,嘴里喷出烟的云雾……直到今天,我感念他们给了我的欢乐和尊严,他们坚持了八年,只是我的喉咙现在涩得有些发疼。   我记忆最深的要数父亲三十六岁生日的那个秋日,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边放着一只白色的搪瓷茶杯,接受下属和朋友的祝福。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白色茶杯轻轻地啜饮了一口,舌尖上便溢出一股天生地长的山野香味,只觉得口舌生津,喉咙一阵滋润。他架着腿,微微笑着,他的态度几乎是谦卑的,特别很少说话,似乎有些局促,或是腼腆。我想他一下子很难适应。我们很少觊觎什么。他出生寒门,一无关系,二没后门,况且他是个老实人,暂时还没有那么多的想象力。至少那个秋天,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他的战友们扯闲篇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他恬淡无欲的表情,穷则独善其身,他在他的角色里深深地沉醉了。
  多年以后,许多人在给我父亲总结分析失败的原因教训时,都说是他清高。他们说,什么年代了,还那么道貌岸然,守着那条清规不浊的底线,又有几个是靠能力实干升的官?有的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不跑不送,原地不动,怎么连这些起码的道理都不知道,还说是读书之人。你不收并不等于别人也不收,你不送也不等于别人不送,要不然这个社会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听到这些劝说,我父亲感觉心冷。在这八年的巨大人生反差里,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变得如此伪善了,还是社会变得如此伪善了。要说,他也并非那么清高和道貌岸然,这些道理他哪能不懂,他也曾多次萌发过跑送的念头,但每次萌发出这个念头时,他又觉得非常非常羞耻,所以往往难以付诸行动。他觉得靠跑靠送挣来的官,会让自己难堪甚至屈辱,自己羞涩不说,别人还会在你背后指指戳戳。再说,夫妻俩都是靠工资吃饭,不贪不占,还要养家糊口,哪有那么多积蓄送礼,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囊中羞涩,送不起呀!
  三
  王司令员是位血性刚毅的男人,是位功臣和战斗英雄,他身上至今还残存三块弹片。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司令员是个大难大福之人。王司令员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没有阵亡,后来做了滨江省军区司令员,做了一号首长。
  那是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凌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打响,广西靖西龙邦边陲的八姑岭山成了最激烈的战场。为了教训和打击越南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我军当时决定以龙邦口岸为突破口,南北夹击夺取越南高平,并用两个团的兵力实施强攻。越军凭险据守,卡住公路,妄图阻止我军向茶灵方向进攻,在阵地配置了八二、六0迫击炮、无后座力炮、高射机枪、轻重机枪等火力,构筑数十个火力点和掩蔽部,并与堑壕、交通壕相连接,建成明暗相辅、倒打侧射交叉的支撑点式防御。经过七个多小时的急战,双方一直持胶着状态。敌我双方伤亡惨重,我两个团的兵力所剩无几,战术未能凑效。中午,我驻守在龙邦口岸的团预备队“硬骨头六连”奉命投入战斗。六连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了解,以迂回包抄的战术智取八姑岭军事要点,经过十一个多小时的浴血奋战,连续攻克十二、二0二、三0二和十三号四个高地,最后以击毙越军六十八人、“硬骨头六连”伤二十亡九人的战绩,夺取八姑岭山高地。
  王司令员当时任六连二排一班班长,一班的战斗任务是从八姑岭山左侧迂回到敌二0二高地,偷袭端掉越军的火力点,为我军大部队从茶灵公路开进,直取茶灵县城扫除障碍。二0二高地驻守有一个营的兵力,八二、六0迫击炮、无后座力炮、高射机枪、轻重机枪等火力一应俱全,严防死守。随着夜幕降临,喧嚣了一天的炮声终于歇息下来,黑色里的群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夜间十点,王司令员带着全班六名战士,开始实施偷袭。从八姑岭山脚爬到敌二0二哨所,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为隐蔽起见,连里要求他们取小路实施迂回包抄。王司令员领着六名战士,穿着防雷靴,戴着棉纱手套,穿过一人多高的冬茅草丛,悄悄地爬到敌二0二哨所前,点燃了炸药包。随着两个炸药包同时炸响,二0二哨所顷刻变成一片废墟。盘踞在十三号、三0二号高地的越军悉知二0二号高地失守,连忙实施火力增援,浓浓的火光随即撕破了漆黑沉静的夜空。
  二排在八姑岭山实施进攻中,发现昏倒在草丛里的王司令员,人已经迷糊。他们赶紧将王司令员救起,送到野战医疗所。幸亏救治及时,性命尚无大碍。第二天,王司令员醒了,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周围的白色,闻到浓烈的药水味,还有站在病床边的医务人员,虚弱地问:“多长时间了?”医务人员告诉他:“第二天上午了。”
  从前线转移到后方医院,已经是第四天了。王司令员是在完成作战任务返回的途中,被越军六0迫击炮炸伤双腿,左腿撕裂伤,右腿因神经损伤失去知觉而转移到后方来的。王司令员伤愈后回到靖西金鸡岭哨所当上了干部,后来在十六年时间里由排长升任为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尽管职务、岗位不时变化,但十六年如一日始终没有离开过边防,十六年的光阴如蓝天上那片驻足白云。
  王司令员在任省军区副参谋长时,第一次来资阳军分区检查指导工作,军分区为表达对他的热烈欢迎,中餐备了十四道菜和四瓶“飞天”茅台白酒。酒菜摆上桌来,大碗小碗、大瓶小杯地摆上满满一桌。望着满桌的酒席,王副参谋长说:“我来分区检查指导工作是例行公务,你们这么客套是个浪费,都是自家人,三四个菜显得寒酸点,五六个菜吃好就行。酒,我是可以喝点的,也不要这样高档奢侈,‘洋河’‘枝江’都行,甚至还可以喝资阳产的‘洞庭春’。我年轻时在广西哨卡猫耳洞呆的时间长,那地方湿气大,连队每天都让我们喝点酒,所以一当兵就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再加上患有‘老风湿’,回到内地后,还是改不掉原来的坏毛病。”
  知道王副参谋长能渴酒,酒桌上的气氛就来了,先是在座的军分区党委班子成员集体起身,共同举杯敬王副参谋长。接着是司令员、政委两位主官敬。再接着是司政后三部门领导分别敬。王副参谋长来者不拒,分别接受着大家的敬酒。酒过三巡,便是自由发挥。李司令员最先点着我父亲说:“张宽,你是文人,应該先敬首长一杯!”王副参谋长悉知我父亲乃是文人,便调侃说:“贾平凹也是文人,贾平凹云,嗜酒者,以贵州为最。余生于黔地,且长于东南苗侗聚居之酒乡。自小耳濡口染,潜移酒文化。文人应该多看看闻一多先生的文章,看看那一代的文人学者活得多洒脱,多么放得开,在那样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年代里,怎么就会涌现出那么多名士?你先要把这个搞清楚才当得了文人。”   听了王副参谋长的这番开导,父亲也没有了刚才的拘谨,连忙端起酒杯从自己的座位上立起身来,走到王副参谋长的跟前,恭恭敬敬地给他斟上一杯,再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说了句“感谢首长厚爱”,一咕噜地喝了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父亲已经不胜酒力,脸上映出一片殷实的酡红。
  有了第一次的接触,大家都知道王副参谋长既平易,又豪气。
  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季,资阳市遭遇到百年不遇的大洪灾。一连二十多天的暴雨,把资阳市灌得江满河溢,漫天水地。老天仍然没有慈悲的意愿,拉着一张阴沉的脸,扯起雨帘仍在施威,一阵一阵的暴雨倾盆而下。因为荆江上游洪流的排泄,长江下游洪流的顶托,迫使夹在中间的资阳江,早已越过警戒水位,堤岸一筑再筑,层层叠叠地垒满了砂袋,已经不堪重负。洪水随时漫过堤岸,直逼下游的资阳市城,集聚一百五十余万生灵的资阳城随时都会变成一片汪洋泽国,岌岌可危。在此坐镇指挥抗洪抢险的滨江省党政军各方领导,会同有关水利专家经过紧急会商,决定采取弃卒保车的最后办法,从资阳市上游四十里处的朝南县围堤湖乡,实施破堤泄洪,以保全资阳城。至于围堤湖乡村民的具体搬迁转移,早在十天以前,朝南县委政府已经组织完毕。实施破堤泄洪的任务,具体由资阳军分区部队负责,爆破时间就定在当晚午夜零时零分。
  会商结束,已是下午五点。倾泻一天的老天似乎有些疲惫,也收起雨帘歇息了下来。离晚餐还有一些时间,王副参谋长想着夜间零点的爆破任务,走出会议室,便向一同参会的资阳军分区李司令员建议说:“眼下的天气是个极好时机,趁着天明,我们是否可以先去朝南县围堤湖实地勘察,晚上再作实施爆破的具体安排?”李司令员觉得王副参谋长的安排适时科学,便立马通知我父亲和司令部梁副参谋长,指示他俩迅速安排,赶到资阳市渡口,乘冲锋舟前往朝南县围堤湖实地考察。
  军令如山。接到李司令员的电话,我父亲和梁副参谋长领着司令部翟参谋、冲锋舟驭手陈玉,带上勘察所需的装备器材,驱车来到资阳市渡口码头。六人登上冲锋舟,随着马达声突突突地响起,冲锋舟徐徐地驶向朝南县围堤湖水域。
  夜色下的资阳江面一片桔黄,无边无际,翻滚着的江水金毯一样地翻着身子。冲锋舟在茫茫的水域里匀速行驶四十多分钟后,终于驶进朝南县围堤湖水域。
  围堤湖上空的黑暗远远涌来,将一切笼罩。麻亮的天光越来越微弱,天空中飘着微微细雨,江面上的冷风裹着雨丝,落在人身上,感觉阵阵寒意。冲锋舟穿过一片密茂的白杨林,很快便是开阔之地。
  此处的江水,正在湍急地流淌。
  “不好,前边有情况!”我父亲疑心,立刻要求驭手陈玉,将冲锋舟行驶的速度降下来。
  “碘钨灯照射!”李司令员一声命令,翟参谋端起舟上的探照灯,向前方照去,六双眼睛随着光柱直直地盯着前方。原来,汹涌的洪水刚漫过一个小垸,被撕开的溃口像是打开的闸门,洪水以四五米高的落差,排山倒海似的灌入垸内,发出咆哮的吼声!
  急流的惯性,使得飘流在水面上的冲锋舟如同一片孤叶,正在快速地向溃口方向飘去。
  “掉头!快速掉头!”想着舟上的六条生命,李司令员不顾一切地吼叫。
  “不慌。沉着。”王副参谋长毕竟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临危不惧,仍在安慰驭手陈玉。
  陈玉依然沉着应对。尽管他用力地将冲锋舟往相向的方向行驶,但此时离溃口只有七八米远的距离,冲锋舟要冲出急流,显然已经不可能了。这时,翟参谋突然发现右侧的不远处有两棵相互依偎的高大白杨树,仍旧依然挺立。翟参谋随手扔下探照灯,急中生智,抓起舟里套着绳索的铁锚,向白杨树用力抛去。只听到“扑”的一声闷响,铁锚稳稳当当地套在一棵白杨树的枝杆上,我父亲和梁副参谋长随即拉住套在铁锚上的绳索,王副参谋长和李司令员也伸出援手,五个人使出全身气力向白杨树靠去,冲锋舟终于驶出了险境。
  随着冲锋舟驶出险境,两棵英勇的白杨树应声倒下,淹没在浩淼的洪水中。
  返回到军分区大院,已经是夜里十点。王副参谋长仍然心有余悸,无法忘记刚才发生的那惊险一幕。王副参谋长说:“今天首先应该给张宽副主任记一功,假如不是他及时发现,我们一行六人可能永远葬身在茫茫的围堤湖江水之中了。”
  我父亲接着王副参谋长的话连忙解释,说:“那是两位首长指挥有方!”
  王副参谋长兑现承诺,同年底,滨江省军区党委给我父亲记了三等功。
  四
  我见过潘主任。
  在父亲团部的营区里,时值潘主任来团里检查指导工作,我父亲张宽是这个团里的政委。按照隶属关系,一般说,军级首长到师级单位检查指导工作较多,直接到团队检查指导较少。但父亲所在团的情况特殊,父亲所在团驻扎在聊城市区,是省军区“眼皮子底下”的独立团,因为所处地理位置特殊,担负的任务特殊,省军区首长特别关注,直接深入团里来检查指导工作甚至比其他师级单位要多。潘主任经常带领随从深入师团两级检查指导工作。
  父亲是个对工作极端负责的人。父亲对潘主任前来团里检查指导工作非常重视,接到省军区机关的电话通知后,团里像是迎接重大节日或重大检查,已经召开了干部大会,做了具体部署,提前四天做好了准备,对机关撰写的汇报材料,父亲认真阅读并做了修改把关。三天前,团里已开始对营院环境卫生进行整治,对营区的花草苗木进行了修剪,对房前屋后的沟坎道路做了冲洗清扫,对办公楼设施设备进行了检修。清扫擦洗后的营院,看上去容貌整洁,窗明几亮,焕然一新。
  清晨,团队办公楼大厅的电子屏幕上,已经挂出“热烈欢迎省军区潘主任莅临我团检查指导工作”的大红横幅,十分醒目。厅两旁宣传窗里,也换上了上级新近布置需要完成的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的内容。八点刚过,团领导着装整洁、精神抖擞地列队站在办公楼前,迎候着潘主任的到来。二十多分钟后,一辆悬挂白底黑字省军区机关牌号的黑色奥迪A6小轿车驶入营区,沿着团部办公楼前的“U”型马路驶了进来,直接停靠在办公楼下团领導迎候的队伍面前。A6当时是奥迪车系中最高级别的车型,看上去沉着端庄,却蕴藏着无比强劲的动力,属于那种底气十足又不失张扬的类型。车刚停稳,站在队伍前列的父亲立即迎上前去,拉开车门,手托着车顶,满脸笑容地说着“欢迎首长”“欢迎首长”,随之队伍里响起一片掌声,迎候着潘主任走下车来。潘主任走到队伍前列,逐个地与队列里的下属们握手,然后在簇拥下缓缓地走进办公楼。   潘主任中等身材,有些发胖,与团领导几个瘦小的身体站在一块,反差得有些幽默。旁人看着,突然觉得这个年长的长官与这几个年轻军官就如同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而现在,他们却站在了一起,且慢慢打开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潘主任一身毛呢草绿色军装,大沿帽下黄金色的边带,黄金色的肩章上缀着黄金色的枝叶和星徽,显得很有气势。潘主任虽说五十开外,露在帽沿下的霜发掺杂,但却前额宽大,精神抖擞。尤其是贴在他脸上的那一对浓密深长的八字型眉毛,很是霸气,一看就是个做大官的模样。一般说,做大官与做平民的最大区别,就表现在外在的特征上,可谓气质非凡,大将风度。据说,潘主任年轻时曾一直做某大领导的秘书,后来被调整到大军区机关部门任职。可能因为特殊的工作经历,组织上把他安排到省军区政治部主任这样极其显赫重要的位置上,掌管几千军官的升迁大权。
  潘主任任职后,开始还有较好的口碑,后来大概是想着自己来省军区任职,已经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到离职退休前却名声大迭。
  一次,大唐军分区政治部陈主任来聊城办事,顺道给潘主任捎带了四箱大唐血橘。大唐血橘乃“稀世珍宝”,可谓久负盛名,是一种唯一生长在大唐山丘上的水果,数千年来一直被看作是上帝赐给大唐人的礼物。血橘故名思义,外型如橘,汁液如血,食后不仅可以增加体力、增强耐力,以及抵抗疲劳,同时可以增强人的性能力及生育力,故又称之“人体的荷尔蒙发动机”。因为产量低,口味好,过去一直是京城的贡品。人们曾多次尝试异地种植移栽,但都因土质不宜而从未成功。虽说现代种植技术的不断发展,产量有些增加,但仍旧供不应求,因此成为大唐党政领导看望上级领导的送礼佳品。
  正是因为乃稀世珍品,其名声远扬,父亲一个远在北京的朋友,听说滨江盛产血橘,千里迢迢多次打來电话,肯请我父亲想办法帮他弄上一箱两箱。想到和这位朋友多年的交情,父亲两次去到大堂,找到军分区政治部陈主任等相关领导,才算如愿以偿。
  陈主任将血橘运到省军区机关,才知道潘主任正在基层检查指导工作,且两三日还不会回来。运来的血橘既不能送往潘主任所去检查的部队,也不宜再运回大唐等到下次来省城时再捎带过来,何况还暂时不能确定下次来聊城的具体时间。陈主任走出省军区机关大楼,迎面遇上机关政治部秘群处负责联络工作的郭干事,也是在潘主任身边工作的直接下属。想着郭干事与潘主任的这层关系,陈主任便把血橘寄存到郭干事那里,托付他转交给潘主任。谁知这位郭干事是个不省油的“泼皮”,将陈主任托存的四箱血橘全部拖回家里自己享用。
  几个月后,潘主任来大唐军分区检查指导工作,陈主任将赠送血橘的事作了汇报,潘主任这才知道自己被身边的下属给“涮”。潘主任越想越气愤,一周后,便把郭干事发配到距离聊城最远端的一个部队,一直到潘主任离职离开聊城。
  郭干事和我父亲也是相互熟稔的战友。有一次回到聊城和我父亲偶尔相遇,便主动说起自己被发配的羞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后悔:“我真的糊涂,真的愚蠢,真的悔不当初。”我父亲也没给他同情和安慰,说:“谁要你嘴馋,你真是太岁头上动土,竟敢动领导的奶酪,真是胆大妄为。”
  来省军区机关工作三年,司令部管理处刘处长与潘主任走得最近,他算得上是能够揣摩透潘主任性情的一个人,因为刘处长的工作职责就是服务首长,加上他处事圆滑,最得潘主任喜欢。
  刘处长和我父亲既是战友还是同学,他早我父亲一年入伍,同年提干。彼此当战士时,我父亲在团里当通信员,他在军区后勤部农场养鸡。那年,滨江省军区后勤部举办首期军区系统财会培训班,他和我父亲同时被选派来学习深造,两人又被安排在一个班里。八个月培训结束后,彼此回到各自的单位。父亲因为有文字撰写方面的特长,回到团里被政治处主任看中,被抽调到政治处写新闻报道,后来提干当了干事。刘处长回到农场做了出纳员。因为性格和处事方式存在差异,刘处长和我父亲后来几乎没有联系。
  刘处长博得潘主任喜欢前,先是得到潘主任老伴吴阿姨的喜欢。吴阿姨对刘处长的喜欢,并非有那些男女绯闻不雅之事,而是正常的清清白白的男女之间的交往。纵使吴阿姨沉鱼落雁,刘处长有十个斗胆,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越雷池半步。潘主任与吴阿姨是表兄妹成亲。潘主任两岁时父母双亡,后来被吴家舅舅抚养。舅舅视他为己出,一直到后来的读书和参军。舅舅只生育一个女儿,还患有先天性唇裂。因为舅舅家经济不很宽裕,患先天性唇裂的女儿治疗去不起大医院,只是在当地县级医院做了修补手术,术后留有明显的疤痕。娘亲舅大,潘主任想起自己是舅父母亲手养大,和表妹也是一同长大,算得上真正的青梅竹马,虽然表妹患有先天性唇裂,但也不是健康性疾病,人不能忘恩负义,长大后便娶了表妹为妻。吴阿姨跟着潘主任来到部队,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因为部队长驻边防海岛,官兵们最流行的文娱活动是跳交谊舞,也几乎成了部队周末的法定活动。跳交谊舞也是吴阿姨的最爱。吴阿姨因为其外表本来就长得一般,加上术后残存的伤疤,说话甚至还有些吐词不清,舞池里的异性对她总是避而远之。刘处长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很有灵性地主动靠了上去,很快做了吴阿姨的固定舞伴。吴阿姨的枕边风,当然吹得潘主任开始喜欢刘处长。
  得益于潘主任的提携,刘处长已经被擢升为岩龙军分区参谋长了,只是任职命令还在下发的途中,尚未正式到任。将要接任刘处长职位的龚副处长,诚然知道延续好与潘主任关系的至关重要性,说得透一点,一定要得到首长的关爱,何况自己转正还等着潘主任的发话。刘处长悄悄地告诉龚副处长说,“本月二十八日是潘主任的公子结婚的良辰,是你拉近与他关系的最佳机会,你上午就去与潘主任老伴吴阿姨联系,给他儿子买套好点儿的红木家具,金额就控制在十万块钱之内吧。”
  刘处长把这么重要的关系介绍给了自己,而且一掷万金,这炸出去的礼包不愁得不到回报,龚副处长高兴不已。要知道,那时人们的收入极低,一个普通干部月收入也不过几十百来块钱,一个富裕殷实的家庭存款,也不过几千上万块钱,十万块钱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了。再说,自己能否顺利接任转正,还等着潘主任的发话呢。领着刘处长的真诚和厚爱,龚副处长一路健步地来到潘主任家里。   悉知龚副处长的来意,吴阿姨当然高兴,说:“那就谢谢你和刘处长的盛情了。”
  乘坐潘主任的专车,龚副处长陪同吴阿姨很快来到聊城最高档的金世纪家具城。
  金世纪家具城,耸立于聊城著名的外滩之北冀,是滨江省主要的金融商业中心之一。立于大厦内,视野开扬壮阔,聊城的三大特色——外滩、滨江码头、水陆洲尽收眼底,更可捕捉聊城晨曦晚灯的都市魅力,景观可称聊城之冠。金世纪家具城真是名不虚传,各类各式各色家具,可谓应有尽有,南方的、北方的,国产的、进口的,白的、红的、枣色的,琳琅满目得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吴阿姨精神特好,一排排、一件件地观看,从十七楼依序看到二十二楼,仍无倦意。吴阿姨眼光更高,最后走进奢侈品专区才立住脚。原来吴阿姨看中的是一套越南产红木家具,这套家具置身在家具城中,真有点鹤立鸡群,不但材质古朴,色泽纯正,扶椅和沙发靠背上的龙凤花鸟鱼草的手工雕饰,简直是栩栩如生,华贵无比,技艺堪绝。吴阿姨赞叹得連说了两句:“这套好!这套好!”听到吴阿姨的赞叹,龚副处长连忙走过来,沿着“六件套”认真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焦聚到大衣柜门前左边上方的商业价码上,望着小方格纸上印着的阿拉伯数字“198”后面还拖着三个“0”,龚副处长简直惊出一身汗来!这已超出刘处长规定数额的一倍,看着商品上写着的天文数字,想着自己口袋里装着的现金,龚副处长羞涩得难以启齿。龚副处长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连忙解释说:“阿姨,当时我走得太急,身上没有带足那么多现金,要不咱们先回去,下午再来买吧。”吴阿姨听了解释,像一件从炉膛锻造后淬火的铁,顿时扫了兴,说:“那咱们先回去吧,以后再说。”
  吴阿姨张着的是血盆大嘴!管理处毕竟是刘处长当家,龚副处长回来后立即找刘处长汇报。刘处长坚定地说:“买啊,怎么不买?吴阿姨既然开了口,别说是十九万八千元,就是一百八十九万元,也得买!你难道不知道吴阿姨的性格!”
  领着刘处长的圣旨,龚副处长回到家里,食不甘味,匆匆地扒下几口饭,扔下碗筷就直接往银行里奔。龚副处长的妻子知道他有心事,也没再问。等到备足了钱,已经是下午两点。龚副处长再次来到吴阿姨家,要陪同吴阿姨去到金世纪家具城买那套上午看中的家具,吴阿姨这次却拉着脸,说:“那套家具不好,我们不要了,谢谢你和刘处长的好意。”
  龚副处长失算了!
  龚副处长哪里知道,也就是在这个中午休息时间的空隙里,龚副处长在银行忙乎,同样也有人在家具城里忙乎。有人早已将那套家具送到潘公子的新房。吃一堑长一智,刘处长自然知道要怎样处理。潘公子正式结婚的那天,刘处长领着龚副处长早早地来到婚礼现场,龚副处长将背着的一个沉甸甸的桔黄色军用挎包,递交给吴阿姨,吴阿姨满脸荡着灿烂。事后不久,刘处长便离开军区机关去履行新职,龚副处长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处长。至于潘公子结婚的那天,刘处长和龚副处长送的那袋沉甸甸的东西,究竟是金钱还是金条,除了刘、龚两人和潘家人知道,恐怕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想着潘家的胃口,我父亲送的那点东西,对潘家来说,简直是个讥讽。
  五
  父亲张宽转业到地方后,被安排在市计生局担任助理调研员。机关实施《公务员法》进行身份登记,又改名为副调研员。依照国家有关军队干部转业安置政策文件规定,军队干部转业到地方,原则上都要做降低一职或两职安排。也就是说,军转干部到了地方,要比在原部队所任职务低一至两个等级。我父亲是团政委,属正团职务,低一职务安排为副调研员,而副调研员又是副处职级别里的非领导职务,属于符合国家规定的安置政策范围。可是没有在地方党政机关部门工作过的人,或许不会知道这副调研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官职。这个官职就是专为那些一直在机关科室长或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上工作的人而设置的,他们因为年龄编大或其他原因,不可能再提拔到副处级实职的职位上,组织上考虑在他们退休之前给予照顾,让他们享受副处级的待遇。这些人员被安排到这个职位后,除机关遇有突击性任务,人手紧缺需要参加外,平时没有任何的具体性工作。
  清闲得无所事事,寂寞得无人问津!
  过去出门,司机、专车等候在门口,全程保障,人到哪车到哪。现在出门,必须踩着时间的节点,先步行六百米走到单位班车的停靠点去等候上车,遇有人多时还必须得站着。过去上班,“六加一”“白加黑”“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很多时候自己无法支配时间。现在上班,八点钟走进办公室里,无电话、无干扰、无人问津,喝茶看报,坐在桌前像一尊木偶。过去用餐,团部小食堂专业厨师保障,天天征求意见。现在用餐,和机关普通干部职工一样排队刷卡购买,食堂安排什么吃什么。过去开会,自己主持布置下达工作任务,简单明了,干脆利索。现在开会,领导主持,部门布置,参会单位人员发言,议论来议论去议而未决,婆婆妈妈……第一次参加由黄副市长主持召开的市维稳工作会议,按照会议内容只涉及公安、信访、“六一零办”等五个职能部门,而参会单位却来了二十二个,一小时左右可以结束的会议却开了三个半小时,真是人浮于事,效率低下!
  军队与地方的反差,理想与现实的反差,竟然此般地残酷与悲怆!
  上班第一天,父亲坐在办公室里,一把将报纸撕得四分五裂,双手猛然捏着自己的脑袋,在心里自言自语地发问:“张宽呀张宽,你怎么会走到今天!往后十五年的岁月怎么走完?”
  父亲一直低着头,脸色一片铁青。他此时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他的脑子已经完全短路,呼吸仿佛暂停,所有的声音一刹那就没有了,天地间万籁俱寂。父亲在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轰然一响,浑身一震,感觉脑子爆炸了。他趴在桌面上,两颗泪珠正滚过他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庞……
  要说父亲在转业时,并不是没有适应反差的心理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反差竟然会有如此天壤之别!为了适应从领导到被领导的角色转换,他在转业待安置的当年,曾经事必躬亲地做过许多适应性锻炼,比如自己学着开车啦,学做饭、做家务、买菜、换煤气啦,对这些家庭事务的活儿,多年来他是从未做过的,现在他样样都做,而且做得那么欢畅,那么心甘情愿。尽管如此,他对眼下的一切,仍然感到很不适应,回想起叱咤风云的军营岁月,回想起过去一言九鼎的人生经历,他说当时他的脑子一片茫然!
  父亲的脑子确实茫然!二十八年“六加一”“白加黑”的风风火火,二十年杯光酒影迎来送往的应酬,十余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厚环境,使他远离普通人的生活,又怎么不茫然呢。环境改变人,多年的养尊处优,使他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普通人,他感到人生经历荒诞得就像一场梦!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人生的荒诞就在于当你高高在上权力在握的时候,就在于当有人有求于你的时候,他们更多地是看重你的权位;而当你一旦失去权位,他们就会远离你了。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残酷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现实!
  照实说,在很多年前,父亲从干事升任到医院政治处主任到升到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再到团政委的时候,尤其在他被确定转业等待安置的时候,他已经略为感觉到了,但那些只是偶尔的短时间的感觉,我和母亲却有深切的体会。
  我也有种荒诞的感觉,人世亦真亦幻,若不是亲身经历,恐怕很难有这种体会。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从一个岗位调离到另一个岗位的时候,我和母亲是种什么样的境遇,对比以往的喧闹繁华,那不是荒诞又是什么?“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呀,我忽然想起隋朝王通的两句话,说得是那样恰如其分。
  伍水清,供职于长沙市某机关,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花殇》,散文集《记忆里的光》,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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