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娪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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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靠近苏州黄埭镇,接近苏州口音,喊伯母为娪嫚。好婆在世时,二伯父总是在大小年夜,携着娪嫚和两个儿子,从苏州匆匆赶回老家过年。
   苏州到老家,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为轮船。一天一班,起发苏州平门,终点是梅村。中午11点半起锚,一路停靠陆慕、蠡口、黄埭、方桥、后宅等诸多的码头,到属于鸿声镇的大马桥码头,已是夕阳西坠的傍晚。
   苏州娪嫚回来的日子一旦确定,大伯父便牵头安排去接船。几家小孩都尾随大人,蹿上蹦落,走40分钟的路,来到伯渎河边的大马桥码头。
   所谓码头,只是用方石水泥垒砌成一个伸出河岸两米多的河埠,河埠上有一铁柱,深深嵌进石头缝间,冷冰冰地坐着。接船的我们,总会提前到达码头。凛冽寒风,运河水碧青湍急。站在河岸,把头缩进棉袄,小手拢进衣袖,盯着穿梭来去的船只,盼望已久的我们,早已有了过年的潮涌。
   “呜”“呜”,两声长鸣,伴随“突突”的发动机声泊过来的是比机帆船鲜艳漂亮的轮船。“突突”声渐渐小下来,轮船慢慢抵近河岸,甲板上船老大娴熟地抛出一根粗粗的麻绳,绳头围着一个圆圈,圆圈正好套住码头上的铁柱。一块厚重的木跳板很快地架在船和河埠之间,从船舱逐一升出的人头,提着大包小包,背上掮着填满年货的蛇皮袋。
   苏州娪嫚颤颤巍巍地通过跳板,走到岸上,我们都汇拢去搀扶她。娪嫚是正宗的苏州人,人长得很标致,个子不足一米五,小巧玲珑,雪白的皮肤,一口地道的苏州话,软绵绵、甜兮兮,大家都亲近而尊重她。她不习惯走泥路,一高一低的乡间田埂,娇小的身影像跳舞般走到老家,已气喘吁吁,实在有些难为她。
   一路上,我们已从堂兄处打探到,苏州娪嫚准备的礼物:粽子糖、枣泥麻饼、芝麻酥糖、油面筋、油豆腐等。晚饭后,苏州娪嫚开始按户平分礼物,没有偏袒。大人老小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各家谢过之后,几个伯母妯娌都发出邀请,要求娪嫚住到自己家去。内心一隅的小算盘昭然分明,都想套个近乎,以便日后占些益处,但男人心里有处事的准则,按长幼有序,加上大伯家房屋宽敞,最终还是宿在大伯家。
   二伯父在苏州服装一厂做技术活儿,平时起早贪黑,经常加班加点。本想借春节到故里叙旧访古,休整几天,可伯婶妯娌尖钻的会备了许多的布料,给二伯父预备了一堆服装活儿。结果,小住乡下的伯父,常常被安排得比上班还紧。苏州娪嫚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碍于面子,无以推辞,却还招致妯娌间的龉龃。苏州娪嫚回去时,大人小孩提着土特产前往送行,年糕、团子、芝麻、黄豆、大米、鸡蛋等一大堆,算是回馈,也显示乡下人的热忱和慷慨。千叮咛万嘱咐,在情意绵绵的告别声中,春节渐行渐远,漫长而清苦的日子又将启程。
   自懂事起,苏州娪嫚家住在养育巷古吴路23号,一处民族资本家的私宅。主宅仍由主人住,外面的一侧厢房,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由政府安排给娪嫚家5口住(娪嫚母亲也住在一起)。吃饭在公用的走廊内,烧饭在天井内,局促逼仄。因合住,又有屋主人在眼前晃动,实在不能称心如意。我难得去住时,只能打地铺,我睡床上,堂兄睡地板。娪嫚视我们为大客人,不厌其烦,烧拿手菜肴招待我们,如“腐乳肉”,一早买好五花肉,和酒、姜、糖、腐乳、盐一起放入炖锅,加水烧开后小火焖,等肉酥了,汤水蒸发得差不多完工。吃时口味油而不腻,喷香;还有“酱爆鱼”,买了青鱼块,把鱼块掺作料“浸润”几小时,把水淋干,置于油锅内,文火,一块一块爆好,又香又脆,味道鲜美。平素难得开荤,吃着这些“神仙”般的菜肴,我不仅打了“牙祭”,还仿佛做了一回饕餮。待上了年纪,苏州娪嫚和蔼的面容,和那诱人的“腐乳肉”“酱爆鱼”,时常晃现于前,温馨沁人。
   后来,娪嫚家搬到市中心的大成坊31号居住。这里又是一处私宅,庭院深深,有好几进。娪嫚家在第二进,灰墙黛瓦,雕花木窗,一幢小楼,住三户人家。厨房、客厅、天井合着共用,楼上面积不大,娪嫚家住一大两小房间,邻居家住一上一下两室,共用的小楼梯,狭窄得仅容一人上下。下面的东厢房住一对小夫妻,女的漂亮时髦,会唱京戏,时时放喉高歌几下,让平静的小楼,陡增生活气息。
   伯伯、娪嫚的工资加起来几十元,两个堂兄年纪渐大,一个高中、一个初中,还要经常贴补乡下好婆的生活费用,乡下时有亲戚上门,门头开销见涨,生活拮据清寒。有一次,早过了吃饭时间,堂兄迟迟没有开饭,等到近下午一时,隔壁邻居上楼午休后,他唤我吃饭。一个青菜,吃剩的几片肉,还有一碗用油条撕碎后用开水冲的汤。他向我吐露,拖到现时开饭,怕邻居看到饭菜寒碜。我内心很知足,比起乡下的饭菜好多了,但望着已谙世事而自尊的堂兄,我内心骤然沉重,苏州娪嫚家日子并非想象中的富足。
   二伯父十多岁去苏州学裁缝,吃了许多的苦。旧时的学徒,是师傅家的用人,帮主人家洗衣做饭买煤球倒马桶带小孩,样样都干。等主人菜足饭饱,他还没吃上剩汤剩水,主人又使唤他干这干那,真正学手艺的时间少得可怜。后来进了苏州服装一厂工作,二伯父埋头苦干,钻研技术,凭吃苦和技术一步步升到厂里副厂长。苦于没有文化,不久,免掉副厂长职务,去苏州皮革公司工作。而苏州娪嫚是刺绣厂的工人,整天脚踩缝纫机绣花,凭心灵手巧,每月挣三十多元工资,好在伯伯、娪嫚相濡以沫,日子平淡知足。
   苏州娪嫚为人好,乡下所有接触过的人都夸她“心腹好”。特别在我伯父患了鼻癌之后,苏州娪嫚对伯父体贴照顾,端汤喂药,丝丝入微。得病后的伯父使着性子,“老顽童”一个,不肯吃药打针,苏州娪嫚哄着骗着候着他,唤他听话。伯父住院的日子,苏州娪嫚瘦小的身子不停奔忙在医院与家的路上,耐心地煲好黑鱼汤、甲鱼汤、排骨汤等食物给伯父滋补。伯父辛苦劳作一辈子,颐养天年时不幸患绝症,我们心痛而悲伤,聊以慰藉的是,由苏州娪嫚悉心照料护理,伯父的生命延续了十多个年头。我们时时发自心底感激她,敬重她。
   时光流转,岁月匆匆,苏州娪嫚已届耄耋之年。近日,耐不住思念,我开车前往拜谒。娪嫚一如既往穿着整洁得体,绾着昔日的发型,早早在门口等候,乐呵呵,笑容可掬;没有悲伤,没有哀怨。从她身上找不到生活磨难遗下的一丝痕迹,只有那枫叶似的宁静,甜美。眼前的苏州娪嫚,讓我想起那五月苏州小巷里的栀子花——洁白、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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