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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提喻具有认识论意义上的价值，首先在于它具有一种语言的模糊功能。提喻的模糊性与其清晰性是紧密相关的。提喻的认知是一个“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其认知作用主要体现在“侧面表述”上。提喻的“侧面的概念化”的特点保证了提喻表述的生动性和概括性。
关键词：提喻；模糊功能；侧面；生动性
［中图分类号］H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831(2008)04-0094-4
Abstract: Synecdoche has epistemology value firstly because it has the vague function of language. The vague function of synecdoche is closely related with its clarity. The cognition of synecdoche is a process “from vagueness to clarity”, and its cognitive function is mainly embodied in its “flank expression”. The “flank generalization” feature of synecdoche guarantees the vividness and generality of its expression.
Key words: synecdoche, vague function, flank, vividness
1. 引言
英语提喻(synecdoche)，又叫举偶法，是指以事物的局部代替全体，或以全体代替局部的一种修辞方式，它有时也表现为一大类事物和某一种事物的相互代替，或以原料代替所构成的事物。提喻的使用往往能提高语言表达的凝练性和思想表达的深刻性。
20世纪80年代后期，提喻研究出现了一个新的视角——“提喻具有认识论的价值，即能从表面的视觉提高到深刻的洞察”。（范家材，1992：96）美国学者George F. Bagby, Jr.在一篇题为Frost’s Synecdochism的论文中指出，罗伯特·弗罗斯特和爱默生·梭罗一脉相承，都善于在最微不足道的大自然景色的嬗变中，通过提喻领悟到某种哲理。“每一时刻都有指示，每一事物都有教益，因为智慧渗透于每一形式。”（曹明伦，2002：58）这就是提喻的认识论基础。
2. 提喻的模糊功能
刘宓庆先生（1986：20）认为，语言是非量化的模糊集合，具有非物质形态的、非直观的、审美结构的特性。美国科学家冯·诺依曼认为“人脑中形成的概念，多数是模糊概念，人们互相交际使用的词句，多数是模糊词句。这在实际生活中却是一种优点而非缺点。”（转引自李鑫华，2000：101）
根据认知心理学的观点，人的意识指的是人对知觉与情绪所作的反应。这种反应，一旦涉及到语言的表达时，就有着程度上的区别，有浓淡之分，有强弱之分。分析起来，它应该包括三个层面：一是在未形成语言时最低程度上的一种最初的模糊的思维与感觉；二是形成语言后的一种比较模糊的表达；三是清晰的表达。但是，即使在清晰的表达这一部分里，如果涉及到人的总体感觉时，人们常常还是用模糊的方式去表达。奇怪的是，这种模糊的表达方式在表述总体的感觉时，反而让人对感觉的认知更为清晰。笔者认为，提喻具有认知意义上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它具有一种模糊的功能。例如：
In which the heavy and the weary weight
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谜的重负，
Of all this unintelligible world,
幽晦难明的世界的如磐重压，
Is lightened: —that serene and blessed mood,
都趋于轻缓；在此安恬心境里，
(Wordsworth: Tintern Abbey)
（杨德豫译）
例中，the heavy and the weary weight是一个提喻，但具体指什么却很模糊。杨德豫先生用“人生之谜的重负”与“幽晦难明的世界的如磐重压”两个概念来诠释“weight”一词，可见“weight”含义的不确定与不清晰。“weight”在这里说的是人的一种感受，它的含义可以指向多种人生的具体的重负。就诗歌的凝练性来说，诗人不可能将人生的种种重负都一一列举出来，所以诗人当然要借助于提喻的模糊功能。再如：
And as he pluck’d his cursed steel away,
当他拔出那可恶的凶器的时候，
Mark how the blood of Caesar followed...
瞧，恺撒的血是怎样跟着流出来……
(Shakespeare: Julius Caesar)
（李翼宏译）
在莎士比亚的这两行诗里，steel（钢铁）也是一个提喻，指的是由钢铁打造的刀、剑、矛等各种兵器，但具体指什么也很模糊。作者借助于提喻的模糊功能，有意使用一个含义不确定的词，这是因为作者认为该词能最好地表达心中的感受。译者用“凶器”来表达steel，带有感情色彩，译得好。可见，人们在使用提喻时，常常是有计划地运用该修辞格所具有的认知意义上的模糊功能来表达说话人心中的最佳感觉。
3.“从模糊到清晰”的认知意义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提喻辞格的模糊功能实际上与清晰是紧密相关的。这里说的清晰具有它本身特定的含义，它是建立在模糊功能基础上的清晰。在上面Wordsworth（华兹华斯）的诗中，正是提喻那模糊的、宽泛的含义才让我们更深刻、更广泛地理解了人生的艰难、人世的沉重。诗人正是用模糊的表达方式才清晰地表达了他对人生的整体的清晰感受。因此，我们可以说提喻具有“模糊—清晰”这样的认知意义。提喻的这种认知意义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十分充分。范家材先生在论及提喻的认知意义时，曾分析过弗罗斯特的Nothing Gold Can Stay一诗，这里且先把范家材先生的分析引录如下：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大自然的新绿是黄金，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算这天然之色最薄命。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大自然的嫩叶是朵花；
But only so an hour.
这好景可只是一刹那。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于是叶子无非叶子一张。
So Eden sank to grief,
伊甸园也就陷入了悲伤，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美好的清晨转眼成了白昼。
Nothing gold can stay.
黄金的时光不能留。
这则提喻是典型的言近意远，因微见著。新绿（the first green）最为可贵，犹如黄金，因为它“lasts only an hour”，随即嬗变为郁郁葱葱的一片浓荫。这是植物生长的规律。突然，通过“so”，出现了提喻——从植物生长的现象（言近，因微）感悟到人类受到挫折和经历磨难的历史（意远，见著）：So Eden sank to grief——伊甸园的悲伤，典出《圣经·创世纪》。提喻的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最初居住在伊甸园，后因偷吃禁果，犯了原罪，而被逐出天堂，沉沦尘世。他们历经沧桑，回首往事时发现，伊甸园里美好的时光也是短暂的，在记忆中，是哀痛的。提喻所到之位就是从微观的树叶新绿，转瞬即逝，到宏观的人类沉浮，天上人间，归结到一个共同点：流年似水，永不停留，生命美好，何其短促。（范家材，1992：96）
范家材先生的分析很精彩，但笔者认为，他没有把提喻所具有的“模糊—清晰”的认知意义说清楚。
人类之所以能够相互交际，最关键是大脑的功能，人脑能从他人的行为中进行推理。实际上，这种推理，就提喻辞格来说，就是一个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弗罗斯特这首诗到了第五、六两句的时候，才具有提喻的言近意远，因微见著的模糊意义。“叶子无非叶子一张”，第一个“叶子”指的是“大自然的嫩叶是朵花”，第二个“叶子”则是失去新绿的叶子。在这里，叶子的语境量增加了，增加了时间流逝和人生变迁的含义。句子的含义也因这种模糊的语境量的增加而丰富起来；下一句“伊甸园也就陷入了悲伤”，句意就更加丰富了。伊甸园曾经有过亚当、夏娃的无忧无虑，如果说这是幸福的，那么这种幸福是短暂的，留在人们心中的伊甸园只剩下了悲哀。伊甸园在这里的含义是不确定的，它可以指神话传说中的伊甸园，可以指人类对美好的事物的认知与怀念，还可以是人类悲剧产生的根源等等。“伊甸园陷入悲哀”也有多重的、含混的含义，它可以是指人类因走出乐园而陷入悲哀，可以是没有了亚当与夏娃之后，伊甸园本身变得荒凉与悲哀，还可以是人们因惋惜伊甸园而哀伤等等。诸如此类的多层次的含义，可以说是宽泛、模糊而不确定的，但其最后的效果却是深刻而明确的，那就是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不可能永久存在的，“黄金的时光不能留”的悲哀是长久的。树叶的新绿如此，人类的伊甸园神话如此，人生也是如此。因此，就全诗而言，仅有嫩叶的描述是不够的，还要把时光的模糊的概念加进去，把人生的模糊的概念加进去。只有在涉及到人生，涉及到人世的沧桑时，诗歌才对读者的心灵有震撼力与清晰的昭示力。而这最终的清晰如果没有叶子的模糊、“伊甸园”的模糊，即它们宽泛的含义的表达和语境量的增加，是不可能获得的。从落叶悲秋，意识到浮生与落叶的认同，感悟到生命的脆弱和短促，这一“模糊—清晰”的过程，充分体现了提喻所蕴含的认识论上的意义。
4. 提喻的感情意蕴
提喻具有言近意远、因微见著、举一反三的认识论价值，同时还蕴含着一层感情宣泄的功能。以上各例，无一不能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看一例：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他的名著《印度之行》的结尾处叙述主人公呼吁停战和友谊，而印度方面的回答则是：
But the horse didn’t want it—they swerved apart; the earth didn’t want it, sending up rocks through which riders must pass single file; the temples, the tank, the jail, the palace, the birds, the carrion, the Guest House: they didn’t want it, they said in their hundred voices, “No, not yet,” and the sky said, “No, not there.”（但是马不要，它们逃出驿道；大地不要，它喷出岩石，骑者只能单行通过：庙宇、水槽、监狱、宫殿、飞鸟、腐肉、宾馆……它们千万次呼喊，“不，还不是时候”，苍穹也说，“不，不是地方。”）
读毕掩卷，不禁被提喻这一修辞格所蕴含的艺术力量所震撼，为提喻所蕴含的感情宣泄功能所折服。马、庙宇、水槽、监狱、宫殿等等，提喻的是印度的整体社会和文化背景；大地苍穹也是印度人民心目中的大自然母亲。这些比喻都还是物资的比喻、具体的比喻，不足为奇。本世纪杰出的修辞学家Roman Jakobson称之为“直接联系”。但是，从这段话里，人们还可以深刻地体会到提喻的感情意蕴。马、庙宇、水槽等在此还构成了一组蒙太奇（montage），每一镜头都在印度居民的生活经历中联系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它们在描述印度的历史和现实之际，也提喻了印度人民对殖民主义深仇大恨的强烈感情。这就是为什么提喻能具有如此感人的震撼力量。Roman Jakobson（1987：84）把这一层感情的提喻称之为“间接联系”。
5. 提喻认知与隐喻认知
认知语言学认为，基体(base)是一个语义结构在相关的认知域(cognitive domain)中所覆盖的范围，而突显(salience)则是一个语义结构中的突出，基体内所突显的那一部分称为侧面（profile）。提喻与隐喻都具有认知功能，提喻的认知功能就是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反映事物焦点的部位上，即事物的侧面上。关于这一点，提喻与隐喻的认知功能是不相同的。
日常语言中充满了隐喻。Lakoff和 Johnson(1980: 35)认为，隐喻是人类生存的主要和基本的方式。Meyer(1993: 301)也认为，隐喻是理解人类认知能力的唯一方法，也是解决语言理解和语言习得中不可缺少的工具。与多数语言学家一样，笔者也认为，隐喻是一种思维方式，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隐喻概念体系（metaphorical concept system）。隐喻思维是参照一个认知域去了解另一认知域的。例如：
①You are wasting my time.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②You are in high spirits.
你情绪高昂。
③How did you get into window-washing as a profession?
你是如何进入洗窗行业的？
以上三例都含隐喻。例①涉及结构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就是用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人们之所以说“waste time”（浪费时间），源于“Time is money.”（时间是金钱）这样的隐喻概念；例②涉及的是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把空间方位概念映射到情绪这样的抽象概念上，就有了“情绪高昂”与“情绪低沉”这样的表达方式；例③涉及到本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其中最典型的是容器隐喻概念。把清洗窗户这一职业看作是一个容器，才有了“get into”（进入）这样生动的表达。可见，隐喻的认知作用就是用一个认知域去理解另一个认知域。
较之隐喻，提喻的认知范围或使用范围要狭窄得多，这是因为，隐喻的运用可以自由自在地涉及两个认知域，而提喻则是在同一认知域中选取基体中注意的焦点予以别有寓意的认知。提喻的认知作用往往体现在突显与侧面上，而突显与侧面则要受基体的制约，也就是要受同一认知域的制约。请看下例：
④Even you don’t know Pavlov’s dog!
你甚至不知道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吗？
⑤We lived under the same roof.
我们同住一屋。
⑥All the wit and learning of the world were assembled there.
世界上所有的有智慧与学问的人都聚集在那里。
这三个例句都含有提喻。例④中，巴甫洛夫的狗从属于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系统工程，是同一认知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例⑤、例⑥也是如此，屋顶从属于房屋，智慧与学问从属于学者。三个例句任何一句都没有涉及两个认知域。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表达方式体现了约定俗成的意象(conventional imagery)。虽然在这方面隐喻与提喻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它们的着眼点却明显的不同：隐喻的着眼点在于认知域，而提喻则在于侧面。着眼点在于认知域，就可以用一个认知域来理解另一个认知域；而着眼点在侧面，则只能在同一认知域中去完成认知与理解。隐喻的认知，是从一个认知域向另一个认知域映射的过程。提喻由于不涉及两个认知域，就不具备这样的特点。但是，提喻在用具体表示抽象时或抽象代替具体时，具有与隐喻同样的“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认知功能，而且提喻的“概念化”一定是“侧面的具象的概念化”，这一特点保证了提喻对侧面表述的生动性。譬如“He is now left without a roof.”一句中用“roof”（屋顶）就比用“house”（房屋）要生动得多。汉语亦说“上无片瓦”，用“瓦”这一侧面来代替房屋毫无疑问会使语句的表达具体、生动得多。此外，提喻的侧面表述性在同一认知域中往往具有特别鲜明的、十分有力的概括性，具有很强的典型意义。
综上所述，提喻具有言近意远，因微见著的认识论价值，同时还蕴含着一层感情宣泄的功能。提喻具有认知意义上的价值，首先在于它具有语言的一种模糊功能。提喻的模糊功能实际上与建立在模糊功能基础上的清晰是紧密相关的，其认知过程是一个“模糊—清晰”的过程。提喻的认知作用主要体现在侧面表述上，其侧面表述的特点具有鲜明的具体、生动性和有力的概括性。
参考文献
Lakoff, G. & Johnson, M.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80: 35.
Meyer, J. Pragmatics: An Introduction[M]. Oxford: Blackwell, 1993: 301.
Jakobson, R. Fundamentals of Language[M]. Louis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7: 84.
曹明伦译. 弗罗斯特诗集(上)[M].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58.
范家材. 英语修辞赏析[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1992：96.
刘宓庆. 文体与翻译[M]. 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6：20.
李鑫华. 英语修辞格详论[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101.
关键词：提喻；模糊功能；侧面；生动性
［中图分类号］H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831(2008)04-0094-4
Abstract: Synecdoche has epistemology value firstly because it has the vague function of language. The vague function of synecdoche is closely related with its clarity. The cognition of synecdoche is a process “from vagueness to clarity”, and its cognitive function is mainly embodied in its “flank expression”. The “flank generalization” feature of synecdoche guarantees the vividness and generality of its expression.
Key words: synecdoche, vague function, flank, vividness
1. 引言
英语提喻(synecdoche)，又叫举偶法，是指以事物的局部代替全体，或以全体代替局部的一种修辞方式，它有时也表现为一大类事物和某一种事物的相互代替，或以原料代替所构成的事物。提喻的使用往往能提高语言表达的凝练性和思想表达的深刻性。
20世纪80年代后期，提喻研究出现了一个新的视角——“提喻具有认识论的价值，即能从表面的视觉提高到深刻的洞察”。（范家材，1992：96）美国学者George F. Bagby, Jr.在一篇题为Frost’s Synecdochism的论文中指出，罗伯特·弗罗斯特和爱默生·梭罗一脉相承，都善于在最微不足道的大自然景色的嬗变中，通过提喻领悟到某种哲理。“每一时刻都有指示，每一事物都有教益，因为智慧渗透于每一形式。”（曹明伦，2002：58）这就是提喻的认识论基础。
2. 提喻的模糊功能
刘宓庆先生（1986：20）认为，语言是非量化的模糊集合，具有非物质形态的、非直观的、审美结构的特性。美国科学家冯·诺依曼认为“人脑中形成的概念，多数是模糊概念，人们互相交际使用的词句，多数是模糊词句。这在实际生活中却是一种优点而非缺点。”（转引自李鑫华，2000：101）
根据认知心理学的观点，人的意识指的是人对知觉与情绪所作的反应。这种反应，一旦涉及到语言的表达时，就有着程度上的区别，有浓淡之分，有强弱之分。分析起来，它应该包括三个层面：一是在未形成语言时最低程度上的一种最初的模糊的思维与感觉；二是形成语言后的一种比较模糊的表达；三是清晰的表达。但是，即使在清晰的表达这一部分里，如果涉及到人的总体感觉时，人们常常还是用模糊的方式去表达。奇怪的是，这种模糊的表达方式在表述总体的感觉时，反而让人对感觉的认知更为清晰。笔者认为，提喻具有认知意义上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它具有一种模糊的功能。例如：
In which the heavy and the weary weight
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谜的重负，
Of all this unintelligible world,
幽晦难明的世界的如磐重压，
Is lightened: —that serene and blessed mood,
都趋于轻缓；在此安恬心境里，
(Wordsworth: Tintern Abbey)
（杨德豫译）
例中，the heavy and the weary weight是一个提喻，但具体指什么却很模糊。杨德豫先生用“人生之谜的重负”与“幽晦难明的世界的如磐重压”两个概念来诠释“weight”一词，可见“weight”含义的不确定与不清晰。“weight”在这里说的是人的一种感受，它的含义可以指向多种人生的具体的重负。就诗歌的凝练性来说，诗人不可能将人生的种种重负都一一列举出来，所以诗人当然要借助于提喻的模糊功能。再如：
And as he pluck’d his cursed steel away,
当他拔出那可恶的凶器的时候，
Mark how the blood of Caesar followed...
瞧，恺撒的血是怎样跟着流出来……
(Shakespeare: Julius Caesar)
（李翼宏译）
在莎士比亚的这两行诗里，steel（钢铁）也是一个提喻，指的是由钢铁打造的刀、剑、矛等各种兵器，但具体指什么也很模糊。作者借助于提喻的模糊功能，有意使用一个含义不确定的词，这是因为作者认为该词能最好地表达心中的感受。译者用“凶器”来表达steel，带有感情色彩，译得好。可见，人们在使用提喻时，常常是有计划地运用该修辞格所具有的认知意义上的模糊功能来表达说话人心中的最佳感觉。
3.“从模糊到清晰”的认知意义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提喻辞格的模糊功能实际上与清晰是紧密相关的。这里说的清晰具有它本身特定的含义，它是建立在模糊功能基础上的清晰。在上面Wordsworth（华兹华斯）的诗中，正是提喻那模糊的、宽泛的含义才让我们更深刻、更广泛地理解了人生的艰难、人世的沉重。诗人正是用模糊的表达方式才清晰地表达了他对人生的整体的清晰感受。因此，我们可以说提喻具有“模糊—清晰”这样的认知意义。提喻的这种认知意义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十分充分。范家材先生在论及提喻的认知意义时，曾分析过弗罗斯特的Nothing Gold Can Stay一诗，这里且先把范家材先生的分析引录如下：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大自然的新绿是黄金，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算这天然之色最薄命。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大自然的嫩叶是朵花；
But only so an hour.
这好景可只是一刹那。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于是叶子无非叶子一张。
So Eden sank to grief,
伊甸园也就陷入了悲伤，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美好的清晨转眼成了白昼。
Nothing gold can stay.
黄金的时光不能留。
这则提喻是典型的言近意远，因微见著。新绿（the first green）最为可贵，犹如黄金，因为它“lasts only an hour”，随即嬗变为郁郁葱葱的一片浓荫。这是植物生长的规律。突然，通过“so”，出现了提喻——从植物生长的现象（言近，因微）感悟到人类受到挫折和经历磨难的历史（意远，见著）：So Eden sank to grief——伊甸园的悲伤，典出《圣经·创世纪》。提喻的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最初居住在伊甸园，后因偷吃禁果，犯了原罪，而被逐出天堂，沉沦尘世。他们历经沧桑，回首往事时发现，伊甸园里美好的时光也是短暂的，在记忆中，是哀痛的。提喻所到之位就是从微观的树叶新绿，转瞬即逝，到宏观的人类沉浮，天上人间，归结到一个共同点：流年似水，永不停留，生命美好，何其短促。（范家材，1992：96）
范家材先生的分析很精彩，但笔者认为，他没有把提喻所具有的“模糊—清晰”的认知意义说清楚。
人类之所以能够相互交际，最关键是大脑的功能，人脑能从他人的行为中进行推理。实际上，这种推理，就提喻辞格来说，就是一个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弗罗斯特这首诗到了第五、六两句的时候，才具有提喻的言近意远，因微见著的模糊意义。“叶子无非叶子一张”，第一个“叶子”指的是“大自然的嫩叶是朵花”，第二个“叶子”则是失去新绿的叶子。在这里，叶子的语境量增加了，增加了时间流逝和人生变迁的含义。句子的含义也因这种模糊的语境量的增加而丰富起来；下一句“伊甸园也就陷入了悲伤”，句意就更加丰富了。伊甸园曾经有过亚当、夏娃的无忧无虑，如果说这是幸福的，那么这种幸福是短暂的，留在人们心中的伊甸园只剩下了悲哀。伊甸园在这里的含义是不确定的，它可以指神话传说中的伊甸园，可以指人类对美好的事物的认知与怀念，还可以是人类悲剧产生的根源等等。“伊甸园陷入悲哀”也有多重的、含混的含义，它可以是指人类因走出乐园而陷入悲哀，可以是没有了亚当与夏娃之后，伊甸园本身变得荒凉与悲哀，还可以是人们因惋惜伊甸园而哀伤等等。诸如此类的多层次的含义，可以说是宽泛、模糊而不确定的，但其最后的效果却是深刻而明确的，那就是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不可能永久存在的，“黄金的时光不能留”的悲哀是长久的。树叶的新绿如此，人类的伊甸园神话如此，人生也是如此。因此，就全诗而言，仅有嫩叶的描述是不够的，还要把时光的模糊的概念加进去，把人生的模糊的概念加进去。只有在涉及到人生，涉及到人世的沧桑时，诗歌才对读者的心灵有震撼力与清晰的昭示力。而这最终的清晰如果没有叶子的模糊、“伊甸园”的模糊，即它们宽泛的含义的表达和语境量的增加，是不可能获得的。从落叶悲秋，意识到浮生与落叶的认同，感悟到生命的脆弱和短促，这一“模糊—清晰”的过程，充分体现了提喻所蕴含的认识论上的意义。
4. 提喻的感情意蕴
提喻具有言近意远、因微见著、举一反三的认识论价值，同时还蕴含着一层感情宣泄的功能。以上各例，无一不能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看一例：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他的名著《印度之行》的结尾处叙述主人公呼吁停战和友谊，而印度方面的回答则是：
But the horse didn’t want it—they swerved apart; the earth didn’t want it, sending up rocks through which riders must pass single file; the temples, the tank, the jail, the palace, the birds, the carrion, the Guest House: they didn’t want it, they said in their hundred voices, “No, not yet,” and the sky said, “No, not there.”（但是马不要，它们逃出驿道；大地不要，它喷出岩石，骑者只能单行通过：庙宇、水槽、监狱、宫殿、飞鸟、腐肉、宾馆……它们千万次呼喊，“不，还不是时候”，苍穹也说，“不，不是地方。”）
读毕掩卷，不禁被提喻这一修辞格所蕴含的艺术力量所震撼，为提喻所蕴含的感情宣泄功能所折服。马、庙宇、水槽、监狱、宫殿等等，提喻的是印度的整体社会和文化背景；大地苍穹也是印度人民心目中的大自然母亲。这些比喻都还是物资的比喻、具体的比喻，不足为奇。本世纪杰出的修辞学家Roman Jakobson称之为“直接联系”。但是，从这段话里，人们还可以深刻地体会到提喻的感情意蕴。马、庙宇、水槽等在此还构成了一组蒙太奇（montage），每一镜头都在印度居民的生活经历中联系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它们在描述印度的历史和现实之际，也提喻了印度人民对殖民主义深仇大恨的强烈感情。这就是为什么提喻能具有如此感人的震撼力量。Roman Jakobson（1987：84）把这一层感情的提喻称之为“间接联系”。
5. 提喻认知与隐喻认知
认知语言学认为，基体(base)是一个语义结构在相关的认知域(cognitive domain)中所覆盖的范围，而突显(salience)则是一个语义结构中的突出，基体内所突显的那一部分称为侧面（profile）。提喻与隐喻都具有认知功能，提喻的认知功能就是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反映事物焦点的部位上，即事物的侧面上。关于这一点，提喻与隐喻的认知功能是不相同的。
日常语言中充满了隐喻。Lakoff和 Johnson(1980: 35)认为，隐喻是人类生存的主要和基本的方式。Meyer(1993: 301)也认为，隐喻是理解人类认知能力的唯一方法，也是解决语言理解和语言习得中不可缺少的工具。与多数语言学家一样，笔者也认为，隐喻是一种思维方式，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隐喻概念体系（metaphorical concept system）。隐喻思维是参照一个认知域去了解另一认知域的。例如：
①You are wasting my time.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②You are in high spirits.
你情绪高昂。
③How did you get into window-washing as a profession?
你是如何进入洗窗行业的？
以上三例都含隐喻。例①涉及结构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就是用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人们之所以说“waste time”（浪费时间），源于“Time is money.”（时间是金钱）这样的隐喻概念；例②涉及的是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把空间方位概念映射到情绪这样的抽象概念上，就有了“情绪高昂”与“情绪低沉”这样的表达方式；例③涉及到本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其中最典型的是容器隐喻概念。把清洗窗户这一职业看作是一个容器，才有了“get into”（进入）这样生动的表达。可见，隐喻的认知作用就是用一个认知域去理解另一个认知域。
较之隐喻，提喻的认知范围或使用范围要狭窄得多，这是因为，隐喻的运用可以自由自在地涉及两个认知域，而提喻则是在同一认知域中选取基体中注意的焦点予以别有寓意的认知。提喻的认知作用往往体现在突显与侧面上，而突显与侧面则要受基体的制约，也就是要受同一认知域的制约。请看下例：
④Even you don’t know Pavlov’s dog!
你甚至不知道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吗？
⑤We lived under the same roof.
我们同住一屋。
⑥All the wit and learning of the world were assembled there.
世界上所有的有智慧与学问的人都聚集在那里。
这三个例句都含有提喻。例④中，巴甫洛夫的狗从属于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系统工程，是同一认知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例⑤、例⑥也是如此，屋顶从属于房屋，智慧与学问从属于学者。三个例句任何一句都没有涉及两个认知域。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表达方式体现了约定俗成的意象(conventional imagery)。虽然在这方面隐喻与提喻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它们的着眼点却明显的不同：隐喻的着眼点在于认知域，而提喻则在于侧面。着眼点在于认知域，就可以用一个认知域来理解另一个认知域；而着眼点在侧面，则只能在同一认知域中去完成认知与理解。隐喻的认知，是从一个认知域向另一个认知域映射的过程。提喻由于不涉及两个认知域，就不具备这样的特点。但是，提喻在用具体表示抽象时或抽象代替具体时，具有与隐喻同样的“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认知功能，而且提喻的“概念化”一定是“侧面的具象的概念化”，这一特点保证了提喻对侧面表述的生动性。譬如“He is now left without a roof.”一句中用“roof”（屋顶）就比用“house”（房屋）要生动得多。汉语亦说“上无片瓦”，用“瓦”这一侧面来代替房屋毫无疑问会使语句的表达具体、生动得多。此外，提喻的侧面表述性在同一认知域中往往具有特别鲜明的、十分有力的概括性，具有很强的典型意义。
综上所述，提喻具有言近意远，因微见著的认识论价值，同时还蕴含着一层感情宣泄的功能。提喻具有认知意义上的价值，首先在于它具有语言的一种模糊功能。提喻的模糊功能实际上与建立在模糊功能基础上的清晰是紧密相关的，其认知过程是一个“模糊—清晰”的过程。提喻的认知作用主要体现在侧面表述上，其侧面表述的特点具有鲜明的具体、生动性和有力的概括性。
参考文献
Lakoff, G. & Johnson, M.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80: 35.
Meyer, J. Pragmatics: An Introduction[M]. Oxford: Blackwell, 1993: 301.
Jakobson, R. Fundamentals of Language[M]. Louis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7: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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