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一缕嫣红的柔光，如水一般，懒懒倾泻下来，在广博的天地间肆意泼洒，洒红了整个村庄，渲染着我心头那一抹淡淡的忧愁和苦闷。装了心事的我，一边想着事，一边出了屋子，踱到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默默坐着，呆呆望着蔚蓝的天空，想想在昆明的那些日子，想想回宾川后的生活。想着想着，心里突然就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心事若翻涌起来，一时半会是难以消褪的，不用说目前我还走在十分坎坷的人生路上，还一无所有。
　　大学毕业半年后，我匆匆坐上了返乡的汽车，离开昆明，离开繁华的城市，回到宾川。汽车后备箱，装了几箱书，几袋行李，还有一颗如浮萍一样无处着落的心。汽车发动，缓缓行驶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勾起我在昆明学习、生活和工作时的某些画面，断断续续的片段，清晰而模糊。伴着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起起伏伏的心情，浓烈而复杂，很想开口说出来，却好似连最基本的表达都不会了。
　　回来的日子，生活过得舒适惬意，每天上上班，吃吃饭，睡睡觉，周末还可以和朋友小聚，无须为工作以外的事过多烦忧。这样的日子，我在昆明时，十分向往，只是当这一切真正实现后，却发觉，在我不好不坏的工作面前，那机械般重复的日子，那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压力，让我厌烦现在的工作和生活，讨厌现在的自己，还渐渐让我对未知的人生产生了恐惧。
　　每当父母与我说起工作的事，催促我的个人问题，旁人问起我有没有考上公务员，有没有女朋友这样的问题时，我都心一沉，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连早早准备好的答案，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又想到回家的好多朋友目前都有了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有的还结了婚，即使在外谋生的朋友，事业上也有了一番不小的成就。
　　这样想了想后，原本平静的心里，一种种莫名失落的情绪，一股股想改变现状却不知如何改变的力，在心间游走碰撞，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迷茫。凭空起的那一层翳障，也能把整个澄媚的晴空给遮了去，留下的那半块天空，也静谧得吓人。浮光悠悠打在我愁容上，留不下任何痕迹。我仰头看看夕阳，看看浮云，老觉得这白云美得不自在，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阳光也像怜爱它似的，猛地绕过云朵，向我忧郁的双眼袭来，待我低下头慌忙躲避时，又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大地上涩涩发抖，好似马上就会孤单地散去。
　　微风拂来，耳畔传来索索落落的树叶声，我抬起头。瞟了一眼棚架上正迎风飘飘的葡萄叶，有些兴奋，有些失落，还有些紧张。
　　2
　　在我最初的认知里。出去上了大学.不到万不得已不该回来，可我也仅仅在昆明工作了半年，便收拾好一切，带着对未来工作、生活、爱情的向往和憧憬以及一丝茫然回了老家。选择回来，不是我的本意，或者就是我的本意。因为我不知道，选择回来到底是为了逃离大城市窘迫的生活现状，逃避对未来的恐惧，还是因为回来会变得更好。当初为了逃离农村而外出求学.后来又为了逃离现状而回到农村，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而我最终又将逃到什么地方去？我不大愿意去想这些，可又时常会去想。
　　“哟，哟，哟，你这心事重重，一脸忧愁的样子，还真符合你那气质。我说就你现在这样，你不爽也就算了，别人见了更不爽。”正当一些想法在我脑海里肆意乱窜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原本紧闭的大门也忽然开了。
　　我自顾自想事情，恍惚间听到有人与我搭话.便回过神来，朝说话的方向瞅了瞅，见胖子李郁，正缓缓向我靠近，背上还背了一只竹背篓，就不屑地说：“怎么胖子，我碍你眼了，看我不爽，还来我家做什么？难不成又想向我炫耀你那几亩葡萄今年能卖多少钱，还是省省吧，该干嘛干嘛去，省得我听了又羡慕嫉妒恨。”
　　李郁与我同岁，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是无话不说的好哥们。小时候，偶尔去做一些偷偷摸摸的事，常常跑到人家橘园里偷柑橘。高中毕业后，我到昆明上大学，补习一年仍没考上大学的李郁，便留在家中，继承了父业，种起了葡萄。
　　事实上，李郁天生就是种庄稼的好手，就在我外出求学这几年，由于他经营得当，又加之宾川葡萄在市场上很走俏，才不过几年光景，李郁也是有房有车的人了，还在小康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把很多同龄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李郁听了，也不生气，用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眯起眼，把目光停留在我那满是愁容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我李郁天生嘴贱，哪敢在你这个大学生面前炫耀，再说，我都在你家门外喊了好几嗓子，硬是不见你来开门，我还以为你是诚心不让我进你家门呢。可我就这德行，你越不给我开门，我越要进来瞧瞧你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郁的话听起来让我很不舒服.不是因为他不中听的话，是他说“大学生”这三个字时，故意提高了嗓门，好似故意要说给我听。是啊，我大学毕业，是个大学生。上大学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个女朋友，好好谈谈恋爱，还要好好学习，毕业后找一份好的工作。可现在呢，好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繁华热闹的都市，回到家乡，还一无所有。若不是李郁突然提起，我恐怕连自己是个大学生这回事都忘了。
　　想到这一层，又在脑海里简单浮现了一下关于李郁的种种后，我原本因李郁眯起双眼看我的滑稽表情而起的一丝笑意，瞬间就荡然無存.硬是没能笑出来，倒是那张开嘴想笑，却又突然止住的尴尬表情，有些生硬的苦涩。
　　我没敢继续往下想，而是把视线从别处移到他身上，看了看他黝黑的脸庞和粗糙的双手，将李郁上下打量一番后，看着他黑色的眼眸，白了他一眼道：“我哪敢不让你进来，即使真有这想法，我家那门，也挡不住你这胖子。”说完我又看了看李郁，看了看自己。眼里除了他的肥胖，我的瘦小外，还忽而有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嫉妒和羡慕。
　　“大下午的，你来我家。不会只为来看我这一事无成的大学生吧？”见李郁没搭话，我就故意那么问他，想看看他会说什么。他听了，愣在那里，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还说我小气，诚心找茬。说完后，我瞟眼看向他时，又见他嘴角微微动了动，像在很小声地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我还从他那双黑色眸子里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一种感觉。 　　“每到周末你就这么宅在家里.没病也得憋出病来。明天我要去昆明，现在要去田里摘些葡萄，上昆明时一并带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田里？”我正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全然忘了他在与我说话。当我被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半推半拉着朝大门口走去时，才回过神来，问他要拉我去做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我出了门，伴着他一推一拉的力，他方才说的话，我好似也记起了一些，他说他要去昆明，要去田里摘葡萄。
　　突然意识到李郁刚刚说了什么的我。不知怎么的，就用力反拽住他的胳膊，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问：“你要去昆明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何当听到他要去昆明时，我竟会如此想知道答案，难道是因为当初自己逃离昆明，选择回来的缘故，还是他要……
　　毕竟他很少出远门，房子、车子、事业什么都有，在昆明也没亲戚朋友，更不可能去旅游，因为正值农忙时节。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从我脑海里闪过，我不敢继续猜测，只是用尽全力紧紧拽住他的胳膊，迫切地想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他见我手上力气越来越大，又见我满脸疑惑和期待。表情也在此刻愈显凝重和严肃，就只看着我，一脸错愕，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之，他那时的神情很奇怪，很难懂，有些像我苦闷时的神情，可又不像，因为他的眼神里，没有惶惑，没有失落，有的只是深邃和激情。
　　可能是怕我继续问，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他有所顾虑，他就用力摆脱了我拽住他胳膊的双手，一溜烟地往前跑去，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跑出去几步后，他又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看我，犹豫一会儿之后，又走到我面前，拽起我的衣袖。把我从村道上拽到纵横交错的田埂上。
　　李郁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让我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只是不敢肯定。
　　3
　　到了田埂，他把我放开的一瞬间，那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那美丽的景色，就悄悄钻入我眼眸，一点一点把我心中的烦闷削弱.还让我无暇去想李郁要去昆明的事。只是迎面拂来的风，重重打在我脸上，又让我无端为自己刚刚对李郁的那些举动感到后悔。
　　后悔之余，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本来待在家里，我就有些烦闷，现在回去显然没有多大意义，但又是被李郁强拽着来，自己本不想来，可并不排斥。两相比较后，就跟在李郁身后，向他家葡萄园缓缓走去。就在打定主意的刹那，我突然发觉，刚刚的选择，很像选择回宾川时的情形，虽然那时的选择也有其它一些外在因素，可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这样一想，我逃离昆明回到宾川.因一无所有的现状而生的那点苦闷和愁绪又淡了许多。
　　自回家后，我对外面的世界便知之甚少了，印在脑子里的繁华景象，最近老是记不起，大概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就懒得去想。记不起而又不至于忘记的时候，我总会在看到某段熟悉的文字，见到某个熟悉的场景时，不自觉地想起在昆明生活和工作时的种种，每每做些若如留在昆明会怎样怎样的空想，然后生出想逃离宾川的想法。尽管那想法很微弱，可还是常常在我脑海里闪现徘徊。
　　尤其现在，我和李郁迎着夕阳，一前一后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他走在我前面，我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現在拥有的一切。看着镶嵌在大地上那远处的山，近处的葡萄园，想到我一无所有的现状。又看着微风拂过墨绿的葡萄叶，勾起的碧浪一波接一波扩散开去，拍打着天际，像是要突破天空这一樊篱，可又止于天际的情形时，那想逃离的念头就愈强了。
　　那种艳羡与自卑得想逃离的心理，让我越来越鄙视现在的自己。也越来越想知道李郁要去昆明做什么，所以一路上我又不停地追问。他也一改往日有啥说啥的性子，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还与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岔开话题。见他始终不愿说，我又想起刚刚对李郁的那种举动，就没敢一直问。可我心里是想知道答案的啊.只是突然不知该怎么问，或是怕知道答案故而不敢问。
　　“山程、山程。”李郁朝我喊了几声，我因思想开了小差，没听见他叫唤。他见我没反应，便折返到我面前，在我肩上轻轻一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思绪无故被打断，心里自然有些不快，回过神来正要埋怨他一番时，只见李郁一双小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个什么奇怪的物件。被他这么一看，心里原本的不快顿时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一脸的茫然与错愕。
　　“你他妈最近在想些什么，整天愁眉不展，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就我俩这交情，有什么忧虑，还不能与我说？”可能是李郁又怕我不停追问他去昆明做什么，或是一直想知道我成天忧心忡忡的原因，于是就变被动为主动，转移话题时，故意有此一问。他说话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很想知道我究竟为何而如此苦闷。
　　从前，在李郁面前，我心里装不住事，他也以跟我说心里话而感到痛快。对于李郁，我非但不会有所顾忌，反而还非常坦诚。回来这些年，面对不好不坏的生活和工作，我好似没了方向，不知该如何面对生活，如何走以后的路，而李郁的生活和事业却有声有色，像模像样。相互作了一番比较后，我居然开始害怕和李郁待在一起，怕和他讲话，久而久之就多了一层薄薄的隔阂，少了原先那些沉重的心里话。李郁，那个憨厚老实的胖子，若此刻知晓我这些想法，会嘲笑我的虚伪和怯弱罢！想到这，我看了看前面的李郁，心事越沉，也就愈苦闷，还开始对之前李郁要去昆明做什么的猜测产生了怀疑，因为他什么都有啊。
　　我因不想和李郁对视，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就匆匆绕过忽然停住的他，走到他前面，边走边把本不想再问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我说：“你呢，去昆明到底做什么？”
　　落后几步的他，没有继续追问，也没回答我，只加快了脚步，跟在我身后，我们自顾自走着，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不回答他的问题，是因为目前的自己，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不如意，不想随便与人说。心里也明白，即使与他讲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可他呢？我不知道他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4
　　本来有一定目的的我们，由于短暂耽搁后，便马上加快步伐，穿过几块葡萄园，沿着曲折的田埂向西走了一段，便来到李郁家的葡萄园。李郁进园采摘葡萄，我又自顾自地看向西边那个山头。此时，日薄西山，我脚下的浅草，经过雨水渲染，已褪去鹅黄，生出墨绿的色彩。耳旁路过的风，呼呼作响，惊扰了远处那一排低头沉默的杨柳，它们摆动的影子，又映照着我内心的苦闷。天边火红的余光染红了云彩，幽幽印在我脸上，扰乱我所有的思绪，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回家这三年，时间去得快，容不得我有片刻停歇。岁月的流逝，已使我褪去幼稚，慢慢走向成熟，太多事情，太多烦忧，太多现实的无奈，快要将我那锋芒的锐气给消磨殆尽，我也日渐少了一丝年轻人该有的精神气。面对这一境况，我近来时常选择沉默，不是不愿与别人说，而是生怕一旦开了口子，打开话匣子，就会说些不中听的话，惹得别人不欢喜。可我目前的境况，即使我不说，李郁也知道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李郁背着一篮葡萄来到我面前，催我上路。我急忙收住遐思，回转身来，沿原路折返。李郁照旧走我前面，不过他脚步明显放慢了，许是背篓变沉的缘故，又许是有心事的缘故。我们走走停停，我看着前面的李郁，李郁偶尔回头看看我，一直没有说话，因此原本很短的路，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这时远处的山峰被夜幕慢慢侵袭，近处的浅草渐渐被夜色吞没，而我心底那点有关李郁要去昆明的疑惑，也随了天边的星辰缓缓升起。
　　当我鼓起勇气，想打破沉默，再一次问李郁要去昆明做什么时，李郁忽而停住了脚步。我与他前后距离本就只相差一步，所以当他突然停住，我又没有注意到时，整个人就撞在他身上。我原以为他会拿我撞上他的事来数落我，可没有，他只是回转身来，正对着我，把脸微微侧向一旁，静静地看向远处，打开嘴巴，十分平静地与我说：“我想出去，想去昆明闯一闯。”
　　夕阳火红的余晖，把他脸照得通红，透过红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原本深邃的眼眸，在话说完后变得愈加深邃难懂。
　　“啥？想去昆明闯一闯，你有病吧。”对于他去昆明这一问题，我以为他会一直回避我，从未想过他会主动说起。只是当他突然主动开口，所说又竟与我的猜测相差无几时，我还是一阵惊诧。尽管我有所心理准备，但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尤其在看过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又想到我离开昆明回到家乡的境况后。
　　“我出去怎么了，难道就许你出去上大学，不许我出去外面闯一闯？”李郁依旧侧着脸，也不看我，他就那么淡淡地说着，略有点生气，还有些不屑。微风拂来，吹动他一缕发丝，拨动我一颗本就迷茫不安的心。
　　显然，在打算与我说这话之前，他经过深思熟虑，不然不会说得如此轻松平静。只是当真正站在我面前时，他又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与我讲，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他知道我几年前从昆明回来，而今过得不好不坏。我知道他是顾及我的感受，所以面对我最开始那一种不可理喻的举动，他才有些反常，一路上也支支吾吾，说完后还不敢看我。
　　我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起长大的哥们，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心里很是不解.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很多问题想问，可话要出口时，却不知该如何说如何问。越想说就越不知该说什么的窘境，让我有些急躁，就匆忙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有车、有房、有事业的生活，让多少人同龄人羡慕，为什么还要出去，为什么还要瞎折腾。”
　　李郁一听，火了，转过脸，对我大吼道：“谁他妈会羡慕我的生活，什么叫瞎折騰，我看一直折腾的是你。”他的吼声打破傍晚的静谧，一道坚定的目光从他眼里喷射出来，投射到我眼中，让我蹙紧了眉峰，不敢看他。视线移开的时候，觉得周围的空气瞬间都凝固了，只听见我那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那不停在我心问敲击、回荡的话语。
　　这些年，我不就是瞎折腾么。从昆明回宾川以后，每天为考试而考试，为工作而工作，对考进体制内越来越没有信心，对未来也还没有任何规划。面对不好不坏的工作，一无所有的现状，既无心做回过去，又无力改变现状，日子过得浑浑噩噩。面对未来，除了恐惧和不知所措外.还居然有了想逃离宾川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难道是因为我的话戳中了他的某些痛处，还是因为我不理解他，打心底不支持他出去。我一边沉思李郁的话，想他发火的原因，一边把视线慢慢移向他，却见他正用那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那坚定有力的目光看得我有些心虚。急忙看向远处躲闪时，又听见他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
　　“我虽没受过多少教育，文化水平不高，可我也晓得人活一辈子，要学会往前看，若是放平心态，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的你，不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个你了，现在的你变了，变得沉默，也变得怯弱。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你呢，你还知道自己为什么念大学.又为什么回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不知道，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本来就有些憎恨现在的自己，又被李郁这一番话，说中了心里那点窘迫，便愈加讨厌目前的自己，也找不到任何辩驳的话语。
　　5
　　李郁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我漠然地望向远处，眼睛渐渐朦胧起来，天空的尽头，漆黑无一物，几粒星辰无力地散着光。一勾弯月升起的时候，我心里撩起一丝紧张，往右匆匆一瞥，只见几张幽幽的葡萄叶，在田间半隐半现。四下望去，月色昏暗，只剩黑夜的盲目以及李郁那还算清晰的身影。我闭上眼，感受这一刻的幽寂，想着李郁的话，想着自己的现状，原先那些繁杂的思绪，又在当下混乱了许多。
　　当我睁开眼，适才还被夜色笼罩的村庄，也因那点亮的路灯有了些生气。这点生气，也与天边那几粒星辰遥相映衬.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地解读着夜幕笼罩下的村庄。与之相适应的，自是我心底那点苦闷以及李郁究竟为什么去昆明这个梗。
　　这远离繁华的老家，与我较为合适，虽是一普通村庄，离县城却不算远，也合我喜安静的意。尤其重要的是，吃住在家里，既无须像在昆明那样每月都为房租和水电费计较.不必每天挤公交车上下班，也不必去为生活上的点滴费心，一切皆由父母包办。对此，我自是极为欢喜。
　　可这点小欢喜，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毕竟小地方工作岗位少，机会也少，如果考不进体制内，一直做着那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好像对以后自身的发展也没有多大益处。因此，我也常感到困惑，不晓得我一颗迷茫不安的心.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环境，向往什么样的生活。于生活而言，缓慢的小城自是最好，可把工作、事业和爱情等合计起来，却又觉得大城市机会更多。 　　想到这，我似乎明白了自己当初回宾川的真正原因，只是不大确定。可李郁为什么突然想离开宾川去昆明呢？他现在除了女朋友什么都有啊，无论车子、房子还是事业，难道他也厌烦了现在的生活，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或是他一直都想出去，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为李郁要去昆明的事找了无数个理由。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许是我未曾真正了解李郁，一如他不曾真正了解我一样，毕竟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和苦衷。
　　村庄一点点被夜色淹没，村民家中的电灯也一盏盏缓缓亮起。我和李郁，各自怀着沉沉的心事，从田埂慢慢步人村道。借着路灯昏暗的光，我把李郁背篓里的葡萄看得老清，只是他那熟悉的背影却有些模糊和陌生。
　　沿着宽敞的水泥路.往前走了一段，在转角的路灯处，我们拐了个弯，径直走到一个小巷口。路灯的余晖许是倦了，在小巷边缘便止住了，留有小巷无奈地幽暗着，倒是那一勾弯月散落的冷光，淡淡地洒落在小巷内，使我们勉强能看清小巷内的大致情形。
　　当我们踏入小巷时，我驻了驻足，四下打量这幽暗狭窄的小巷。看见小巷两壁高处的月光，越过我的头顶，占领了屋角，打在李郁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上，照进我空荡荡的心里，让我有些压抑。又往小巷深处走了几步，月光渐弱，我的脚步随之变慢，压抑感也随之愈强，只好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小巷尽头慢慢走去。
　　一路走来，我没有继续问李郁为什么放着宾川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昆明闯一闯，因为在他面前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没有勇气去问，尤其是在他说完开导我的那一番话之后。他也没有与我说什么，毕竟他不说我也明白，他硬拉着我同他去葡萄园，一是开导我，二是说他要去昆明闯一闯这事。既然他都说了，我们又为此闹得不愉快，就觉得没有再说的必要。
　　6
　　穿过小巷后，我压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就一步并作两步，追上走在我前面的李郁，同他并排走着。透过明晃晃的路灯，我看见李郁原本镇定自若的脸上突然挂了一抹愁容.原本清澈坚定的眼眸也多了一丝茫然。他这一突然变化的神情，让我猜不透，于是我连叫他数声，想问问他怎么了，可他好似没听见，仍然默默地走着。
　　正在我纳闷之际，李郁突然开口问我：“对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问完后，他侧过脸，依旧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听了，用略显生硬的笑容笑着与他说：“能有什么打算，除了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目前也好像没什么能做的。”我因畏惧他的眼神，说完就低下头，没敢看他。毕竟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他却好似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听后，又问：“要是一直没考起怎么办？”
　　我问：“你呢，去昆明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一个热闹的路口，村里的老人还蹲坐在路口闲聊。清冷的月光，也在老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温暖了许多，而李郁问的问题，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挥之不去。
　　过了路口，月亮已經升过屋顶，我们默默走在宽敞明亮的水泥路上。在下一个路口，他向左拐，我向右拐，各自回家的刹那，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的，竞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烦乱。
　　回到家，我因李郁说的那些话以及他要去昆明的事，陷入了一阵沉思，又想到我近来的工作和生活，忧虑和苦闷便更加深沉，所以又轻手轻脚地踱到院子里，坐在石阶上抬头看夜空中的星辰.看那月光下分外幽静的院子。
　　默默地坐着，看着，想着，突然的一声狗吠打破了我的思绪，那理不清的思绪和着狗吠声，向深夜的幽寂里连绵散去。晚风吹来，有点冷，我收了思绪，从门缝里看去，只是黑沉沉的一道，什么也看不到，看不清。再抬头看夜空时，月亮不知何时已被一朵乌云盖住。我起了身，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莫名地想起从昆明回来后的一些事。想着想着，思绪却在不知不觉间，开了倒车，几个弯儿一绕，一些被我遗忘的事，又渐渐拼凑了这样一个画面：
　　我站在橘园的篱笆外，看着果园内金黄色的柑橘和李郁，当听到过往行人的脚步声时，心里就恐惧和担忧。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为李郁望风呢？要什么时候才能去到远山那边呢？远山那边又会有些什么呢？我呆呆地站在果园外，想着长大以后的种种，想着上什么样的大学，过什么样的生活。想着自己会和李郁一起上大学，一起逃离农村，一起奋斗未来。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梦，不知做了多久，不知做了多少时候，李郁却用外衣包了几个柑橘，狼狈地钻出橘园，飞快地跑到我面前，拽起我袖口一角，向村子里跑去。此时，我们身后正有一个人追来……
　　想了不知多久，我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7
　　第二天清晨，当温暖和煦的阳光将我唤醒时，心里着实堵得慌，又跑到李郁家把装在心里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一番。我说：
　　“自我上大学后，与你的闲聊便少了，尤其是回来这些年，与你几乎没有敞开心扉好好聊过。你多次问我，可我也未与你说。如果说上大学与你少了联系，是因为少了共同话题，那么回来的沉默，实则是我的虚伪，是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我上了四年大学，最后回到农村，这也许是你没有想到的，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当初我与你说，我上了大学，就会逃离农村，而今我却逃离大城市回到农村。回来也就算了，回来三年，我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不像有车、有房还有事业的你和其他人，换做是你，也会和我一样选择沉默，和我一样苦闷。”
　　说完后我看着他，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丝安慰，哪怕是一个浅浅的微笑。可他只是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听着，默不作声，脸上除了那一抹愁容外，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我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在忧虑什么，只能继续说：“也许你看不起现在这个怯弱的我，看不惯我成天一副苦闷的样子，可我还是我，一个变了或未变的我，因为时代在变，我只能逼着自己改变。你信与不信都无所谓，毕竟你多少也变了。”
　　“别老拿你那套来衡量我，我即使变了，也不会像你一样，变得怯弱、虚伪，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一直不说话的李郁，突然开口了，他冷冷说着，表情略带不屑，显然是气不过我。 　　他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你连自己为什么回来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我。我是变了，可你呢，整天摆着一张忧郁苦闷的臭脸，就像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不容易，一个人受委屈似的。”
　　李郁的话，深深插在我心板上，让我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语，我便没有接他的话，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什么。于是，我們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就那么面对面地坐在他家客厅内，呆呆地望着门口。
　　那天下午，李郁带着对外面世界的美好向往，坐上开往昆明的客车出发了。
　　李郁走的时候，来与我告别，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回来，我现在就为什么选择离去。”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李郁虽然走了，可他临走时与我说的话却不停在我耳旁萦绕，不停敲击我那颗迷茫不安的心，并使我生出些许惭愧来。
　　李郁走后没几天，他母亲来我家闲聊时与我母亲说：“现在这些孩子，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在家的想着出去，在外面的又想着回来。你看我家那不争气的李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着出去。”
　　那天我正躲在屋内看书，当我无意间听到李郁母亲说的这句话时，先是一怔，然后又陷入一阵无尽的沉思。我终究不知道李郁要去昆明的真正原因，却好似突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回来。
　　我想起。前不久一朋友与我说的话。她说：“我毕业回乡不久后又选择去往他乡.其实是在逃避一些事情。我身边好几个朋友，毕业后选择回来都是为了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我不喜欢体制内的生活，不想考，也考不起，但在小地方，大学毕业后，好似只有进了体制内才算得上真正有工作的人。每次遇到熟人，当他们问我考起哪里时，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也许你会觉得我一个女孩子选择离开家乡，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很厉害，其实都是因为现实和生活。面对现状和困境，我也和你一样，不知所措，选择逃避问题，逃离现状。只是，我选择了一种喜欢的方式去逃避，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去逃离而已。”
　　她还说：“当离开家去到几千公里外的陌生城市时，心里蛮害怕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工作和生活。不过还好，我坚持了下来，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后来，我没有再问李郁离去的原因，也不知道怎么问，或是不知道问了又能说明什么。是说明他的勇敢我的怯懦，还是说明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路，不同的生活方式。
　　李郁究竟为什么离去，我已不打算去想，因为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人生，我们的生活都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