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的“另类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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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8月,朝鲜战场上杀敌最多、获勋章最多的志愿军战斗英雄金珍彪,带着一等功臣勋章,回到了湘西张家界武陵源区的故乡小山村。
  然而,金珍彪的归来没有英雄赞礼,也没有族人的嘘寒问暖、家长里短,迎接他的只有无数冷漠、戒备、警惕的眼神。此时,他并非英雄,而是被打入了另册的“罪人”。
  不久后的一个月黑风高夜,金珍彪只身走进深山老林,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野人生活……
  金珍彪命运落差的根源,是他曾经的“湘西土匪”身份。
  “兼职”土匪
  湖南省境,自常德西行进入沅江、酉水流域,直到湘黔交界处的新晃,这一大片区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湘西。
  湘西重山叠岭、滩河峻激,又多密林深洞,是土匪们绝佳的天然藏身处。湘西又是苗汉混杂之地,民风桀骜彪悍,因此自宋代以来匪患一直不断,更在晚清民国数十年的战乱中空前壮大。
  到1949年,整个湖南有18万土匪,其中湘西占了10万以上,是全国土匪最集中的区域。
  民国之世,土匪在湘西更是一种显赫职业,有的巨匪甚至跻身地方名流,甚至取代地方政权。他们安排山民生产粮食与鸦片、收取税收,然后购买更多更好的军火,控制越来越大的山区地盘。
  权威之外,口碑也是湘西土匪们维护地盘稳定的重要依赖。新晃巨匪姚大榜,健步登山如履平地、手持双枪弹无虚发,却也经常身穿长衫、手握文明棍,一副斯文做派。他还单独出资兴办小学,延请名师为学生讲授新式课程,又经常获邀主持乡间纠纷仲裁,俨然德高望重的“老辈子”。
  如此种种,这时的“湘西土匪”,不少更接近于结寨自卫的地方自治武装。此外,10万湘西土匪中,只有少数真正的职业土匪,绝大多数是“兼职”——他们无事为农,有事则拿起枪跟随团伙行动,但通常不会骚扰地方。
  而他们入伙的原因,往往是被“贪官污吏坏保甲逼到无可奈何时,为自保或另谋生路携枪入伙,并非乐意为匪”,金珍彪就属此类。
  “黑脑壳”参军
  不过,“湘西土匪”千百年的好日子,随着被湘西人称为“红脑壳”的解放军大举进驻,终于在1950年前后走到了尽头。
  1949年9月中旬,解放军第38军由常德挺进湘西,先后解放了湘西10余座县城。然后,在9月下旬,47军、46军136师、38军114师等主力部队也奉命进入湘西,决心彻底清剿“黑脑壳”——站在国民党这边,准备与“红脑壳”死磕到底的10万湘西土匪。
  “黑脑壳”们虽然彪悍骁勇,但却是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大势中仓促整合在一起的,人数的优势及个体战斗力的强悍,并不能弥补难以协调、心思不一造成的致命混乱。此后两年间,新晃姚大榜、芷江杨玉清、古丈张平、八面山师兴周等名动一时的“黑脑壳”,陆续被精锐的解放军正规军击破、歼灭。
  到1951年2月,解放军共“歼匪92081人”、宣布数百年湘西匪患基本肃清。
  与此同时,湘西新建立的各级中共政权,开始着手处置3万余名被俘、投诚,乃至曾经干过但早就歇手了的土匪们。其中2万多名“职业土匪”,以及“有血债”的人,陆续被处决。剩下金珍彪等1万多“罪恶较轻”或有“立功表现”“积极悔过”的土匪,被集中关押“学习改造”。
  1950年12月,金珍彪正在离家不远的佛塔坡古庙里“集训”。一同关押在这里的上千人中,几乎每天都有十多人被枪决,地点是金珍彪所在小阁楼对面的那片小森林。
  每天临窗看着外面的毙人场景,金珍彪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终于有一天,门外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金珍彪当时心头一跳。
  进来的是解放军梁排长,正对着他微笑,不像是要拉他去枪毙的样子。梁排长居然是来问他是否愿意参军,“去朝鲜跟美国鬼子打仗”。金珍彪并不清楚5000里之外的朝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依然急切地回答“愿意”。
  也是1951年初,曾任古丈县“巨匪”张平手下副大队长的孙家怀,“天天听政策,听受害老百姓的控诉,以为要枪毙我”。尽管曾被安慰“你是带了五六十条枪过来的,是功臣”,他心里还是极不踏实。有一天领导询问“朝鲜打仗了,你们愿不愿意去”时,他第一个报了名。
  此时,朝鲜战争已经进行了大半年,驻扎湘西两年之久的47军也奉调入朝作战,顺便将金珍彪等一批“身手较好、罪恶较轻”的“黑脑壳”也编入军队带走了,后来因为在朝鲜战场减员严重,又陆续在湘西筛选了几批。
  张家界的金珍彪、宋德清,还有新晃的蒲德美、蒲昭义、蒲德厚,以及沅陵的孙家怀、向明清等,就这样先后去了朝鲜。
  死里逃生
  出发那天,胸佩大红花的金珍彪被乡亲们敲锣打鼓、夹道欢送出山口。多年后,金珍彪说,他当时想起了被枪毙的那些人,“后怕又庆幸”。
  如果说,金珍彪、孙家怀只是急于摆脱无法自主的未知命运,那么对于沅陵县乌宿乡的张平匪部机枪手向明清来说,去朝鲜就是一个死中求生的契机。“虽然他是投案自首,但是按照政策,我们当时还是打算要枪毙他的”,今年82岁的杨先树老人说。因为向明清在其土匪生涯中,“背了七条人命”。
  杨先树当年任职沅陵县公安局,是当地选送土匪入朝一事的负责人。筛选中,他发现已在“勾决”名单上的向明清枪法神准、打点射面百发百中,觉得人才难得,便请求公安局长刀下留人,“这个人民愤大是大,但到朝鲜去,未必会投降美国人,估计他民族感还是有的”,因此建议改送朝鲜“戴罪立功”。
  “局长一开始没答应,考虑了几天,同意了”,向明清逃过一死。
  也有乐观者,如沅陵明溪口镇今年80岁的谢根生老人。谢根生的“土匪”身份,仅仅是因为当土匪头目的叔叔,给他弄了一支枪,而当时15岁的谢根生不愿意入伙,便拖着枪回了家。1950年,他向政府上交了那支“土匪发的枪”,然后继续回家务农,“没给关监狱”。
  但在一年后,谢根生接到政府的“学习”通知,去了才知道是填写“自愿入朝”申请表。谢根生当时觉得,参军入朝可能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于是爽快地填了表格。
  土匪和军人,历来是湘西青壮年的两大“主流职业”,而无论是从土匪到军人,抑或从军人到土匪,对他们来说都是再自然不过的身份转换,并没有多少心理障碍。   以凤凰“竿军”为例,这是自清代中期至民国一直活跃在湘西的苗族雇佣军,他们彪悍勇猛,素有“无湘不成军,无竿不成湘”之说。后来,它便成了湘西军人夸许勇武的傲岸自称。
  清朝灭亡后,世代当兵吃粮的湘西“竿军”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参军为国出力、血洒疆场,要么沦为土匪,湘西土匪因此空前壮大。而民国政府与历代王朝政权对待土匪的手法一样,剿不动便抚,于是请土匪头目当县长的有之,当国民正规军营长团长的也有之。
  姚大榜就曾被政府招安过,但当了几个月国军正规营长后,觉得“没意思”,便带着整营人、枪,又回到湘西继续当土匪。此外,即便是蒲昭义这样的“兼职土匪”,在入伙前也大多有从军或充任地方保安团丁的经历。
  湘西兵匪的界限,由此模糊不清、难分彼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金珍彪、孙家怀等人的积极报名,除了急于摆脱囚徒身份之外,未尝没有和谢根生一样的从军发迹梦想。
  异域战场
  湘西剿匪胜利纪念馆中保存的资料数据显示,1949年到1951年,湘西的沅陵、会同、永顺3个专区,共关押土匪3万余人进行教育改造。其中1950年到1951年,在镇反运动中处决2万余人,剩下近1万人随47军赴朝作战。
  在湘西十余县中,仅沅陵一地,杨先树就曾亲手送出370人,而张家界市永定区也有300人之多。此外,湖南永顺军分区还将“湘西土匪”编了一个补充团。
  从此,“金珍彪”们由一个未知的命运岔口,到了另一个未知的命运岔口。
  然而,最初走上战场的许多“黑脑壳”,连军籍都没有。
  杨先树回忆,当时公安局长给他布置任务时的说法,是“找批身体健康、罪恶不大的,准备充军去”。换言之,他们穿着志愿军服装但并非正式军人。但面临的艰险,与一线血战的军人们并无区别 。
  金珍彪回忆,过鸭绿江后就“一路急行”,7个通宵后,终于在9月中旬赶到朝鲜的南洋里,在天寒地冻中全力抢修被美军炸毁的机场。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负责全力清扫一颗颗未爆炸弹。
  在南洋里的那段日子,令金珍彪至今记忆深刻:“35公斤重的炸弹,从空中投下来能陷入地下2米深,听着定时器咔嚓咔嚓的跳动声,我心里直发憷。”因为它们随时会爆炸。
  尽管艰险若此,但因为走上战场而摆脱了囚徒身份、甚至逃过处决的“黑脑壳”们,依然有着强烈的自我救赎意识。
  金珍彪说,他从到朝鲜那一刻起,就抱定“洗罪立功,重塑人生”“有十成力气绝不只使九成”。战场危局时,他们也要拿枪压到一线。终于,在经历了大小数十场战斗后,他成了一名机枪手。
  他的老乡宋德清,是因为全家l0口人种3亩薄地,生活甚是艰难,于是和弟弟宋海桥一起入伙宋占元匪部拥枪掳掠。后来宋德清投诚后反省说:“当时为匪实在是为生活所迫,有田有地,有吃有穿,谁愿意干那千人指万人咒的勾当呢?”
  宋德清尚且如此,在土匪这行远比他“职业”的向明清,更是怀着死里逃生的感恩之心走上战场。杨先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向明清在朝鲜“非常勇敢,立了战功”,复员回家后还特意来千恩万谢,称“给了重生的机会”云云。
  至于国家为什么要参与朝鲜战争、这场战争该不该打、有没有意义,正如谢根生所说的“想不了那么多”,只记住“当时政府告诉我们,美帝侵略朝鲜,接下来恐怕还要侵略中国”。这个此前从来没有出过湘西的少年,在期盼出人头地的同时,也因能为国征战而心神激荡许久。
  或许这正是杨先树所说的“民族感”——湘西人素有为国征战不居人后的传统。如抗日战争期间,在湘西凤凰县,每一批新应征子弟出发为国征战时,家乡父老总要在城门口打出“竿军出征,中国不亡”之类的横幅送行。
  1937年11月,以湘西凤凰籍官兵为主的国民革命军第128师,奔赴浙江嘉善狙击侵华日军第六、第八两个师团,靠着肉搏白刃,喋血苦战7昼夜,成功阻击了日军,而全师官兵伤亡3/4之多,以至于凤凰城中家家挂白幡出丧。
  后来被称为“巨匪”的张平,也参与了这场血战。他从沅陵招了300名壮丁,组成763团团部直属通讯连走上前线。这支部队在嘉善几乎全部牺牲,打到最后只剩张平和沅陵桐木溪的李疤子两人,同7、8个日军背靠背拼刺刀。而他们竟然一口气砍翻几个日本兵、吓跑其余,奇迹般回到了驻地。
  另类英雄
  特殊的时代背景,与湘西这片土地上独特的群体心态,兼之过硬的军事素质,最终造就了朝鲜战场上一群勇猛无匹的另类英雄。47军一位师政委将之总结为“枪法准,能吃苦,特别能打仗”。
  然而,这群半辈子在湘西山林间打转的汉子们,此时完全无法想象,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世界第一军事强国的海量坦克、重炮、飞机,这是一场至为惨烈的碰撞。而“黑脑壳”表现之顽强、优异,同样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多年以后,原47军军长曹里怀将军在《湘西剿匪史稿》定稿座谈会上说:“湘西土匪大多是贫苦农民,逼上梁山的。你们想象不到他们在朝鲜打仗有多勇敢。他们打出了国威。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战死了,很壮烈,我常在梦中念着他们……”将军说到动容时,忍不住泪水潸然。
  在朝鲜3年间,金珍彪、宋德清等随47军连场血战,其中最为惨烈的,或许是1953年3月的老秃山攻坚战。
  老秃山,又名上浦防东山,位于朝鲜驿谷川南,是通往汉城(今首尔)的要塞,战略位置至为险要。自1952年6月起,交战双方在朝鲜中部反复拉锯,志愿军曾先后5次攻下该高地,但均被美韩军反扑夺回。
  连场血战后,这座山上草木皆无、一片焦土,从此有了“老秃山”这个别名。1953年3月,志愿军以47军第141师423团再次攻击老秃山,宋德清、金珍彪都在这支部队中。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联合国军哥伦比亚营一个加强连、美7师20个排以及两个搜索班,还有一个坦克连。在正面约500米、纵深不到百米的阵地上,联合国军共构筑了明暗堡195个、形成了以15、16、17号高地为支撑点的坚固环形防御体系和密集火力——这又将是一场恶战。
  1953年3月23日晚19时30分,4分钟炮火急袭后,志愿军发起冲击。金珍彪、宋德清所在的三连是尖刀。冲锋中,机枪手金珍彪和董明竹配合作战,齐力开火,连掏美军17个暗堡,护着旗手把红旗插上了老秃山主峰。   但惨烈的搏杀才刚开始。联合国军全力反攻中,金珍彪和营长郝中云背靠背抱着机枪扫射,打死不少敌军,自己右腿也中了3弹。等到他从战壕爬出来时,“组长、班长,还有红旗手、弹药手都已经牺牲了”。
  刚喘口气,迎面就冲上来10多个敌人,金珍彪赶紧举起机枪胡乱扫射。但美军燃烧弹也紧接着丢过来了,阵地马上变成一片火海。金珍彪抱着机枪,就势滚下一道深沟,衣服烧没了,背部、臀部也都被烧伤了。直到天黑,浑身烧伤、血口子淌着浊黄脓水的金珍彪才被战友们发现,第三天转移到山下,抬进军用卡车送回了后方战地医院。
  金珍彪受伤脱离战场时,老秃山的战斗还在继续,打到最后只剩宋德清一个人。在他牺牲前不久,他的弟弟宋海桥也在昭阳江247 号高地上战死了。战后统计,金珍彪共歼敌165人,成了杀敌最多、获勋章最多的志愿军战士。志愿军总部则授予他一等功臣、二级战斗英雄称号。
  金珍彪之外,还有沅陵寺溪口的姜长禄,在上甘岭战役中以一个连坚守阵地半个月,打死敌人近2000人,自己4次负伤,荣立三等功;和金珍彪一道参加老秃山战斗的桑植县的张福祥,则战至全班最后一人,立了大功;泸溪的符胜虎也先后立大功一次,小功三次,并提升为志愿军连长。
  未完成的救赎
  1954年,朝鲜战场停火,此后志愿军陆续回国,活着回来的“黑脑壳”们,如孙家怀、谢根生、向明清等,大多脱下军装,作为一名普通的复员士兵,又回到了湘西老家务农。
  然而,回家后他们才发现,从军洗去“黑脑壳”烙印的自我救赎之路,其实无比艰难——此时,民国湘西民间一度“主流、显赫”的土匪职业,早已成了神憎鬼厌的代名词。
  个中缘由,一方面是湘西土匪在被解放军追剿的后期,每天在散乱奔逃中苟活求生,所到之处“扰民甚深”,有的土匪甚至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既为求生,也是崩溃前绝望情绪的疯狂宣泄,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民间口碑,在短短一两年、甚至几个月间就被他们自己毁坏殆尽了。
  另一方面,1950年代以后的湘西,与整个中国一样,在完成了阶级成分划分后,所谓“阶级敌人”“被管制分子”,与新建的主流社会之间,已被一道人为的深深鸿沟隔开。获得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黑脑壳”,终究是极少数。
  这一点,谢根生在朝鲜就已经感觉到了。作为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后勤兵,他多次奋不顾身跳上树杈,用高射机枪和低空飞行的敌军战机对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永久伤痕的同时,也收获了一枚三等军功章。同时谢根生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多次写入党申请书,期盼提干。
  但直到战争结束,他依然是一个普通士兵,入党申请也未被获准,理由始终是“当过土匪”,在1958年,这个阶级属性更升级成了“历史反革命”。谢根生至今觉得无比委屈的是,“我其实一天土匪都没干过”。
  更让他们无奈的,是乡亲、族人们的冷漠与敌视。“复员军人”身份乃至军功章、战场伤痕,都无法洗去他们在族人心目中的“土匪”烙印。新晃土匪蒲昭义,也在战场上收获了几枚军功章,以及后脑勺一个拳头大小的凹坑,似乎是“脑壳挖去了一块”。然而他回家时,乡亲们甚至没有问起,蒲昭义头部那狰狞的凹坑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于是,这原本象征着军人荣耀的伤痕,自然也没有让蒲昭义成为英雄。反而因为“卖相恐怖”,人送外号“没脑壳”,十里八乡没有姑娘肯嫁。
  在蒲昭义老家那个百余人的小苗寨中,至少还有另外3名登记在册的“黑脑壳”:蒲德美、蒲德厚,以及被人忘却姓名只剩外号的“哈喇子”。他们回家后,除了蒲德美去朝鲜前已经结婚之外,其他三人甚至连老婆都娶不到。
  无奈之下,蒲昭义娶了一位中年寡妇,蒲德厚则娶了一位前土匪头目的遗孀——她同样因为身份问题不受人们待见。而那位“哈喇子”,因说话结巴兼淌口水,“阶级成分”又糟糕,便只好孤独终老了。
  1980年代,蒲昭义、“哈喇子”先后去世,两人都没有子女。至于蒲昭义那道伤疤的故事,他至死也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一段血火岁月就此永埋历史深处。
  至于金珍彪,因为功勋显赫,归国之初一度“金光闪闪”,在丹东接受了10万市民的夹道欢迎,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的《红旗飘飘》也刊登了他的事迹。而后,他担任广西某部三连连长,1955年l0月,他被调往桂林步校任军事教官。
  仅仅几年后,一封来自家乡的检举信,就把他重新打入了另册。这封信是家乡一位赵姓老秀才的手笔,上面写着“奉上军令,请假回乡,路过高山险地,强奸姑娘,匪性未改,攻打粮仓”云云。
  于是,校方组织全校师生举行批斗会,并宣布了对他的处理决定:开除党籍,撤销正连职待遇,然后,一辆吉普车将他们夫妻送往广西石龙县武宣农场劳动。
  1962年8月,金珍彪被“精简”回乡。回到老家后,他不堪忍受乡亲的冷漠眼神,决定逃往深山密林。几年间,他住岩穴,睡茅草房,吃野菜,捉毒蛇充饥……但偶尔几次下山,还是让他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于是数度被揪回批斗,直到有一次旧伤发作、从戏台倒栽下来。
  此后,他仍回到深山老林里,却交由几个既是他徒弟、又是基干民兵的小伙子看管。有一天,一“徒弟”一斧子猛地劈进他的背部,伤口长5寸,深至肺部,于是金珍彪又在医院里躺了8个月。
  但他的噩运依然没有结束。“文革”开始后,家乡公社革委会宣判金珍彪死刑,一同被宣判的,竟是当初那位受人指使、写信诬告他的赵秀才。不过,即将行刑时,上级领导一句话,金珍彪得以枪下留命。
  金珍彪的苦难,1970年代末才告一段落:恢复了二级伤残军人的身份,但党籍户口依然都没有解决。
  1980年代,他曾带着一家人,去了北京军事博物馆,“三楼的抗美援朝展馆,从左手边进去,第一挺机枪就是我的”。金珍彪清楚记得他所使用的机枪规格、型号,还有枪托上摔裂的痕迹。
  老伴说,那一次,站在曾伴着自己在血火中穿行的机枪面前,金珍彪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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