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默如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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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到警局时,向南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还在跟值班警察胡搅蛮缠,质问他们为什么在荒漠上飙车也算危害公众安全?下半夜三点的边城公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危害野羚羊迁徙吗?
  我去交罚金,登记的工作人员是新来的,还不理解边城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瞥了我一眼说:“次生人?”
  “是。”
  “原则上次生人不能作为保释人。”
  “原则上而已,就不能通融一下?难道你喜欢留他在拘留室胡说八道浪费时间?”
  向南的车被扣了,出来时他问:“你的车呢?”
  我说:“抵押给车行了,不然哪来的钱给你交罚金?”
  他骂骂咧咧地吐了一口唾沫,问:“有烟吗?”
  我摸了一支烟给他。此时晨曦初露,曙色从长街的那一头升起来,远处工地林立的水泥巨塔沉浸在一片玫瑰色的雾霭之中。我说:“你回家吧,我去矿井了。”
  “你怎么去?”
  “坐班车去。”
  战前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有幽闭恐惧症,在矿井下工作了三年,才明白其实我没有。再大的心理疾病在生存面前都能克服。原则上讲,次生人不应该有幽闭恐惧症。次生人不应该有任何心理的生理的疾病。
  但每天坐升降机下去,还是会有一种坠入黑暗深处的可怕错觉。好像那深井会一寸寸吞噬你。
  其实矿井下面并不黑,甚至可以说是灯火通明。比起过去,我们的工作量也不算太大,仅仅是操作机械挖矿和把矿石送上去而已。当然矿物是有辐射的,但辐射量“很低”,“对次生人无害”。公司给我们开的工资也有人类的一半,我们都很满意。
  能活下来就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
  许多年前,我在荒漠上遇见了向南。那是午夜,他和一帮飙车党开着一辆破旧的卡车在边境公路上狂奔,直到我出现在灯柱照亮的前方。他猛打方向盘,车子发出刺耳的尖叫,从我身边堪堪擦过绕了一个大圈才停住。
  他说他当时还以为是偷猎者,后来看情形不对,就把我抱上了车。有人给我披了一件散发着羊膻味的大衣,有人给我水喝。抵达医院时,向南冲着空荡荡的急诊大厅喊:“这破医院的人他妈都死光了吗?”
  据说我是第一个穿越无人区抵达边城的次生人。之后的几年间,陆续有数万名次生人涌入边城。为此边城还设立了一个次生人收容中心。到后来,为了管理上的便利,他们把一部分次生人送到内地,留下来的那部分人则全被招进了公司,送进了矿井。
  因为辐射问题濒临倒闭的矿场重新焕发了生机,生产规模扩大了十多倍,连带着这座孤零零的边城也热闹起来了。
  我们在太阳升起前下矿井,夜幕降临才升井。班车开过街道,两边的店铺都亮起了灯。
  向南做了饭,正对着电脑勤奋工作。他是一个资料员。边城许多人都在做资料员。战时互联网几乎被破坏殆尽,资料需要重新恢复。大的云主机由专门的公司负责修复。而数以亿计的私人电脑、硬盘、智能手机,里面零零碎碎的资料,则会交给资料员去沙里淘金。
  那些废弃损坏的电子产品被成吨成吨地运到边城,堆成一座垃圾山。和那帮狐朋狗友一样,向南从不自称是资料员,他管自己叫捡破烂的。
  捡破烂运气好会捡到一些宝贝,他会偷偷存下来一份。战前的电影,搞笑小视频,漂亮女孩的自拍,数百万字的奇幻小说文档,以及他和他的朋友共同热爱的爱情动作片,光怪陆离,都是过去世界的碎片。
  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个视频,是一群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想象五十年后的世界。孩子们对着镜头,认真地说五十年后人类已经移民到外太空了。在火星建立基地了。汽车可以在空中飞。知识不用学习,可以直接输入大脑了。可以在海洋上种蔬菜了。人类可以和次生人通婚了。更清洁的能源被发现了。再也没有污染了。世界上没有穷人了。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五十年间,先是生育率低下和人口老龄化,然后是灾难性的全球经济衰退和饥荒,然后是战争和对次生人的清洗。
  谁能想到世界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向南的菜做得很好,就是口味比较重。他只要认真做,许多事情都能做得很好。我亲眼见过他用半个月的时间,把一辆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报废车清理、组装、调试、喷漆,直到它动力强劲焕然一新。
  那辆车我开了好几年没出过问题,今天早晨它进了二手车行。
  吃饭时向南说:“不要紧,我帮你再做一辆。”
  向南战前住在一座沿海城市,有一份机械工程师的体面工作。他对那座城市最大的留恋是绵延数公里的海滨浴场。他给我描述过那儿的海,柔软的白色沙滩和深绿色的海水。夏天的时候他会一口气游出十公里,浮在水面上看着星空,不想回到岸上去。
  边城没有海,连湖泊都没有。我们住的公寓楼下有一个公共游泳池,常年干涸,池底落满了树叶和沙尘。
  至于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边城来,向南没有说,我也从不问。偶尔听他和朋友的对话,这事十有八九跟他嘴贱有关。
  这是他最大的毛病,心里不平憋不住,总想说出来。有些事在和平时期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战时就成了罪恶。向南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那片海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他妈的,我连戒指都买好了。”
  他买的是一对白金对戒,后来因为手紧都卖掉了。在最艰难的时候,一枚戒指只换了两张饼。但那两张饼救了他的命,换算一下并不亏。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做一味昂贵的青菜蘑菇羹。汤要用筒骨现熬,青菜碧绿,蘑菇鲜嫩,出锅时鲜香扑人。他会好几种乐器,会用废品做各种精美的小玩意。但每隔一段时间他的抑郁情绪会发作一次。期间他诸事不理四体不勤,目光放空躺在地板上,周围四散着速食食品的包装纸,身上散发着汗馊味。或者干脆连人都不见了,一连许多天联系不上,最后的下落永远是在警局。
  今天他做了羊杂汤,浓浓的一碗,很辣。我刚来的时候一口都喝不下,現在已经能喝下大半碗而色不变。   我们在家里分工很明确。他负责买菜做饭,我负责买菜做饭之外的其他家务。我知道有些次生人会在监属关系里受到歧视和虐待,但向南一直对我很不错。次生人没有独立账户,薪资都打进监属人的账户。向南特地做了张副卡交给我保管,我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用。但他和我朝夕相处,有些话只对那帮飙车党朋友说,从来不会告诉我。在他过得最痛苦的时候,他宁可躲到外面去撒野,也不愿意面对我。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
  导师告诫过我,人和次生人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并不服气,因为那时候我身边有维蕾塔和兰达。
  他们都曾经是属于我的,后来不是了。
  2
  战前最后一个暑假,我和维蕾塔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旧城街头游荡,用立体定位仪做建筑扫描,绘制图纸,为论文准备材料。这是导师多年执教的传统,每一届学生都要亲自手工绘制老城区。我们的导师五十多岁,银色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喜欢在课堂上离题万里讲野史,穿过走廊的脚步像挟带着风。当我们抗议作业太多的时候,他会把食指凑到嘴唇上做一个无奈的“嘘”的表情。
  老城区很美,那红色的皇宫,金碧辉煌的教堂和塔楼都已经伫立了几百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都有不同的美。夏天午后经常会下一场暴雨,雨过后流云漫卷,映衬着老城区的楼宇,凭空营造出风云动荡的幻象。
  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兰达会开车来带我们一起去海边。维蕾塔总是坐在副驾驶座上,却一路都回过头来和我聊天。维蕾塔有少女的窈窕身材,嘴唇娇艳,张牙舞爪,粗声大气,像个地下歌手一样满嘴脏话。兰达比我们俩要沉默一些,金色头发扎在脑后,皮肤苍白,眼睛深陷,笑起来像个古老的谜语。
  那片海和向南的海隔着一整片大陆的距离,但海和海总是相似的,也有柔软的海滩和深绿色的海水。滩涂上有许多小螃蟹,有时候维蕾塔会拖着我的手,到礁石上去挖牡蛎,脱了鞋子在海水中踩来踩去。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就坐在防波堤上,吃着东西,吹着海风。我们会在夜色中静静坐上很久,直到兰达说回去吧。于是我们上车,车灯在黑暗中投出的光像一小截光的隧道,我们就这样沿着隧道缓缓开回城区。
  十多年前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
  从小到大,我经常会听到有人在背后恶意地叫我们“寄生人”。我也知道,有些人表面上不歧视次生人,但是下意识地会和次生人保持距离。我一定是足够幸运,才能从小认识兰达,后来又通过兰达认识了维蕾塔。和我一样,他们从来不谈论政治。战争已经发生了,但看起来离我们还很遥远。我只知道维蕾塔爱着兰达,兰达也爱她。我希望他们在一起,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学校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许多认识的人看见我会把目光移开,从我身边走开。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去上课时,次生人会坐在课堂的一边,原生人在另外一边。我不再打开邮箱和社交软件,因为里面全是威吓和谩骂的留言。
  我下意识地不再去找兰达和维蕾塔。兰达已经毕业,但维蕾塔会来找我,隔着人群大声叫我的名字,在图书馆看书时过来和我坐在一起。
  战争真正降临在我身上的那一天,军队直接开进了学校。全体师生被叫去集合。还是那样,次生人站在这一边,原生人站在那一边。点名完毕后,军官下令,次生人马上离开学校。
  我们的导师上去抗议,被士兵一枪托打得满头是血。有次生人学生拒绝服从命令,他们当场开了枪。
  图穷匕见,几乎是一瞬间。
  我曾经梦想过毕业后做建筑师,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寓,找一个愿意做我伴侣的次生人,工作五十年,捐掉所有的财产。这所有的设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回到假期租的公寓里。房东太太看见我一件行李都没带,给我拿了几件她儿子穿过的衣物过来。第二天一早,维蕾塔来找我,她把我留在学校宿舍的私人物品送了过来。
  “宝贝,你还好吗?”她说。
  “我很好。”
  “有钱吗?”
  “还有一些积蓄。”
  “你打算怎么办?”
  “找工作。”
  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个砌墙的活。我的次生人朋友决定联合起来去市政府门口抗议。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我在公车上遇到一伙醉鬼。他们围上来对我动手动脚,说一些下流话。我中途下了车,一路蹒跚步行。接近市政府的时候,空中传来一声脆响,好像不是枪声,是香槟酒被打开。随之响起的惊呼声,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惨叫。好像有一阵劲风呼啸而过,人群四散奔逃。四周都是灯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本能地闪进一条小巷,寻找幽暗的角落躲避。那些去抗议的朋友后来再也没能联系上。
  房东太太偶尔会来看我,给我带一点自制的小点心。她是个寡妇,养了两只猫,一直对我关怀有加。一天,她给我带了樱桃曲奇,对我欲言又止。
  公寓里住着次生人,周围人会对房东指指点点。我不想给她添麻烦,但是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带着樱桃曲奇和一箱行李站在路边,思考该去找兰达还是维蕾塔。维蕾塔会帮我,但她父亲早逝,母亲患有肺气肿,她一直靠打零工和做导师的助手赚钱补贴家用。
  兰达不一样。他出生在一个大家族,在城中有好几处产业。我去过他家几次,他家人显得十分友好。我不确定情况是否出现变化。
  兰达在电话里说:“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他开车把我带到一幢别墅里,别墅前面有一座美丽的玫瑰花园。7岁的时候,我和次生人保育院的七八个孩子一起被邀请来参加兰达父母资助的一个公益活动。我们被委婉告诫,只能呆在花园和爬满藤蔓的檐廊下,不要进到别墅内部去。花园里准备了很多精致的小点心。我们和人类孩子一起玩游戏,对着摄影机拉手、拥抱、微笑。
  兰达比我大两岁,坐在角落里玩着游戏机,无论谁对他说话,他都撇一下嘴,表示不感兴趣。兰达的妈妈怂恿我过去邀请他一起跳舞,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还没开口,他忽然抬頭问:“你会痛吗?”   “我……我不痛。”
  “如果我掐你你会痛吗?”
  “会。”
  “如果我拿刀子扎你,你会流血吗?”
  “兰达,亲爱的,别这样,这样不礼貌。”兰达的妈妈说。
  兰达用那双巫师一般幽深的眼睛看着我,我答道:“会。我们会流血。”
  “你们会死吗?”
  “会。”
  “那你们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想,说:“你们是上帝创造的。我们是你们创造的。”
  他用手抓了抓头发,忽然转移了话题:“喜欢吃棒棒糖吗?”
  “喜欢。”
  他挑了一支香橙味的给我。我谢了他,虽然我更喜欢薄荷味。他自己也衔了一支香橙味棒棒糖,含糊地问我:“你想不想参观我的书房?”
  我猝不及防被他拉进了那座别墅内部。我看到了广阔的大厅,盘旋状的楼梯,精美的油画、瓷器和古董,以及满架子的书。兰达豁地拉开丝绒的大窗帘,让阳光倾泻进入房间。房间中央的实木长桌上,放着一个城市的组合模型。那是一座缩小了的老城区。每一座古老的房子都精雕细刻,每一个细节,每一样雕饰都栩栩如生。
  “我的天哪。”我轻叹道。可能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次美的启蒙,对我来说,就是这一刻。从上帝的视角俯瞰,这浓缩在模型上的城市。
  “这是王宫,这是大教堂,这是城堡。我们在这里。”兰达说。
  “这是你做的?”
  兰达点点头,又补充:“大部分是。”
  “你真是太厉害了!”
  他笑了。他由衷笑的时候非常好看,纯洁,剔透,眼睛里有光。
  那天我们一起玩了一个下午。他和我分享他的收藏,他的玩具,他的翡翠城堡,就像一个国王。
  3
  “把你的监属权签给公司,公司就能更好地保障你的权利。你可以在这里居住,工作,开始有保障的生活。”他们对次生人说。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在最初的两年,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巨大人力资源。他们认为大量涌入的次生人難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要求每个次生人去寻找一个人类监属人,由监属人出资在边城安定下来。
  我犹豫了很久,拨通了向南的电话,告诉他需要一笔钱,但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他说会考虑。在我以为不会有希望的时候,他出现在我面前,付了钱,签下了我的监属权。
  我仍然在收容中心工作,做翻译,帮助安置新来的人。他们中大多数人营养不良,患有疾病或者伤残。一些人抵达后不久就死了。我一直做,直到公司全面接手次生人事务,收容中心被下令关闭。
  向南的住处凌乱得像个垃圾场,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来清理。每整出一样看似无用的东西,我都会问问向南扔掉还是留下。通常他会瞥一眼,答道:“扔掉。扔掉扔掉。扔掉,都扔掉。这个……暂时放一下。”
  暂时放一下的是一本卷了边破了页的诗集译本,上面还有烟灰烫破的一个洞。作者是一位女诗人,和我同一个国度——如果次生人也有国籍的话。我小时候读过她写的诗,是原文。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向南会看的书。
  这座公寓楼十分老旧,没有电梯,外墙剥落,楼道狭窄,顶楼天台立着一些水泥柱子,拉着钢丝绳,是给人们晒衣服的。站在天台眺望,远远近近的屋顶连成一片破旧的百衲衣。每座房子都粗笨而呆板,被风沙侵蚀的墙壁呈现苍黄的颜色,电线切割着墙与墙之间的空隙。我学过的那些建筑学知识,那些关于构造美,关于扩张空间和心理距离的命题,在这座因陋就简的城市里没有用武之地。
  向南的狐朋狗友经常聚会,在水泥柱子中间吃烧烤喝酒。有一个和向南关系特别铁的,据说过去是个律师,喝高了会像对待仆人一样把我呼来喝去,指挥我干这干那。有次他突然说起向南过去他妈还是个诗人呢,一时兴起还念了两句向南写的诗。向南勃然大怒,差点动手揍他。过后他仍旧找这些人鬼混,但再没把他们带回家。
  等他状态好的时候,我问他真的写过诗吗?他答非所问:“以后他们叫你做什么,你不必理会。你不比他们低一等。没有人有资格命令你做任何事。”
  我比他们低一等吗?我不知道,可能只是习惯了。习惯了服从,习惯了遵循别人制定的规则,不愿意贸然挑起纷争。如此,而已。
  兰达收留我在那幢带花园的别墅里住的几个月,外界的情形逐渐恶化。我很难找到工作,即使找到,薪水也不足以谋生。那一年除了不安,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孤立和困惑。我们从小被教育着是人类最亲密的伙伴,我们被创造出来弥补生育率低下导致的人口不足,我们要努力工作来改变这个世界。突然间,这一切都不是了。他们说,我们被制造出来是处在金字塔顶端的富人的阴谋。次生人的存在不合伦理,是罪恶的产物。次生人掠夺了最好的社会资源,累积了最多的财富,并准备逐步掌握权力和话语权。次生人要对人类面临的灾难负责。
  次生人的培育已经全面停止,教育经费也全部停发。新颁布的法律规定,次生人只允许接受小学三年级以下的教育,会基本的计算和书写。法律对次生人能够从事的职业、职务都做了详细的限制,必须保证我们的蒙昧无知和社会地位低下。
  人们在灭顶之灾前总有一种盲目的乐观,总说这是周期性的,每隔十年总会闹那么一次,等这一阵风过去就好了。
  冬天来临时,他们设立了次生人隔离区,城里十多万次生人被悉数隔离进这个区域,禁止一切通讯设备,食物实行配给。大多数人再也没能走出去。
  我在隔离区里找了一份兼职,在一间防空地下室给一群饥饿的孩子上课,教他们法律不允许的中学课程,其中包括东方语系。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学东方语言?我说,以后你们去了东方会用到。
  电压不稳,灯光时明时暗。孩子们看着我,每一张脸都凝固着,黑白色的群像。
  4
  向南有时会过来看我画图纸,问我这是什么,这些尺寸我是怎么记住的?我若是解释得太详细太专业,他又会不耐烦地走开去。不过,他喜欢这些图纸。他说建筑物给人一种归属感。   在战事胶着的那两年,他经常念新闻给我听。新闻里偶尔会提到那座城市,从向南口中说出来,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好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给我看老城区是如何被摧毁的,那几百年历史的辉煌建筑怎样被炮火撕裂,烈火蔓延开去,城墙熊熊燃烧。我听了无悲无喜,心里有一些东西慢慢碎裂开来,但是没有声音,就像瓷器上的一道暗纹,眼泪风干后留在皮肤上的痕迹。
  在边城,我遇到过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城市的次生人。他看不出年龄,有一双草食动物的微垂的眼睛。在收容中心时我一度以为他会死去,但他活了下来。我们从来没有说起过那个城市,说起过去的生活,后来在矿区遇到也从没打过招呼,只是远远地互相看一眼。我能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
  我和兰达的决裂,是因为他无意中看到了我真正的模样。从小到大,兰达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他在上流社会的贵族学校念小学和中学,和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一样,对次生人有形而上的关怀。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我们。他从小受的教养,他在生理上的洁癖阻碍了他去了解。
  住在玫瑰别墅的那几个月,我们一起把那套老城模型又精心打磨改装了一遍。之前我们总是三个人,很少有两个人独处的机会。那段日子,我们沉浸在这份手工里,志同道合,亲密无间。有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优雅的肩膀和手臂,他那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的动作,这中间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我们长时间不说话,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一次默契的对视。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他比往常早过来。我正在换衣服,他突然推门进来,我的肉体,我的骨骼,我不同于人类的特征,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的目光里。他手里的水果滚落在地上,眼中流露出绝望的震惊和本能的厌恶。
  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一个次生人,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其实你知道吧?维蕾塔爱你。”后来兰达说。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他指的爱是什么。
  我说:“她爱的是你。当然是你。只能是你。”
  兰达摇头,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维蕾塔同情我爱护我,因为我在她眼中是弱者。她喜歡保护别人,就算伤害到自己也要保护别人。但是她不爱我,不是这种爱。
  兰达说:“她从我身边夺走了你。而你又从我身边夺走了她。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如果不是你们,我不会那么孤独。”
  我无法相信。我以为我们三个人是最好的伴侣。我们总是三个人,从来不会有谁被孤立。如果有人会感到孤独,那也一定是我。次生人生来就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不会有子女。次生人生来就应该忍受孤独。
  兰达说:“维蕾塔看到过你真实的模样吗?她一定没看到过是吗?不然她怎么能忍受——真让人恶心!你们这些……怪胎。你们是被诅咒的,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兰达成了清洗次生人思潮的狂热信徒。那个冬天,他和一帮激进的冲锋队员一起,把十多位同情支持次生人的科学家和学者抓了来,捆在广场的柱子上,用刀子在他们脸上刻耻辱的标记,往他们嘴里塞满了锯屑,向他们投掷石块,直到他们死去。我们的导师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掐我,我会感到痛吗?是的,我会。
  如果你用刀子扎我,我会流血吗?是的,我会。
  如果你不爱我,我会死吗?是的,我会,我会在记忆里苟延残喘,一寸一寸死去。
  我们那座城市的坍塌沦陷,是从隔离区开始的。那个冬天结束时,隔离区已经尸骨累累。我每天都能在路边看到倒毙的饿殍。维蕾塔通过贿赂一个看守把食物带给我。隔着墙,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糟糕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维蕾塔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最饥饿的是那个春天。春天激发的那一点温度,让手无武器的次生人进行了一次起义。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了。军队开了进来,见人就杀,杀剩下的装上卡车带走。
  我逃出隔离区后去找维蕾塔,她住过的房子是空的。维蕾塔的母亲已经在贫病交集中死去,她被征召进军队当护士去了。
  当我们重逢时,维蕾塔告诉我,兰达死在战场上。死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半边身体被炸烂后靠仪器支撑了三天。她对他提起我。那时候他已经不会说话了,目光凝视着虚空,像等待最终解答的斯芬克斯。
  她问我:“你爱兰达,是吗?”
  我没有回答。人类的感情是如此的诡秘而多变,我一直以为置身事外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维蕾塔说:“我知道你爱他。我一直都知道。”
  我爱的从来不是兰达,而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三位一体。我爱的是兰达九岁时的灿烂笑容,爱他递给我的香橙糖,爱那个拥有一座城市的国王。
  5
  “你干吗那么紧张?我遇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衣服下面长什么样。”向南说。
  “是不是像个怪胎,令人恶心?”
  他怔了怔,说:“别傻了。”
  签监属权时,向南为我凑了一笔钱。一部分是借来的,一部分是他卖了一只婚戒换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微薄的薪水和必要的支出,希望有一天能把钱还给他。
  好像我还了钱,就能把欠他的一切都还给他似的。
  发生矿难的那一天,一切都很平静。那是夏天迷人的清晨,改良育种的麦子已经成熟,风里带着麦秸的清香。
  很多人都说是因为麦子的缘故,大陆东面的战争只进行了几个月就平息了,没有陷入西方那样持续数年自我毁灭式的血腥战乱。当经济危机发生时,西方世界意识到劳动力不足,着力开发培育次生人。而东方世界认为食物不足才是关键,所以投入大量资金改良培育新的水稻和麦子。
  最新研究出的这一批麦子在荒漠上也能生长。产量很低,但大面积的播种,总能够养活一部分边城的百姓。加上用火车运输过来的粮食,这两年我们没有因为食物匮乏而停过工。
  在矿井下,我们更像是一群蚂蚁,源源不断地挖掘岩层,扩张领地。那灯火通明的通道四通八达,形成一个巨大的蚁穴。长期潜移默化的结果,一些次生人适应了地底下的环境,会许多天不升井。有些人甚至更愿意住在矿井里,土地给了他们安全感。   隔着防护耳罩,机器嗡嗡地响着,指示灯闪烁不定。震动的瞬间,有风从我的脸颊边擦过。
  我们打开应急电源,互相查看伤势,查看预留在矿道里的食物和水。我们平均分配食物,互相鼓励,然后静下来等待救援。
  公司会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着手商议对策。矿井太深,救援的难度很大。把监属权签给公司的次生人不需要担心。至于那些监属权在私人手中的矿工,一旦被困,公司也有约定俗成的应对措施。他们会把监属人找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他们签字放弃救援。
  我想,他们应该已经联系了向南。向南会有什么反应?从家到公司的距离,这一路他会想什么?他们会怎么说服他?而他又會如何应对?
  向南以地痞流氓的姿态砸烂了桌子,叫来了他的一个哥们,那个早就被吊销了律师执照的前律师,研究了监属条款,声明不救援就把公司告到破产,就算告不赢也会曝光这件事,让公司身败名裂。
  公司当然不怕被告,也不怕曝光。但是矿工们联合起来请求救援,如果不救援就罢工。公司考虑到这件事磋磨下去有害无益,于是我们被救了出去。
  我在医院醒了过来。公司下属的医生告诉我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不用着急上工。关于我被查出辐射病这件事,他们没有透露只字片语。
  我知道自己正在缓慢死去,这是写在次生人基因里的本能。这本能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因为科学家预见了我们终将一生孤独,留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体味和咀嚼生命的终结。
  我问了一些人,如果我想离开这个国家,需要办理什么手续。结论是没有手续。在我踏入国境的那一刻,我已经失去了离开的自由。
  那么,我就走回去。沿着我来的路走回去。
  我试着向向南解释。我知道他可能不会理解,会抵触,会发火。我说起兰达,说起维蕾塔,说起她在和我一起逃往东方的路上被次生人武装枪杀,仅仅因为她被发现是个人类。我说起导师,那座城,那片我们用定位仪测量过的老城区。
  我那生恩负尽,死生师友的前半生。
  和我们相遇的那一晚一样。向南那帮飙车党朋友组成一个车队在荒原上狂奔,转移边境巡逻队的注意,而向南和我趁黑夜的掩护一前一后越过了边境。
  我开的车是向南重新为我做出来的。中途我示意向南可以回去了,但他一直跟着我,一直一直跟着。
  晨光初露时,我停下了车。前方有一片海市蜃楼。天空陷落在地上,变成了湖泊。一棵赤杨树倒悬在水中央。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向南的车从后面开上来,绕着我转了一圈,向地平线尽头的边城驶去。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向南,想象着他躺在水泥地上,周围散落着扳手、齿轮、脏手套和烟盒,还有那本卷了边烫破洞的残破诗集。他躺在那儿,像躺在一片白色的海浪之上。
  向南是一个诗人。诗人往往会做一些很傻的事,比如从荒原上捡来一个次生人,照顾他,陪伴他,一次次救他,放开手,看着他走。
  诗人只是写诗,并不奢求被读懂。
  我不知道这辆车能带我走多远,不知道能否在死前抵达目的地,把图纸交给那儿的幸存者,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依照原样重新筑起那座记忆之城。
  我只是往前走。
  国境线会变更,城镇会消失。
  但山脉不会隐匿,河流会留下痕迹。
  你会路过雪夜,路过吹埙的朝圣者,
  路过搁浅鲸鱼的骨架,
  路过永不交错的铁轨和通天塔。
  在起点,在荒芜之上,
  隐匿一千年的星星会吹出凉风。
  注:文中部分句子参照了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中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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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江辉的小说,第一感觉是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不管是办公室的流浪猫,还是楼下的马路菜场,抑或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都带有浓浓的生活气息。甚至在《木鹊》这样充满想象和反讽的文本里,也能读出一种人间烟火味,木匠张班在梦中出售了手工制作的木鹊,第一时间惦记的还是买房子、还清亲戚的欠款这样的生活琐事。在叙述的方式上,作家也采取了一种亲历的视角,如《一只猫的纵身一跃》开头的“老刘断断续续说过一只猫的事”,《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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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作梗,男,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人。获《诗刊》2012年度诗歌奖、首届反克年度诗歌奖。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散文诗杂志社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现居扬州。  消逝研究  不可能停止对某款“消逝”之物的追踪,  ——它一度主宰过我所有的言语、  行为和生活。漆黑的走廊上,  它像影子一样来过,  月白色的内衣,带着疾病所有的幻觉……  尔后,灯光骤然亮起,  走廊像一个活动车厢,被推走。  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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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的《在一起》和虚构的《木鹊》放在一起,看似差异很大,实则殊途同归。二者的语言都是朴实的,简练的,白描的,写的都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悲喜,归根结底,写的是充满人情味和烟火气的现实生活。如此诚实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和日常生活书写,在当下的诸多写作样态中可能并不时髦,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然而也恰恰因为这种“老僧只作平常语”的淡定从容,尤其是文本透露出的对待生活的两种态度——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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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年仲秋时节,来到湖南省涟源市。走进杨市镇,旷野上众多的古旧建筑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主人告诉我们,那是清代湘军将领们的故居,“湘军名将故居群”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杨市镇俗称杨家滩。从胜梅桥顺着孙水河向下,一座座高大宏伟的古建筑,散落在孙水河畔杨家滩上。老刘家、德厚堂、存厚堂、光远堂、佩兰堂、师善堂、云桂堂、余慶堂、静养堂、乐恺堂、锡三堂、师存堂……仅从这些建筑的名称,就可看出主人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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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巴一大早从山东聊城出发,约一刻钟后就疾驰在邯大高速公路上了。高高的白杨在车窗外急急掠过,我对前方济宁南旺水脊已心驰神往。  人和某些动物背上的脊是全身骨骼的主干所在,曰脊椎或脊梁。由此派生许多词语,如屋之有梁称之为屋脊,地之有高山峻岭称之为地脊,等等。脊是硬朗和力量的象征,往往用来喻指中坚骨干力量,如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所称的“民族脊梁”。我过去从不曾听说或想到过水会有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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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是树木生长过程中的一种自然现象,四季交替每岁枯荣。这种现象同样在我老家的院子里年年发生。老家院子很大,那是从曾祖父辈继承下来的。院子里临围墙种了好多棵树,杜英、梅树、茶花、苏铁、蔷薇、五针松,当然还有一棵树龄二十多岁的雕樟树,也是这些树中最大的“树王”,树们都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活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唯独那棵雕樟最特别。不仅大,而且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如一顶大伞盈盈地撑开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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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姚丽的短篇小说《审判》,不禁让人想起蒋韵的《行走的年代》、黄咏梅的《小姨》等小说,因为它们都是怀念那个已然逝去的20世纪80年代的。正如孟繁华在《建构时期的中国城市文学》(下文未注出处的孟文都引自该篇)中所说:“近年来,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重新书写正在学界和创作界展开。”那么,为什么大家会怀念那个年代?E·M·福斯特说:“价值不用几分几小时计算,而是用强度来衡量,正因如此,当我们回顾往昔时,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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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涅纽斯·普拉特利斯(Kornelijus Platelis,1951-),立陶宛著名诗人,早年在维尔纽斯工程建筑学院学习,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1988年成为自由撰稿人,1991年至1993年出任立陶宛文化教育部副部长,1998—2000年任立陶宛教育科学部部长,此外他还担任过立陶宛国际笔会主席以及其它一些文化机构的重要职务,2001年起担任立陶宛文学周刊《文艺》的主编。他先后出版的诗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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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维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性主义者,她的小说不仅在主题层面表现出了对女性生命的强烈兴趣与关怀,在意象使用、形式构建等形式层面上带有明显的女性特质,更在观念层面上表现出了与女性主义理念的高度契合,对女性力量的完全信任。  西维创作时间不长,全部小说不过十几个,基本上都是女性视角,对女性生命的不同阶段都做了呈现,尤其是成长主题,更是西维关注的焦点。中篇《风谷之旅》是一篇寓言式的女性成长小说。16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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