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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伴随着成长而成长，是一个人逐渐成型而又瞬息万变的灵魂。心情晴朗愉快的时候，我用心享受每一点快乐，它们在空气中跳跃着波动着，亲吻着我。当我遭遇挫折、伤害，我被汹涌的感情湮没，写作是一种释放和抚慰。当我的心既不特别快乐，也不特别沉郁，像欣赏一只纯真的越橘时那般安静，这时不愿与人交谈，除了文字，也没有谁能明了此刻充盈了一支华丽丰满的交响乐的心。文字是我的药，是我的低语喃喃，是我纷乱的头发暗藏的灵魂，是安全的温暖的夜……
仲春里有那么一天，茉茉伏在课桌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微微带有暖意的阳光在教室里放肆地喧闹着，一点一点认真地铺洒在茉茉的课桌上。姿势慵懒的茉茉此刻看起来无比的光芒四射，金灿灿的阳光淹没了空气里浮动的细腻的灰尘，连她驯服的发丝也有了跳个舞的冲动。
茉茉稍稍坐了起来，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春天除了多静电，其它还是蛮不错的。天空干净得彻底，可爱的蓝色，让人有一口吃掉的冲动。还有阳光，虽然刺眼了点，也不失为迷人的小精灵。她仰起的脸庞镀上金色的边缘，深棕色的瞳仁里仿佛漾着一汪湖水，清楚地照映出阳光的神色。它们如此迷恋不肯离去么？竟在她美丽的瞳孔里跳起了轻佻的舞蹈。
他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惊叹于自己丰富的联想。其实只是一个阳光下的身影么。不过话说回来，茉茉的身影，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啊，大概是，某一种气息吧。像是没有香气的花，不也总让人觉得仿佛嗅到非常清新特别的香味吗。连她的名字，都有可爱的味道。
茉茉，茉茉。
阿原小声地念着念着，似乎陷入某种未知的气息而不能自拔了。终于又发现了什么，自嘲地摇摇头，埋头继续做题。初三总得有个初三的样子吧。阿原暗暗想。
茉茉可没想这么多，她老是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成绩还不错却从不曾刻苦。好在本来就是温和内敛的小女生，偶尔神经兮兮地，或者发发呆，谁也不忍心去跟她较真啊。所以这个笑容迷糊的女孩就这样误打误撞地长大。虽然迷糊，也不是傻子，茉茉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向阿原的位子看去，只看见阿原低着头，笔匆匆地移动着，偶尔停滞，还会下意识地微微按下两道浓眉。通常很快就舒展开，笔也随之移动起来。茉茉最喜欢看阿原舒眉的样子，好像一朵花慢慢开放的感觉，越来越美好，越来越使人开心。就连自己揪紧的心也一下子放松开来。只有很少的时候，眉头只见越锁越紧，迟迟没有松开的迹象，茉茉就会假装走出教室，经过阿原的座位旁。原本还陷入沉思的阿原就会马上发现她的出现，然后喊她来帮忙。茉茉就一边暗自欢喜达到目的，一边坐下来咬笔头。
其实她是一个心细的女孩子，惟独在阿原的问题上格外不能肯定。她只是小小地叹息一番，把每一天的细节都记录下来，在一个精心挑选的日记本上。
年少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吧，快乐与不快乐都像水晶，清澈见底。很容易，什么都散在风里。阳光愈来愈绚烂，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能闻到浓郁的樟树叶的香味。茉茉偏爱各种各样美好的气息，尤其是，类似早春原野上清新得让人毫无负担的气息。干净得像风，整个人都几乎要飞舞起来。尽管作业变得越来越多，书包越来越重，老师们的脸色也越来越像乌云，阴暗而不飘逸。可十五六岁的孩子，最能从生活中发现乐趣，更何况在如此生机盎然的季节。每一个下课的十分钟都不曾被浪费，他们尽情地喧嚷吵闹，就像想要把每一寸肌肤都敲上此时这份快乐的印记，每一个细胞都被命令要像阳光般开心。
其实又好像，有一种要弥补什么的感觉。惟恐今后的回忆有什么缺憾吧。
但那时可没有谁愿意想那么多，只想着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
五月五日，茉茉的生日。
茉茉一向喜欢五这个数，感觉像白开水一样温和，不会尖锐，不会有清冷的印象。尤其是五月五日，这样的组合仿佛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像是花草的香气，却又没有那般热烈。五月五日，能让人联想到大朵大朵软软的白云，散发着大自然甜甜的清香。茉茉想，迷恋自己生日的气息，这是否算一种变相的自恋？自恋就自恋吧，嘻嘻，我年轻，我自恋。茉茉傻兮兮地笑了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欠揍样。
阿原每天早上起床有看日期的好习惯，只因为担心茉茉问起自己来像个傻瓜一样不知今夕是何夕。他是一个怀旧的人，喜欢那种过一天撕一页的挂历，因为那样可以感觉到时光从指尖流淌而过的柔软。结果撕下五月四日那张纸，就赫然看见两个描得粗粗的字：茉茉!
他惊得大叫一声，赶紧洗漱完毕拎着书包胡乱把脚塞进一双鞋就冲了出去。可实在是太早了，所有的精品店都是一色灰灰的铁闸门。阿原懊恼地走着，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茉茉的生日礼物连随便应付都不可以，自己居然忘记了！真是不可饶恕。突然阿原停下散漫的步伐，看到旁边一家精致的花店。送花应该是勉强不错的吧，阿原轻轻咬着舌尖暗暗地想，只要不送玫瑰百合之类大家也没什么话好说。
一眼就看中那种像翩翩飞舞的蝴蝶般的花朵。深红和纯白色交错插放在瓶子里，美丽得让人窒息。更重要的事，阿原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最适合茉茉的花。看店的大姐姐说这是蝴蝶兰，并且暧昧地微笑了一下。然而阿原没有注意，要了一大束红白相配的蝴蝶兰，并且拒绝了满天星或者情人草的搭配。他觉得这才符合茉茉的气息，干净素雅，不需要多余的点缀。
终于满意了，阿原安心地来到教室，里面还没有一个人。他想了想，写了一张小卡片放在花上，把花搁茉茉那儿就背着书包离开了。他准备去吃早饭，然后等到正常上学时间再假装刚刚来。
茉茉七点三十准时踏进教室。过生日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嘴角都多了一分笑意，今天肯定是准备大丰收的呢。刚进教室就发现椅子上醒目地摆着一大束深红和纯白相间的蝴蝶兰。茉茉眼睛一亮，谁这么有心，知道自己最喜欢蝴蝶兰？这个颜色的搭配真是养眼呀，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过。赶忙跑到座位旁捧起蝴蝶兰，满脸小女生幸福的微笑。她就是喜欢简单不打眼的蝴蝶兰，没有雍容华贵，娇艳脱俗，却因为自尊自信而使人没来由地尊重，平淡中自有一份执著和不凡。那就是一种特别的气息吧，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深深着迷。
她发现花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祝你生日快乐！（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或许你猜到了我是谁，
那么请在课间操时间之前把我的学号写在黑板左下角，
让我来验证你的猜测。
什么啊，我根本没有猜到是谁嘛。茉茉偷偷伸了下舌头，却突然想到一个人。会是他吗？茉茉抬头向窗外望去，那是一大片碧得亮眼的草地，她微微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柔软地扰乱了满屋的阳光。忍不住的，一丝笑意又爬上了心尖，像是水波一般，漾上两弯细细的唇边。
那个安静的阿原，真的有这么，细心吗。
下课的时候，茉茉走到黑板左边。坐在座位上还抓着笔的阿原看见了，不由得微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白得晃眼。茉茉穿着乖乖的短袖校服，明明没有风，头发却好像要飘起来，透明金黄的阳光在她偏蜜糖色的肌肤上小心地漫着步。阿原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情书》，似乎有类似的画面吧。那个女孩子藤井树，在黑板的角落里写着藤井树的名字。穿着夏季的校服，深蓝色短裙的那种，高高地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也有这样倾泻而下的阳光跳跃在她的发辫上。那个时候，说不定男生藤井树也像自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眼睛大大的女生藤井树，写的到底是谁的名字呢。
阿原安心地笑了笑，不管藤井树之间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茉茉才是最重要的。
茉茉站在黑板前，轻轻咬住下嘴唇想了想，拣了一截长长的白粉笔用力地画下了一个圆。然后狡黠地笑起来，真的是阿原的话，会明白的吧。
课间操的时候，同学们都往外走，阿原早已经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圆圈，但迟疑了一会还是留了下来。而茉茉也想看看到底是谁，于是让好友先走。等到整个教室都空无一人了，茉茉才停下虚有的忙碌，从桌上的一大堆杂物中抬起头来，就看见靠在墙上的阿原。
时间仿佛就此停滞了那么一会儿。为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大概是太过安静，或者阳光太灿烂，也可能是觉得此刻的画面太过美好。谁知道呢，总之就是停顿了一会吧。之后茉茉打破了平静，确切地说，她只是用力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阿原呆呆地看着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茉茉，也高兴得不行。觉得茉茉的开心，就代表自己的开心吧。每次她笑起来，深棕色的瞳孔就闪起零乱的波光，格外美丽。平滑似镜的湖水固然澄澈透亮，却没有一池被细风拨乱的春水来得动人。于是他无意识地说了句，天气这么好，放风筝应该很不错吧。
茉茉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倒是从来不把那些规章制度框到自己身上的人，只是没那么叛逆，觉得没有违规的念头。但是阿原嘛，应该是那种听话乖小孩的类型，不会想到为了放风筝……逃课的吧？
阿原看见茉茉这副反应，还以为茉茉不愿意去，完全没有联想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怔了怔，一咬牙，抓住茉茉的手就往外冲。茉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快又兴奋起来。阿原这家伙，原来还挺勇敢的嘛。
她自以为绝对是个懂得珍惜和回忆的人。比如说那次逃课放风筝，对于阿原来说，恐怕连思想上的出格都是第一次吧。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他们的风筝越飞越高，茉茉一时疏忽没有扯住线，风筝就飘飘摇摇地飘向了远方的天空。不过茉茉还是蛮高兴的，并没有觉得，风筝飞掉是什么不好的象征。
一次阿原推来家里的摩托车，带上茉茉一直开到郊外。一望无际的田野，温暖干净的风吹到脸上很舒服。茉茉高兴地抓起阿原的手就往田野里跑。那些青翠的麦苗，就像春天一样美好，都是初始的生命，透明清澈，全然没有受到过任何不好的影响。她拉着阿原用力地奔跑着，就像只要不停地跑下去，自己就能溶进这片美丽青翠的土地里，能化作一棵小小的麦苗。从大地里吸取水分，通过阳光制造养分，眼看着就会从涩涩的青绿变成灿烂摇曳的金黄，那该是多么理想和干净的生活方式啊。
茉茉终于跑不动了，弯下腰不停地喘息着。她闭上了双眼，却开心地笑了，原野上不安分的阳光从她柔软的唇上一掠而过，仿佛电影里停滞的片段。阿原牵着她走到田埂边坐下，两人就这样看着邈远的天空和细细的飘忽的云发呆。他轻轻地呼吸着，像是害怕会惊扰到幼嫩的麦苗。
心里不由得暗暗地想，不管多久过去，今天始终会是记忆里明媚的一天。多么奇妙，我和茉茉，坐在大片新生的麦苗中间，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人能影响到我们。像是世界的中心，又像是被遗忘的角落。但是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
两人直坐到日薄西山，原本明亮的原野染上了浓重的橘红色。山后恋恋不舍的阳光郁积着凝固着，漫成金色的边，或许映在两人的眼里，或许是脸上和心里。
阿原骑着摩托送茉茉回家。她回想穿着白色衬衣站在青绿田野里的模样。原来站在田野里，是一定要穿白色衬衣的呀。茉茉坏坏地小声笑着，风走得太快，刮得眼睛生疼，干脆就埋在那件漂亮的白衬衣上，乖巧安分，除了在嘿嘿地笑。
红灯亮了，摩托车停在一辆出租车旁边。专心等待绿灯的阿原没有发现，把脸埋在白衬衣里的茉茉更没有发现，出租车后座上面正坐着他们的班主任老师Lee。Lee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沉默优秀的阿原，竟然和一个女孩如此亲密地骑在一辆摩托车上。绿灯却比她抢先一步反应过来，摩托车就“嗖”地飙走了。Lee左思右想也没想到那女孩会是谁，只好准备到时候想办法问出来。
这天是Lee的物理课。下课的时候她颇有深意地看了阿原一眼，说：“你跟我出来一下。”阿原忐忑地跟着Lee走进办公室，Lee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个周末，有没有出去玩？”
阿原一听便涨红了脸，张嘴欲辩解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像是跳进泸沽湖也洗不清的事情。Lee见到阿原这副模样，更加肯定那天下午看到的就是他。于是板起脸说：“那天摩托车后面那个女孩是谁？”
他尴尬之极，思绪混乱之下竟说出隔壁班上一个女生的名字。
“是，是黄可。”
“黄可？”Lee皱眉想了想，记得那是个很听话很可爱的女生。
“不是黄可，是我。”
Lee的话音刚落，门外却突然传来茉茉响亮清晰的声音。阿原惊讶地回头张望，看见茉茉手里拿着作业本，表情坚定而干脆。原来她来补交周末拉下的物理作业，却听见令她惊奇的对话。茉茉向来就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也不愿意阿原为了她拉另一个女生下水。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更何况，这本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大错。
阿原安心地笑了起来，这就是茉茉啊，自己又怎么会蠢到说出别人的名字？坚强的茉茉，如果认为自己是对的，从来就不在乎全世界的人都说错。突然想起茉茉那种独有的个性，大概也是她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缘故吧。Lee面对这样简单坚强的回答，不由得有些回不过神，忘记去指责阿原不应有的笑容。这个女生，疯了么？Lee暗暗地想着，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例行的长篇教导。
藏身于暗夜的巫师，在这天晚上下了一个并不美妙的咒。
黄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咒吧，由当事人的口中说出，会更加具有强大的力量。
“拜托，你人这么好，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啦。你只要帮我试探一下就好。”阿原所在班级教室的门口，一个隔壁班的女生缠着另一个女生不放。
“我才不干呢。反正你呀，没戏的。”小亦望着黄可，一脸没药救的表情。
“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啊？难道……”黄可疑虑地往教室里看了看。
“他喜欢茉茉好久，这是全班除了茉茉都知道的事情。”小亦若有所思地说。
看来全班都还不知道，茉茉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茉茉是谁？哎，管她是谁，我很有魅力的，也很有自信！”黄可故意扬了扬头，摆出一个骄傲的微笑。
“是呀是呀，只是自信比魅力还要多一些。”小亦笑着点了点黄可的额头。上课铃声响了，黄可急忙奔回教室，临走还不忘回头对小亦做个“拜托”的口型。小亦无奈地笑笑，就帮她这回也罢。
下课的时候，小亦走到阿原的座位旁边。刚刚听完“教育”的阿原正如往常一般埋头写作业。小亦站在一旁干瞪眼，阿原就是怎么也发现不了身边多了一个她。她只好抽掉阿原的笔，气愤地瞪着他。
阿原正抬手准备敲茉茉的小脑袋，手升到一半的高度，却发现原来是小亦。看上去很文静的长发女生。说看上去是因为虽然阿原在这个班级里待了快三年，却一直跟小亦不熟。事实上，他只跟有限的几个男生和茉茉熟。
“是你啊。有事吗？”阿原赶忙放下姿势尴尬的手臂。
小亦却不急着答话，而是从旁边没人的座位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她把笔还给阿原，双手交叠地放在桌面上。其实她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在阿原看来，此刻的小亦却是格外淡定从容，仿佛不受外界的影响。就好比是花，也算是有独特的气息吧，却与茉茉不同。小亦反而像清新的茉莉，有纯白淡雅的香味。而茉茉的气息呢，是让人忍不住去臆想去寻觅她的香味，就像是未开的花朵。事实上是没有的，却又好像实际地存在，大概是存在人的主观世界里。
小亦想了想，认真地开口了：“你认识黄可吗？”
阿原听见黄可这个名字就一身冷汗，但没有必要说谎：“呃……认识。”
“你觉得她怎么样？”小亦想认识就好办多了，于是冷不丁冒出这样的一句话。却不知道阿原不久前在办公室里的经历，此刻她的这些问题，无异于是对阿原的刺激。阿原想了很久，觉得对此没有什么话说，只好提起笔来继续他的“未完事业”。
“喂，你说话啊。”小亦一看他这样便急了，只好故技重施，夺走了他的笔。与上回不同，阿原此时已经知道小亦来者不善，便毫不客气地上前去夺自己的宝贝笔。小亦转身就跑，阿原则跟着她满世界追。小亦连疯起来都是那么文静，文静的笑容，跑动的姿势也像是静的。她还回头张望阿原的位置，阿原仿佛又看到电影里那种停滞的影像。穿着白色校服在前面奔跑的小亦，就像要溶化在阳光里，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糊，笑声却越来越远。小亦看见阿原呆头呆脑的样子，想也不想就从旁边抓起一个本子扔过去。不想“准星”不好，扔中了正在做春秋大梦的茉茉。
茉茉揉揉惺忪的睡眼，颇为艰难地抬起脑袋张望着。“谁呀，缺德。”
说着又支持不住地倒下去了，并顺手把本子扔了出去。砸着谁谁倒霉吧。
小亦看见茉茉抬头，一下子就懵了，极其担心她发现自己与阿原打打闹闹。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本子又飞了回来，准确无误地砸在她额头上。阿原呆呆地看着她们两个，突然弯下腰大笑起来，一副下辈子也停不了的模样。
几缕姿势轻柔的阳光偷偷从窗户溜了进来，停留在茉茉安静的发丝，小亦的眉眼和阿原难得放肆的笑声上。那个下午的教室，几乎就成为时光路上的盲点。
明亮，安宁。除了一种和阳光融为一体的，悄悄蔓延的叫做青春的东西，还在躁动不安着。
很快中考便结束，让人觉得不像真的。一晃眼，那段略显紧张的日子就蒸发在黏黏的暑热里了。什么备考，什么厚厚的政治历史试卷和大摞大摞的参考资料，此时也变得无辜和遥远起来，再也凝不起从前那股恨意，要将它们全部付之一炬。剩下的日子仿佛格外单纯，只需要在家里睡睡觉，等待通知书，之后再等待开学。在空虚的日子里人总会特别的空虚，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缓解空虚的机会。
阴历七月七日，肯定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这天茉茉准备了一份礼物，算是感谢阿原上回的蝴蝶兰。谁让他的生日还在遥远的冬季呢，茉茉暗暗地撇了撇嘴。那是一对精致漂亮的玻璃瓶，一大一小。据说只要打开小瓶子，把心里的烦恼统统说出来，盖紧后放进装满水的大瓶里。那些烦恼，就会困在水里永远出不来。当你觉得已经不记得瓶里装过什么烦恼的时候，就可以把它们腾空，用来装进新的烦恼。
茉茉打电话约阿原，却被她妈妈接到。他妈妈说阿原今天去学校了，于是凑了个巧茉茉也赶到了学校。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阿原的踪迹，只得到邮件收发室要了一个小盒子，把礼物装进去，开学阿原总能领到的。刚刚封好纸盒，却听见外面的操场上传来争执声，似乎是阿原和另一个女生。茉茉蹑手蹑脚地躲在窗户后面偷看，看见那个女生提着巨大的一袋花语巧克力，说要送给阿原，阿原却一直推托拒绝。
茉茉轻轻地“哇”了一声，还真有人舍得为阿原下血本哪。不过话说回来，阿原这个笨蛋，有巧克力还不赶紧收下。她暗想，不如由我出马帮忙吧。于是她先把礼物放进自己的挎包，再出其不意地走到他俩身边。
“阿原！这么巧。”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茉茉还为自己的表演天赋感到骄傲呢。
阿原在这种时候看见茉茉却格外地窘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今天一大早那个黄可就打电话过来，说什么有急事硬要自己来学校。一来学校就把巧克力往自己手里塞，白痴都知道在七夕节送巧克力是什么意思，阿原怎么可能会收。更何况他还准备了一盒巧克力给茉茉……偏偏那个小祸星出现了。
“你好！我叫黄可。”黄可联想到小亦跟自己说过的茉茉，再看看阿原的反应，应该就是眼前这位程咬金了吧。不过我黄可也不是随便就打退堂鼓的人，一定要抢占主动权。
茉茉却好似没有听见，专心等待阿原的回答。阿原不得不说：“嗯，是很巧。”
不经意地一句话，黄可就好像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在某个别的地方，说着完全不相干的话。茉茉却此刻才恍然自己遗忘了旁边这位，便大方地说：“黄可你好，叫我茉茉就可以了。”
黄可不禁气结，明明故意给自己难看，却让人不好说什么。不由得对茉茉刮目相看了。殊不知茉茉只是没有完全睡醒，并不是故意要冷落她。茉茉装作才看见那盒十分抢眼的巧克力，大惊小怪地说：“哇，黄可，你好富有啊。嘻嘻，该不会是送给眼前这位的吧？”茉茉转头看了看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起来的阿原，鼓励他一个调皮的笑容。
“黄可特地来送巧克力给你，你还不赶快收下？你这个呆瓜。”茉茉反手就是一记“爆栗”。阿原却被她先前的话下了麻醉药，神经混乱之极，没有准确传递他脑袋的疼痛。于是茉茉笑得比巧克力还甜地“代替”阿原接下了巧克力，并且十分诚恳地向黄可道了谢。
然后她一直等到黄可离开，才把巧克力往阿原手里一塞，还不忘提醒说：“待会要记得分给我啊。”本来茉茉特地来送礼物的事情，因为这么一折腾又忘记了。茉茉于是说我去买水，买水回来却看到黄可又站在阿原的对面。哦，不是黄可，是小亦。她正拿着一大束茉莉花递在阿原面前。
恰巧小亦今天想找黄可出去玩，黄可家人却说她来学校了。不难猜出这种日子黄可想去找谁，连她也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带了最喜欢的茉莉来学校。这个当然不会是送给黄可的。
大概因为茉莉花有个茉字吧，或许能使这样的行为不那么暧昧，反倒成了朋友之间对阿原和茉茉开的玩笑。这样一想，便安心得多。阿原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总是能敏感地察觉身边其他人的气息，早已在心里将茉莉看作是小亦的代名词，倒是名字相似的茉茉，在阿原的潜意识里，与茉莉没有一丁点关系。于是免不了又涨红了脸，不知该不该收，只好先手忙脚乱地藏起准备送给茉茉的巧克力。
这样的场面又无巧不巧地被茉茉看见，眼尖的她还发现阿原在面对小亦的时候，偷偷藏起一盒巧克力，并且不是黄可送的那盒。茉茉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在七夕节送礼物是什么意思。一个黄可还罢了，还有小亦，以及另外一盒神秘巧克力，不禁有些头疼。虽然巧克力是比茉莉花严重得多，不过可能是出于直觉，她比较看重小亦。总觉得小亦给她一种恍惚感，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阳光里。联想起许佳描写过的图书馆女生，便是那种金灿灿的螺旋纹阳光，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却绚烂得不行，这应该是很吸引人的感觉。
茉茉越想越不对，轻轻叹一口气，靠在砖红的墙壁上。想了想，又回去买了一瓶水。这边阿原却已经支撑不住，更何况小亦本来就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茉莉和阳光，都不会是惹人厌烦的物品。偷偷向后边瞄了一眼，没有看见茉茉，便松了一口气，安心地接下那束花。真怕被她看见，又做出刚才那种夸张并且令人不解的反应。道谢后小亦就离开了，阿原正在腾空背包，想把茉莉安稳地藏起来，却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不远处。正是伟大的前班主任Lee。她那啤酒瓶一样的镜片还挺能发挥作用，竟一眼看见阿原和他手上的花，不禁大为光火，全然不记得已经毕业这回事。茉茉就送茉莉是吧，说过还不知道改，真是胆大！于是Lee气冲冲地走到他前面，看着眼前这名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也会……这时茉茉恰好走了出来，递给阿原一瓶水。
她语重心长地对茉茉说：“你一个女孩子，也要矜持一点呀。开始就是在大街上亲密成什么了，现在情人节，又是送花又是递水的，成何体统啊？”转而面对阿原：“还有你，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候还挺能耐的……”直把二人说得脸色通红。茉茉更是心存疑问，那束花明明就是小亦送的。难道像上次说黄可一样……茉茉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怀疑阿原？可Lee明明就说花是自己送的，并且阿原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不过阿原也过分了点，就算不是他说的那样，也不应该收下那束花吧。跟黄可的巧克力不同，黄可对茉茉来说是全然没有威胁的人物，所以但收无妨。想到这儿茉茉不禁心灰意冷起来。
其实此刻天大的误会已经酿成，性格坚强的茉茉决不会去向阿原质问那束花的事情，而她不问，阿原自然也不会去提起。两人便就此僵住，茉茉更是从此留下一个心结。
七夕，阳光明媚。恍惚空白的操场上，茉茉转身离开。她起初走得很慢，仿佛有些禁受不住这炎夏的晕眩，之后她定了定心神，脚步快速起来。刚出校门口便迫不及待地叫了一辆出租车，用力关上车门。而阿原一直站在原地，站在那块空旷干燥的操场上。汗水不断地蒸发出来，阿原的脸上全部被濡湿，甚至眼睛里，都蒙上了浓浓的水分。
如果掉在地上，一定会很快消失掉。
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很快消失掉。
阿原拿出那盒巧克力，放在高温的操场上，默默地离开了。
到家后茉茉神情木然地坐在地板上，从包里取出那个封好不久的纸盒。突然用力地撕扯起来，撕烂纸盒，撕烂包装，取出那两个瓶子。她走到厨房接了一大瓶水，重新坐了下来。扯掉小瓶的木塞，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一滴滴的水啪嗒啪嗒地掉在玻璃瓶底，很响很响。茉茉不由苦笑起来，这样也好，不必自己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于是塞紧木塞，把小瓶按进装满水的大瓶里，扭上玻璃盖。茉茉站起来把瓶子放进玻璃柜，因为没有开灯，略显阴暗的房间里阳光模糊地飘逸着，地板上只能见到两条腿并不清楚的轮廓。陡然觉得眩晕，就像是光和影的交集令自己痛苦。之后她找出那个带锁的日记本，再也不愿意看那些曾经的快乐，因为会令自己心痛不已。茉茉把钥匙远远地朝窗外扔去。
记日记该是多么愚蠢的事情，特地记下来，想要往后令自己伤心么。
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一样，茉茉顿时觉得很轻松很轻松。她倒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很快睡着了。纯白的纱质窗帘被空调的风吹得一阵浮动，给人美好的错觉。
就如同一切都很幸福，在这幸福的一天里，没有发生任何的伤害。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开学后茉茉并没有看见阿原，大概当初他并没有填本校。茉茉仍是初中时慵懒的做派，下课专心睡觉，放学马上回家。糊里糊涂地，时间就不经意地一点一点过去。
某一天她在书店闲逛，从书架后走出来却看见了一点没变的阿原。茉茉很自然地叫他的名字，他也微笑地向茉茉问好。她察觉到现实的阿原，是认真执著的，温和的。就像夏末繁花落尽的树，略显孤独，却仍有风度。就像那清新得让人毫无负担的空气，干净得像风。两人傻傻地站了一会，茉茉终于说了一句再见。她从阿原身边走过，那一秒茉茉差点失控，鼻子酸酸的。明明已经扔在玻璃瓶里的眼泪，几乎又要泉涌而出，却再也没有烦恼和质疑，而是觉得与那倥偬的时光颇有隔膜了，让人格外伤情。仅此而已。
那些口口声声不会忘记的东西是真的不会忘的，但是当一切都结束，再回想起那段阳光格外绚烂的生活，总有些梦一般的模糊。虽然仍是十分亲切，那些喜怒哀乐却似乎已与自己无关，尤其是那些莫名的纠结和困扰，是真的已经散在过去的风里了。就像对待一部喜爱的电影，不管那剧中人有多么幸福快乐激动不安，又或是青春心理的阴暗面使其茶饭不思，都与我们无关。当已经逐一走了过来，就真的不会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成长让我们有勇气面对过去。
风朝着我们的身后迅速奔跑着，所以它吹走的东西，永远也拾不回来。
仲春里有那么一天，茉茉伏在课桌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微微带有暖意的阳光在教室里放肆地喧闹着，一点一点认真地铺洒在茉茉的课桌上。姿势慵懒的茉茉此刻看起来无比的光芒四射，金灿灿的阳光淹没了空气里浮动的细腻的灰尘，连她驯服的发丝也有了跳个舞的冲动。
茉茉稍稍坐了起来，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春天除了多静电，其它还是蛮不错的。天空干净得彻底，可爱的蓝色，让人有一口吃掉的冲动。还有阳光，虽然刺眼了点，也不失为迷人的小精灵。她仰起的脸庞镀上金色的边缘，深棕色的瞳仁里仿佛漾着一汪湖水，清楚地照映出阳光的神色。它们如此迷恋不肯离去么？竟在她美丽的瞳孔里跳起了轻佻的舞蹈。
他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惊叹于自己丰富的联想。其实只是一个阳光下的身影么。不过话说回来，茉茉的身影，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啊，大概是，某一种气息吧。像是没有香气的花，不也总让人觉得仿佛嗅到非常清新特别的香味吗。连她的名字，都有可爱的味道。
茉茉，茉茉。
阿原小声地念着念着，似乎陷入某种未知的气息而不能自拔了。终于又发现了什么，自嘲地摇摇头，埋头继续做题。初三总得有个初三的样子吧。阿原暗暗想。
茉茉可没想这么多，她老是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成绩还不错却从不曾刻苦。好在本来就是温和内敛的小女生，偶尔神经兮兮地，或者发发呆，谁也不忍心去跟她较真啊。所以这个笑容迷糊的女孩就这样误打误撞地长大。虽然迷糊，也不是傻子，茉茉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向阿原的位子看去，只看见阿原低着头，笔匆匆地移动着，偶尔停滞，还会下意识地微微按下两道浓眉。通常很快就舒展开，笔也随之移动起来。茉茉最喜欢看阿原舒眉的样子，好像一朵花慢慢开放的感觉，越来越美好，越来越使人开心。就连自己揪紧的心也一下子放松开来。只有很少的时候，眉头只见越锁越紧，迟迟没有松开的迹象，茉茉就会假装走出教室，经过阿原的座位旁。原本还陷入沉思的阿原就会马上发现她的出现，然后喊她来帮忙。茉茉就一边暗自欢喜达到目的，一边坐下来咬笔头。
其实她是一个心细的女孩子，惟独在阿原的问题上格外不能肯定。她只是小小地叹息一番，把每一天的细节都记录下来，在一个精心挑选的日记本上。
年少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吧，快乐与不快乐都像水晶，清澈见底。很容易，什么都散在风里。阳光愈来愈绚烂，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能闻到浓郁的樟树叶的香味。茉茉偏爱各种各样美好的气息，尤其是，类似早春原野上清新得让人毫无负担的气息。干净得像风，整个人都几乎要飞舞起来。尽管作业变得越来越多，书包越来越重，老师们的脸色也越来越像乌云，阴暗而不飘逸。可十五六岁的孩子，最能从生活中发现乐趣，更何况在如此生机盎然的季节。每一个下课的十分钟都不曾被浪费，他们尽情地喧嚷吵闹，就像想要把每一寸肌肤都敲上此时这份快乐的印记，每一个细胞都被命令要像阳光般开心。
其实又好像，有一种要弥补什么的感觉。惟恐今后的回忆有什么缺憾吧。
但那时可没有谁愿意想那么多，只想着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
五月五日，茉茉的生日。
茉茉一向喜欢五这个数，感觉像白开水一样温和，不会尖锐，不会有清冷的印象。尤其是五月五日，这样的组合仿佛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像是花草的香气，却又没有那般热烈。五月五日，能让人联想到大朵大朵软软的白云，散发着大自然甜甜的清香。茉茉想，迷恋自己生日的气息，这是否算一种变相的自恋？自恋就自恋吧，嘻嘻，我年轻，我自恋。茉茉傻兮兮地笑了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欠揍样。
阿原每天早上起床有看日期的好习惯，只因为担心茉茉问起自己来像个傻瓜一样不知今夕是何夕。他是一个怀旧的人，喜欢那种过一天撕一页的挂历，因为那样可以感觉到时光从指尖流淌而过的柔软。结果撕下五月四日那张纸，就赫然看见两个描得粗粗的字：茉茉!
他惊得大叫一声，赶紧洗漱完毕拎着书包胡乱把脚塞进一双鞋就冲了出去。可实在是太早了，所有的精品店都是一色灰灰的铁闸门。阿原懊恼地走着，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茉茉的生日礼物连随便应付都不可以，自己居然忘记了！真是不可饶恕。突然阿原停下散漫的步伐，看到旁边一家精致的花店。送花应该是勉强不错的吧，阿原轻轻咬着舌尖暗暗地想，只要不送玫瑰百合之类大家也没什么话好说。
一眼就看中那种像翩翩飞舞的蝴蝶般的花朵。深红和纯白色交错插放在瓶子里，美丽得让人窒息。更重要的事，阿原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最适合茉茉的花。看店的大姐姐说这是蝴蝶兰，并且暧昧地微笑了一下。然而阿原没有注意，要了一大束红白相配的蝴蝶兰，并且拒绝了满天星或者情人草的搭配。他觉得这才符合茉茉的气息，干净素雅，不需要多余的点缀。
终于满意了，阿原安心地来到教室，里面还没有一个人。他想了想，写了一张小卡片放在花上，把花搁茉茉那儿就背着书包离开了。他准备去吃早饭，然后等到正常上学时间再假装刚刚来。
茉茉七点三十准时踏进教室。过生日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嘴角都多了一分笑意，今天肯定是准备大丰收的呢。刚进教室就发现椅子上醒目地摆着一大束深红和纯白相间的蝴蝶兰。茉茉眼睛一亮，谁这么有心，知道自己最喜欢蝴蝶兰？这个颜色的搭配真是养眼呀，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过。赶忙跑到座位旁捧起蝴蝶兰，满脸小女生幸福的微笑。她就是喜欢简单不打眼的蝴蝶兰，没有雍容华贵，娇艳脱俗，却因为自尊自信而使人没来由地尊重，平淡中自有一份执著和不凡。那就是一种特别的气息吧，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深深着迷。
她发现花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祝你生日快乐！（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或许你猜到了我是谁，
那么请在课间操时间之前把我的学号写在黑板左下角，
让我来验证你的猜测。
什么啊，我根本没有猜到是谁嘛。茉茉偷偷伸了下舌头，却突然想到一个人。会是他吗？茉茉抬头向窗外望去，那是一大片碧得亮眼的草地，她微微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柔软地扰乱了满屋的阳光。忍不住的，一丝笑意又爬上了心尖，像是水波一般，漾上两弯细细的唇边。
那个安静的阿原，真的有这么，细心吗。
下课的时候，茉茉走到黑板左边。坐在座位上还抓着笔的阿原看见了，不由得微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白得晃眼。茉茉穿着乖乖的短袖校服，明明没有风，头发却好像要飘起来，透明金黄的阳光在她偏蜜糖色的肌肤上小心地漫着步。阿原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情书》，似乎有类似的画面吧。那个女孩子藤井树，在黑板的角落里写着藤井树的名字。穿着夏季的校服，深蓝色短裙的那种，高高地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也有这样倾泻而下的阳光跳跃在她的发辫上。那个时候，说不定男生藤井树也像自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眼睛大大的女生藤井树，写的到底是谁的名字呢。
阿原安心地笑了笑，不管藤井树之间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茉茉才是最重要的。
茉茉站在黑板前，轻轻咬住下嘴唇想了想，拣了一截长长的白粉笔用力地画下了一个圆。然后狡黠地笑起来，真的是阿原的话，会明白的吧。
课间操的时候，同学们都往外走，阿原早已经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圆圈，但迟疑了一会还是留了下来。而茉茉也想看看到底是谁，于是让好友先走。等到整个教室都空无一人了，茉茉才停下虚有的忙碌，从桌上的一大堆杂物中抬起头来，就看见靠在墙上的阿原。
时间仿佛就此停滞了那么一会儿。为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大概是太过安静，或者阳光太灿烂，也可能是觉得此刻的画面太过美好。谁知道呢，总之就是停顿了一会吧。之后茉茉打破了平静，确切地说，她只是用力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阿原呆呆地看着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茉茉，也高兴得不行。觉得茉茉的开心，就代表自己的开心吧。每次她笑起来，深棕色的瞳孔就闪起零乱的波光，格外美丽。平滑似镜的湖水固然澄澈透亮，却没有一池被细风拨乱的春水来得动人。于是他无意识地说了句，天气这么好，放风筝应该很不错吧。
茉茉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倒是从来不把那些规章制度框到自己身上的人，只是没那么叛逆，觉得没有违规的念头。但是阿原嘛，应该是那种听话乖小孩的类型，不会想到为了放风筝……逃课的吧？
阿原看见茉茉这副反应，还以为茉茉不愿意去，完全没有联想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怔了怔，一咬牙，抓住茉茉的手就往外冲。茉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快又兴奋起来。阿原这家伙，原来还挺勇敢的嘛。
她自以为绝对是个懂得珍惜和回忆的人。比如说那次逃课放风筝，对于阿原来说，恐怕连思想上的出格都是第一次吧。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他们的风筝越飞越高，茉茉一时疏忽没有扯住线，风筝就飘飘摇摇地飘向了远方的天空。不过茉茉还是蛮高兴的，并没有觉得，风筝飞掉是什么不好的象征。
一次阿原推来家里的摩托车，带上茉茉一直开到郊外。一望无际的田野，温暖干净的风吹到脸上很舒服。茉茉高兴地抓起阿原的手就往田野里跑。那些青翠的麦苗，就像春天一样美好，都是初始的生命，透明清澈，全然没有受到过任何不好的影响。她拉着阿原用力地奔跑着，就像只要不停地跑下去，自己就能溶进这片美丽青翠的土地里，能化作一棵小小的麦苗。从大地里吸取水分，通过阳光制造养分，眼看着就会从涩涩的青绿变成灿烂摇曳的金黄，那该是多么理想和干净的生活方式啊。
茉茉终于跑不动了，弯下腰不停地喘息着。她闭上了双眼，却开心地笑了，原野上不安分的阳光从她柔软的唇上一掠而过，仿佛电影里停滞的片段。阿原牵着她走到田埂边坐下，两人就这样看着邈远的天空和细细的飘忽的云发呆。他轻轻地呼吸着，像是害怕会惊扰到幼嫩的麦苗。
心里不由得暗暗地想，不管多久过去，今天始终会是记忆里明媚的一天。多么奇妙，我和茉茉，坐在大片新生的麦苗中间，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人能影响到我们。像是世界的中心，又像是被遗忘的角落。但是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
两人直坐到日薄西山，原本明亮的原野染上了浓重的橘红色。山后恋恋不舍的阳光郁积着凝固着，漫成金色的边，或许映在两人的眼里，或许是脸上和心里。
阿原骑着摩托送茉茉回家。她回想穿着白色衬衣站在青绿田野里的模样。原来站在田野里，是一定要穿白色衬衣的呀。茉茉坏坏地小声笑着，风走得太快，刮得眼睛生疼，干脆就埋在那件漂亮的白衬衣上，乖巧安分，除了在嘿嘿地笑。
红灯亮了，摩托车停在一辆出租车旁边。专心等待绿灯的阿原没有发现，把脸埋在白衬衣里的茉茉更没有发现，出租车后座上面正坐着他们的班主任老师Lee。Lee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沉默优秀的阿原，竟然和一个女孩如此亲密地骑在一辆摩托车上。绿灯却比她抢先一步反应过来，摩托车就“嗖”地飙走了。Lee左思右想也没想到那女孩会是谁，只好准备到时候想办法问出来。
这天是Lee的物理课。下课的时候她颇有深意地看了阿原一眼，说：“你跟我出来一下。”阿原忐忑地跟着Lee走进办公室，Lee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个周末，有没有出去玩？”
阿原一听便涨红了脸，张嘴欲辩解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像是跳进泸沽湖也洗不清的事情。Lee见到阿原这副模样，更加肯定那天下午看到的就是他。于是板起脸说：“那天摩托车后面那个女孩是谁？”
他尴尬之极，思绪混乱之下竟说出隔壁班上一个女生的名字。
“是，是黄可。”
“黄可？”Lee皱眉想了想，记得那是个很听话很可爱的女生。
“不是黄可，是我。”
Lee的话音刚落，门外却突然传来茉茉响亮清晰的声音。阿原惊讶地回头张望，看见茉茉手里拿着作业本，表情坚定而干脆。原来她来补交周末拉下的物理作业，却听见令她惊奇的对话。茉茉向来就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也不愿意阿原为了她拉另一个女生下水。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更何况，这本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大错。
阿原安心地笑了起来，这就是茉茉啊，自己又怎么会蠢到说出别人的名字？坚强的茉茉，如果认为自己是对的，从来就不在乎全世界的人都说错。突然想起茉茉那种独有的个性，大概也是她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缘故吧。Lee面对这样简单坚强的回答，不由得有些回不过神，忘记去指责阿原不应有的笑容。这个女生，疯了么？Lee暗暗地想着，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例行的长篇教导。
藏身于暗夜的巫师，在这天晚上下了一个并不美妙的咒。
黄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咒吧，由当事人的口中说出，会更加具有强大的力量。
“拜托，你人这么好，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啦。你只要帮我试探一下就好。”阿原所在班级教室的门口，一个隔壁班的女生缠着另一个女生不放。
“我才不干呢。反正你呀，没戏的。”小亦望着黄可，一脸没药救的表情。
“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啊？难道……”黄可疑虑地往教室里看了看。
“他喜欢茉茉好久，这是全班除了茉茉都知道的事情。”小亦若有所思地说。
看来全班都还不知道，茉茉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茉茉是谁？哎，管她是谁，我很有魅力的，也很有自信！”黄可故意扬了扬头，摆出一个骄傲的微笑。
“是呀是呀，只是自信比魅力还要多一些。”小亦笑着点了点黄可的额头。上课铃声响了，黄可急忙奔回教室，临走还不忘回头对小亦做个“拜托”的口型。小亦无奈地笑笑，就帮她这回也罢。
下课的时候，小亦走到阿原的座位旁边。刚刚听完“教育”的阿原正如往常一般埋头写作业。小亦站在一旁干瞪眼，阿原就是怎么也发现不了身边多了一个她。她只好抽掉阿原的笔，气愤地瞪着他。
阿原正抬手准备敲茉茉的小脑袋，手升到一半的高度，却发现原来是小亦。看上去很文静的长发女生。说看上去是因为虽然阿原在这个班级里待了快三年，却一直跟小亦不熟。事实上，他只跟有限的几个男生和茉茉熟。
“是你啊。有事吗？”阿原赶忙放下姿势尴尬的手臂。
小亦却不急着答话，而是从旁边没人的座位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她把笔还给阿原，双手交叠地放在桌面上。其实她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在阿原看来，此刻的小亦却是格外淡定从容，仿佛不受外界的影响。就好比是花，也算是有独特的气息吧，却与茉茉不同。小亦反而像清新的茉莉，有纯白淡雅的香味。而茉茉的气息呢，是让人忍不住去臆想去寻觅她的香味，就像是未开的花朵。事实上是没有的，却又好像实际地存在，大概是存在人的主观世界里。
小亦想了想，认真地开口了：“你认识黄可吗？”
阿原听见黄可这个名字就一身冷汗，但没有必要说谎：“呃……认识。”
“你觉得她怎么样？”小亦想认识就好办多了，于是冷不丁冒出这样的一句话。却不知道阿原不久前在办公室里的经历，此刻她的这些问题，无异于是对阿原的刺激。阿原想了很久，觉得对此没有什么话说，只好提起笔来继续他的“未完事业”。
“喂，你说话啊。”小亦一看他这样便急了，只好故技重施，夺走了他的笔。与上回不同，阿原此时已经知道小亦来者不善，便毫不客气地上前去夺自己的宝贝笔。小亦转身就跑，阿原则跟着她满世界追。小亦连疯起来都是那么文静，文静的笑容，跑动的姿势也像是静的。她还回头张望阿原的位置，阿原仿佛又看到电影里那种停滞的影像。穿着白色校服在前面奔跑的小亦，就像要溶化在阳光里，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糊，笑声却越来越远。小亦看见阿原呆头呆脑的样子，想也不想就从旁边抓起一个本子扔过去。不想“准星”不好，扔中了正在做春秋大梦的茉茉。
茉茉揉揉惺忪的睡眼，颇为艰难地抬起脑袋张望着。“谁呀，缺德。”
说着又支持不住地倒下去了，并顺手把本子扔了出去。砸着谁谁倒霉吧。
小亦看见茉茉抬头，一下子就懵了，极其担心她发现自己与阿原打打闹闹。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本子又飞了回来，准确无误地砸在她额头上。阿原呆呆地看着她们两个，突然弯下腰大笑起来，一副下辈子也停不了的模样。
几缕姿势轻柔的阳光偷偷从窗户溜了进来，停留在茉茉安静的发丝，小亦的眉眼和阿原难得放肆的笑声上。那个下午的教室，几乎就成为时光路上的盲点。
明亮，安宁。除了一种和阳光融为一体的，悄悄蔓延的叫做青春的东西，还在躁动不安着。
很快中考便结束，让人觉得不像真的。一晃眼，那段略显紧张的日子就蒸发在黏黏的暑热里了。什么备考，什么厚厚的政治历史试卷和大摞大摞的参考资料，此时也变得无辜和遥远起来，再也凝不起从前那股恨意，要将它们全部付之一炬。剩下的日子仿佛格外单纯，只需要在家里睡睡觉，等待通知书，之后再等待开学。在空虚的日子里人总会特别的空虚，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缓解空虚的机会。
阴历七月七日，肯定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这天茉茉准备了一份礼物，算是感谢阿原上回的蝴蝶兰。谁让他的生日还在遥远的冬季呢，茉茉暗暗地撇了撇嘴。那是一对精致漂亮的玻璃瓶，一大一小。据说只要打开小瓶子，把心里的烦恼统统说出来，盖紧后放进装满水的大瓶里。那些烦恼，就会困在水里永远出不来。当你觉得已经不记得瓶里装过什么烦恼的时候，就可以把它们腾空，用来装进新的烦恼。
茉茉打电话约阿原，却被她妈妈接到。他妈妈说阿原今天去学校了，于是凑了个巧茉茉也赶到了学校。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阿原的踪迹，只得到邮件收发室要了一个小盒子，把礼物装进去，开学阿原总能领到的。刚刚封好纸盒，却听见外面的操场上传来争执声，似乎是阿原和另一个女生。茉茉蹑手蹑脚地躲在窗户后面偷看，看见那个女生提着巨大的一袋花语巧克力，说要送给阿原，阿原却一直推托拒绝。
茉茉轻轻地“哇”了一声，还真有人舍得为阿原下血本哪。不过话说回来，阿原这个笨蛋，有巧克力还不赶紧收下。她暗想，不如由我出马帮忙吧。于是她先把礼物放进自己的挎包，再出其不意地走到他俩身边。
“阿原！这么巧。”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茉茉还为自己的表演天赋感到骄傲呢。
阿原在这种时候看见茉茉却格外地窘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今天一大早那个黄可就打电话过来，说什么有急事硬要自己来学校。一来学校就把巧克力往自己手里塞，白痴都知道在七夕节送巧克力是什么意思，阿原怎么可能会收。更何况他还准备了一盒巧克力给茉茉……偏偏那个小祸星出现了。
“你好！我叫黄可。”黄可联想到小亦跟自己说过的茉茉，再看看阿原的反应，应该就是眼前这位程咬金了吧。不过我黄可也不是随便就打退堂鼓的人，一定要抢占主动权。
茉茉却好似没有听见，专心等待阿原的回答。阿原不得不说：“嗯，是很巧。”
不经意地一句话，黄可就好像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在某个别的地方，说着完全不相干的话。茉茉却此刻才恍然自己遗忘了旁边这位，便大方地说：“黄可你好，叫我茉茉就可以了。”
黄可不禁气结，明明故意给自己难看，却让人不好说什么。不由得对茉茉刮目相看了。殊不知茉茉只是没有完全睡醒，并不是故意要冷落她。茉茉装作才看见那盒十分抢眼的巧克力，大惊小怪地说：“哇，黄可，你好富有啊。嘻嘻，该不会是送给眼前这位的吧？”茉茉转头看了看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起来的阿原，鼓励他一个调皮的笑容。
“黄可特地来送巧克力给你，你还不赶快收下？你这个呆瓜。”茉茉反手就是一记“爆栗”。阿原却被她先前的话下了麻醉药，神经混乱之极，没有准确传递他脑袋的疼痛。于是茉茉笑得比巧克力还甜地“代替”阿原接下了巧克力，并且十分诚恳地向黄可道了谢。
然后她一直等到黄可离开，才把巧克力往阿原手里一塞，还不忘提醒说：“待会要记得分给我啊。”本来茉茉特地来送礼物的事情，因为这么一折腾又忘记了。茉茉于是说我去买水，买水回来却看到黄可又站在阿原的对面。哦，不是黄可，是小亦。她正拿着一大束茉莉花递在阿原面前。
恰巧小亦今天想找黄可出去玩，黄可家人却说她来学校了。不难猜出这种日子黄可想去找谁，连她也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带了最喜欢的茉莉来学校。这个当然不会是送给黄可的。
大概因为茉莉花有个茉字吧，或许能使这样的行为不那么暧昧，反倒成了朋友之间对阿原和茉茉开的玩笑。这样一想，便安心得多。阿原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总是能敏感地察觉身边其他人的气息，早已在心里将茉莉看作是小亦的代名词，倒是名字相似的茉茉，在阿原的潜意识里，与茉莉没有一丁点关系。于是免不了又涨红了脸，不知该不该收，只好先手忙脚乱地藏起准备送给茉茉的巧克力。
这样的场面又无巧不巧地被茉茉看见，眼尖的她还发现阿原在面对小亦的时候，偷偷藏起一盒巧克力，并且不是黄可送的那盒。茉茉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在七夕节送礼物是什么意思。一个黄可还罢了，还有小亦，以及另外一盒神秘巧克力，不禁有些头疼。虽然巧克力是比茉莉花严重得多，不过可能是出于直觉，她比较看重小亦。总觉得小亦给她一种恍惚感，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阳光里。联想起许佳描写过的图书馆女生，便是那种金灿灿的螺旋纹阳光，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却绚烂得不行，这应该是很吸引人的感觉。
茉茉越想越不对，轻轻叹一口气，靠在砖红的墙壁上。想了想，又回去买了一瓶水。这边阿原却已经支撑不住，更何况小亦本来就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茉莉和阳光，都不会是惹人厌烦的物品。偷偷向后边瞄了一眼，没有看见茉茉，便松了一口气，安心地接下那束花。真怕被她看见，又做出刚才那种夸张并且令人不解的反应。道谢后小亦就离开了，阿原正在腾空背包，想把茉莉安稳地藏起来，却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不远处。正是伟大的前班主任Lee。她那啤酒瓶一样的镜片还挺能发挥作用，竟一眼看见阿原和他手上的花，不禁大为光火，全然不记得已经毕业这回事。茉茉就送茉莉是吧，说过还不知道改，真是胆大！于是Lee气冲冲地走到他前面，看着眼前这名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也会……这时茉茉恰好走了出来，递给阿原一瓶水。
她语重心长地对茉茉说：“你一个女孩子，也要矜持一点呀。开始就是在大街上亲密成什么了，现在情人节，又是送花又是递水的，成何体统啊？”转而面对阿原：“还有你，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候还挺能耐的……”直把二人说得脸色通红。茉茉更是心存疑问，那束花明明就是小亦送的。难道像上次说黄可一样……茉茉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怀疑阿原？可Lee明明就说花是自己送的，并且阿原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不过阿原也过分了点，就算不是他说的那样，也不应该收下那束花吧。跟黄可的巧克力不同，黄可对茉茉来说是全然没有威胁的人物，所以但收无妨。想到这儿茉茉不禁心灰意冷起来。
其实此刻天大的误会已经酿成，性格坚强的茉茉决不会去向阿原质问那束花的事情，而她不问，阿原自然也不会去提起。两人便就此僵住，茉茉更是从此留下一个心结。
七夕，阳光明媚。恍惚空白的操场上，茉茉转身离开。她起初走得很慢，仿佛有些禁受不住这炎夏的晕眩，之后她定了定心神，脚步快速起来。刚出校门口便迫不及待地叫了一辆出租车，用力关上车门。而阿原一直站在原地，站在那块空旷干燥的操场上。汗水不断地蒸发出来，阿原的脸上全部被濡湿，甚至眼睛里，都蒙上了浓浓的水分。
如果掉在地上，一定会很快消失掉。
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很快消失掉。
阿原拿出那盒巧克力，放在高温的操场上，默默地离开了。
到家后茉茉神情木然地坐在地板上，从包里取出那个封好不久的纸盒。突然用力地撕扯起来，撕烂纸盒，撕烂包装，取出那两个瓶子。她走到厨房接了一大瓶水，重新坐了下来。扯掉小瓶的木塞，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一滴滴的水啪嗒啪嗒地掉在玻璃瓶底，很响很响。茉茉不由苦笑起来，这样也好，不必自己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于是塞紧木塞，把小瓶按进装满水的大瓶里，扭上玻璃盖。茉茉站起来把瓶子放进玻璃柜，因为没有开灯，略显阴暗的房间里阳光模糊地飘逸着，地板上只能见到两条腿并不清楚的轮廓。陡然觉得眩晕，就像是光和影的交集令自己痛苦。之后她找出那个带锁的日记本，再也不愿意看那些曾经的快乐，因为会令自己心痛不已。茉茉把钥匙远远地朝窗外扔去。
记日记该是多么愚蠢的事情，特地记下来，想要往后令自己伤心么。
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一样，茉茉顿时觉得很轻松很轻松。她倒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很快睡着了。纯白的纱质窗帘被空调的风吹得一阵浮动，给人美好的错觉。
就如同一切都很幸福，在这幸福的一天里，没有发生任何的伤害。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开学后茉茉并没有看见阿原，大概当初他并没有填本校。茉茉仍是初中时慵懒的做派，下课专心睡觉，放学马上回家。糊里糊涂地，时间就不经意地一点一点过去。
某一天她在书店闲逛，从书架后走出来却看见了一点没变的阿原。茉茉很自然地叫他的名字，他也微笑地向茉茉问好。她察觉到现实的阿原，是认真执著的，温和的。就像夏末繁花落尽的树，略显孤独，却仍有风度。就像那清新得让人毫无负担的空气，干净得像风。两人傻傻地站了一会，茉茉终于说了一句再见。她从阿原身边走过，那一秒茉茉差点失控，鼻子酸酸的。明明已经扔在玻璃瓶里的眼泪，几乎又要泉涌而出，却再也没有烦恼和质疑，而是觉得与那倥偬的时光颇有隔膜了，让人格外伤情。仅此而已。
那些口口声声不会忘记的东西是真的不会忘的，但是当一切都结束，再回想起那段阳光格外绚烂的生活，总有些梦一般的模糊。虽然仍是十分亲切，那些喜怒哀乐却似乎已与自己无关，尤其是那些莫名的纠结和困扰，是真的已经散在过去的风里了。就像对待一部喜爱的电影，不管那剧中人有多么幸福快乐激动不安，又或是青春心理的阴暗面使其茶饭不思，都与我们无关。当已经逐一走了过来，就真的不会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成长让我们有勇气面对过去。
风朝着我们的身后迅速奔跑着，所以它吹走的东西，永远也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