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邱华栋:未来文学备忘录(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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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读跟自己气质相近或相反的书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我们随便聊,先说读书,你这里书很多啊,先谈读书就很合适。而且,有一次我看见你在微信还是博客推荐一个书单,那个书单很长,非常丰富,朋友们就说,华栋读书很厉害啊,确实厉害,很吓人。你就先谈谈读书吧,作家应该怎么读书?那个书单你还记得吗?


邱华栋  小说家,诗人。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中国青年出版总社《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现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共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单行本 110多种。多篇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发表和出版。曾获三十多个奖项。

  邱华栋(以下简称邱):我家里藏了3万册书是有的,但是,有时候,我经常这样想,觉得作家不应该看太多的书。
  张:哈!你这个想法有意思,为什么你认为作家不要读太多的书呢?
  邱:是这样,我认为,作家看一些自己喜欢的书就行了,不一定什么书都看。
  张:不一定别人说好的书就看,主要是自己要愿意看这本书?
  邱:是的。
  张:那你认为这个愿意看的应该是什么书呢?
  邱:是这样,每个人的兴趣不一样,所以,读的书也可以不一样。作家不一定要读得多,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书就行。据我所知,海明威就藏了一万多册书,再多的书他就不要了,可是,台湾的李敖,据说有几十万册的藏书,家像一个图书馆,这跟他自己的特点有关,他是媒体人,又是历史学家,可以藏很多的书。
  张:有道理,学者以读书为职业,应该多读。作家,更多的还要读人生,而且,很多书也就你抄我我抄你,读一本跟读 10本是一样的,读经典,读文化和思想发展中关键点上的那些书,那些惟一的知识和思想之源,读这些书也就可以了。
  邱:我自己,有一些学术研究的兴趣,后来我还读了一个在职博士,读书就多些,我也就经常写一点自己感兴趣的半学术类的书,比如说《金瓶梅版本图鉴》马上就要出,我收藏了很多《金瓶梅》的海外翻译版,有 20种语言翻译本的 500多册,120个版本,我的藏书有 3万册左右吧,放在我的三套房子里面,一套房子只能放 1万册书。
  张:是的,1万册需要很多书柜来收藏了。
  邱:1万册书,大概需要 12—15个柜子,这样加起来 3万册书就得 40个柜子来装。
  张:那么,你认为,一个作家,哪些书是应该读的?
  邱:这要分几个方面来说,一个是看气质,要读跟自己的气质相近或者相反的作家及作品,这样,才能激发自己的写作。
  张:说得对,气质相近容易理解,气质相反容易激发新的感觉。
  邱:我一般写不下去就阅读,经过阅读,获得了感觉。读气质性格方面跟自己相近的作家,容易引发你的亲近感,相反,能激发你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这样的话,经过阅读,就可以激发出很多写作的潜能,马上就可以开始写新的题材了。所以,我觉得阅读是非常重要的。
  张:你的类似读书经验,可以具体一点来谈谈吗?
  邱:我十几岁就读外国文学,到如今读得特别多。最早读过马拉默德的一本書叫《伙计》,马拉默德是美国的犹太作家,那书我好像是 10岁还是 11岁读的,很早了,书皮都没有,撕掉了。后来,上大学,我发现,哎呀以前读的就是这本书,就太多了。跟自己写作有关的书,上大学时读巴尔加斯·略萨,秘鲁作家,他的作品里,那种对秘鲁社会的广阔描绘,那种结构主义,对我很有启发和影响,我也学着写那种结构主义的长篇小说,好几条线索,写不同的大学生的几种状态。
  张:对对,略萨的作品,也就是我们上大学时在中国正走红,《绿房子》啊那些,很不错,我就读过略萨写的自传,讲小时候的成长,青春期的性冲动,早期的秘鲁社会,很有意思的书。
  邱:大学毕业以后,读过村上春树的作品,在 1990年代初对我也有影响,看他的小说,马上激发出我对北京城变化的那种体会。因为,村上春树作品中的那种城市感,年轻人的那种异化,那种忧伤感,跟我在北京体会到的东西很像。
  张:说得好,村上春树作品中那种纯正的现代城市气息,是很多中国作家写不出来的,中国作家更会写传统农村。
  邱:再后来,自己慢慢变成文化中产了,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那些小说,我很理解,也很感兴趣了。他对我来讲很亲切,甚至比鲁迅那些人都要亲切。还有一些,比如说像我周围交往的知识分子多,文化白领多。美国作家索尔·贝娄,他的那些作品对我来讲,也就能激发我对周围人群的观察,所以,我觉得,通过阅读,可以体会和激发自己的写作潜能。
  张:如果,你要给作家推荐一些书,会推荐什么呢?你觉得现在的青年作家
  哪些书值得他们看?
  邱:哈!这特别像给别人推荐一双鞋,特别困难,因为很难有合脚的。
  张:哈哈!是的,随便说吧,无所谓,你读了那么多书,总有一双合脚的鞋可以推荐出来。
  邱:还是刚才那句话,我觉得要结合自己的兴趣来看,我曾经给别人推荐过《百年孤独》,有人根本就不爱看,好吧,我就推荐《红楼梦》,可以了吧?只要是一个中国人,你还不能说你不喜欢这本书。
  张:哈!不看也得看。
  邱:其实有的人就是不喜欢《红楼梦》,只是不好说。我觉得,推荐书就是这样的,要根据每个人的兴趣和修养来看,每个人的阅读兴趣、品位等各方面都不太一样,书也就不太好推荐。但是,我确实也会给一些作家推荐书。   张:对呀,都是作家,你也是,推荐点对写作有启发的书,这不会错。
  邱:刚开始,我当编辑,你和我,都是当编辑出身的,我已经干了 20年了,有些作家,我看他写的这么啰嗦,就跟他推荐简约派的作家,我说,你看看减法是怎么做的。有的人,一上来不会表达,写不到位,我就说,你看看人家写的多么啰嗦,多么复杂,读一下托玛斯·沃尔夫这个美国作家吧,你看他一写就停不下。还有的作家,一写就收不住,那就得练练另外的本事比如控制力。
  张:读别人的作品,研究一下叙述的控制力。
  邱:是的,就要推荐控制力强的作品给他们看,这是属于开药方式的推荐,现在我还这么干,没问题。我一般读一个作者的东西,就知道他缺什么?他大概应该去读哪一类作品?这类作品会给他带来什么帮助?但是,小说写作之外其他人,我觉得要推荐书就很难了,那都要看各人自己的爱好,段位都不一样。

二、视野、雄心和想象力, 是作家必须解决的三大问题


  张:下面,我们讨论另一个问题,这是我最想跟你讨论的,就是青年文学的未来。因为,你有一段时间在《青年文学》杂志做主编,现在来到鲁院,也是培养青年作家,鲁院主要还是一些年轻作家来接受培训,他们代表着中国文学的未来。所以,请你谈一下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从现在这些尚未成名或正在出名的作家谈起,这些人,他们有什么特点,有什么不足?
  邱:我在《青年文学》干了 4年主编,到《人民文学》干了 7年,到鲁院干了 3年,前面,我在《中华工商时报》副刊干了 11年,20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认识的作家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确可以说,我是认识中国当代作家最多的人之一。
  张:是的,你在北京这么多年,基本上都做编辑,认识的作家真是太多。
  邱:但是,文学未来的情况,这个问题,呵呵,又特别大,特别大就挺难回答的,真的很难讲。我觉得,未来的文学发展,还是要靠一些作家个人去努力,当然也存在一些可以找得出来的问题,真实的问题,比如,我觉得就谈一点视野问题吧,现在的一些中国作家,尤其是正在成长的作家,视野还不够开阔,所以,我们鲁院的课程安排,就在这方面下功夫,尽量提高作家的视野。
  张:对,视野,是当前很多中国青年作家存在的问题,这反映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文学认识的视野,一个是人生和世界的视野,总是写那么鼻尖上的一点事,不能把所写的人生与整个世界挂起钩来。
  邱:第二个问题,我认为是雄心,很多作家雄心不够。
  张:哎呀你说得太对了!我在云南的一些会上也说过,不少作家,就是写了玩玩,或者只想做個县上的小名人,做个市里和省里的小名人,这是不行的,远远不够,文学不是这么一点事,文学是要为天地立心,要为历史和文化的创建贡献的。
  邱:对,我觉得,一个作家,没有雄心是不行的,写不好。比如说,你看了别人写出来的文字,就得想办法跟他较劲,要想一想,你能不能也写出这种东西,甚至写得更好,看了《红楼梦》,你也得有这个雄心,超过曹雪芹,这方面,中国的一些作家是不行的,雄心不够。
  张:是的,会严重阻碍文学的发展。
  邱:雄心不够是一个大问题。网络文学,那是另一说,他要挣钱,要写得很长,那个东西跟雄心没关系,800万字的长篇,也就是一堆垃圾,但是,中国的作家,没有雄心不行,这一点上,我看到国外的大师,他们在创作的访谈里面,都谈到自己的雄心,你看,海明威他谁都不服,他看一个伟大的作品,他说我也要干出这么一个来。
  张:现在的作家,都追求眼前利益,境界小。
  邱:对,中国作家还是过多的在追逐眼前利益,想得到某个奖,比如得到茅奖,或者鲁迅文学奖。其实这跟文学有什么关系啊?文学要做得好,主要就是雄心,要能超越眼前的利益,我觉得这方面很多作家不够好,应该改变。
  张:是的,我上次跟杨庆祥讨论中国的 80后作家,说了自己的一个发现,我说,有一个现象,前面几批作家,当年的,不管是 50后 60后甚至 70后,基本上在上世纪 80年代走上文坛或者从那个时候起开始热爱文学的一批人,他们跟80后和再后的作家相比,有一个明显差别,那批作家都想成名成家,都有雄心壮志,现在的年轻作家,我觉得他们没有,他们就是刚好碰到文学这个事,就做了,至于做多大,不知道,也不太在乎,他们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是咬死要做大的,前面几代作家为了实现雄心,放弃了很多现实利益的东西。现在的这一批年轻作家却相反,如果有大的现实利益,他们会放弃文学。
  邱:是的,比如说像贾平凹,张炜,莫言,他们当初看到伟大的作品,《百年独孤》这些,很激动,说这个东西太好了,心里想的就是我也得写出这样的作品来,所以作家要写好,他得有这个意识。
  张:是啊,现在新的一批走上文坛的作家,有不少人,好像跟原来的作家在整个志向上不一样,价值观不同。还有一个原因,上世纪 80年代,整个社会最能够获得利益的就是文学,所以好多人都加入到文学中来做事。那个时候,其他行业还没有兴起,他那个雄心还不仅仅是文学雄心,包括了人生的雄心。后来,各行各业都发达起来,实现人生雄心的机会多了,很多误入文学的人,就转到应该去的其他行业了。
  邱:是的,不过呢,有些问题,也不能一概而论,现在,我更愿意用个体的眼光来观察某些个体的人,不能用全体,因为,每一代都有好的作家,一定会有少数优秀作家写出好东西来,现在年轻一代中这个优秀的人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不好找,也许在《滇池》的那些作者队伍里呢。
  张:哈哈!有这种可能。当然,这个人更有可能藏身在鲁院的培训作家里,在鲁院的学员宿舍里悄悄趴着写呢。某天,好作品写出来了,嘭的一下子,就蹦了出来。
  邱:是的,我们都等着这些个人蹦出来。
  张:90后作家中,你发现什么人值得期待了吗?
  邱:90后肯定有好作家,只是现在不好说谁最值得期待。我们鲁院,明年上半年就要办一个 90后的,面向未来的青年作家班,年纪上做一个限制。   张:很好啊,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安排,我们云南有 90后的小说家,不多,到时候会给鲁院推荐的。那么,除了上面说的那些,你认为现在的作家还有什么不足?
  邱:有的,刚才说了两个问题,还有第三个问题,第三,我觉得就是想象力的问题。我们当编辑,看到很多作家写的东西都同质化,差不多,题材接近,不行,想象力的缺乏,当然也就写不好。作家缺乏那种把所处时代包罗万象的复杂感受,转化为伟大艺术品的能力,这是一个主要的问题。
  张:是啊,想象力不足,麻烦就太大了,生活跟艺术,就是隔着一个想象力的距离。
  邱:我们没法选择所处的时代,不管在哪个时代,作为一个作家,你不要抱怨外在的任何环境,环境都是一样的,就看你内心有多强大?看你自身的创作力怎么样?有人说我写的出版不了,我心想,你写得也不怎么样,你要真写得好,即使出版不了,我也能看见,能知道你是可以的,我也服。但有的人,其实就是写不好,并不是写得出来写不出来的问题。
  张:对。

三、世界文学的格局中, 中国文学在不断上升


  邱:有些东西,像 21世纪以来,80后作家中有一批人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挣了不少钱。比如郭敬明这些,客观上吸引了很多写作者投身到写作中去,他们发现写作的名利还是很大的,加上网络文学的存在,这个东西能作为一个饭碗,让他们以此为生,只要能吃饭就行,这也是好事。
  张:是的,以前我们认为为了钱去写作不好,其实,能挣到钱的文学也不错,无所谓好不好,关键是作品要写得基本像样。
  邱:我有一个作家朋友叫王刚,他不断说,作家屁股底下的钱太少了,他现在一直在北京时而搞点影视剧本赚点钱。
  张:新疆的那个王刚吗?给冯小刚写电影的那个?还获得过《当代》的文学
  奖,他自己挣的钱很多啊,怎么还嫌少?
  邱:就是他,他的钱是不少,可他认为放到文学这一块的钱,对整个社会来说,还是不多。
  张:这有道理,可是汇聚到他王刚屁股底下的钱不少了呀,他在全中国好多城市都有房子的。
  邱:呵呵,他自己过的是非常有品位的中产阶级生活,喝红酒,骑摩托什么,挺好玩的,但是,他认为作家屁股底下钱太少,所以不愿意写小说。我说你又不缺钱,你就写,我天天劝他,有钱没钱你就写吧,我说这东西是艺术品,不见得马上能换成钱,但他的价值在那摆着的。因为,他最近写了两个电影剧本,写一个电影剧本就几万字,稿费是一百万以上,如果写一部长篇小说,印 3万册,最后到手的稿费也就 6万多块钱,他很生气。我说,你看这个书放在这里再版,放到哪里再版,文集又出,加起来也一二十万了,还有《人民文学》给你发一遍,加起来也不少钱了,他还是不高兴。
  张:是的,他生气也有道理,作家的收入,是应该更高一些,因为付出太大。
  邱:我还有一个感觉,现在,女作家越来越多了,比如说这一届鲁 33,全国的省作协推荐作家来,推荐了 80个人,女的有 50个,男的是 30个,后来,我们把女的砍去不少,男的录了 25个,女的录了 25个,女的一半被砍掉了,为了性别平衡,必须这样做。
  张:女作家怎么会越来越多了?
  邱:我觉得,跟现在的社会也有关系,现在,一是普遍地女性化,二是中国女性的解放程度,在全世界看还是不错的,很多女作家都在写作。而且,全世界都这样,外国的女作家也多,你看,我统计的诺贝尔文学奖,在 20世纪的 100年里,9个女作家获奖,21世纪就这 17年里,已经有 5个女作家获奖了,按照这个比例下去,整个 21世纪,女作家的获奖人数恐怕会有 30个,能占到三分之一了。
  张:我记得很多年前,有研究者在介绍日本文学的时候,就说过,当代的日本文学中,女作家越来越多,因为,男人都去干挣钱的活了,去银行或什么公司工作去了。
  邱:我觉得也有这个因素。
  张:女人情感丰富,女人对语言也很敏感,文学不就是语言的艺术嘛,有些女人全职在家,有时间写作,所以,日本的女作家越来越多。
  邱:现在,女性的经济地位相对独立,受教育程度也高。你去各个大学文学院看看,女生占了百分之七八十,她们受过文学训练,加之女人天生第六感发达,很敏感,也就很容易写出一些东西,但是能走多远,我并不乐观。因为,男人从体力到精力,再到构想世界的宏大方面来讲,我觉得,还是比女作家要强大得多。女作家总的来讲是小巧的、微妙的,这个没有办法。你说本世纪的诺贝尔文学奖,一共 17年中,有 5个女作家获奖,但仔细一看,没有几个是我喜欢的。什么赫塔·米勒这种,格局还不大。赫塔·米勒是 2009年获奖的,她是在罗马尼亚出生的一个德裔女作家,这个作家还批判中国不好。她是因为德国纪念柏林墙倒塌 20年,选了一个作家,在齐奥塞斯库统治下写作的,评给她奖,评她获诺奖,有意识形态考虑,这个米勒,在艺术上,我认为也就及格的水准,不是太好,我不太喜歡她。
  张:对,米勒是罗马尼亚的,她的作品我读过,真是很初级。
  邱:后来她去德国了。张:是的,她去了德国。邱:她 200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张:我在《世界文学》上读到她的几个小说,非常短,很偏狭,意识形态化,艺术上有点小感觉,也就如此而已。
  邱:2004年还有一个奥地利女作家叫弗里德·耶利内克。
  张:是,写《钢琴教师》的那个。
  邱:她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写奥地利社会的女性,但是,她在奥地利作家中,排名也就是第四或第五位,前面好几个作家都比她强,但获不了奖。
  张:对《钢琴教师》这个作品,就叙述能力来说,中国女作家中跟她水平相当的人多的是,她强不到哪里,我还觉得她太啰嗦。但是,这个耶利内克思想上更敏感,能从母女关系中发现这么一个问题,在人性观察和思考方面,她又确实比中国作家强。
  邱:总的来讲,女性写作,我觉得是越来越发达,好的当然也是越来越多了。根据我们鲁院的培训情况来看,也是这样,女性写作的人越来越多,比如说,我们招的研究生班,女士考试考的分也高,后来招了 10个男生,10个女生,也是想办法平衡,我的观点是性别平衡,男人不能成为弱势,起码一半一半。   张:哈哈!我支持这个观点。邱:要鼓励男作家来好好写一下。张:男性作家呢,很容易把写作当作一个事业,工作,一份责任,为天地立心。女性,会多多少少有些自我表达,表达过,就完。更大的国家民族历史或文化的责任,女性比男性少些,不过我不讲了,再讲就是歧视女性,要挨骂的。
  邱:呵呵。
  张:说到外国作家,你在中国作协工作,跟国外的文学界联系比较多,出去看得也多,对外国作家有很多观察,你觉得中国作家跟外国作家相比有什么特点?
  邱:中国和外国这些词都特别大,我们就看语种吧。
  张:对对,谈语种。
  邱:现在,最强大的文学还是英语的文学,不服气不行。
  张:是的,英语文学影响力和成就还是最大。
  邱:英语文学以前就强大,现在,又被一些前殖民地国家的作家进一步提高,丰富了当下的英语文学,像印度、斯里兰卡、尼日利亚,各种各样的亚非拉作家,这些地区,过去都是被英国殖民的。他们中出现了很多受教育好的人,这些人跑到英国和美国去写作,成就很大,他们的写作丰富了英语文学。
  张:这个欧亚混血以后的文学,会开出奇异的文学之花。
  邱:所以,英语文学很厉害,没有办法,如果全世界的文学有 100分,英语文学就得占 40分,接下来活跃程度较大的文学,就是法、德、西班牙语。因为西班牙语后面有整个拉美,这样量就很大了,语言背后大量的作家,创造性的这种表现也丰富。像我前天买了一套 1980—2000拉丁美洲文学作品提要,20年来所有的拉丁美洲作家都做了介绍,我一看,好多作家真有想象力,结构、形式、语言的实验,比中国作家要激进,也要丰富。
  张:是的,我们的文学,还是太规矩了一些。
  邱:所以,西班牙语的文学还是很厉害,你要说汉语文学,关起门来说我们很厉害,我们有老贾(贾平凹),老莫(莫言),都不错,拿得出手。但讲西班牙的,人家也好几亿人,几十个国家,作家也一大堆,极其巴洛克,洛可可、魔幻、超现实,非常丰富、芜杂和好玩。
  张:是的,西班牙语文学,如果连上拉丁美洲这一块,丰富性是极大的,很了不起。
  邱:德语文学也很棒,这四大语种,我觉得可以说是非常强势,中文写作,在全世界的语言范围来看,现在,大概排到七八位这个样子,正在一步一步地前进。我们现在的同年龄作家,比如说贾平凹、刘震云、余华、格非这批人,拿到国际上,跟同龄的作家比,已经不错了。比如说跟石黑一雄这种作家比,不弱于他。我听说石黑一雄获奖,非常失望。因为,我觉得像石黑一雄这种作家,在中国,你奖给王安忆也可以的,王安忆一点都不比他差,你奖给迟子健也行,奖给贾平凹都可以,都合格,很好。石黑一雄获奖,我不是很激动。
  张:是,石黑一雄这样的作家,中国多了去。
  邱:这也说明,中国文学本身,还是发展起来了,但是,从全世界的范围来看,比起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和德语的文学的活跃程度和深度,以及他们那些作家的丰富度,他们的表现力,我们还是要弱些。你就是写那点破现实,不行的。
  张:我们的作品太单一,你说的这个词很好,活跃性和丰富性不够,缺少朝各个不同方向去探寻和表达的热情 ,这也是很要命的问题啊 !
  邱:但是,俄语文学不是太理想,这些年,我通过翻译了解这些,我英语书也读一点,通过我的观察,中国作家总的来讲,是处在逐渐上升的阶段。中国文学,未来早晚也该是世界最强的 5种最重要的语言文学之一。
  张:在世界文学格局之中,中国文学的未来肯定是很好的,我也这样认为。
  邱:我觉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相当关注中国的,而且越来越关注。早年也曾有人推荐过鲁迅,斯文·赫定曾带话给中学者了。第一,1938年,他们把诺贝尔文学奖奖给了赛珍珠,赛珍珠是美国作家,但她写的全部都是中国题材作品。当时,中国处于抗战,世界著名的诺贝尔文学奖,以奖励赛珍珠这种方式,让世界关注中国,很了不起。1949年以后,中国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了,据说老舍被考虑过。其实,在 1988年,如果沈从文在世会得奖,好多人都说,诺贝尔文学奖要奖给他,就是奖给整个中国现代文学,鲁迅那一代的一个代表,就是沈从文了。
  张:沈从文是天才小说家,艺术感觉相当好。
  邱:接下来,40后出身的作家,有一个法籍华人高行健,他获诺贝尔奖了,他争议也很大,有人认为他写得很差,但我觉得,他的戏剧很好,他有 18个戏剧。
  张:对,他在欧洲,后来有好多戏剧作品。
  邱:他有一些禅剧,东方禅的理念,放在了话剧里面,写得很好。他是一流剧作家,二流小说家,我觉得是这样。他把法国的荒诞派戏剧跟中国民间的那种傩戏,还有西方的荒誕戏剧结合起来,创作成另外一个东西,法国人一看,没看过,又熟悉又陌生。
  张:他去法国之前,上世纪 80年代,就是中国实验话剧创作独一无二的人,《绝对信号》《车站》,好多作品,他的话剧启发了好多作家。
  邱:然后,就是莫言获奖了,他是1955年出生的,这样看来,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以各种方式,把中国文学的百年历史作出一个评价了。我估计下一个中国获奖者很可能是诗人。我们的诗歌现在很活跃。
  张:你这个线理得很清楚。
  邱:1930年代,日本人侵略中国,打仗,怎么办?就奖给一个美国的赛珍珠,赛珍珠写的全是中国题材,赛珍珠的获奖演说就是“谈谈中国小说”,你看她实际上代表中国获了一个奖,所以,英美有些人特别恨赛珍珠,认为她水平很差,不应该获奖。胡说八道,恰恰是赛珍珠很好。我现在觉得,这么一看,文学上还是有种非常公正的东西,作为艺术来讲,有一个基本的标准,你的民族精神深度、你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的能力、你的代际作家的呈现,等等。比如说,下一个人再获诺贝尔文学奖,一定不是莫言他们那一代的了。
  张:是的,不能老评给一代人,要关注下一代作家了,这就是历史。   邱:毫无疑问,莫言这一代,重要作家是有一批的,诺贝尔奖就像我刚说的那样,一般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尺度来衡量一个语言的发展,尤其是中文。评价中国文学,还是比较长,从时间的尺度看,每个阶段的变化,都在研究和观察之中。那帮老头,天天读书,什么没看过。
  张:说得好,是一个时间长度的观察结果。
  邱:所以,对一个国家的文学评价,基本还是准确的,比如说像老舍,沈从文,茅盾那一代,奖给沈从文,就有了代表。再往后,30后 40后王蒙也有一些人推荐过,给了高行健,接下来,就是 50后这一批的莫言。再要有人获奖,我认为年龄应该在 1970年以后出生的,我们都很悬了,我们没戏了。怎么办?我很悲伤?
  张:哈!我也悲伤。
  邱:我觉得中国作家要奋斗,我给徐则臣讲,我说则臣,根据我个人的感觉,你有希望的,就好好写吧,我说你 1978年出生的,比莫言小 20岁,大有希望。

四、对年轻一代作家来说, 文学变得越来越小了吗?


  张:现在更年轻的作家,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有没有写作比较有希望的?这个更加国际化,会不会好一点?
  邱:我觉得还是看作品,你提问这个时候,我脑子里面想不出来某个人的作品来。
  张:今天下午听鲁院的讨论时,我看到一个老外在发言,他说,好像在全球范围内,文学没有原来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邱:那肯定,现在还是经济第一,大家还是要吃饭。第二,地缘政治的关系,让族群和文化之间的冲突在加剧,下一步,我们的能源变成电了,汽车用电不用石油,我觉得,整个中东,阿拉伯那边,可能会更加动荡。所以,地缘政治和经济的原因,导致了像文学这些东西,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另外,还是跟作家的选择有关,作家不愿意写宏大的,介入性的文学了,包括西方作家,包括各个国家的作家,包括中国作家,也不想介入了,就是愿意躲到内心的小世界里面去。
  张:年轻一代作家,全世界都一样,只愿意写自己的那点小事?
  邱:对,他觉得就这样,抚慰一下他本人的心灵,不像萨特讲的介入,中国是讲现实主义关怀。
  张:历史社会那些表现少了,为天地立心,更加遥远,文学当然也就不太重要,可有可无。
  邱:对,从全球的规律来看,很多作家都这样,开始越变越小,活着的外国大作家越来越少了。比如说,我觉得萨曼·拉什迪,是仅存的几个外国大师之一。
  张:拉什迪不错,境界很大。
  邱:但是他拉什迪获不了奖,他写那个《午夜之子》和《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实在好,他是英国移民三杰之一,他排三杰第一。但是 1990年他差点获奖了,没获以后现在也就没有考虑给他了。
  张:他的问题麻烦,要是给他奖,又要发生很大冲突了。
  邱:我觉得早过去了,没问题了,他这几年每年都有一个大厚本书出来。你把他跟石黑一雄比,石黑一雄这么小,他那么大,这么一讲没多大劲,没意思了。
  张:三杰中除了拉什迪、石黑一雄,还有奈保尔。
  邱:奈保尔也比石黑一雄好些。
  张:中国作家跟他们都不一样,面对的问题完全不同。
  邱:我觉得,中国作家,首先要看这个社会现实,中国的现实特别丰富,中国社会的各种事情,荒诞的事,我觉得给中国作家提供了无数的可能性,现在考验的是作家自身的能力,看你怎么提炼它?你是寓言的方式写?还是什么?还是有很多的办法撬动这么丰富复杂的现实的。
  张:中国社会的现实非常文学化,但现实材料向文学作品的转化,难度也很大,有无数的东西在干扰,外界的和作家自身的。
  邱:看了一些新闻,都是匪夷所思啊,每天都是这样,不过,文学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没有力量的。它解决不了一个难民的基本生存问题,解决不了对权力的约束,解决不了腐败,解决不了很多东西,文学还是只能提供审美的功能,它创造一个审美的世界,让我们进去,体验这种人生过程中的美。
  张:写出艺术之美,已经不错了。
  邱:我觉得,今天的中国,信息量太大了,大家通过信息,还是应该尝试着找到解决文学表达现实问题的办法,文学的表现空间,还是很大的,当然,文学的主要功能,还是创造一个审美的空间。
  张:现在,网络的发展对于文学应该会些推动?
  邱:要从两方面看,一方面,中国因为有网络文学的存在,背后有资本运作,网上几百万人在那里写,每天把作品填充到网站的滚动里面。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网络文学的频道总监,他说,每天有七八千万字或上亿字,需要更新,要在网络里面转。你说得有多少作家来写啊?
  张:有人在写,有人在读,总是好事。但那些东西,转瞬即逝。
  邱:这是一方面,有量在,有好的一面。但是,那些东西都是打字,不叫写作,有一个作家说,那不是写作,那是打字,其实也是这样的。那个东西他就是打字,自己都不看,从来不看。所以,那个东西没有什么意义。当然,网络肯定是在作品的传播上,在生产上,更加自由,很快捷,很方便。文學生产的便捷性,同时消解了它的深度,消解那种独立思考的东西,这是另一方面的问题。所以,不好说。
  张:网络这个东西,怎么会有深度和水平的作家很少去弄?为什么?是因为网络的阅读,浏览式的阅读不好吗?
  邱:对,跟着一个很长的小说看,就把它游戏化了,他就像过关一样的,过一关过下一关,其实就是一种打游戏,这种东西,我个人觉得,满足不了审美需求,太低级了,我对它没兴趣。但是,对年轻人来讲,他顺便玩,看游戏一样,就看了那个小说,无所谓。
  张:我们云南省一家网站,搞了三届网络文学大审,我做终评委,看了那些作品,作家的水平太低了,稍微高水平一点的作家,都不愿意去。它就几乎不是一个正经的写作,茶余饭后,散步一样搞了玩的,消磨时间,这不行,文学不是广场舞。
  邱:写作,就在网上更新什么的,是一个谋生,挣点小钱,挣个几千块比较容易,起码能吃个饭。但是,你要说这个东西写得多好,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看到多少好的作品。有些改编,像影视,还不错,《芈月传》《琅琊榜》有一批不错。但是,有的网络文学文本出来以后,我觉得语言也不好,结构也不怎么样,都不行,包括一些类型小说,也不行。中国的科幻小说,这些年说是起来了,我看刘慈欣,语言算好的,其他的更差。   张:科幻小说家,文学表达的训练不够,语言真不行。
  邱:中国的科幻小说,是一个类型小说,作为一个通俗的东西,你写吧,无所谓。但要作为一个独立的有更高艺术价值的东西,我觉得,科幻文学首先是语言,现在,语言普遍不行。

五、文学写作的技术训练, 值得向外国学习


  张:国外的一些通俗小说,艺术性很强的,我读美国作家福赛斯的小说《阿富汗人》,叙述很好,两条叙述线并进,国外对小说技术环节的研究,比较成熟。所以,通俗作家的文学能力也很强的,并非只是讲故事,还很注重讲的方法和故事里面包含的人性道理。我看你桌上那本书,刚才那个书,是国外对文学写作技术的研究著作吗,是美国的书?
  邱:对。
  张:我们的翻译成创意写作,实际上就是文学创作,只是汉语翻译它为了区别这个中国的写作。鲁院的教学培训里面,你有没有在文學叙述技术的研究方面做一些课程安排?
  邱:有啊,我为什么有这个书?就因为有这方面的考量。他们,人大出版社,出了一个系列,二三十种创意写作的教材。美国人认为,写作,就像西医一样,病菌是可以分析的,中医不同,不知道怎么就把人治好了。同样的,西方人认为,写作也是可以训练的。
  张:对,欧洲人认为,文学写作是可以做量化研究和教学的。
  邱:是的,他们认为写作是可以教的,首先,开头怎么开?他做文本分析,弄出 1000个小说的开头,进行分析,看有几种类型。怎么结尾?也弄出 1000部小说的结尾。
  张:对。
  邱:他把全部东西,作为案例,集中在一起,搞出一些规律,教你写。
  张:是的,我认为有道理,从前,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写作,也一样,他跟学生一起写,他是最早尝试文学写作教学的作家,他单独教学生写对话啊什么。
  邱:这种教学,还是能激发一些人的写作能量。所以,我们现在,也是准备这样做,也许,一些大课,作家讲得云遮雾罩,但是,具体下来,开头怎么写,还是得研究一下。
  张:对。
  邱:所以,我们这星期请了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两个教创意写作的教授来。
  张:太好了,你们做得真好。
  邱:其中第一个教授,讲小说的修改,他把库切的长篇小说《等待野蛮人》,他手里有的第一手材料,从第一稿到第四稿定稿的过程展示出来,给学生看。这么一个大作家,四稿是怎么形成的。
  张:非常好。
  邱:这就是创意写作。把写作本身变得有趣,变得特别生动,有迹可寻。其实,法国的超现实主义,当年就做过,一大一堆人,你写一句,我写一句,比如我们四个人一拼,就是一首诗。它能反映一些写作的规律,并不是游戏。
  张:中国古代教诗,教对子,也有一套方法的。
  邱:所以,我们这方面,还是要继续做。
  张:我读台湾的《印刻文学》杂志,有一个对哈金的访问,哈金当年在美国,英美文学博士念完,想写作,当作家,以写作为生,他就专门去学。他已经是博士了,还专门去读了一个创意写作班。
  邱:对。
  张:他说美国的教授教写作,就是他,两个人去到公园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帮他改诗,一句一句地改给他看。
  邱:还是要改,改就是研究写作。
  张:根据我的研究,我觉得写作是可以教的,但是必须作家来教。就是说,要会写才能教,而且要写得一流,三流作家,路子是歪的,也不行。
  邱:在美国确实都是好作家教,基本上。
  张:我看美国的教材,很理解,那些理论,我觉得设计得对,因为我是作家。
  邱:但是,特别好的作家,也不爱教,他不想吃教书这碗饭,他写东西去了,纳博科夫,他后来就不教书了。
  张:哈哈!没办法,好作家还得有时间写作。
  邱:没功夫教了,哈金我看也快了,他也不会教了。
  张:我看资料,美国的大学,可以把写作里面的环节,一环环展开,各种语言、情节、开头结尾,还有的环节是思想,高深的思想,都可以教你怎么样在作品中体现?
  邱:我们也正在做这些实验,通过办研究生班,来做研究,高研班还请了一些外国作家交流,我们现在也请一些有特点的外国作家。
  张:外国作家是从国外直接请过来的?
  邱:对,他们就英语上课,有翻译,反正沟通没问题吧,他讲一段,翻译,还有视频出来,一看就知道这个怎么修改。我们鲁院,因为院长吉狄马加,他是诗人,他的国际视野很开阔,他强力推动了我们搞国际作家写作计划,每年搞两批。这些作家请来以后,既跟高研班交流,又跟研究生班交流,这样,鲁院整个就把国际化平台做起来了。
  张:真是了不起。
  邱:第一批 9月份启动了,请了 10多个人,这几个不算是特别伟大的作家,就一般的作家,他们写的可能没你好,没我好。但是,有他的特点。明年的两批都很棒,你像朱利安·巴恩斯有可能来,像美国的科幻小说家他特德·姜,好几个科幻电影都是他的,还有阿东尼斯,这个是阿拉伯诗人。
  张:都是当下最新的作家?
  邱:对,一些实力派,五六十岁,四五十岁,很有可能获诺贝尔奖,另有一些作家,最新的,已经答应了,说明年来。有个作家,他喜欢中国,因为中国有大生活又舒服,他很愉快,很高兴来,他去其他国家,谁都不理他。
  张:中国是文学大国。
  邱:阿东尼斯可能 2018年下半年来,住 2个月。像以色列大作家阿摩司·奥兹 80多了,也是大师,愿意来但是身体原因不能来了。这种作家,每班有一个两个,让他们跟高研班作家交流,跟研究生班作家交流,这个写作计划就起来了。
  张:变化很大啊,现在,鲁院实力强多了,办的比我们那个时候好太多。
  邱:那时候已经很棒了,我也上过,鲁三上了四多个月,很有启发的。   张:那个时候,我觉得鲁院没想到要办那么长时间的高研班?
  邱:现在办 15年了,作家有点像韭菜一样,真是一茬一茬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还不好判断谁好谁坏。
  张:大多数都不错的。
  邱:我觉得都还可以,但是,另一方面,确实一茬茬的韭菜也不能割得太快,现在,我们把这个节奏放成半年一割,前面还有 2个月的班,2个月的班办多了不好,所以,我们现在办的是 4个月班。
  文学是要挑战难度的,降低了写作难度,谁都能写,那东西就垃圾化了,肯定不行。
  张:我想起一个问题,跟你讨论一下,上一次,有一家出版社出了一个《世界文学短经典》,出了一批书,近百部啊,不得了。
  邱:出了 70多本,现在可能 90多本了。
  张:我就猜想你肯定知道这个事,90多本不少啊!一网打尽的感觉。我买了一箱来,看了一下,觉得作为信息,还是挺好的,有一些數据是最新的了。
  邱:比较新。
  张:但是,我发现,从全球范围来看,现在的外国作家,水平不是很高,跟原来相比,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相比,文学水平低了很多啊。我们中国的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小说,比他们写得好的多了去啊。
  邱:我也有这个感觉,我把那些书翻完了以后,跟徐则臣说,则臣你看,有信心了吧?
  张:哈哈!
  邱:他们也就写成那样。
  张:对,写得并不好,现在的外国作家,整体上不行。
  邱:我们现在跟外国作家打交道,都是平视的眼光,完全不是你一老外,写的比我强,不是,他写的不如我们。
  张:对。
  邱:真的,普遍是这样的,你看“短经典”91本,我记得,现在只有一本我还没有,一个英国老作家,布里切特,他有一本书叫《我家姑娘回家时》,这个书目上有,还没出,其他全出了,我都有,都翻过了,特别好的不多。
  张:是的。
  邱:我看了一下,我最喜欢一本,是约翰·厄普代克的《父亲的眼泪》,那套书,是他 70多岁时写的,写一个老年美国人的悲催,写得太好了,看得人落泪。其中写,有一扇门倒了,把一个农场老头压在门下面,他就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回忆完了,这个门他也没有力量搬开,人还在门下面压着。
  张:厄普代克有名。
  邱:就是短经典里面那个,有一些是不同流派的,像后现代作家多克托罗有一个集子,幸福国什么故事集,《世界文学》上登过,我看了。有一些好的,有一些是相对经典的,但是看完以后,总的来讲,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就那样,我们60、70后就能把他们搞翻。

六、我的写作:诗歌把自己敞开, 小说是观察世界


  张:你现在的写作是什么情况?你好像还写诗?以前写的吗,后来你主要是写小说吧?
  邱:诗一直在写,从十几岁就写诗,一直坚持。
  张:但有一段时间你主要写的是小说。
  邱:我会有诗集送给你。
  张:还有诗集?不得了啊!
  邱:我呢,每年都写一点诗,其中有一年,只写了一首,但我保持了这一年写一首诗,平均下来,写了几百首诗,一直在写,出了六本诗集了。
  张:这么多诗集啊?有一次,我们《滇池》杂志给你发一个作品辑,我一看,我说华栋怎么写的都是诗,还写得这么好?
  邱:多多批评。
  张:你的写作,现在,公务这么繁忙,怎么安排写作呢?
  邱:是这样,首先,我写作上,完全是业余写作,没有办法。因为工作,因为北京没有专业作家,我很悲惨。因为中国作协工作太多,徐则臣也好,我也好,徐坤也好,都是工作。工作越来越忙,没办法。我们的写作,都是业余的,我自己有一个计划,我有年度计划,有 5年计划。大概要写哪些题材?我都列出来了,有历史小说、有当代题材,有写北京城市历史建筑的,《北京传》我最近正在准备材料,10月交稿。
  张:《北京传》难度大啊,你那么多工作,还写这个书?
  邱:工作多了以后,我发现,我的时间都切成碎片了,每个月,我会把这个月里面能够利用来写作的时间,勾画出来,在这些碎片里,完成局部的工作。到年底以后,年度计划基本完成,这叫碎片连缀法。这个需要完全的毅力,需要你不断的有一个声音提醒你,你工作很忙,但是你写作的事还没有完成。这个真是矛盾,内心是有痛苦,因为,在这种工作中,鲁院也好,《人民文学》副主编也好,我们都是为作家服务,这个是第一位的,我一般把工作都看作第一位,工作没有做完,写作也不能写。但是,写作的事,其实又很重要,它是作家安身立命的东西,你不是作家,是院长又怎么样?
  张:呵呵。
  邱:话说白了,不是作家,你算老几?所以,还是要写作,这个声音一直在响,你看李敬泽李主席,哈,现在是著名新锐作家,写得很好。
  张:我发现,敬泽现在写得越来越有感觉,真是非常好啊!中国古代的文人就是这样,做官,作品照样写得有感觉。
  邱:对,他读《大春秋》读的很深,他是榜样,我觉得他们,这种以身作则,让我们觉得,身在中国作协,是能够写出好东西的。好就好在鲁院的活动是文学活动,不完全是行政工作。
  张:还是在文学状态里面。
  邱:在文学状态里面,它就好,脑子还想着文学的事,所以,这种情况下,我这个碎片连缀法,很管用。
  张:你一般是晚上写要多一点?
  邱:碎片是这样,周六周日,还是有时间的,还有一些假期,可以集中写,平时构思好了,比如春节前后,有 1个月左右,一天一万字,能弄出 20多万字。手里已经有两个长篇的草稿,我第一稿写完,改几遍。只要第一遍出来,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个雏形了,不用担心。
  张:有第一稿就好办。
  邱:已经写了两个,先放着吧,都有一些计划。我觉得,有一次祝勇拉着我的手说,华栋,咱们要用全集的方式写作。全集写作?什么意思?我问他。他说,你要想象你的全集的构成,假如有 50卷,你怎么构成?你这辈子到底要干什么?要想清楚,这 50卷有什么内容? 10卷是些什么东西?再 10卷又是些什么?你要这样想,这样才是大作家,我觉得他说的   对。
  张:说得对。
  邱:我就开始,把电脑里面的小说,系列地归类,把不同时期,包括过去写的零零散散的短篇,都串起来,一个主题归类,这样慢慢的看起来,整体的精神,写作的历程是怎么样,就出来了。
  张:你雄心勃勃,把一生的写作都规划好。
  邱:哎呀,其实很多事有变化的。人生就是变化啊。不过数量也就是质量。
  张:没有质量,数量不可能产生的呀!
  邱:对,原来说叫量变达到质变,结果,他来一句数量就是质量。我心想,也不一定对吧?网络文学的数量可多了。
  张:哈哈!
  邱:所以,这个挺好玩的,像祝勇这种全集式写作的构想,是有道理的。我们到了四五十岁,也该规划。全集可长可短,我不赞同每人都要写 100本,10本也是可以的。
  张:有一本传世,就值得慰藉了。
  邱:想想,把自己的写作资源全部清理一下,我的写作资源,有一块完全没有展现出来,是西北的题材,西域的历史,我在那里长大的。
  張:你小时候在新疆?
  邱:我在新疆长到 19岁,我离得越远,发现我现在的写作,主要是写北京。
  张:哦,我懂了,所以你跟王刚比较熟,他就是新疆来的,这有一定关系吧?
  邱:我们很熟,跟新疆联系特别广,因为,我在那里出生,长到 19岁,去武汉大学,保送过去的。新疆的历史,新疆的现实,还有我在北京这种大城市生活的感受,这是我写作的两个重要资源,怎样把它变成独特的审美意义上的文本?这个是我的课题。我手头有一个刚写完的长篇,还可以,但我要打磨几年,慢慢磨一下。
  张:你这几年,写的小说多一点,还是诗歌多?
  邱:小说多,诗集我都是隔几年写一本,现在写诗,我也是集中主题,比如我集中写了一本“禅诗”集,全是我读禅的那种诗,这都是今天那个波兰艺术家读的诗,他说是从我这个诗集里面拿出来的。
  我一句都没听懂,根本就不是我的诗,他在那里不停地念。
  张:翻译成外语了。
  邱:这次为了交流活动,印了 60本。限量 60本,还没有正式出版,准备交给江苏文艺社出,出一个中英文版的。都是我读了几十种禅宗的书,写出来的,有一年春节,在家没事干,大概几天就写完了。
  张:诗歌跟小说写作,你有什么不同的体会?
  邱:就像你说的,诗绝对是语言的黄金。为什么我现在还在写诗?是要保持语言的敏感。另外,诗它是语言哲学,我们发现,语言和生命体验,能够通过诗本真不断的相撞,体现出来,你是一个什么生命状态?通过写诗,能直接面对。
  张:对,写诗,写的就是诗人自己的内心真相,是敞开。
  邱:写小说,我就把自己包装起来,把自我打成碎片,谁也看不见。把对社会的各种各样的看法感觉,也打碎,你就看不出来,这是些啥东西。但诗,这个东西,对我来讲,是最真,跟我最真的东西。
  张:诗的真,与“我”有关,小说的真,与世界有关。
  邱:我写诗,基本上都是自己真实的情感状态。写诗和读诗,是一个小说家在语言上保持敏感非常重要的手段,所以,我现在,家里收藏的诗集,也有几千部。应该有两三千本,十分之一的藏书是诗,中国的诗,外国的诗,翻译成中文的,马上我都会有。我还收藏一些英文诗集,大概英文诗集也有一百五六十种,基本上都是全集。什么奥登全集,都是出国的时候买的。很难翻译,自己试一下,发现诗就是不可译,确实很难译。
  张:你还能做翻译啊?真的了不起。邱:也就试着做。张:试也要有底气的啊。邱:但是小说很重要,小说把史诗的叙事功能承担了,现在看来,小说还是今天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文学形式,它是排第一的,因为它有叙事性,满足人类的好奇天性,人基本上 99.9%都对其它事物好奇,只要好奇,小说就能够提供这个东西,所以,小说肯定是第一,没有办法。所以,我的写作,也是把小说排第一,总在琢磨怎么写好小说?怎么弄诗是阶段性的活动。比如,我写一本禅诗,现在又在写一本跟飞机有关的诗集,20多首诗,每首诗大概 50行,有叙事性,实验叙事的感觉,很有意思。
  张:没有那么大而杂的东西写,就可以写诗?
  邱:对,要写长篇还真得有大块时间。
  张:零碎时间,写诗可以。
  邱:对,因为哪些题材我都列出来了,比如马航 MH370,我一直想写一首叙事诗,描绘这样一架飞机沉入了印度洋,里面还有 100多个中国人,里面有很多细节的,我想写这样一首诗。
  张:啊,很好的想法,飞机上有一批书法家呢。
  邱:有一批书法家,中华什么书画家协会,都牺牲了。还有一首诗,非常诙谐幽默,写我爸妈,他们搬着小板凳,去首都机场看飞机,这个什么机型?那个什么机型?看一天飞机,很高兴,回来跟我讲,我就这种用诗的叙事表达出来。
  张:我大学时候也每天写诗的,但我写过就完了,并不想发表诗歌,我只想发表小说。
  邱:我觉得,写诗对我来讲,可以磨练语言的敏感性,是阶段性的一种休息,把一些体验写出来。这么写下去,有 10本、8本小诗集,也不错。
  张:是很不错。
  邱:可能在诗歌的领域里面,也有点意思,别人也会注意到你。所以,我觉得写诗还是要保持,保持对语言的敏感。另外,诗相对纯粹一些,它不像小说,要虚构,我写小说,好像觉得有一些潜在的读者在期待着你,要弄这个东西了,小心哦。写诗,纯粹就是自我表达,不管那么多。
  张:对,我写诗也是自己的事,纯粹自己的表达。
  邱:我写《飞机》这本诗集里,有一首诗就是写环球飞行,完全记录我自己。我就跟着作协领导出国,从北京出发,飞到西班牙,西班牙再跨越大西洋,这么飞飞飞。整个旅程,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象。我就把这个环球飞行写一遍,挺好玩的。
  张:这是一趟特殊的飞机啊。
  邱:这种写作还是很有意思,跟我的生活很近,能把亲身经历的东西,通过艺术形式固定下来,变成一个审美的东西。就像美国诗人,罗伯特·沃伦他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叫《深夜水银柱》不断下降,就是写在美国一个寒冷的冬夜,水银柱不断地下降。
  张:温度下降时,世界的变化和生命的感受。
  邱:越来越冷,眼前浮现他已经死去的爸爸,一些生活细节出来,哇,那种感觉,特别好,水银柱不断下降,带有一点叙事性,讲他爸爸怎么死,那个诗,那种感觉,那个调子,一直弥漫在我的心里,变成我写有些诗的基调。这个罗伯特·沃伦还写个一个长篇小说叫《国王的人马》。
  张:他呀?《国王的人马》我知道,但他的名字记不住了,是他写的诗啊?
  邱:是他写的,他写过教材,《小说鉴赏》《诗歌鉴赏》,这个人是理论、小说和诗,三架马车都很强大,是这么一个美国人。
  张:你刚才说的感觉真好,水银柱下降,回忆在进行,黑夜里,冷风呼啸,生活细节一点点展开,真的很不错。哈哈!像你这样,诗歌、小说、理论、翻译都做,跟美国的这个沃伦也差不多了。
  邱:哈哈!
  责任编辑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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