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让你们为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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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 头
  我举着一只放大镜在地图上寻找。
  我有一个写作习惯,在动笔设计人物和故事之前,先要在地图上标出人物的行动路线图,再在纸上列出人物故事线。这保证了我在文本中的叙述能够流畅和合理地完成,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多年。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要在地图上寻找两个点。故事与人物的开始点。
  作为一名军人写作者,我对江西是不陌生的。江西的名字,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我们共产党党史和人民解放军军史上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章。我要找的这个地方在江西省内,这个地名我还真是不熟悉,当然,用了放大镜后,在地图上找到它并不困难。
  这个地名叫作宜丰。江西宜丰。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吉林四平。
  我在地图上将这两个城市的点位上各画了一个小圈,然后再各标上一个表示行进方向的箭头。我相信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在2020年的1月下旬至2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那些代表着快速行动方向的箭头,几乎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地:
  湖北武汉。
  我的故事,讲的就是两位姑娘,一个来自江西宜丰,一个来自吉林四平。
  1月21日
  小年过后,江西姑娘舒纯回到了她位于宜丰的家。宜丰在南昌的西北边,下了高铁还有180多公里的路程。回家的心总是急切的,舒纯到了家,迎面是热烘烘的熟悉的气息。做女儿的回到家都是受宠的,舒纯放下行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母亲端上来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大堆好吃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与以往回家不同,这一回在与家人的聊天中,舒纯多了几分小心。因为职业的关系,离开武汉时,她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团聚与即将到来的新年产生的兴奋冲淡了她内心的那一小片担忧。晚上十点多,母亲催她休息,说白天坐了一天车怪累的。舒纯给单位和同事发了微信报告平安到家,就在自己闺房的床上舒服地睡了。
  舒纯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部战区总医院军人诊区的一名护士。
  这个晚上的同一时间,同在吉林四平休假的护士王欢,也跟舒纯的情况差不多。王欢和舒纯同是中部战区总医院的护士,两人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年龄相仿,经历相似,性情相投,平时很聊得来。
  吉林的一月尽管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卻因为有暖气,居家变得非常舒服。也因此,北国长大的王欢初到武汉时十分不适应。武汉没有暖气,冬天屋里屋外一个温度,房间里阴冷的室温一度令她手脚冰冷叫苦不迭,白天上班也在白大褂外面穿着小羽绒背心,一到晚上她就想念四平老家热乎乎的大暖气片。
  小年的这个晚上,回到故乡的王欢在久违的格外温暖的家里,只穿件单T恤,光着白净的脚丫子在屋里进进出出。母亲数次提醒她说不要着凉啊——王欢声音清脆地说:哎哟妈呀,咱家这屋里多暖和啊,武汉的冬天才真叫冷呢!
  这个晚上,王欢又一次对舒纯感慨了她家里幸福的暖气。舒纯说,我家里不冷的,我妈把我的床弄得很暖和的。但王欢很气壮地总结说:总之吧,你们没有暖气的人,根本不会懂得有暖气的幸福!
  夜深后,一南一北两个姑娘,各自在温馨的家中幸福安详地睡去。两个可爱的姑娘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几天,一场突发的瘟疫将把她们美好的假期拦腰折断。
  1月22日
  舒纯在床上睁开眼时,第一反应是怎么没有起床号?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军营,现在是回家休假呢!在军队医院上了两年班,自己的细胞里都有军人品质了。
  刷微信。
  在家乡的政府网站里,舒纯看到了一则宜丰县面向县内外公开选调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公告。
  公告上说,为深入实施人才强县战略,拓宽选人用人渠道,充实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力量,有关部门面向县内外公开选调工作人员6名。涉及的职位有县政府办公室、县侨联、县所属事业单位。公告上还公布了报名方式和时间地点。没过多久,一个同学给她发微信说,县里正在招选公务员,你条件不错,可以去试试,考上了就在家乡工作,就不用“离乡背井”了。
  舒纯想也不想就回复说,我不回来,我喜欢部队医院,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
  部队医院有什么好?听说军队医院要求很严格的。
  舒纯没法回答她,这是一个内涵太丰富的问题,军队医院有什么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的。她想起了医院的号声:起床,上下班,晚熄灯,排列整齐的队伍,整齐的营院,井井有条的工作间,挺拔的制服、尊严的徽章……是这些,又不仅仅是这些。
  你没当过兵你不知道,说了你也不懂。舒纯说。
  过年家里需要忙的事情太多,做护士的舒纯当然对清洁的标准很高,她在家里做卫生,敞开着门,进进出出地忙碌。训练有素的她将头发高高扎起,露出修长的天鹅颈,系着小围裙,小腰一掐,十分利落。有邻居经过她家门口,就对她家里人打招呼说:你家纯儿回来啦!部队医院就是会培养人,看这姑娘长得又漂亮气质又好!
  忙碌中的舒纯心里还是有事,她过一两个小时就会看一下微信,特别是关注医院和科室的群。
  这一天王欢与舒纯的情况差不多。两个姑娘人在家乡心在单位,群里频繁出现的消息令她们开始警觉,不安的情绪渐深渐浓。
  回家休假中的两个护士此时当然还不知道,在1月22日这一天,解放军联保部队从上到下,都进入了准战时状态。
  2016年9月13日,中央军委联勤保障部队应运而生,这是为了适应现代战争要求而建立的。这支部队不同于以往传统意义的“粮草官”式后勤队伍,是一支脱胎换骨的新型后勤保障力量,以全新的组织构架,通过全新的运行模式,担负全新的职能使命,突出的特点是打破以往地域供应的界限、指挥体系的壁垒,建立等距等同、就近就便的公共服务平台,实现我军后勤从保障型向联战、联训、联保的重要转型。
  1月22日上午,联勤保障部队组织召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学习贯彻党中央、中央军委和习主席的重要指示精神,全面部署防控工作。   会后,全国东南西北中各联勤保障部队开始行动。
  1月22日上午,北京的解放军总医院第五医学中心的礼堂内,座无虚席。这里正在举行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全院誓师大会。作为北京市新冠肺炎病例救治定点三级医院,第五医学中心有着光辉和令人骄傲的历史:曾执行过抗击非典、援非抗埃等任务,处置突发疫情经验十分丰富。
  誓师大会时间不长,一身军装的院领导登台讲话,号召中心全体人员坚决打赢防控“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这场硬仗!动员词简洁明了:
  疫情就是战场,现在就是战时。危难之时显身手是我们军队医务工作者的本色。是党员,是军人的,大家说,怎么办?
  台下,全体医护人员全部端正站立,高举右手,礼堂内回响阵阵铿锵有力的声音:
  英勇无畏、义无反顾、携手并肩、共抗病毒。
  会后,医护人员自发组织向中心领导请战,媒体在说起类似的事件时会这样形容“雪片似的”。第五医学中心领导一夜之间收到的请战书和报名表真的是雪片似的多。
  我在厚厚的一堆请战书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辛绍杰。
  辛绍杰是全军传染病专业委员会委员、第五医学中心肝衰竭诊疗与研究中心主任,从事传染病临床医教研工作30余年,承担国家、军队多项重大课题。他在请战书中提出自己作为一名普通医生随同肝衰竭中心承担一线救治任务。
  专家级学者的请战书也是与众不同的,辛绍杰主任不急不躁,他一板一眼地摆事实,讲道理,他是这样写的:
  “一、(我)具有丰富的非典一线的工作经验。”
  2003年抗击非典期间,在当时还叫作302医院的医疗队中,辛绍杰担任一线总负责,带领全队人员奋战56天,取得了丰富的一线工作经验,他们后来完成的论文,获得军队医疗成果二等奖。所以,老辛同志在请战书中,心平气和又科学严谨地说:
  “此次随队参加一线救治,能够为提高救治成功率提供及时的建议。”
  从专业角度说明能力强悍,这一条理由很扎实。
  然后是第二条:
  “二、对于经历过非典时期生与死的考验 的老党支部书记,随队参加一线救治,对于鼓舞长期在一起工作的年轻同志,一定能够起到不能替代的积极作用。”
  不能替代、身体力行的党员模范作用!这一条理由同样具有强大的竞争优势。
  非典已经过去17年了,当年的老辛,现在是“老老辛”了。老老辛同志充分考虑到了领导可能会产生的顾虑,在请战书中,他又这样说:
  “三、身体状况良好。”
  辛绍杰很注意锻炼,他的身体状态一直保持良好。“三千米的测试结果达到三四十岁年轻人要求的标准,证明心肺功能良好,能够胜任一线工作,不会拖累、影响团队工作。”
  专业,党性,体能,三个方面,三条理由,板上钉钉一样,精准,客观,不容置疑。请战书的最后,辛绍杰写了这样一句深情的话:
  “从军四十余年,党组织给予我的一切,我无以報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恳请组织批准。”
  南部战区总医院院领导和医务部的来电、微信讯息接连不断。全院医护人员,从高级别的专家,到普通职工,大家用微信、短信、打电话等各种形式主动请战。
  17年前在抗击非典的战役中,成功救治的全球第一例非典患者的“抗非英雄”、呼吸科主任黄文杰,用坚定的态度表示,自己要再度披挂上阵。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呼吸科有“黄老英雄”挂帅,呼吸科全体同仁当仁不让,纷纷请战。感谢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战士请战出征的效率很高,他们的微信请战书,短到不能再短,简洁却豪迈。那种自信与血性,让我深深动容:
  “我们是呼吸科郑林鑫,麦玉梅,陈灿,袁伟峰,自愿报名发热门诊,不计酬劳,无论生死。”
  “呼吸科李理,陈虹,也报名发热门诊。谢谢!”
  当看到“谢谢”这两个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些医务战士,当他们决定高昂头颅用生命出征之时,还依然保持知识分子高贵的谦和与周到的礼貌。
  这一天的同一时间,东部战区总医院,已经进入抗疫战斗的实施,医院组织急救医学科、发热门诊、医疗区传染科模拟应对处置突发疫情演练,细化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留观和疑似病人的收治流程及诊治规范。所有上岗人员,不需要上级批准,在志愿书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后,就站上了各自的岗位。
  北部战区总医院全院超过千余名医务人员,争先恐后地向党组织递交请战书,主动申请加入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防控一线队伍。
  一千多人的专业队伍,请战也需要智慧和技术,于是,各人的请战书,各展其才。
  “我参加过马里维和任务,我有丰富的传染病防控护理经验,请组织派我去。”
  “我执行过赴利比里亚抗击埃博拉出血热疫情任务,我有很强的组织协调能力,请组织让我先上。”
  “我从事呼吸内科专业21年,对呼吸道病毒感染疾病治疗工作可以胜任。”
  “我是重症救治专家组成员,多次参与抢救疑难危重病人,只要组织需要,我时刻准备参战。”
  还有人走起了“后门”,一位退休老同志给科主任发的微信:
  “主任,听说现在疫情很严重,作为一名参加过抗击埃博拉病毒的老同志,我虽然军装已脱,但军人的本色不能脱,共产党员的党性不能脱。要有战,召必回!”
  解放军总医院,是位于北京的军队系统最大的综合性医院。22日的这一天,解放军总医院启动了三级响应机制,10个发热门诊和60个筛查点全部开通。同时,解放军总医院根据需求预储相关药品、检测试剂耗材、消杀药械、防护用具和急救车辆,做好随时接收批量患者的准备。
  西部战区总医院,启动了二级防护,救治准备工作全线展开。
  解放军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紧急启动防控应急预案,进行疫情会商。经过数日昼夜奋战,解放军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率先检出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测定基因组全序列,同时开展研发快速检测试剂盒。这个测试试剂,几天后全国人民就了解到,在此次的病情诊断检测中起到了无法估量的巨大作用。   1月22日这一天,居家的舒纯不知道,这个晚上,她的家乡宜丰县,召开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防控工作紧急部署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还有各乡镇(场)长、县直相关单位负责人。
  同样的,王欢也不知道,这一天晚上,她的家乡四平市也召开了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工作部署会。
  当然不光是宜丰,也不光是四平,全国都动员起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密切地关注着湖北武汉。
  天下母亲应该都是一样的,处于两地的两个姑娘的母亲彼此素不相识,在这个晚上她们的心里却说了同样一句话:女儿,幸亏你回来了。
  1月23日
  1月23日,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2020年第1号通告,决定当日10时关闭离汉通道,实施封城管理。
  县里乡里开始排查从武汉回来的人员,要求监控有无发热症状。各乡、区的主干道口,设置了疫情防控值班员,过往行人和车辆,必须接受体温检测。路上街上有很大变化,行人明显少了,到处冷清清的。
  当天晚些时候,有消息说,宜川的茅坪乡有了一例疑似病例。有医学常识的舒纯明白,疫情开始扩散了,而且比想象的严重。
  舒纯和王欢,两个居于两地的姑娘,这几天几乎总是在刷手机,也几乎刷相似的内容。电视新闻上,关于新冠肺炎的报道越发频繁。武汉疫情加剧的准确消息不停传来,职业的敏感性让她们知道,要行动了,在医院的同事们肯定都以军人的方式冲锋在抗疫一线。她们坐不住了。
  舒纯跟父母商量说:“疫情挺严重的,我想提前回医院了。”
  母亲说:“单位不是批准你休假的吗?”
  舒纯说:“医院里大家都忙着。”
  母亲看着女儿,眼睛湿了:“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一年到头,就是盼你三十回家团圆的。再说,武汉封城了,你怎么回去嘛。”
  舒纯不忍心看母亲的泪眼,但母亲说的话是对的,武汉封城了,怎么办?
  王欢是东北姑娘的性格,做事有主见。她用通知的口气对家里人说:我要回去了。
  啥?父亲说,炕还没坐热就要走?
  姥爷是最疼王欢的,绕着弯说:欢,姥爷年纪大了,又不让出门,没地方去,你在家陪陪姥爷呗!
  母亲说,武汉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能往那儿去!
  王欢干脆地说:就是因为武汉现在这个样子,我才要回去!
  1月24日
  这天是除夕。白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引起了舒纯的注意,这一天,宜丰县人民政府发出通告,全县活禽交易市场休市。之前在武汉听到了种种传闻,病毒或与华南海鲜市场的活物有关。眼下,这则通告似乎印证了这个传闻。
  病毒,越来越表现出了它的可怕。
  除夕到来,晚上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桌上的饭菜明明很丰盛,吃都吃不完,母亲却还是不断向女儿碗里添菜。母亲仿佛预感到这个女儿很快就会离开家。舒纯心里明白,但席间她没有点破,反而有意无意的,从专业的角度给家里人普及防护和消毒的常识。
  她才说了一半,就觉得父亲用脚在桌子下面踢了一下自己,她看到母亲用一种提心吊胆的眼光看着自己。舒纯懂事地不吱声了。
  春节联欢晚会,舒纯和王欢一直在看微信,一条条解放军医疗队驰援武汉的消息刷屏。
  这个夜晚武汉的天河国际机场,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多支军医大学所属医院组成的医疗队人员和物资陆续抵达。灯光映照着一排排阵列的军人,他们身穿迷彩服、戴着口罩、脚蹬作战靴,整齐的步伐和响亮的口令,将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典回忆。
  夜已经很深了,舒纯在床上辗转,她睡不着,微信朋友圈里有一则消息,舒纯看了很久:
  一只简易的大铁盘,装着一堆饺子,没有菜,没有肉,没有酒,甚至没有醋,只有这么一大铁盘饺子,十几名穿着医用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人手一双一次性筷子,大家围着、站着吃。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细品饺子的味道,他们顾不上说话,因为吃饺子的时间是以分钟计算的,这一拨人吃完,要赶快去换班,下一拨人再来吃。
  饺子已经不怎么冒热气了,还有一些都粘在一起。這是庚子年的大年三十晚上,解放军总医院第一医学中心急诊科发热门诊新冠肺炎隔离区,值班的医护人员们的年夜饭。十米外的隔离区,那里有不断前来就诊的发热病人,等待着他们排查治疗。墙上的时钟显示是十点半。
  这个夜晚,舒纯哭了。
  她不知道母亲在另一个房间也哭了。
  这个晚上,王欢的父亲戴着眼镜查看了高德地图,他对女儿说,我开车送你。我计算了,从我们这里开车到武汉,按照我的技术和车速,如果不出意外,一天一夜可以到。
  王欢说,爸爸,你一个人开车,怎么可以开一天一夜呢?再说,你就算是一天一夜到了,武汉不能住,你能又再开一天一夜回来吗?
  1月25日
  大年初一,一大早,舒纯坐在床上打电话给王欢,她连寒暄都省了,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这种时候,我应该回去。
  王欢那边立刻反应了,说:我正要跟你说呢,我也是觉得我们应该回去。
  两个姑娘一拍即合,停止休假,订票回医院。
  就在这时,医院的通知到了,这是一条紧急动员令。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形势严峻,医院号召全院人员全力以赴投入疫情防控阻击战!医护人员没有特殊情况,停止休假,返回各自的岗位。
  她们立即预定了回武汉的高铁票。她们想得很简单,武汉的离汉通道已经关闭,但进入应该是可行的。因为这种时候,一般的商旅休假人员都不会再进入武汉了,但救援医护及相关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去。舒纯计划乘坐高铁,王欢决定乘坐飞机,像她们回来时一样。
  但是,订票信息刚发出不久,舒纯和王欢的手机就响起了连续的信息声,舒纯手机上显示,她订的高铁车次已取消,王欢手机上显示:“抱歉通知您,2020-1-27沈阳至武汉的HU7790航班取消。”舒纯不甘心,她又改签了日期,换了车次,再次订票,但得到的结果一样。   折腾了大半天,两个人还是一张票也没买到。这可怎么办?舒纯给王欢打着电话就哭了。
  东北姑娘王欢豪气地说,那就坐长途客车吧,虽然时间长点,不就辛苦点嘛,扛一扛就行了。
  两个姑娘又分头给武汉的同事朋友打电话,得到的结果是湖北方向高速已封,去往武汉的长途客车停运。私家车也不准进出。
  舒纯又哭了。
  王欢急了说,你老哭老哭有什么用啊!想办法啊!
  舒欢抹着眼泪说:还能想什么办法呢?
  1月25日这天,两个姑娘焦头烂额地上网打电话四处寻找返程车的时候,一次紧张的联勤保障任务正在沈阳联勤保障中心进行。
  上午10时,沈阳联勤保障中心某储供基地接到上级紧急调拨一万套C级防护服任务。一声令下,官兵多路行动:一部分人员立即进入库房发排物资,一部分人员安排装载转运的车辆就位,还有一部分人员紧急协调驻地铁路运输部门,开启紧急通道。几路人员在时间轴上疯狂赛跑。
  一个小时后,清点完的物资按序出库。随即,负责运送的车列一辆一辆启动上路。带队干部掐着表将车队准时带入沈阳火车站。负责搬运的官兵整齐地阵列站台一侧,人人都做好了冲锋的姿势。
  13时26分,列车徐徐驶入站台,早已等候在这里的运送官兵一拥而上,肩扛手提,仅用10分钟就将所有物资装上了车。
  13时43分,列车驶离站台,载着这批C级防护服奔向抗疫一线。
  同一天,联勤保障中心另一路人马专人专车分别紧急从桂林、郑州联勤保障中心抽调的医用防护口罩20万个、防护眼镜5000副、男女医生工作服各5000套、医用防护服和医用隔离衣各2000套,共计6个品种21.9万套防疫急需的卫生防护被装,也星夜兼程紧急驰援武汉。
  26日11时20分,首批联勤保障部队的防疫物资顺利抵达武汉。
  可惜,这些信息两个姑娘都没有,以当时的条件,她们也没有办法搭上这样的“顺风车”。
  几乎就在装满救援物资的列车呼啸着驶向武汉的同时,在宜丰和四平这两个地点的两个姑娘在电话里商量了行动方式:王欢先到宜丰来,二人会合后,再一起向武汉前进。她们已经预料到了路上的困难,两个女孩子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强。
  不管怎么样,我们俩一定要回到前线去。她们在电话里约定。
  你明天一早就动身过来,越快越好,越早越好。晚了,我怕我們这里也管控了。
  舒纯的分析是对的,就在她们离开的第二天,1月27日,宜丰县疫情联防联控工作指挥部办公室发出通告:
  自2020年1月28日零时起,全县城市公交、城乡公交、县际以上班线及出租车暂停运营,恢复时间另行通告。如有市民发现出租车未按要求停运的,请积极举报。举报电话:××××-××××××××
  这个晚上,王欢的母亲一直不怎么说话,她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女儿。放下电话的王欢开始收拾行李。
  你一定要回去吗?
  要回去,妈妈,你没看从全国抽调了那么多医护人员去支援吗,现在我们医院肯定忙死了,人手肯定不够用。我必须要回去。
  可是……做母亲的想说,那里多危险啊!她还想说,你能不能跟单位说,去武汉没有车,走不了。但是,她看着一脸坚毅的女儿,最终说的是:早点睡吧,明天要赶路。
  做母亲的知道,明天开始,孩子就要忙起来了,这一忙,就很难保证睡觉时间了。
  1月26日
  东北冬日的清晨,滴水成冰。王欢5点多就起床了,洗漱完,穿上厚厚的外套,不到6点她就出了门。天还黑乎乎的,四平姑娘就是强悍,王欢拉着行李就出了家门,直奔火车站,再奔向长春机场。
  地图上,从四平到长春的直线距离,大约是150公里。
  上午8点40分,王欢坐上了长春飞往南昌的飞机。飞机上人很少,王欢留心数了数:10个人!
  尽管起了个大早,王欢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一直趴在舷窗边向下看,天气不太好,云层很厚。她多么希望飞机,把自己直接空投到武汉去。
  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中午十二点,王欢到达南昌。
  长春到南昌的距离,大约是1680公里。南昌机场到宜丰,还有130多公里。
  出了站,出租车司机却没有按约定时间到达,王欢打电话过去问,司机在电话里一连声的埋怨说:你的手机显示是湖北的号!王欢急了,反复解释说明,好说歹说,司机总算是同意来了,但要求加价。王欢没办法,只能同意。
  路上,王欢不停地与舒纯通微信,两人约定了会合的地点。舒纯说了一个地方,却不是自己的家。舒纯说,我已经离开家了,行李都带着呢。舒纯没有说的是,今天是初二,按当时的风俗,家中有女儿的,今天是回娘家的日子。她狠狠心带着行李早早出来了,她怕母亲把自己留住。
  之前,考虑到路上的困难,两个人在电话里商量好,都少带东西,只带一个方便拖行的小箱子,路上的车证钱包钥匙这些小件用品放在随肩包里。两个年轻姑娘约定,多带些钱,但不要多带东西,不化妆,也不穿鲜艳衣服。
  从机场赶往宜丰县的路上,司机虎着脸一言不发,好像后座上坐着的是一颗定时炸弹。
  中午2点30分。王欢到达宜丰,与舒纯会合。一见面,王欢哭了。她们想到出门会很困难,但没想到是这么难。
  今天是初二,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姑娘微信同事。同事说,所有人都在岗位上忙碌着,城已经封了,不可能出去。
  她们又打电话找护士长杨宇,杨宇一定是忙死了,电话里听得出她身后嘈杂的人声,她的大嗓门已经哑了:“没车自己想办法!”电话咔地挂了。
  想办法?天上地上都不通,300多公里的路,想什么办法能到呢?
  片刻之后,护士长的微信又来了:“不要哭了,你们想办法自己找车往前靠,到了武汉城边上,我们再去接。其他回来的同志,也是这样解决问题的。”   对,想办法往前靠。她们决定在网上约车,包一台车去武汉。
  多给钱,她们单纯地想:“我们出高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消息发出,等了很久,网上才有一个人答话。姑娘提出可以多加钱,但对方开出的价格还是吓了她们一跳:
  天,包一台车,要3000元!
  怎么办?两人商量了一下,不管怎么样,今天一定要回去。
  两个人立刻回复:行,就3000元。马上就走。
  但对方不说话了,显然在犹豫。王欢亮明身份说:我们是武汉军队医院的护士,我们是回去执行任务的。我们可以给你看证明,我们有单位发来的通行证。
  舒纯也说,你把我们放到武汉的高速路口就行,你不用进武汉。
  但对方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之后,再没有应答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应答。两个人饥肠辘辘,但谁也没有心情去吃东西。她们坐在一个僻静的马路边,看着空空的街道,一筹莫展。是啊,眼下武汉的疫情如此严重,谁肯出车送她们去呢?就算是有人肯接单,路上也肯定会被管制人员拦下来。
  管制人员?对啊!两个人一起跳起来:道路管控肯定是找管理部门才能解决啊!有困难找警察!对,我们去找警察!
  说走说走,她们马上提起行李走。她们没有打车,也不乘坐其他公共交通,自律自觉地步行。
  下午三点半。两人拖着行李箱,开始徒步。宜丰说是不大,但走路找人真是不好找,她们几乎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个派出所。
  值班室只有一个年长的民警老李。她们谨慎地说明了情况,两个姑娘都知道,她们来自武汉的身份,弄不好会让本地人产生排斥的抗拒。
  值班民警老李上下打量了她们半天,没吱声,心里来来回回想着一个问题:怎么办呢?
  于公,按规定上说,这是两个来自武汉的人,是应该被隔离起来的。于私,这两个女孩子,为了工作,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自投罗网”到派出所来,肯定不能把人家关起来隔离啊!虽然她们都戴着口罩,但是身份证上的信息,还有那一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都准确无误地说明了,这是两个桃李年华的姑娘。她们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
  他半暗示地说:按规定要对湖北方向人员管控隔离的,没有症状的可以居家隔离。懂吗?
  好心的民警老李心想:姑娘们,我的提示已经很明白了。我也只能说到这样了。
  但是,两个姑娘坚决地说:我们必须要回去。而且要尽快!医院需要我们。
  民警老李觉得自己再不能说啥了。最后,民警老李给出了一个答复:人员管控是县指挥部的决定,我一个乡派出所无权决定,这样吧,我向上级报告,你们去县公安局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民警老李心里还在想,如果她们知难而退,各自返回家中去,也不失是个好办法,自己已经记录下她们的信息,叮嘱乡里有关部门监督她们隔离就是了,起码她们是安全的,不用涉足险境。
  舒纯和王欢追问了县公安局的地址后,毫不迟疑地带着行李离去了。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民警老李还在感慨:这么纤弱的两个姑娘,将要去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她们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他当然不知道,两个姑娘心里想的是:要是在平时,我们就是护士。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就是战士。
  走在路上的时候,单位的群里又传来一个新的消息:她们所在的中部战区总医院,再次抽调医护人员组成一支医疗队,支援武汉第七医院。这已经是医院派出的第二批医疗队。派出去的同志越来越多,留在医院的人手少了,同事们该有多么紧张劳累!兩个人更加心急如焚。
  下午四点半。舒纯和王欢继续步行,但是两个人都太疲劳了。可是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偶尔过去一台车,她们也不敢招呼,更不能在网上叫滴滴——在机场有过被拒的经历了。
  终于,拐过一个弯,她们在一个街口看到共享电动车,这可真是喜出望外。好在行李箱不大,她们骑着电动自行车,一路导航,来到了县公安局。
  县公安局的同志显然已经得到了报告,他们把两个姑娘安排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休息,然后他们迅速离开了。
  两个姑娘坐在屋里,忐忑不安地等,总共几十分钟的时间,对她们来说无比漫长,她们想了好几种可能发生的后果。她们不知道,这个时候,“两个来自武汉的军队总医院的姑娘急切希望归队”的情况已经一级级上报,一直报到宜丰县防疫指挥部。在下班前的半个小时,这条信息已通报给了县政府、县防疫中心和县医院。为了核实身份信息,负责办理手续的民警将电话一直打到中部战区总医院。
  下午六点左右,一男一女两个全副武装防护服的人来了,他们自我介绍,是县防疫中心和县医院的。两个疲惫的女孩子这时候才明白,她们的举动引起了多大的反应。
  因为检查的需要,两个姑娘脱了一下口罩,那一刻,两张美丽的脸庞照亮了整个房间。
  县防疫中心和县医院的同志给她们两人仔细做了身体检测。测血压和心率的时候,王欢心里想,如果这时候血压高心率快,那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
  还好,两个姑娘,体温,呼吸,血压,心率,一切正常。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两份盒饭送来了,两个姑娘已经饿坏了,她们吃得很香。这期间,她们才知道,今天上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联防联控工作新闻发布会,电视台做了现场直播。
  两个姑娘吃饭的时候,宜丰县政府及县公安局的有关领导紧急开了一个简单的碰头会,会议决定,护送这俩军队医院的护士去前线战场。
  然后,宜丰县公安局出具了一份特殊的证明信:
  兹有中部战区总医院工作人员舒纯(女,身份证号码)与王欢(女,身份证号码)到宜丰县公安局求助,部队要求她俩返回部队参与医疗工作,经宜丰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联防联控工作指挥部批准,安排宜丰县公安局工作人员李旭(男,身份证号码)、晏海燕(男,身份证号码)开赣(车牌号)警车护送其二人到湖北境内。   特此证明。
  宜丰县公安局
  2020年1月26日
  证明信末,郑重地盖着宜丰县公安局的红色印章。
  拿到证明信,舒纯又哭了,这一回是激动的。她们没想到,在短短的半个多小时内,宜丰县公安局的同志们不仅办好了所有手续,还专门联系了护送的同志。
  她们二人马上向医院自己的科室领导报告了进展。科室领导说,太好了太好了,马上向医院领导报告,我们想办法去高速路口接应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护士长杨宇还大声地在电话里叫着:做好防护!
  两个穿防护服的人中的一个,是县医院的还是防疫的,她们没弄清,离开之前,对她们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们真行!
  18点30分,县公安局选派的两名公安干警带着车来了,是两个帅气的年轻人,虽然都着便装,但是一看就是精干型的。
  看见车,两个姑娘破涕为笑了,再看见这两个警官,她们擦了擦眼睛,弄了弄头发,女孩子们还是很注意形象的。
  县公安局的领导们反复交代了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她们上车出发。
  考虑到时间问题和交通安全,公安局领导还用电话与沿路交警进行了协调沟通。
  警车上了高速,一路顺畅通行。
  天很黑很黑,四野空寂,车灯照亮一条笔直的光芒之路。两个民警中的一位(不知道是李旭还是晏海燕)头也不回地说,你们抓紧休息吧,等到了武汉,该有你们忙的。
  两个姑娘哪里睡得着,她们并排坐在后座上,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依偎着,不说话。窗外的灯光飞快地闪退,不久之后,另一些灯光又在前面出现。宜春、九江、黄石……一个个熟悉的路标飞快掠过了,武汉就在前方了。
  22点30分,车子到达武汉市郊武东高速口,再往里就是武汉地界了。封城后的高速路口静悄悄的,明亮的灯光下,只有几名地面值勤人员的身影。因为县公安局和县防疫指挥部事先已经联系好了湖北方面的交警,所以交接工作没有费多大的事。當然,路口的管制人员再一次对两个姑娘进行了体温检测。李旭和晏海燕与武汉交警进行了交接后,就返回了。
  上车前,两位民警向两个姑娘敬了个礼:“你们保重自己!”两个姑娘站在车门边,使劲挥了半天小手,很有些激动地表达了对人民警察的感谢之意。
  23点,中部战区总医院派出的车辆到达武东高速口,见到挂着军牌的车,看到车里穿着军装的人,舒纯和王欢蹦跳着大声喊:
  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上车了,落了座,舒纯的眼泪又掉下来了,给父母亲发了语音电话报平安。王欢用颤抖的手发了一条朋友圈:“这一路有家人的支持,朋友的鼓励,人民警察的帮助,也有陌生人坐地起价,过程虽然曲折,好在平安抵达。”
  武汉的街头,空荡而寂寥,才离开几天,这个城市居然变成了这样。整个城市陷入了沉睡,只有救护车不时闪着车灯呼啸而过,提示着她们将要面临的险恶处境。
  深夜十一点半,护士舒纯和王欢回到了中部战区总医院。
  我测量了一下两个姑娘返回战斗岗位的路线,从四平到宜丰再到武汉,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是2800多公里,她们用时近18个小时。
  到目前为止,军队已先后派出三批医疗队支援湖北疫情,有4000多名军队医护人员,以军人的姿势冲锋在抗击疫情的最前线。
  在我写完这篇纪实报道的那天,我又得到一则消息。
  勇敢的姑娘王欢千里辗转回到抗疫前线的事迹传开后,情人节的那天,她收到一条微信:我不能为你做什么,给你免3个月房租,聊表寸心,你要保护好自己。这是房东发来的。
  武汉,中部战区总医院的门诊楼里灯火通明。虽然是深夜,这里还拥挤着大量病人,所有的医护人员来去匆匆。
  23点55分。换好了工作服的两位护士齐刷刷地站在门诊处,向焦急等待着她们的科室领导报到:
  报告,护士舒纯、王欢归队。
  结 尾
  我在地图上武汉的位置,画上了一面小红旗,我知道,即使我用上一千万倍的放大镜,在地图上我也无法看到舒纯和王欢这两位姑娘美丽的面容。因为,此刻的她们,和所有在武汉的医务人样一样,穿着一层又一层的防护服,戴着严严实实的口罩,这些防护装备,把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变成了一个样子。
  人们把你们叫作天使。还有人说了一个新词:逆行者。
  但我还是要再次说出你们的名字,舒纯,王欢,我要让你们为人所知。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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