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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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一过,巫镇小巷边的荒草丛里,次第开出漂亮的花朵。紫色的地丁,白色的满天星,以及蓝色的鸢尾。鸢尾的花骨朵初绽时,消失了一个冬天的鸟声又回到巫镇。它们藏在河边绿意深重的竹林里,发出悠长而安详的鸣叫。鸟声中,巫镇的桃花像一团团粉红的云影,在院门前的荒地上竞相绽放。
  “桃花又开了。”
  “是啊,花倒欢势,就是不结果。”
  “闲桃花嘛,除了看看,未必你还指望吃上它的果实?”
  “闲桃花一开,又要忙了。”
  “没错,你看,三开铁匠铺开门了。”
  三开铁匠铺在巫镇的小石码头上,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小院。院里有两道矮墙,矮墙连着一幢高高瘦瘦的瓦房。瓦房有两楼,楼上的瓦檐像鸟的翅膀支棱起来,遮住了用水泥浇铸的粗糙楼廊。楼廊外,一株闲桃花盈盈开放,粉红的花冠占据了半个院子,一股花蕾绽放的甘甜顺着风向,渐渐攀升至二楼,进入婉贞的鼻腔。婉贞是三开的老婆,她站在楼廊上,看见小石码头上的木船离开了,空荡荡的石梯和平台上留下水渍,像被夜雾侵蚀过的黑瓦泛起潮湿。码头的小石坝子后面,三开点燃铁匠铺子里的炉火,一股黑色煤烟飘升上来,呛得婉贞直想咳嗽。她原本想在楼廊上闻闻院子里的桃花,被煤烟一熏,干咳了两声,转身隐入阴暗的房间。
  铁匠铺里响起小型空气锤的声音,熊熊燃烧的炉火把低矮的铺子熏烤成一只暖炉。三开脱掉外套,露出栗色上身,随着力量的起伏,手臂和胸前的肌肉欢快跳跃,如同皮肤下藏着一窝蠕动的幼鼠。以前,三开有一个徒弟,后来徒弟从小石码头坐船离开巫镇,三开添制了一个一百公斤的空气锤,那家伙没日没夜,砸得铁砧上铁花乱溅,比徒弟的大锤有劲多了。
  上午,铺子外的小石码头很安静。河水平稳地流淌着,风卷动地上的落叶和黄尘,送来嘈嘈切切的鸟鸣。忙碌的间隙,三开偶尔把目光投到门外,看见空荡荡的码头上,很久才靠过来一条木船,卸下几个人影湿漉漉地走上石梯,走过小石坝,进入巫镇的小巷。在小石坝与小巷相接的空地上,羽状叶片的鸢尾顺着长茎开出花蕾,像一群准备起飞的小鸟连缀成片。
  阳光落在河面上,像小麦多芒的穗子发出的反光。
  树影静静的,仿佛时间藏在阴影里,忘记了流淌。
  很多年过去了,小石码头的景象一点没有变化。码头还是码头,小河还是小河,只有来来往往的人在变化。三开记得他没学铁匠前,喜欢在小石码头上玩耍。那时,小叵还没离开巫镇,他们坐在潮湿的石梯上,看小船划开平静的水面,拖着一条越来越宽的水波路过码头,驰向下游。
  “三开,你知道坐着小船离开巫镇,能遇到什么?”
  “不知道。”
  “能遇到一条大河,跟着大河就能到达很多城市。”
  “城市跟巫镇一样吗?”
  “不一样,巫镇黑了,城市就亮开;巫镇亮开,城市就黑了。它们像坐跷跷板,一头翘上去,另一头得落下来。”
  坐在春天的码头上,看着远处迷蒙的景物,三开对小叵的说法十分着迷。他想象着小船离开巫镇,到达大河。大河边的城市像萤火虫,时亮时灭。如果小船继续往前走呢?三开想。他没有问小叵,他猜测,小船不停地走下去,也许会顺着大河回到小河。因为三开读小学时就知道,地球是圆的。
  自从三开跟小叵成为玩伴,从小到大,他对小叵的话深信不疑。小叵的家在小巷中间,从小石码头往巫镇走,路过一片高瘦的灰楼、瓦房和开满野花的荒地,有一小片长满鸢尾的竹林。竹林边有两株桃树,树后有个小院,小院的门楣上挂着两盏落满灰尘的灯笼。灯笼很旧了。挂上灯笼那年夏天,小叵的爸爸在一次沉船事故中死去,灯笼就一直黑着。
  小叵的爸爸以前在大河上当水手,暑假爱把小叵带到船上,让他跟着大船走南闯北。小叵离开后,三开很难过,他只有小叵一个玩伴。有时三开希望小叵已经回家,他踩着自己的影子,顺着人影稀落的小巷去找小叵。站在小叵家的院门外,他听见小叵妈妈用力踩动缝纫机,空中响起母鸡扇动翅膀的声音。
  小叵的妈妈是镇上的裁缝,有一手做衣服的手艺。自从小叵的爸爸死后,她踩缝纫机就没过去那么卖力了。缝纫机响响停停,像个走远路的乞丐。三开发现,小叵再也没有心思跟他一起坐到小石码头上看船了,小叵妈妈喊他的时候越来越多。
  “小叵,你爸爸回来啦。”
  “妈妈,爸爸不回来啦。”
  “没心没肺的东西,没看见你爸爸开的大船吗?”
  “妈妈,我看见啦。”
  三开站在桃树下,听见小叵的声音像银子一般明亮。在小叵故作欣喜的声音后面,风吹动着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像大群小鸟扑闪翅膀,在阴霾的天气里“啪哒啪哒”地响。
  高中毕业那年,小叵的妈妈经历了三年的疯疯癫癫,也去世了。小巷深处的小院更加空荡,破败,像一幢没有人烟的旧屋。三开离开巫镇,去跟远房亲戚学习铁匠手艺。等他学成回来,他发现,小叵也离开了巫镇,他问了镇上很多人,没人能回答小叵去了什么地方。人们只看见,小叵是春天坐着小船离开巫镇的,他走那天,巫镇的景物迷蒙而模糊,水气充盈的小河对岸,金黄色的油菜花像大片流淌的明黄色染料,一点点地洇到了河对岸的山脚。
  小叵一走十年,没有消息。
  小叵家从此院门紧锁,青苔慢慢爬出条石,长出一层莹莹的绿。
  三開把目光从小石码头上收回来,空中重又响起空气锤击打熟铁的声音。在三开当铁匠的十年时间里,他喜欢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到小石码头上,看小船在水面上来来回回。他相信,或许有一天,他的好朋友小叵会坐着小船,悄没声息地回到巫镇,就像他离开时一样。
  中午,潮湿的空气似乎透明了一些,小河外的土地安静地呈现出它荒凉的面貌。整个巫镇依然寂静着,如同对岸的远山,寂静的意味深邃而广大。后院响起婉贞喊三开吃饭的声音。他关掉空气锤的电源,闭熄炉火,锁上房门。回过身,他看见一艘小木船带着厚重的湿气靠上码头,船头闪了一下,从船舱里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陌生女人,拖着一只宽大的粉红色旅行箱,用高跟鞋敲打着条石,“可吃可吃”地向三开走来。鞋跟传出的悠扬节奏,让三开想到猎物被捕获时,用后蹄撞击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   “大哥,成衣巷十五号怎么走?”
  “小叵家?”
  “对,小叵家。”
  “你认识小叵?”
  “嗯。”
  “从右边小巷进去,有两盏光架架的灯笼那家。可是,他家没人啊,你连大门也进不去。”
  “我知道。”
  三开听得出来,女人的口音来自离巫镇很远的地方,穿着打扮也不像小河沿岸的人,她身上有一股电视里的女人才有的时髦味道。她的样子和身材都很好看,说话时,笑容里有一丝含混的暧昧。
  三开看着陌生女人摇动腰肢,路过巷口的鸢尾花,款款进入小巷,一时生起满心好奇。是啊,她肯定跟小叵有关系,可是,她是谁呢?三开没有理会婉贞叫他的声音,跟在陌生女人后面,走过小巷,站在一树开泛的闲桃花下,看见她立在小叵家的院门前,从红色灯笼裤里摸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插进门锁,“啪嗒”一声打开了紧闭的院门。
  那院门十年没人打开过了。
  门前的两株桃树依然健壮,大捧闲桃花在枝头喧闹。
  三开像做了一个极不真切的梦,恍恍惚惚地往家里走。在路上,他遇到两个从河边赶鸭子回家的人,鸭子抖动着身上的水珠,搞得小巷的石板路像下过一场小雨,凌乱而湿润。赶鸭子的人想跟三开说话,看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潦草地摆了摆手,跑到前面追鸭子去了。
  回到家,婉贞已经把饭菜摆到了小院的饭桌上。饭桌上方,是茂盛的桃树花冠,软凉的春风拂过空中,将零星的花瓣吹落到桌面上。这棵桃树生长了很多年,它跟巫镇的桃树一样,只开花,不结果。过了惊蛰,粗粝的树皮渗出略带苦涩的树液,像一串被巫镇寂静击碎的水晶,晶莹地挂在闲桃花下。
  “你干啥去了?”
  “巫镇来了一个陌生女人。”
  “好看吗?”
  “像天降的仙女一样好看。”
  “瞎说吧?”
  “没瞎说,我很奇怪,她去小叵家了,自己用钥匙开了院门。”
  “那我倒要清问一下她的来历。”
  “你别乱来,她不是一个好惹的村姑。”
  “我没准备惹她。”
  巫镇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消息,当天中午就传遍了闲桃花盛开的每一条小巷。人们似乎等待这条消息很久了,没人出面邀约,手握针线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站到两株很老的桃树下张望。闲桃花艳艳开着,破旧的小院被清扫干净,陈年的蜘蛛网不见了,空中没有尘埃。两盏旧灯笼被两盏艳丽的新灯笼所取代。人们透过洞开的院门,看见院坝洁净,玻璃窗重新挂上了开满花朵的新窗帘,与院前的闲桃花相映成趣。朦胧的窗帘后,一个身材姣好的人影在房间里忙碌。过了一会儿,门上的帘布轻轻一挑,一个描眉施粉的漂亮女人倚到灯笼下,让夕照里的闲桃花把她的脸颊映得通红。
  西边的天空上,阳光把晚霞染得像血一样殷红。晚明的光芒里,女人们像一群抢食的画眉,“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把目光投到陌生女人的脸上,跟她说话。
  “你是谁呢?”
  “素蕊。”
  “素蕊又是谁呢?”
  “就是素蕊啊。”
  “你跟小叵家是亲戚吗,小叵呢?我们有十年没见到小叵了。过了春天,等闲桃花谢了的时候,小叵就该满三十岁了。”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我是小叵的老婆啊。”
  “小叵呢,小叵没回来吗?”
  “小叵没回来。”
  整整一夜,巫镇的人们都在谈论小叵和小叵的老婆。小叵的老婆长得像仙女那么漂亮,证明小叵在外面过得很好。他在外面干什么呢?素蕊似乎很害羞回应这个问题,她总是笑而不答。
  夜里,想象像鲜花一样盛开。
  丰盈的寂静中,人们仿佛听到了闲桃花绽放的声音。
  当闲桃花开满巫镇,春天就真正来了。站在铁匠铺子看出去,三开看见河对岸的台地上,整齐列布着翠绿的麦田。麦田深处,泊着几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庄周围环立着高大的果树,早晨,果树的叶脉上积满了露水,露水在阳光下闪烁出钻石一般的光芒。
  三开打开空气锤,忙着修补农具。人们不喜欢花更多的钱购买新农具,他们把缺嘴的锄头,断齿的犁耙,以及卷刃的刀具送到三開的铁匠铺,期望用更少的钱换到修整一新的农具。按照以往的经验,只有过了忙碌的春天,三开才能抽出时间,在小石码头的铁匠铺里,打制可以出售的农具与刀。
  素蕊的到来让三开有了别样的心情。在等待炉火烧透铁器的间隙,他更加频繁地往门外的河道上张望。三开相信,素蕊回来了,说不定下一艘来到巫镇的船就会把小叵带回来。
  三开没有见到素蕊,他从路过小石码头的人们口中知道,素蕊出门了,到小巷另一头的菜市场买了蔬菜;她去了老裁缝家,老裁缝是小叵妈妈的师傅,素蕊在那里做了两身旗袍,一身湖蓝色,一身有桃花图案的粉红色;素蕊喜欢巫镇的闲桃花,她每天早晨都要从院门前的桃树上摘下两枝开艳的桃树枝插到门楣的灯笼下;红灯笼通宵亮着,像一片霞光燃到天明;巫镇有几个闲汉跟素蕊混熟了,没事就嘻嘻哈哈地到小叵家的院子里闲坐,素蕊听他们说笑,脸红耳热时,她低头看地面,露出一段粉颈。短短两天时间,三开从过路人嘴里听到很多关于素蕊的流言,他心慌意乱地找到老婆婉贞。
  “你管一下素蕊。”
  “怎么管啊?”
  “陪她玩啊,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巫镇的说法多了。”
  “我也听说了,她院门前的红灯笼一亮,镇上不三不四的男人就像苍蝇见到了牛粪,嗡地一声就进去了。”
  “你也不管一下。”
  “我管不了。”
  一场小雨过后,巫镇更加迷蒙了。水气充盈,茫然混沌。在由春雾制造的宽大寂静里,仿佛所有的值物都停止了生长。瓦房陷入冥想,连寻偶的小鸟也忘了吟唱。
  雨过天晴之后,云团被风吹散,重新亮出蓝天。洗浴过的巫镇焕发出新一轮生机,在瓦房与瓦房之间,一株株乔木出现了发芽的征兆,那些钻出树皮的苞芽,裸露出翠米般的形状,在轻雾中显得分外的碧绿。   素蕊等到阳光落进小院,才关上房门,提着一只坤包,迈着悠扬的步伐,沿着小巷“可吃可吃”地往小石码头走。她的身形姣好柔软,像风中的杨柳,有节奏地忽左忽右。巫镇不大,素蕊坐船回到巫镇几天时间,已经对巫镇的人情世故稔熟,如同她在小巷里住了很久。在这个适宜出门的晴天里,素蕊穿了一件铁锈色风衣,走过有着幽蓝光泽的石板小巷和地上闲桃花的落英,走到三开的铁匠铺前。
  “大哥,你叫三开?”
  “是的。”
  “我听小叵说过,可他没说你是铁匠。”
  “我出师回到巫镇,他已经走了。”
  “大哥,我想打一把菜刀。”
  “打菜刀我很内行,你放心吧。”
  三开对素蕊的到来没有准备,十分局促。说到打铁,他才像无头苍蝇有了出路,从没抓没挠的空中落回到地面,情绪放松下来。他从铁匠铺里端出一杯酽茶,一只小筲箕。小筲箕里装有一些烤好的南瓜籽。南瓜籽是婉贞从去年留种子的老南瓜里取出来的,前两天,她让三开把剩下的南瓜籽带到铁匠铺里,放到泥炉的尾火上烤,刚刚烤熟。
  素蕊小口呷着茶水,抓几粒南瓜籽握在纤细的手掌里,一颗一颗地放到嘴里剥。素蕊吃南瓜籽的样子很慢,很优雅,不像巫镇的女人,嘴皮快速翻动,口水和南瓜籽的皮屑四处飞扬。素蕊的嘴是涂了口红的,她微微将嘴唇翻开,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捉住南瓜籽尾部,将另一端放到尖尖的牙齿上一咬,只听“啪”地一声,南瓜籽就裂开了。接着,她用粉红的小舌头轻轻一舔,像蟾蜍吸食蚊蝇,南瓜籽的肉粒顺利地滑入口中。整个过程轻捷流畅,谙熟门道。三开看得出,素蕊是个常嗑瓜子的人。
  空中响起婉贞喊三开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婉贞倚靠在小院二楼粗糙的楼廊栏杆上。婉贞可能在那里站了很久,两腿分开,背微驼,双手耷拉在楼沿栏杆上,样子像睡着了。婉贞站立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铁匠铺子外面的小石坝、小石码头以及小河对岸的村庄。
  “三开,是素蕊吧?”
  “是素蕊。”
  “叫她晚上来家吃饭,我用春芽炒鸡蛋。”
  “她听到了。”
  下午,大团灰云被风推动着,顺着小河的河口方向飘到巫镇上空,明亮的天色顿显灰暗,铁匠铺子前的小石码头重又变得湿漉漉的。整个下午,三开破例没看小石码头的船和行人,他从泥炉子下面悬空的地方,找出一块好钢和一坨生铁,放下等待修补的农具,专注地给素蕊打菜刀。
  空气锤将生铁捶成菜刀的雏形,黄昏的光线就黯淡下来了。河风带着春天特有的凉意,沿着小巷“呼呼”地吹。小石码头上的落叶被卷起来,像小鸟在空中打着起伏的小旋,又一头栽进鸢尾花丛里。三开灭掉火,关好铺子,特地用肥皂洗了脸,才出门去接素蕊。
  三开来到小叵家,素蕊倚在门边,门前两树闲桃花在她好看的脸上投下一道道暗影,使她看上去像一幅暗处的仕女条屏。素蕊见三开过来,没说话,反身锁好院门,正了正猩红色的披肩,跟在三开身后,“可吃可吃”地往巷尾走。
  饭桌在小院的桃树下,春芽炒鸡蛋的香味混着闲桃花的甘甜,在晚风中轻轻吹送。素蕊站在桃树下,伸长脖子看开得正繁的闲桃花,仿佛在细细寻找花朵开放时的踪迹。婉贞看了素蕊一眼,往桌上摆了一瓶酒,放了三个酒碗,喊她坐下吃饭。
  “素蕊,别看了,吃酒。”
  “我不会吃酒。”
  “那你吃菜吧。我一直奇怪,素蕊,你一个人回来了,小叵呢,小叵为啥没跟你一起回巫镇?”
  “他有事。”
  “能有啥事啊,放心你一个人住在破破烂烂的小院里?我可听说了,一到晚上你的红灯笼一亮,巫镇不三不四的男人就来找你玩耍。我不怕说话难听,你清楚,巫镇小,啥事人人都知道。”
  婉贞说完,素蕊没说话。她缓缓把筷子放在碗沿上,低头抽了抽鼻子。等她抬起头,三开看见,像露珠渗出草叶,晶莹的泪水从素蕊的眼角悄然沁出,无声地涌流过她瘦削的面颊,落到披巾上,慢慢洇开。
  三开喝了半碗酒。
  夜色从草棵中窜出,巫镇静了。婉贞收碗时,三开起身摘了几枝闲桃花,送素蕊回家。小巷清幽,声息全无,仿佛整个巫镇都淹没在春夜里,淹没在朦胧的月色和闲桃花的香味里。素蕊“可吃可吃”地在前面走,三开握着几枝闲桃花跟在身后,嘴上的烟头一明一暗。
  到了院门前,素蕊打开门锁,摁动门后的开关,两盏灯笼一下子亮开,像流波泻出一地红光。素蕊返身倚在门框上,看三开把桃花挂到门楣下。她请三开进屋坐坐,他没动,站在一片红光里,低着头,用鞋底蹭磨地面的石板。
  灯笼亮开不久,三开看见,有人影从空落的小巷里冒出来。他们见三开跟素蕊站在门边,又远远地退回去,沉入黑暗。从他们行走的背影和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上,三开辨别出离开的都是巫镇的闲汉,他们的行迹鬼魅而怪异。三开吐掉嘴上的烟头,跟素蕊进屋,他想在素蕊的小院里坐一会儿。
  天气转暖,地上堆满落英,巫镇的闲桃花有了凋谢的迹象。素蕊的菜刀快成形了,三开使出浑身解数,精雕细刻,到了给刃口淬火时,三开夜里忙着出门收钱。婉贞知道,巫镇很多人都欠着铁匠铺的工钱,如果三开不上门催讨,他们总爱往后拖延。
  本来,打一把菜刀用不了多长时间。但这把刀三开打得太精细,花了五天才淬火,快收工时,又想给菜刀刻上几朵桃花,时间就拖长了。三开白天在铁匠铺里打刀,到了晚上,他就出门收工钱。第一夜,他收到一把镰刀的钱;第二夜,他收到一把锄头的钱;第三夜,他收到一把耙梳的钱。三开让丰沛的夜风滋润着,一夜夜地在小巷上奔波。有人看见他在素蕊的灯笼下徘徊;有人看见他在小石码头上转悠;也有人看见他叼着烟从小叵家的院门里出来。菜刀还没打好,流言已像闲桃花的落英遍布巫鎮。男人们再看到三开时,脸上有了意味深长的晦冥表情。
  婉贞也听到了流言。
  “我可听说啦,你晚上出门除了收工钱,没干别的事?”
  “没干。”
  “干没干你自己知道,有报应的。”
  三开不再搭理婉贞。
  给素蕊的菜刀錾好桃花,涂上红油漆,在磨石上开刃,一把漂亮的菜刀就打好了。开刃后的菜刀真是一把锋利的刀啊,小巧,轻便,刃口雪亮,在柏木做的刀柄处,三朵桃花像并蒂莲一样盈盈开放。
  送菜刀那夜,时令接近旧历十五,月亮趋圆,巫镇沐浴在一片银子般洁白的月光里。吃过晚饭,三开踏着月色出门。他像一条虫蛹,动作轻敏,似乎想把自己从潮湿的夜幕里脱出来。走在小巷上,三开感觉到今夜露气特别浓重,他似乎听见巷边荒地上的草芽正破土而出,有了某种缠绵的、又略带一丝甜味的细密声响。
  那夜,素蕊死了。
  第二天早晨,巫镇一个卖豆腐脑的小贩见素蕊的院门洞开,他像过去那样进去给她送早点,看见她安静地死在床上。素蕊死于三开给她铸打的那把漂亮菜刀,刃口切断了动脉,殷红的鲜血流过金黄色被面,像一朵巨大的闲桃花在床上盛开。
  警察用担架把素蕊抬走了。警察从外面给巫镇带来确切的消息,揭开了素蕊身世的秘密。几年前,小叵在城里贩毒,后来死了,素蕊迫于生计,沦为暗娼。在城里经过多次打击之后,为了生存,才流落回巫镇重操旧业。
  小船载着素蕊离开巫镇时,对岸的村庄开始给麦田施肥。人们站在地头,唱着山歌,大声喧哗。与喧闹的田野相比,巫镇古怪而潮冷,混沌的湿气四下蔓延,在小石码头上聚成一团缥缈的薄雾。薄雾里,三开铁匠铺的大门紧闭,他和婉贞也被警察带走了,他们要到城里协助调查,以便找到素蕊神秘的死因。
  几天后,似是而非的传闻像乱吹的风,不断跟着小船来到巫镇。一会儿有消息说,素蕊死于自杀;一会儿又有消息说,素蕊死于三开的刀下。说三开是凶手的人,言之凿凿地举出很多具体例子,以证明三开不忍心儿时朋友的妻子做皮肉生意,失手把素蕊杀了。
  无根的流言像没有源头的迷雾在巫镇流淌,让人莫辩真伪。三开和婉贞还没回来,离揭开真相还有一段时间。在巫镇的焦急等待中,春天特有的潮冷带着一团集雨云攀升过小河河口,驱散黑色房顶上扭曲的炊烟,给巫镇带来了一场透雨。
  大雨过后,巫镇满是荒凉的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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