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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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如水,到处雾蒙蒙的。风从对岸吹来,掠过幽暗的湖面,将陈米的头发刮得飕飕响。陈米沿着堤坡走,看到一个小女孩在路灯下哭,却看不清她的脸。于是问她是谁,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小女孩回答,我是荒月呵,求求你,给点儿吃的吧,我真的好饿好饿。陈米又问,你怎么饿成这样?小女孩说,我们那里遭旱灾,家里养不起我了。
   陈米一听,顿时也感到饿得不行,就说你等着,我娘老子有个大粮仓,我去拿点米给你。说罢,她猛地回头,似乎被什么撞到,再翻个身,却是从梦里惊醒过来。伸手一探,旁边空空如也。母亲呢,去哪里了?
  

2


   于是赶紧起床去找。屋里屋外,楼上楼下,最后在小区花园的亭子间看到一个身影。
   母亲僵直地站在柱子旁边,一件黑色寿衣镶着白绸滚边,裹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一股丧气正弥漫开来。陈米不觉背脊发麻,失声吼道:“这半夜三更的,你莫不是疯了?”
   费了牛鼻子力气才将母亲勸回家,陈米几近哀求:“娘老子呵,你这样会吓死人的!刘有良要是知道,更会跟我闹离婚!”
   母亲好像没听见,顾自念叨:“黄土埋到胸口了,咋还不断气呢?我都看到你外婆、舅舅,还有你爸在向我招手呢。”语气里充满向往,似乎恨不得马上就过奈何桥。
   陈米一听,苦笑不已。母亲又重提旧事了,简直眉飞色舞:国军到村里抓壮丁那年,你外公那么斯文的一个私塾先生,只好带着你舅舅出去讨饭;你外婆挖野菜时饿死那年才28岁;我才11个月就没了娘,被抛在山路上差点被麻雀吃掉,后来跟着兄嫂过,常被你舅娘打骂,怪我吃得太多;你舅娘自己长了个铁胃,嘴馋得很,为了吃点好的常跟人勾三搭四。1948年洞庭湖决堤,很多人没法逃跑了,就将一家老小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等洪水退了,你外公、舅舅被临时抽丁去帮着打捞。捞上来的尸体成串成串,摆在河滩上,全都肿胀发臭,眼珠子瞪着,乌泱乌泱一大片。洪水过后,便是瘟疫,瘟疫过后,便是饥荒。那时候谁家没挨过饿?树皮、树叶、野菜、糠咽饭,什么没吃过?刘有良的爷爷连人肉都敢吃呢。你看有良现在嘚瑟成啥样了。
   母亲说到这里,咳了咳,郑重总结:“做人不能忘本,不然要遭天打雷劈!”
   陈米说,只要你自己活下来了就行,都太平盛世了,老提这些惨事干啥?
   母亲嗝住,然后嘿嘿笑,又继续欣赏镜子里的那个黑色老妇。寿衣是她自己置办的,上好的府绸面料,看起来有些吓人,其实子孙富贵万年长呵。压在箱底下好几年,再不穿就得发霉啦。
   陈米只好对她的大无畏精神表示佩服,说娘老子呵,你真是看空了一切。母亲却突然忧心忡忡,说万一在那边又挨饿可怎么办呢?
   考验陈米的时候到了。陈米说放心吧,到时我给你烧一个大粮仓,包你三生三世都吃不完。
   哪知母亲竟突然发怒,说老五呵老五,你这不是咒我早死吗?说罢,拿起一个杯子往地上砸,碎片差点溅到陈米脸上。她还振振有词:“你看看你吧,多年来总跟我作对,就是专门给我折寿的!”
   这又是什么昏话!陈米猛地站起来,绷着脸说:“你在老家祸害一堆人,现在又来祸害我!”说罢,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将门一摔,任由老太婆在外面一阵干嚎:“眼见我要死了,你还这样不孝哇!”
   陈米用被子蒙着头,心想阳世上那么多老太婆死得,未必你就死不得?
   这忤逆恶毒的念头一出,就像紧箍咒一般,让陈米头疼欲裂。正想着这么快就遭了现世报时,母亲在外大放悲声,所哭内容千年不变:可怜我才11个月就没了娘,我的娘呵,你活活饿死,扔下女儿在世间挨饿受折磨。
   母亲这一哭,荡气回肠。似乎天要崩,地要裂,陈米罪大恶极天良丧尽分分钟会遭天打雷劈。“好了,好了”,陈米冲出去,说:“我错了,我有罪,我愧对你的养育之恩,我向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母亲瞬间止哭,收兵。陈米却是眼也花了,头也晕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打开一袋饼干狂吃起来。
  

3


   过了几天,便是中秋节。刘有良也回来了。夫妻有说有笑,母亲也没怎么出幺蛾子。整个白天一家人团结活泼幸福和谐太平无事。天黑时陈米吁了口气,说咱们出去赏月吧。如此温良贤淑的范儿,让有良有点发懵,于是乱问一句:“你娘老子呢?”
   陈米这才发现母亲不在家。正纳闷时,接到小区物管的电话。物管说,陈女士,你家老太太刚才跟人打架了哦。陈米听了,顿时跟受了伤的蝙蝠似的,满屋子乱撞起来。
   物管处也真是矫情,搞什么狗屁邻里节,在会所门口发放免费月饼,那种甜腻的,廉价的,极容易造成血糖升高的杂牌月饼,说是数量有限,发完即止。年轻人都不稀罕,却有上百个老年人蜂拥而上。母亲平时浑身喊疼,这会儿腿脚利索得很,心急火燎赶过去,而且还企图插队。站在她后面的一个老头哪里肯依。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一番拉扯之下,母亲将那个老头的脸抓伤了。
   陈米将母亲领回来时,简直无地自容。母亲却一点不惭愧,说我要不是身体差了点,肯定让那个老不死的满脸开花!
   陈米忍了忍,没忍住,对母亲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又不能吃甜的,何苦这样丢人现眼?
   母亲直瞪瞪地看过来,双手一摊,说遇到吃的了,凭啥不抢?
   陈米嗤笑,捂住胃部,一股暗疼从那里传来,火苗子腾腾地往上窜。
   大过节的,和气生财。生意人刘有良赶紧打圆场,说老人家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先尽可能地占有,抢到手再说嘛。
   哪知当丈母娘的毫不领情,说少在这里甜言蜜语,你刘有良心里的花花肠子,老子清楚得很!
   刘有良噎住,说惹不起总躲得起,就冲进卧室并把门带上了。陈米的母亲对着门呸道:装个啥的大尾巴狼?我不就插个队领了盒月饼吗?去问问你老娘,当年办食堂时干过些啥好事!    怎么还扯到婆婆身上去了。婆婆患有严重鼻炎,这会儿不得在老家打喷嚏?陈米无奈摇头,说有些事都过去五六十年了,何苦还去翻旧账?做人往前看不行吗?
   往前看?母亲尖叫起来:你以为将来就菩萨保平安了?到时候再饿肚子怎么办?
   这话让陈米的胃部更加难受,就说都这么晚了,你还是去睡吧。母亲说睡不着。陈米只好强迫她躺在床上,说我陪着你,必须赶紧睡!你不知道自己是个病壳壳吗?
  

4


   母亲四十多岁时,就被检查出了糖尿病,从此忌口挺多,食物不是南瓜洋葱,就是高粱糙米。为了多活几年,哪怕是多活几天,母亲几乎从未吃饱过。即便如此,她的体质还是不可逆转地衰败,连行为也越来越古怪。
   来深圳前,她总是死守着她的乡下老屋,哪儿都不肯去。问她原因,她说怕家里被邻居偷。这话让几个女儿哭笑不得。母亲的屋子旧,摆设旧,全部加起来也值不了几个钱。现在农村光景好多了,哪个不长眼的贼会瞄上她那点家当呢?
   邻居们嫌她事多,一致怂恿:刘娭毑,你有五朵富贵金花,女婿不是当官就是当老板,你干吗不到城里去享福呢?
   母亲却摇头不迭,说我还是待在这屋里稳当点儿。
   但她显然过得并不稳当,好多次半夜打电话轮番骚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梦到你们坐牢了,饿得皮包骨,一个比一个惨呐。
   女儿们气得发晕,说你老人家莫不是撞鬼了?我们全都好得很!
   母亲还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叮嘱:可不要做犯法的事呵。
   陈米的四个姐姐均嗤之以鼻:神经!
   母亲就念叨起陈米来,说老五出生时就饿肚子,大学没考上,嫁人又没眼光,万一将来日子为难可怎么得了。陈米的四个姐姐窃笑,纷纷在微信群里给陈米留言:老五,娘老子想你想得睡不着哦。
   陈米就有点感动,头脑一热,把母亲接到深圳来了。
   母亲过来之后,陈米方知接了个大包袱。
   老太婆又啰嗦又难缠,说话不怕把人呛死。陈米买多一条裙子,有良将剩饭倒进下水道,都是她生气找茬的理由。甚至,她还撺掇陈米离婚。理由是有良吃相太难看,满嘴吧唧吧唧的,别看他现在笑眉笑眼,如果哪天遇到饥荒,肯定要抢走你口粮的。陈米说,怎么可能再遇到饥荒?母亲嗤笑,说得胸有成竹:瞧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5


   此刻,母亲倚在枕头上,深凹的眼睛在昏暗中凝视着窗外,浑身就跟通了电似的,恨不得随时遁入夜色。一场她想象中的未来大饥荒,正黑压压地逼近,让她难以入眠。她的念叨顽强又执拗:假如将一万斤稻谷放在粮仓里,能不能保管三年以上?国家养那么多科学家,未必就想不出一个好法子?常言道,民以食为天,最重要的事情不还是吃饱肚皮吗?
   陈米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连食物都能打印出来了。实在没米饭吃,你吃高粱荞麦会更好。母亲被绕晕了,狐疑地眨巴着眼睛,说你打印一袋米给我瞧瞧。陈米假装没听见,恶声喝道:“闭上眼睛数绵羊吧!你再不睡可别怪我发脾气!”
   母亲闭上了嘴。
  

6


   劉有良对这个丈母娘实在忍不得了。中秋刚过,他就对陈米提出严重抗议,说老太婆再这样闹下去,我只有离家出走!
   出走?夫妻分房好久了,想出去鬼混就明说,何必乱找借口?陈米撇嘴,说你要滚就滚。有良正色说,你这性格谁受得了你?难怪你几个姐姐都叫你陈独秀。
   这话倒把陈米逗笑了。哪怕有良拖着箱子离开,她还是忍不住笑,笑得浑身发抖。
   几个姐姐在微信群里问,娘老子在深圳表现如何?陈米说,她一来就让我陷入饥饿恐慌。她们问,莫不是你的血糖也有问题?又说起各自的老公,应酬太多,身体都变差了。人到中年嘛,已知天命,控制好三高,求个安稳余生就行。
   姐姐们叽叽喳喳地谈起了人生。大姐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家那口子被局里的人举报过几回,幸好上面还有人保他。唉,真该刷刷晦气了,到时五姊妹一起带着娘老子去东南亚玩玩吧。
   三姐和四姐说,大姐,你家底最厚,直接把我们的费用报销算了,否则恕不奉陪哦。咱们当老百姓的还得忙着养家糊口呢。
   大姐呼唤帮手:老二,你怎么看?
   二姐说,她俩还哭啥穷?不都有房有车有店铺吗?再说,人生苦短,不要非得等这个有空那个有钱。有钱是旅游,没钱是流浪。想去哪里就应该说走就走。
   “可是”,陈米突然问:“如果将来发生饥荒呢?开着宝马去讨饭吗?”
   群里沉默好一阵子,三姐、四姐回答:看来你真是中了娘老子的毒。但大姐、二姐表示理解,说陈独秀你是有成长阴影了。
  

7


   陈米是一个遗腹女。据说在她出生前三个月,父亲去湖边挖莲藕时陷在淤泥里丢了性命。
   母亲生下陈米后没有奶水,就让老大去供销社买奶糕。这个举动一度让村里人以为母亲生了个儿子。母亲每次说起这段经历时,简直难掩愤懑。当年她日盼夜盼,希望让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有个男丁,为陈家留个后。陈米却令她如此失望。作为最后一个女儿,还没出生就克死了父亲,陈米没有被扔到尿桶里活活憋死,真该感谢母亲的不杀之恩。她不但让陈米活下来,还买了奶糕这么高级的食品来养育陈米。陈米却总是跟她作对,用她的话来说,简直该遭天打雷劈。
   母亲一直叫陈米“老五”。
   陈米原本有六个姐姐的,但有两个在很小时就夭折了。陈米从未见过她们,母亲未曾提起,而陈米也是去年才知道有这么回事。那两个小姐姐,死了也不过是死了。母亲说起时语气轻松得很。她的青年、中年时代,忙着生女儿,养女儿,与一个个成长起来的女儿斗智斗勇,一生气就骂她们是讨债鬼,砍脑壳的,发黑脚瘟的,被落水鬼拖进洞庭湖活活淹死的。母亲骂得咬牙切齿,口吐白沫,用词极夸张,想象力极丰富。但她从不敢骂她们是饿死鬼。    母亲天不怕地不怕,却始终对饥饿充满恐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尤其担心老五会饿死。
  

8


   老五出生那会,正值农村青黄不接,很多人家粮食不够吃。一个湖北女人逃荒到此,被正在坐月子的母亲收留了几天。两人结拜成姐妹,母亲还为刚出生的女儿认下了这个干娘。干娘也不含糊,赐干女儿大名“陈荒月”。
   在荒月七岁那年,叫花子干娘再次登门。她白天出去讨米,晚上与荒月的母亲隔着一盏煤油灯闲聊,主要话题就是怎样让全家人吃饱,各种或高级或低级的法子令人拍案叫绝。实在不行了,就出来讨米呗。干娘说得兴起时,在堂屋里来回奔跑,两只手臂上下翻飞,像是腋下长出了翅膀。
   干娘还跟荒月睡同一张床,为干女儿扎过满头的小辫子,哄荒月跟她去跑江湖,说是你妈都同意了哦;她还衣裳整洁,面相喜庆,随身携带一根做工精致的打狗棍,让荒月觉得乞讨简直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行为艺术。
   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荒月将那根打狗棍偷了出来,跟刘有良他们在屋后演习乞讨:打发点吧,打发点吧。
   二姐突然从草丛后面蹿出,恶声恶气地骂:荒月,你也太贱了吧。说罢,劈手夺过那根棍子,用力扔进溪水里。
   天一亮,干娘发现她的讨米装备不见了,顿时像丢了魂,拍着腿失声喊:不得了,不得了呵,那可是我家用过三代的!
   荒月的几个姐姐却大笑着起哄,哟,叫花婆也有传家宝呀,都被你干女儿扔到水沟里去啦。
   干娘涨红了脸,找母亲发急。母亲不耐烦了,说去你娘的脚,不就一根木棍子吗?哪有在别人屋檐下还这么不晓得进退的?干娘含着眼泪,背起讨来的半袋米就走,从此没有再出现。
   有人说,她走到村口就被她男人揪着头发一顿好打;也有人说来了几个公安把她抓走了。总之,干娘是在湖北犯了什么事才过来躲藏的。姐姐们为此叽叽喳喳很是兴奋,都说娘老子竟然敢窝藏逃犯,真是翻天了。
  

9


   母亲也因此被公社武装部带走。半个月后回家,人瘦了一圈,像是丢了魂。她铁青着脸审问女儿们,那打狗棍到底是哪个扔掉的?
   二姐一口咬定是荒月。荒月当然不肯承认。母亲冷笑,拿出了她的家法,一根手指粗的楠竹桠子,怒声说要把这两个发黑脚瘟的揍死。
   母亲的高压手段,遭到大姐和二姐的联合反抗。她俩相差才两岁,个子比母亲还高,团结,泼辣,敢拼命。一番撕扯之下,母亲竟不是对手。权威遭到如此挑战,那还了得?于是母亲怒吼着掉转头来要打荒月。
   荒月赶紧逃跑,母亲穷追不舍。逃出去几百米远之后,荒月在一个拐弯处躲到了有良家的猪栏屋后面。待母亲的脚步声过去了,荒月才蹿出来原路返回。几个姐姐憋住笑,哄荒月穿上父亲留下的厚棉袄,说打起来就不疼了。荒月立即照办,大暑天的,穿着棉袄躲在床底下簌簌发抖。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被母亲拖出来时,荒月只说了两个字:“好饿。”一屋子人都嘎嘎笑,母亲也笑了,将笤扫桠子扔到门外,说饶你不死。
   荒月躲过了一顿打,却由此受了惊吓,随后变得口吃严重。整个小学阶段说话让人听不清。荒月也越来越木讷,在同学间很被孤立。家里却没把这当回事,姐姐们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陈独秀”,都说陈独秀同志去哪里都凉快得很呵,没人挡你的风。
   就刘有良肯跟她玩。有良他爸在镇里的油脂厂当会计,有一份工资收入的农村家庭,基本不会缺吃少穿,大人孩子脾气也都温和。有良从小是个虚头巴脑的白胖少年,成绩不好,却懂得给她递纸条,鼓励她“像洞庭湖的杨柳一样茁壮成长”。
   叫花子干娘从老五的生命中消失了。老五却仍然叫荒月。直到上小学三年级时,新班主任说这名字简直是给时代抹黑。因为在这个大队支书的女儿看来,洞庭湖片区作为鱼米之乡,还是不至于太挨饿的。哪怕是大跃进时这地方都没有饿死过人,何况陈荒月同学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
   好吧,对当年那种并不算严重的挨饿情景,陈米其实并无太多印象,也并没有兴趣指控什么。她只是作为个人特别容易饿而已。
   改叫陈米之后,她仍然怕饿得很,总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被人抢走食物。陈米的胃比一般人敏感,可又只有饥肠辘辘时方能心安。如果哪天不觉得饿,她就会陷入莫名焦灼,智商会突然降低,變得蠢头蠢脑。
  

10


   几个姐姐都说,往事如烟便罢,人要活在当下。陈米觉得也是。比如这个早晨,多么明媚多么美好。陈米靠在沙发上,边喝牛奶边为一本别人即将出版的童话书画插图;母亲坐在桌边半个半个地吃饺子。几只麻雀在窗台上跳跃,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阳光照到客厅里,尘埃毕现。
   陈米简直要唱上几句时,母亲突然将碗一顿,恶狠狠地说,看到那些麻雀没有,它们是这世上最讨厌的最不要脸的鸟。
   陈米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母亲。
   母亲却转换了话题,说昨晚我寻思着二毛的事,一宿没睡。你秀云表姐家的刘二毛,职高毕业后,在外面干啥都不成,又不肯好好种田。他父母想让他来深圳打工,挣点娶媳妇的钱呢。
   不待陈米回答,母亲又说起农村大量农田抛荒,农户无论是种水稻还是种蔬菜,都一律不再自留种子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是自古以来的农业规矩,为什么到这个年代就不管了呢?农村好多把房子建在农田中间,泥腿子洗脚上田,贼眉鼠眼地也住起了别墅。
   陈米点头,承认现在的农村确实变化大。母亲说:“那么,你就把二毛安排在有良那里做帮手!”
   陈米顿时眉毛起跳。刘有良那破公司本来就要死不活,还会养这么一盏不省油的灯?于是说安排不了。母亲就发急了,说这可是你亲舅舅的亲外孙。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毛饿死吧。
   这话陈米就不爱听了,说这个年代哪有那么容易饿死人呢?我欠了他的还是怎样?    母亲更加气急败坏,说你们这几姊妹呵,打小就心肠硬。就因为你当年气走你干娘,才害得人家生死不明。做人不能忘本,你外婆是饿死的,你娘老子饿得只剩半条命。你的名字原本叫“陈荒月”,你硬改成“陈米”,咋就这么没良心呢?
   又来了。
   陈米将鼠标一顿,怒声说,那个叫花子干娘可不是我逼走的。她走了就走了,值得你埋怨我这么多年?你也别硬叫我荒月。我出生时春暖花开,喜气洋洋。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再说,外婆饿死难道是我害的?你從小受苦是我造成的?你自己作为一个娘,为什么不对我好点?我这个有娘的,又享受过多少母爱?
   陈米的连珠炮呛得母亲直打嗝。母亲跌坐在地板上,被打翻的面汤泼了一头一脸。她双眼翻白,捂住胸口,急喊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死了。
   陈米立即住嘴。有什么办法呢?万一这个老娘心脏病发作死在自己手里,陈米不敢承担后果。于是,陈米将她扶起来,向她认错,给她吃速效救心丸,伺候她洗脸换衣。母亲抽泣着,喉咙咕咕噜噜的,似乎里面藏了一只垂死老猫。那一瞬间,陈米狠狠龇牙,心想只要往她脖子上稍微一用力,老太婆就会呜呼哀哉。
   恶毒的念头仅止于此。陈米的手从母亲的脖子掠过她的下巴、嘴角、鼻子、眉毛、额头,慢慢搓揉她的头发。头发花白,稀疏,乱蓬蓬,每一根都怒气冲冲,却又湿漉漉地窝在陈米的魔爪之下,成为极软弱的一小撮。七十多岁的母亲,无论是待在农村还是来到城市,似乎从未真正长大成人。而被深圳的高房价捆绑,连离个婚都不敢的陈米,眼皮耷拉着,已呈根深蒂固的中年败相。母亲一哭,陈米便阵脚大乱,不由得吸口气,再吸口气,心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11


   几天之后,有良回来了。
   随后有个女助理登门拜访,说要辞工回湖南,希望马上就办移交手续。
   有良不悦,说你怎能说走就走呢。他的公司所聘员工全是同乡。作为一个有故土情结的人,他受不了这些人主动求去,觉得这是背叛。陈米却在旁边嘎嘎笑,说好呵,好呵,天高任鸟飞,人家有自己的规划干吗要拦着?
   于是女助理不但顺利办了离职手续,还拿到了一笔遣散费。她对陈米千恩万谢,陈米就趁机将母亲托付给她,请她带着老太太一起上火车,并跟几个姐姐约好让她们去益水火车站接。四个姐姐在微信群里一片惊呼:陈独秀,你这是把娘老子当包袱甩呵。
   陈米厚着脸皮嘿嘿笑,说距离才能产生美,相见不如怀念。娘老子在一天,我痛苦一天!你们这些革命干部和大富婆总不能看我抑郁而死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几个姐姐只好勉强表态:就让老佛爷回来呗,我们严阵以待。
   母亲得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幽幽地说了句:家里那几个有可能犯法坐牢,就老五规矩点儿,偏是个忤逆子。
  

12


   等母亲离开深圳之后,陈米立刻将家里所有的月饼扔进了垃圾桶。陈米自由了,解脱了,翻身农奴把歌唱。哪怕有良再次夜不归宿,她也懒得放在心上。
   本以为就此落个息事宁人。有良却倒打一耙地作起怪来,说你跟你妈越来越像,都是一副孤家寡人的嘴脸,跟社会严重脱节。明明活得像个蟑螂,还说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
   陈米就有点惶惑了。居家太久,她确实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有次一个画友找陈米聊天,倾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在某个旅游景点上班,加班加得要死,每月才五六千块钱,都快交不起房租啦。陈米就直接劝她别干了,像我一样,在家做点什么其实也还不错。画友说,嗯嗯。陈米也觉得自己这话没毛病。没料到过了两个星期,画友忽然半夜发短信过来:没男人养活我,就只能这么混着,不像有的富婆那么好命。
   女画友的情绪化,像是往陈米衣领里塞了个仙人掌,又文艺又伤人。
   陈米几乎要冷笑了。自己之所以长期居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身体原因。习惯性流产导致没能生孩子也就罢了,三十多岁便查出糖耐量过损,蛋白尿2 ,再加上焦虑、失眠,于是不再外出工作,成了一名业余画家。有良近来常常哭穷,说建筑公司在走下坡路。陈米不信他的鬼话,但也懒得盘根问底。自陈米炒股票巨亏之后,两人在日常消费上就一直AA制。她靠着偶尔接点抽象油画的单子养活自己没问题,可再怎么样都算不得富婆呵。那种毫无创意的重复性绘画,有时把自己都画吐。好不容易硬着头皮进入状态时,又担心椅子被有良抽走,或者被他从背后猛击一棍。当然,客观地来说,有良不至于这么做得出。但因为股票亏损问题,他每天找陈米吵,各种恶毒咒骂,让人快要崩溃。
   在家待了十几年的陈米,只好出门找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便接到有良电话,他说你干吗不去死?股票亏这么多,你挣的这点钱算个屁呵!
   曾经的模范丈夫刘有良,为陈米想好了各种死法:跳楼,跳海,抹脖子,或者出门被车撞死。他说你还有脸活着?炒股跳楼的人那么多,你为何不跳?
   跳楼?从小被母亲诅咒过的几十种死法中,没有跳楼这一说。太阳白花花地撇下万丈光芒,把地面都要晒化了。陈米拿着资料包,穿着高跟鞋在大街上疾走,心想万一跳楼,肯定会崴了脚。她从洞庭湖边一个最落后的鬼地方走出来,好不容易活出几分优雅的样子,要死也要死得好看点,可不能血肉模糊。
  

13


   跟四姐年龄上隔得近,交流稍微多一点。四姐说,挣了钱他就笑,亏了钱就翻脸不认人?你打算怎么办?
   陈米笑嘻嘻地说,还能怎样?我不是叫荒月吗?干脆绝食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我不怕死,唯一要求是,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陈米的文绉绉让四姐受不了。四姐是开早餐连锁店的,自称劳动妇女,光荣、正确、正能量、凡事都占理,不耐烦了就翻脸无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有良都对她心存忌惮,说你家老四简直就是个孙二娘,绝对敢把人剁碎了做成包子馅。    此刻,四姐的回答风风火火: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你这一分钟都不能饿的人敢绝食?要不,你跟他离了呗。你连饿死都不怕,还怕离婚吗?不就是个爱出轨的秃头男人?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陈米说,决不。
   四姐就不耐烦了,说陈独秀呵陈独秀,怪不得别人讽刺你,你一副好逸恶劳的样子,连娘老子都看不惯。你就是太不想事,太没眼色,有了一张长期饭票之后便不管世道艰难!
  

14


   陈米哑口无言。她承认,四姐确实比自己勤快,行动力强,从小不吃亏。
   上小学时,有次两姊妹跟着母亲去舅娘家吃庆寿饭。席间灯灭,陈米呆坐着不动。四姐却趁机摸到厨房盛饭,使劲按紧,还堆得老高。等到电灯重亮时,锅里已经没饭了。除了陈米,其他人的碗里都堆得拍满。陈米傻眼了,说我都还没开始吃呵。她的腔调慢悠悠的,惹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窃笑。秀云表姐夸奖陈米:真是一个斯文的妹子。
   四姐忍痛分给陈米一半米饭。母亲却在回家路上足足骂了陈米一个小时:没用的,呆板的,捞不到吃食的,只配吃草吃泥巴吃狗屎吃猪粪的。
   陈米就这样在挨饿挨骂中长大,进入青春期后特别木讷寡言。积压已久的不良情绪终于在高考时显出了它的威力,原本成绩不错的陈米,因情绪大乱而发挥失常。但她跟没事人似的,说大不了去广东打工呗。
   母亲为此痛骂陈米狼心狗肺,连高考落榜都还笑嘻嘻的,也太不要脸了。
   可是,哭有什么用呢?从小生活经验就告诉陈米,所谓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在这个家里根本行不通。越哭,母亲只会骂得越狠。久而久之,陈米就只会笑不会哭了。
   想起那年高考失败后,跟同学一起南下打工。母亲送她上船,站在船码头久久不离开,显得那么老,那么老。可她前段时间对陈米的各种辱骂,让她此刻表现出来的悲壮毫无必要。除了让陈米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打不动陈米的铁石心肠。
   去远方,是陈米向往已久的事。美好的新生活在向她招手,有良也在向她招手。有良初中毕业后就去那边打工,算个深圳通了,说只要他有吃的,就绝不会让陈米饿着。
   到了深圳,陈米却很快发现,一切只能靠自己。从关内到关外,去很多地方面试过,好在有点儿美术基础,进了一家台资工艺制品厂当彩绘员。
   作为一名南下打工妹,当年的生活也就那样,没必要细说。倒记得有次厂里推迟发工资,陈米靠着仅剩的10块钱过了一个星期。有良得知,很是气恼,说你干吗不来找我呢?声音发虚,因为他那时只是个在公司里跑腿的小跟班,顾自己都难。但是陈米很感动,一感动,就把他当成此生依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你好我好的,很有点热恋的模样。
   两年后陈米才回一趟家。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长途车,又走了那么远的路,进门,家里乱得不成样子,堂屋里却多了个砖头水泥砌成的庞然大物,差不多占去屋子一半面积。陈米看着瘆得慌,问这是什么东西,母亲得意洋洋回答:粮仓。
   都有这么大个粮仓了,母亲却节俭得可怕,只递给陈米一块有点烤焦的糍粑,说自己没精力做饭,老五你暂且吃这个吧,填饱肚子就行了。陈米抗议:这也太不像话了吧。母亲却抖着一张报纸,说你看看非洲索马里儿童饿成了啥样子。陈米说,我们是中国人。母亲嗤笑,说中国人尤其不能忘记挨饿的日子。你外婆是饿死的,你老娘饿得只剩半条命,你的名字原本叫陈荒月。
   陈米说,你够了没有?我叫陈米!母亲放低了声音,作苦口婆心状:人嘛,吃得七分饱就够。
   陈米被母亲的狡辩气笑了。接下来的几天,母女俩相处总是不对劲,最终因为一个小细节引发了争吵。母亲说,老五,你吃饭时不要吧唧吧唧的,这样子连婆家都会找不到。陈米说,有良的爸妈对我好得很哦。
   这是大实话,尤其是有良他妈蛮好相处,脸上挂着糯米饭一般柔软的微笑。那温和贤惠的样子,真值得母亲好好学习。
   正说着,有良到,他妈在身后跟着,母子俩都笑得闪闪烁烁。他们是来提亲的。一屋子人等着看陈米母亲的态度。母亲慢条斯理地把饭吃完,然后就把桌子上的礼物扔到屋前的水沟里,吐出一个字:滚!
   有良母子走后,陈米跟母亲理论。母亲说,刘有良一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尤其是他老娘,当年为着抢一盆光荣饭还跟我打过架;我收留你干娘被公社武装部抓走,就是被她举报的!
   陈米愣住:你怎么不早说?母亲嗤笑,说你娘老子这辈子多少委屈烂在肚子里。陈米眼圈一红,说来不及挽回了。母亲放下碗,说你啥意思。陈米不肯答,起身离开板凳。母亲一把拉住她,她一甩手,母亲再一推,力道惊人。陈米就撞在桌角上,她捂住小腹,走进房间,挽起裤脚,看到一缕鲜血顺着大腿往下淌。是的,挽不回。陈米白着脸,心想偏跟有良在一起又怎么的。
   陈米的世界,母亲懂不了。母亲的世界,陈米懒得懂。
   受伤流产的事,陈米没对母亲提起。后来几次流产,她也无所谓。说不就是个小崽子吗?要来干嘛。她怕饿,也怕孩子饿。基因会遗传,不能饿了一代又一代。
   陈米的腔调让有良气愤又惊讶,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借口忙生意,态度越来越不冷不热。陈米也就更加不稀罕要孩子了。
  

15


   多年后的现在,母亲递给她的那块小小糍粑,仍在陈米梦里晃,离得越来越近,无限放大,直至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命中注定沒有孩子,如果夫妻情分注定灰飞烟灭,那么,身体有恙的中年女人,就多抓些钱在手里吧。陈米炒股是为了钱,不肯好好离婚,也是为了钱。她想钱都想得一宿一宿睡不好觉。有良看不下去,说你睡不着就数绵羊吧。陈米说,给我500万现金,让我天天数钱。
   有良说,疯了吧你。又说焦虑感是会传染的,每次看到你一张苦瓜脸,我就想逃出十万八千里。    夫妻俩打离婚官司,有良要求分走大部分家产,理由是,他一直怀疑陈米故意谋害胎儿不为他传宗接代,再说家里的钱本来就都是他挣的,他从不曾薄待陈米,尤其是对陈米那个出了名讨嫌的老娘。庭外调解时,他质问,他说的话掺假没有,如果有半句假话,他宁愿遭天打雷劈。
   这不是剽窃母亲的口头禅吗?陈米不由得噗嗤一笑,鼻涕泡都冒出来了,正要回击他时,手机响了。是大姐打来的,声音雾蒙蒙的有点飘:娘老子走了,就刚才。陈米愣住,手机掉到地上,屏幕开裂了。
  

16


   母亲是猝死的,心梗,一命呜呼。虽然陈米早料到她活不长了。但她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多少让陈米有些想不通。娘老子都没了,这离婚官司还打什么打。陈米收拾东西,说必须马上走。有良也不再啰嗦,即刻在网上买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老家几个连襟都跟他关系不错,可以趁机叙叙旧的。
   洞庭湖片区离飞机场和高铁站距离遥远,要命的是天色已晚,竟订不到当天出发的票了。有良说,可以开车去的。算了吧,陈米说,就你一个人会开车,容易疲劳驾驶,我刚死了娘,不想连累别人没爹。这话触碰到了两人一直回避的某个关键词。一阵静默之后,有良咳了咳,说陈米,算我对不住你。你妈刚去世,离婚的事我们可以缓一缓。
   陈米木然地看着他。想起多年前母亲讲个笑话,说天下大雨,有个傻子在雨里慢慢走。别人问他为啥不跑。傻子说,前面是雨,后面也是雨,跑有啥用?母亲讲完,问陈米为何不笑。陈米说,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呀。母亲说,老五,你也是个傻子。
   嘿嘿,当年那个傻子,现在还是没有聪明起来。如果离婚,早离,晚離有什么区别;母亲死了,陈米去奔丧,早到,晚到,她也不过是死了。那么,就坐火车吧。
  

17


   天色有点暗了,云朵压得很低。陈米沿着一垛土墙往前走。墙呈灰白色,偶有芦苇从另一边探过头来。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某某到此一游。陈米凑上去,想看仔细一点,却发现字迹后面藏着一张瘦巴巴的脸,皱纹清晰可见,是母亲。她干吗要到这荒地里游荡?
   而陈米,好像是去走亲戚,又好像是去上学,或者,是去约会?
   道路像一条死去的蛇,冰凉,悠长,去向成疑。陈米走着走着,只觉得饿极了,头昏,目眩,腿也抽筋。脚下似有万丈悬崖,她似乎随时要坠下去。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夹杂着忽远忽近的笑声,似乎还有一连串老鼠的尖叫。陈米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胖脸朝她微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咯吱咯吱。是有良,态度还挺好,一点不像闹离婚的样子。
  

18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照在窗帘上,天气不错。窗外的景色也不错,树木,原野,大片的绿,正在向后迅速漂移。夫妻俩在一节火车的卧铺车厢里躺着,正从深圳赶往老家益水。
   有良说,你刚才又做恶梦了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呵。
   这关切来得有点生疏,有点别扭,让陈米的胃部突然抽搐,疼痛,陷入痉挛。
   是的,母亲走了,终年79岁。
   大姐打报丧电话时语气平静,而陈米也好像并无多少悲伤。人都有一死,油尽灯枯,迟早的事。何况母亲的寿命超过了医生的预判。她的死亡场景,五个女儿早就设想过,并已商议怎么办理她的后事。
   作为一个糖尿病患者,母亲早就很衰弱了。不久前陈米去看过她。她骨瘦如柴的样子很是吓人,但说话执拗,坚持要回乡下等死。大家都说行,你要打雷就打雷,要下雨就下雨。二姐还拿出一张母亲多年前的彩色照片来,笑嘻嘻地说,娘老子,到时就用这个当遗像,你看怎样?
   母亲不语,闭眼,点头。平时一贯与天斗,与地斗,与女儿们斗的她,终于变成了一个乖巧的老太太。陈米也说行,用手机将那照片拍了下来。然后陈米说,娘老子,你暂时不会有事吧,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呵。母亲面无表情,嘴里只迸出一个字:饿。
   女儿们笑起来,说才吃过一瓶橘子罐头的。陈米将一包饼干放在她旁边,起身,提包,回深圳,去应付刘有良提出来的离婚官司。
   哪料到官司还未了结,母亲就没了。
  

19


   此刻,母亲在手机里与陈米对视着,看起来才五十出头的她,眼皮有点耷拉,但眼神雪亮而凌厉,似乎在责问什么。
   那么难缠的一个人,真的永远离开了吗?陈米从卧铺上坐起来,望着车窗外面发愣。
   大片的农田,或黄或绿,像魔毯一样随风起伏,有的已经稻谷金黄,有的却已荒草萋萋。
   一大群麻雀从田埂上起飞,有一只离群的笨蛋撞到玻璃上,用褐色的眼睛打量一下陈米,然后便急速下坠,转眼消失不见。这是母亲生前最讨厌的鸟,莫非此刻竟会代她前来告别?
   有良伸头来看照片,说这老太太,从没有慈眉善目过。当年老太婆不同意陈米跟他结婚,有良还能表示理解。他想不通的是,自己后来成了拥有上百名员工的老板,老太婆竟还撺掇陈米跟他离婚。
   但陈米历来跟母亲对着干,母亲也就只能气得翻白眼了。她说,早知你这样忤逆,真不如当初将你打死算了。
   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母亲有两大特色:一是喜欢读书看报,二是打孩子时下手很重。陈米小时候挨的打尤其多,那种疼痛,落在身上,更留在心里,至今让陈米耿耿于怀。陈米一直想抗议母亲的蛮横、专制来着,一直想跟她大吵一架来着。陈米曾对有良扬言,总有一天,我要掀翻娘老子的饭桌,砸碎她的碗,要将这个老巫婆彻底镇压。然而,陈米还来不及付诸行动,母亲就这么走了,让陈米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20


   有良劝道,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你对她应该感恩多于抱怨。无论怎样,总会有一些温暖留下吧。    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但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咬文嚼字,周全得体。
   陈米偏着头想了一会,点头,说那是当然。温暖当然有,感恩也是应该的。
   但陈米成年以来更多的反应是饿得睡不好,总是噩梦连连,除了在梦里到处找吃的,还常常看到这一场景: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几个姐姐蹲在地上编芦席。在母亲的训斥下,她们的身影在光晕里晃来晃去,那么勤劳那么单薄。
   陈米一咳嗽,她们就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陈米独自慢慢醒来,却已饿得头晕眼花。
   当年姐姐们确实在家编芦席来着,手指被芦条子割得到处都是口子,一个冬天过去,她们的劳动所得可以换来一筐米或者下个学期的学费。对一个没有男劳力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种结结实实的回报了。可陈米还是觉得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小时候瘦弱得像芦柴棒的那个黄毛丫头,中年后却极容易发胖,以至于从来不敢吃饱。陈米的臃肿,让自己难受,也让有良觉得丢脸。当然,他跟陈米闹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体型。具体原因是什么,陈米懒得去想。
   火车哐哐地前行,陈米离母亲越来越近。她无法想象自己见到死去的母亲时会是个什么反应。反正她目前除了饥饿之外并无其他不适。她呼吸自如,不怨不嗔,却也为自己的不够悲伤而感到惭愧。总得做点什么,让母亲死得安心,让自己活得安心。如果,有良再提离婚时,无论他提什么条件,自己都会乐意成全。
   当陈米为自己的释怀自我感动时,有良却用后脑勺对着她,侧身,弓腰,捧着手机如醉如痴的样子,像是在抽鸦片。
   没人说话了,四周一片死寂。
   冷气开得很大,整个列车犹如巨大的冰柜。所有人都蜷曲着身体,眼神呆滞地看着手机,像一条条冻得半死不活的鱼。
   陈米躺不住了,翻身下床,以黑色披肩裹头,犹如母魂附体,从硬卧车厢游荡到硬座车厢。车厢连接处,空纸盒,吃剩的饭菜,扔了一地。服务员推着小车,一路叫卖过来:瓜籽花生槟榔纸巾西瓜矿泉水啦,快餐方便面八宝粥面包饼干啦……。
   座位上的旅客也是人手一部手机,望着小小的屏幕,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没有人挨饿,大家吃饱喝足之下,被一部手机勾了魂,通过小小的网络便知天下事。可是那又如何?最近人民币破7几无悬念,某市的楼市量价齐跌,成交惨淡,土地流拍。紧跟着,又爆出某个金融大佬走私50公斤黄金出境的新闻……泡沫已近崩裂的临界点,以及市场难以掩饰的避险情绪。有人嘀咕,说这些仍不是关键,最终戳破泡沫的很可能是粮食问题。
   他们这些人的有生之年,还会挨饿吗?
   服务员与陈米擦肩而过,忽然露齿一笑,暖洋洋的呼吸呛得陈米几乎打喷嚏。她说,美女要不要买个盒饭呢?陈米摇摇头,服务员嘴一撇,瞬间怒气冲冲,竟好似母亲的腔调:饿起来可没人管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罢,服务员头发一甩,就像骑着扫把似的绝尘而去。
   陈米不由得一个激灵,等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床位上躺着。
  

21


   中、上铺的几个男人正在谈论国家大事:转基因食品是这个社会的冰山一角;如果完全靠绿色食品,够不够养活这么多中国人?
   有人说,在微信圈里看到一篇文章,说中国不久的将来很可能面临大饥荒。根据联合国的最低要求,粮食储备必须达70天。日本是120天,后来提高了标准,增加到半年。中国是世界人口大国,作者的建议是,中国至少要100天,最好能达到半年。遇到特大自然灾害,比如干旱、洪水,就不会出现没饭吃的情况。
   有人说,最近国家不又在清查粮库吗?听说有好几个大粮库起火了,消防兵救火时发现仓库里面是空的,这到底有什么猫腻?让人想起电视剧《天下粮仓》呵。假如遇上天灾或其他自然灾害,中国的粮食储备到底够不够?
   有良突然一笑,说大不了從国外买米好了,价廉物美。种田的人虽然减少,我们的粮食产量却是十连增呵,未来几十年中国的粮食供应不成问题,再说我们未来不见得要吃米饭,国家可以推行以土豆为主粮,食物的多元化有助于国家的粮食供给嘛。
   他这话一出口,就被人毫不客气地呛了回来:这位老兄白白胖胖,怕是没挨过饿的。人口大国在粮食方面对外依赖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敌对国家实行粮食封锁,你可就得变成皮包骨了。
   有良有点尴尬,摸摸手腕上的佛珠,咳了一声,说小老百姓,胡乱混日子罢了,哈哈。
   如果再说下去,他就要谈岁月静好了。这会儿岁月静好可不是个受欢迎的词。不想看他碰一鼻子灰,陈米于是咳了一声,说刚才我差点在梦里饿死。有良马马虎虎地回答:谁叫你血糖控制得不好。这种不求甚解的腔调,顿时让陈米无话可说。有良年轻时就有些圆滑,现在更是油腻得很。但他一直辩称,就是要以无聊来对抗陈米的无趣。凭良心说,他不算坏。即使闹成这个局面,他还是会在人前人后给陈米留几分面子。
   陈米跟他之间已然陌生,就像活在两个不同的频道里。尤其是现在,没必要,也没心情跟他争论。
   陈米摇摇头,吃了几块饼干之后,又继续看母亲的照片。一张接一张的,母亲在手机里慢慢变老,最后化成虚无。
   人生真是苦短。就像集体出游,有的人中途离开,有的人继续负重前行。母亲走了,永不再回。但陈米没有眼泪。她说,我坚强,我淡定,我化悲痛为力量不行吗?
   有良翻着白眼,作倒抽凉气状,说行呵,我敬你是条汉子。你不要再说话了,吃点东西赶紧睡觉。丧礼上要守夜,肯定是睡不成的。
   陈米说好吧,然后以被子蒙头,用力闭上眼睛。
   有良仍在看手机,跷着二郎腿,样子很悠闲。母亲死了,连陈米这个做女儿的都没有眼泪,素来不受母亲待见的女婿,又何来伤心。
   火车不紧不慢地咔嚓向前。
   两人开始陷入沉默,偶尔互相窥视。连续失眠几天的陈米,在车上吃了就睡,睡了就做梦,从梦里醒来就饿,于是又吃,直到把自己噎得打饱嗝翻白眼。   

22


   火车终于到站,两人下车又转中巴,于天黑时到达老家县城的殡仪馆。
   四个中年女人在夜幕下跑过来,一把抱住陈米,呼出的热气让她猝不及防。她像冻了多年的冰淇淋似的,瞬间融化,濒临崩溃。
   姐姐们习惯了陈米的孤僻性子,说不就是一个陈独秀嘛。现在“陈独秀”归来,众目睽睽之下,五姊妹表现得团结一点,也算是为受苦一世的老娘争个脸面吧。生死之外无大事。母亲生下她们,现在死了,做女儿的再不表现表现,就永无机会了。陈米明白,理解,尽量配合。一条素白的孝帕迎面而来,又有麻绳在陈米脑袋上箍了一圈。披挂停当之后,那个在外漂泊多年的叛逆女儿,跟其他几个没什么两样。
   几个亲戚拥上来,左右架着陈米。陈米顿显悲痛不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母亲。母亲躺在冰棺里,脖子极细,头颅显得异常巨大,就像用一根筷子顶着个皱巴巴的苹果。她终于穿上了那件高档的极品寿衣,享受起女儿们的跪拜和哀悼。
   四个姐姐全身戴孝,呈一字型排列跪在地上,像四只白色的金龟子,很有气势地掩面痛哭:娘老子呵,老五回来了,老五回来看你了。
   陈米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巨大的饥饿感像电流一样掠过全身,随后便头晕,大汗淋漓……赶紧从包里拿出几块糖来,迅速吃下去,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却已经整个人匍匐在地。
   但她仍然没有眼泪。有良在背后悄声提醒:都什么时候了,这么多人看着,你总得哭一哭吧。
   大姐发话了:老五,你应该向娘老子好好磕几个头。她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是你!
  

23


   四个姐姐在老家都混得有头有脸。老大、老二都从本县事业单位退休,几个姐夫还当着单位上的领导。老三、老四都是生意人,酒肉朋友甚多。亲戚、同事、同学,邻居、朋友,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花圈加起来足有300个。
   丧宴开了五十多桌,大饭堂里摆不下,铺排到院子里,甚至占了别人家灵堂前面的空地。天气热,空气中飘荡着鞭炮硫磺味以及“死人”味,还得挨着海洋般的花圈,听着各灵堂传出的悲嚎与哀乐,就算再贪吃的人都会没有胃口。但主家的招待却是慷慨丰盛的,鸡鸭鱼肉鳖虾等大盘大盘地端上来,只是很多都还原封未动就被撤下去,有的直接倒进了泔水桶,有的去向不明。
   母亲生前节俭得近乎变态,丧礼却这么排场,让陈米很惊讶,也很羞愧。因为这些唁客没有一个是冲着她的面子来的。姐姐们各招呼各的一帮人情客。陈米作为从外地赶回去的老幺,唯有向每个客人磕头回礼了。
  

24


   陈米的膝盖很快就红肿,正想着怎么偷懒时,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妈走进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舅舅的女儿秀云表姐。
   彼此寒暄幾句后,表姐对陈米说,老五如今是画家了,干吗不为你娘老子画个遗像。然后谈起她的父母,即陈米的舅舅和舅娘。
   舅舅已过世多年;舅娘比舅舅年长五岁,去年才死。在病床上拖了三个月,五脏六腑都衰竭,便历数这九十三年来吃过的美食,说要吃树皮粉,里面必须包蝉聋子,吃了那个我就百病消除,长生不老。将树皮磨成粉容易,可这大冬天的,去哪里找蝉聋子呵?后辈们都说找不到,这恶心古怪的玩意,不吃也罢。双方僵持不下,老舅娘在饥饿中咽气,留下的最后遗言竟是:你们这些畜生,为啥对我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秀云表姐红着眼圈笑了:唉,横蛮了一辈子,死到临头还这么不讲理。
   陈米无语。因母亲从小被舅娘欺负,所以她们对舅娘始终没有好感,对舅娘唯一的女儿秀云也有些敬而远之。倒是陈米的大姐退休之后热衷于同学聚会和走亲戚,大家才跟这位表姐多了些来往。
   说起两个老太太之间的是非恩怨,表姐妹都有点唏嘘。
   秀云表姐说,缺吃少穿的年代,谁也顾不了谁的死活。现在不同了,姑妈对我妈还是蛮惦记的,有啥好吃的都会给送过去。姑妈晚景蛮有福,你们五姊妹都是有身份的人,这一场白喜事,起码得花十几万吧。只是姑妈在乡下的老屋该怎么处置呢?她其实横了心要死在老屋里的,好多次闹着要回去上吊喝农药。唉,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大姐说,我妈就是想土葬来着。但现在农村也实行殡葬改革,我们家被很多双眼睛盯着,如果违规肯定会被举报,她也就只能老老实实等火葬了。唉,现在什么都管得严,在政府做事真不容易。
   三姐夫在一旁插嘴,说老人家思想拐不过弯很正常。到最后肯定得是晚辈说了算,死在县城当然更合理。我们全住在街上,算个旺族,人情往来,办丧事啥的,都要方便点。
   大姐夫、二姐夫都是被前呼后拥的人物,三姐夫就急于炫耀自己在县城也算个角色。他问陈米对丧事安排怎么看。陈米轻叹一口气,说我没有发言权。
  

25


   夜深了,家人亲戚都留在灵堂守夜,聊天、嗑瓜子、打麻将,很多人多年未见,趁机套起了近乎。当领导的大姐夫和二姐夫原本是想低调的,无奈被人团团围住,连即将离婚的有良都挤坐在他们身边,国情、民生、世界形势地聊个没完。
   角落里有几张陌生面孔,正吆喝着玩色子。陈米问三姐夫,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不会闹事吧。三姐夫解释,今天整个县城抓赌,搞天网行动,有几个朋友就趁着吊孝的机会到殡仪馆躲风来了。派出所的人再积极,也不可能到这里来抓赌嘛。
   哭丧婆恢复了敬业精神,哭得非常投入,有几个甚至快要断肠的样子,让人看着都揪心。跟她们相比,五姊妹的哭功太弱了,干嚎几声便自动陷入沉默。
   哭丧婆下场休息时,一个红发帅哥来到场子中央,手拿麦克风,说要为各位亲友献唱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 豪情不变年复一年做人有苦有甜……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红毛相当投入,动作幅度相当大,一会仰头,一会单膝跪地,一会又将麦克风抛向空中。亲戚们昏昏欲睡之下,被这人逗得瞌睡一扫而光,都憋不住发笑。
   元江县的民俗,历来重生轻死。老年人去世,被称为“顺头路”、“喜丧”,后人很少哭哭啼啼。但红毛这样的闹法,到底有些失礼。陈米忍耐地听了一会,走过去,说请你不要这么夸张好吗?红毛有点没趣了,吐吐舌头,回到乐队里拉起了二胡。陈米则被秀云表姐拉住了袖子。秀云表姐叹口气,说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刘二毛呢。
   陈米母亲的娘家人丁单薄。唯一的舅舅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这女儿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刘二毛职校毕业后,在哪儿打工都干不长,又不愿种田,就爱个吹拉弹唱的,水平不咋样,但是很出得众,甭管红白喜事啥的,必定到场找点存在感。不务正业的他,是所有长辈们的眼中刺,连他娘老子都羞于提他。
   二毛却自嗨得很。陈米暗想,他所唱的《向天再借五百年》,能代表一点死者的心声吗?毕竟母亲曾经铁口钢牙地说过:将来老子该死就死,绝不像你舅娘那样拖累后人。
   那么,母亲死到临头时,到底害不害怕?
   陈米起身走到棺材旁边,看着母亲。那么瘦,那么蜡黄,忍饥挨饿多年,现在也算是解脱了。陈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只觉得一抹冰凉传递到手掌,竟跟冰柜里的冻肉没两样。母亲已经死了,死了,人死如灯灭。这具冰冷的肉身怎么可能是她本人?陈米怀疑地注视着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指,残留在指尖的冰凉久久不散。
   就在此时,手机轻微地响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那个深圳画友发来的微信:米胖最近怎么样呵?还是饿得慌吗?
   陈米说,老样子,总是梦到饥荒。画友说好吧,容我掐指一算。然后告诉陈米,按周易五行分析,你的幸运数字是6,桃花位在正南方向,财位在西北方向。就在今天,全球华人世界里大约有8万人跟你一样也梦见大饥荒。这种情况下买彩票的话,建议购买号码为26。请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离婚吗?
   陈米说离。画友说好好的一块唐僧肉,干吗要让给别人。陈米说我要证明自己没有男人依靠也还活得下去。画友说拉倒吧,你就是个饿死鬼投胎,一天到晚两眼绿光,甭管是有男人还是没男人,你反正都过不好。
   陈米笑,气若游丝,说你今天对我好点行吗?我妈死了,就在我身后躺着。
   画友惊呼起来,说你怎么还会有心情瞎聊。又说,当然你这人一贯以来心肠硬,呃,算了,我还是说节哀顺变吧。陈米说,我并没有哭。画友语气陡然温柔,说亲爱的,你真是坚强。
   陈米忍无可忍地将手机关了。
  

26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进灵堂,着黑色连衣裙,戴墨镜,有点专业吊唁的范儿。竟是有良的那个前助理。她一手拎着个花圈,一手拎着个包,对着灵柩连鞠三躬。陳米慌忙回礼,要引她入座。她却在殡仪馆里四处转,还拿出手机拍照,将花圈、对联和整个场景全部拍下来。她还礼貌得不行,说阿姨,你要节哀顺变呵。又问刘总呢?我们几个一起合个影呀。
   陈米指指自己头上的孝帕,说还是算了吧。前助理不再坚持,跟陈米的几个姐姐依次握手,颇有些风度翩翩。
   四姐凑近陈米,说她叫你阿姨,呵呵。三姐也说,这女人来者不善。说罢,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狠狠地嗑起了瓜籽。陈米知道她俩的厉害,就说这样的场合,你们可不能出幺蛾子呵。
   前助理则毫无察觉地观赏着花鼓戏。
   一阵西湖调奏响,花旦嗓门高亢泼辣,小旦则清亮蹦脆,一唱一搭之下,演的是传统曲目《小姑贤》。恶婆婆与贤惠小姑轮番上阵,让那原本苦命的儿媳一会就翻了身。人之初,性本善,最后皆大欢喜。
   《小姑贤》罢了,场面突然安静下来。百无聊赖之下,前助理坐了一会,说有事得连夜去长沙。然后走到正在观牌的有良旁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有良愣住,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都有些面目狰狞,女人沉默了一会,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几乎没被周围的人发现。前助理也不多话,迅速离开了。
   有良捂住脸,转身,目光与陈米相遇。陈米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说,她现在很牛逼嘛,刘总,你给解释解释?
   有良嘎嘎笑,说人家野路子多呗,关我啥事。
  

27


   夫妻都竭力显得平静,一起去大门口迎客回礼,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大摇大摆走进来,不鞠躬,不磕头,东瞄西瞄的,并向那几个赌钱的男的走去。
   陈米看得心里发紧,失声问:“他们想干吗?”有良说,嘿嘿,可能是来抓赌的吧,不是说有天网行动吗?陈米说,内地警察办事这么较真?不至于吧?
   没想到那几个大汉突然转过身来,按住了笑嘻嘻的三姐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铐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怎么了?亲戚们一下拥过来。来人亮出了证件,说是公安。
   大姐说,公安同志,这么热的天,好歹吃了饭再走,有事慢慢说清楚,说不定有误会。但是几个便衣凶得很,说留我们一起吃死人饭吗?少啰嗦,不要妨碍警察办案!
   三姐傻眼了,一路跟着跑,问到底怎么回事。三姐夫白着脸,说有些挖窟窿补窟窿的事,我他妈找谁说理去?然后瞥了一眼二姐夫,说只好对不住哥哥了。
   警车开走了,屁股后留下一团傲慢的青烟。
   三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却是母亲之死:我的个娘老子呵,这一世受够了苦呵,我从此真的没依没靠呵。
   二姐走过去劝慰,却被她一把甩开,还厉声说:“你问下你老公,亏心不亏心?”大姐一把捂住了老三的嘴,说不要胡咧咧!
   局面有点复杂了,不足与外人道。即便是陈米,也不好多问。
   哀乐突然重新奏响,在空气中缓慢低沉地流淌,够庄严、够圣洁,将姐姐们的声音彻底淹没。    陈米原地站着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冰凉的东西从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的。下雨了。太阳还在天上像模像样地闪耀,大团的乌云镶着金边。她返身进大厅,与母亲的遗像对视。点燃一炷香,握在手里。那点红色的微光缓慢往下沉,灰烬落在手上竟然不觉得烫。
   有人夺过陈米手里的香,大吼:“你是木头还是咋的?”竟是有良他妈。她啥时候来的?陈米的母亲从不把她当亲家,她何苦不请自到来吊孝?陈米惊愕地看着这个凶巴巴的老妇,她还是那个和蔼可亲的婆婆吗。
   还没等陈米明白过来,有良往前一凑,转眼就将老太婆架到一边去了。母子俩拉拉扯扯朝外走,有良边走边打电话给陈米:我们有急事,得先回乡下了。陈米说,无所谓呵,慢走。
   丧事还得正常进行。有涂着白鼻子的花脸走到场子中央打起了三棒鼓,唱道:古来孝子传美名,而今尽孝有几人?走进孝家丧场看,孝男孝女一大群!
   都管司仪举着无线喇叭大声吆喝,孝歌组请注意!孝歌组请注意!保持队形,保持情绪,该谁哭了?该谁哭了?
   于是几个哭丧婆扑在母亲棺前哭得死去活来:妈呀!您辛辛苦苦怀我十个月,擦屎把尿将我养大,母亲吃尽千般苦,孩儿未报半点恩,正想为母来尽孝,谁知母亲闭了眼睛!……
  

28


   陈米的母亲在冰棺里躺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火化,却没能被埋回到乡下去。
   据最新内部消息,因为大搞城镇化建设,老家那边的农户们将统一农转非,很有可能搬迁到政府所安置的新房子里居住。这样一来,不仅原有的责任田和宅基地保不住,就连墓地也有可能要迁移。为了让母亲永久性入土为安,女儿们就干脆将她埋在县城郊区的公墓里。这公墓是县委直辖机关单位的专属墓园。但本县很多体制外的有钱人也在此购买了墓地。母亲沾了两个当领导的女婿的光,埋在这个风水宝地,周围邻居均非富即贵。此生饿怕了的母亲,下辈子肯定吃穿不愁。
   母亲下葬后,五姊妹开家庭会议。大姐、二姐自小关系亲密,不分彼此,与母亲分庭抗礼,与三个妹妹从来没有热络过。她俩是一伙,老三老四又是另一伙,并肩做生意,一起在县城小老板的圈子里混。唯有老五陈米独来独往,孤家寡人。
   大姐压低声音,说咱妈留下遗书了。二姐说还是谨慎点好,万一有什么尴尬事就不好了,娘老子这人,本来就有点神神道道乱说话。三姐、四姐就将侧门关了。
   五个连襟,三姐夫被抓,刘有良中途离场,剩下的三个被隔在门外。五姊妹挤坐在狭小的空间里,互相望一望,将手紧握在一起,顿觉骨肉相连。
   大姐面色沉重,声音发哑,说形势不太平呵,甭管发生什么事,我们要坚强点,共渡难关。二姐捧出一个小木箱,撬开,里面又有一个小木箱,再撬开,拿出一个白纸折成的小船。三姐嘀咕:这是娘老子的亲笔信吗?我陪床那么久,也没听她提起过。四姐也狐疑,说娘老子爱读书看报,但我真没见过她亲笔写字。陈米却说我信,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符合娘老子的一贯作风。
   不知谁轻笑了一下,随即赶紧止住了。大姐将那小纸船小心翼翼展开,很快看完,面露失望,说老五,你看看吧。陈米接过来,不觉愣住。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老大老二由国家管饭吃,老三老四都是强人,只有老五不容易,乡下的老屋就留给老五吧,今后不要再挨饿了。
   二姐、三姐、四姐将遗书传观一番,又递回给陈米。
   陈米把遗书折回原样,小心翼翼地放入包里。纸船儿像掉入水底一般,在里面垂死挣扎,砰砰摇晃。就在那一瞬间,陈米明白,母亲把她这辈子对饥饿的恐慌彻底传给了自己。
   四个姐姐互相打量,均一言不发。
   陈米有点不安,说其实娘老子的房子,大家都可以去住的呵。
   四个姐姐这才笑了笑,说用不着呢。她们的经济条件都相当不错,如果仅仅只是那几间老旧瓦房,倒没有谁眼红。关键是房子最终要被拆迁,母亲的馈赠就显得偏心了。但只有陈米的户口还在娘家。姐姐们都是城镇户口,就算争着继承,恐怕也不大方便办手续。
   无人提出质疑或者反对。陈米就说,要不一起去老屋看看吧。但姐姐们都说各有事忙,反正那房子跟我们没啥关系了,老五,你就自个儿去吧。
   母亲死了,埋了,树倒猢狲散。
  

29


   一辆陈旧的白色马自达驶出县城。开车的是刘二毛,他负责送陈米回乡下老屋看看。
   道路两边即是丘陵,连绵起伏的样子,线条流畅,植被却蔫蔫地泛黄,下面覆盖着朱红色的土壤。很多稻田长满了荒草,却把水稻们衬托得很不精神。最近半年极少下雨,水田已有干旱迹象。种庄稼不划算,很多农民宁可进城当农民工,打工所挣的钱拿回老家盖房子。田垄地头随处可见带着精致院落的小洋楼,果然像母亲所说的,占用了不少耕地面积,现在的农村真是把老祖宗几千年不敢干的事给干了。
   二毛说,现在农村大变样了。以前的小学因为建厂被拆了,初中被其他學校合并了,学校被承包出去养猪了。你上过的高中倒是没合并,也没拆,去年搬新校区了。五嬢嬢,你成了没有母校的人。
   陈米忍不住笑了,随即黯然,心想没有母校也就罢了,自己还没有了母亲。到这步境地,那个满载童年记忆的老屋,反而让她有点发怯了。
  

30


   太阳白花花地挂在头顶上,这鬼天气热得出奇。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实在饿得很。经过一幢白色外墙的小楼时,陈米下车。有个老头佝偻着背在坪上晒黄豆,听到陈米跟他打招呼,直愣愣地看过来,问:“吃过饭了吗?”打招呼熟络而自然,眼神却很空洞,一副天聋地哑的样子,根本没法交流。
   陈米只好继续走,找到一家小卖部,遇到的仍是一个老头。这老头也来了一句国问:“吃过了饭吗?”然后把陈米瞄了一会,说女客一看就是从深圳那边回来的。陈米说,您眼光真准,给我来两包饼干,一瓶矿泉水。    老头把饼干和水递给她,收了钱,话头利索起来,说自己也去过深圳的,儿子儿媳都在那边打工,家里几亩田只能由他来种。双季稻变成单季稻,除草剂、抛秧、收割机全用上了,倒也能对付。只是听说村里的田土将会被大公司承包,到时搞什么生态园,景观农业,这些花俏玩意儿能养活人?你从大城市回来,见过世面的,给解释解释。以后子子孙孙都不种田了吗?
   陈米说,现代化农业吗,都机械化、电气化、智能化了,到时打农药都用无人驾驶飞机。让你孙子多读书吧,将来说不定只有知识分子才懂怎么种田。
   老头听得发蒙,叹口气,说我那孙子每天不是打游戏就是胡说什么外星人与地球人交战,地球会毁灭。洞庭湖断流,老子急得跳脚,那小子还跟同学去那里捉迷藏,说家门口终于也有大草原了。
  

31


   告别老头,两人沿着新修的田间水泥路左弯右拐好一阵子,终于抵达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座陈旧的砖瓦房,就是母亲留给陈米的安身之所。
   以前母亲在这里进进出出,骂骂咧咧,现在却已人去屋空。屋顶上长满瓦楞草,窗户上也结了蜘蛛网,因久无人住,显得一派荒凉。
   陈米在门前站了一会,从包里掏钥匙,手却止不住微微发抖。
   门被打开了。屋里飞出几只蝙蝠,还有老鼠吱吱叫着,在房梁上来回乱窜。这屋子,俨然成了它们的天堂。
   二毛帮着打扫灰尘时,陈米则站在晒谷坪上喘气,发愣。她眯着眼睛看天空,一大群麻雀从远处飞来,仿佛把时光拉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是的,11个月大的母亲没了娘,被抛在山路上差点被麻雀吃掉。
   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有人欢呼起来,说总算要下雨啦。
   有几个老邻居围拢来,寒暄一番后,纷纷请他们去家里吃饭,说你家这房子如果整修一番还是蛮好的,可惜要被拆掉。
   关于陈米的母亲,他们说,你妈是有点怪,莫不是守寡太久或者闲书看多了?
   母亲生前虽然蛮讨嫌,但邻居们现在都一致为她惋惜,说你妈早年受苦,晚年倒有福,农村日子又好过,再活十年八年不算多呀。
   陈米突然问:“你们家里都还有粮仓吗?”
   有人说,现在啥年代了,没必要存那么多粮食吧?放家里等老鼠来啃呵?有人说,我家早就没种田了,干点别的划算得多,自家吃米都是从粮店里买来的,反正政府有大粮库嘛。
   “那么,”陈米接着问,“你们说,以后还会遇到饥荒吗?”一伙人齐声回答:“不至于吧。”陈米又问:“如果发生,怎么办?”七八双眼珠子眨巴着,像一片小光亮犹豫地闪烁,慢慢暗下去。他们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就嘻嘻哈哈地散了。
  

32


   乌云越聚越拢,云边却镶着亮色,太阳就在不远处藏着半边脸。老天爷最近总是犹豫不决,又想下雨,又想阳光普照。一群麻雀在屋顶上跳跃,腾飞,然后扑入竹林中,消失不见。
   突然记起母亲活着时说过,麻雀是世上最讨厌,最不要脸的鸟类。它们繁殖能力还特别强,很容易泛滥成灾。它们抢夺了人类多少口粮,却还瞪圆了眼睛扮无辜扮天真。当年麻雀被列入四害时,母亲举双手赞成并积极参与。那是一个多么光荣的年代呵。母亲诱捕麻雀时智勇双全,从不手下留情。抓到一只是一只,打死两只也才一双。扭断它们的脖子,拔掉它们的毛,用盐水腌,用火烤,吃它们的肉,嚼碎它们的骨头,美味又解恨。
   此刻,竹叶刷刷作响,好像是母亲在念叨:不要被麻雀的外表骗了呵,千万要小心,要小心。
   然后,周围停止喧嚣,归于宁静。好似有一场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有什么哀愁或者欢喜正在到来。
   屋子基本打扫完毕,只剩下仓库了。它的墙体刷着厚重的水泥,僵化、诡秘,跟碉堡似的让人不安。对一座农家普通砖瓦房来说,这仓库算个巨无霸了;对一个寡居老太太来说,简直多余;对陈米来说,更是一个碍眼的存在。
   与二毛合力卸下门板,只见里面黑漆漆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几乎将他们熏倒。二毛掏出打火机,一按,火苗跳出来,将这个巨无霸的肠子肚子照得清清楚楚。里面竟然堆得满满当当,有数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母亲至于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储藏吗?
   陈米走进去,将麻袋解开,将那口死沉的棺材盖子揭开,凑近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稻谷,全是稻谷!藏这么多粮食,难怪母亲当时要死守着不离开了。只是,只是,这稻谷已发霉得完全不成样子。而且,更令陈米惊悚的是,有一根木棍!精致的木棍!属于当年那个干娘的打狗棍,竟赫然躺在母亲的棺材里!记得这棍子明明被扔到溪水里去了的呵。这,这!
   二毛在仓门外面发问:“姑外婆留了什么宝贝给你呵?”
   陈米不答,脑袋里有个地方被什么叮了一下,突然浑身发颤,大汗淋漓。她想说:我这辈子真的不怕再挨饿了。却两眼发黑,朝后一仰。
  

33


   一垛灰白色的围墙向远处延伸,好似没有尽头。围墙的另一边是田野,直棱棱的稻穗,干瘪的稻谷,满眼荒芜又苍凉。陈米沿着围墙走,后来就在田埂路上游荡,四处寻寻觅觅。
   有个极瘦的老头正驱使着一只极瘦的猪耕田。暮日的余晖把人和猪都照得一身金黄。陈米正看得惊疑时,老头咧开嘴冲她一笑。竟是刘有良。陈米说你咋这么老了。有良咳了一声,说当年看着城里套路深,不如回农村。原以为我儿孙满堂,老来有福的,这么大个国家,看着楼高路宽的,哪想到这辈子还会遭遇大饥荒?
   这几年洞庭湖边老鼠遍地,田里欠收,城里不好过,农村也不好過。幸好中国的建筑队很牛,我儿子就跟着去了澳大利亚修跨海大桥,倒是能吃饱。就是留在家里的几个孙子饿得慌,一大早我就得出来找吃的。本想让儿子把孙子们带到国外去,可那些洋人都是势利眼,看着这情况,就说这么多中国人,谁来养活?靠着农药化肥激素催生出来的食品,自己国家对付了几十年。现在这田板结得厉害,土壤被污染了,水质也坏了,还一会洪灾,一会旱灾的,进口粮食本来就大幅度减少,还被有钱人囤积居奇。听说政府很着急很恼火,抓了一批奸商。可是就算把这些粮食拿出来救济灾民,也还是不够。拿钱都买不到粮食。我反正七十多岁了,死就死了吧,可我的孙子们怎么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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