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考场

　　在A、B、C和D同一条战线上的四个坐标点上空，铅笔头逼近0.5厘米的高度，黑洞洞的石墨铅究竟会对哪个坐标点予以强势攻击，留下一处宛如黑洞的炸点？0.5毫米碳素笔在试卷这片雪白的阵地上，挖出一道道黑黢黢的战壕，横折竖弯钩的字边和字角，俨然是一簇簇密密实实的铁丝网，令人窒息。沙沙沙的战斗之音此起彼伏，浓重而又无形的硝烟弥漫在纸笔之间，时而翻纸的声响好似一枚枚重型炸弹，荡起一阵气氛紧张的涟漪，冲击着天磊坚不可摧的阵地。
　　“侦查过A、B、C后！”天磊将攻击点落在D上，完美地错过了正确答案，胜券在握般地抓住了战场主动权。
　　错误的答案才是天磊的答案。这场十二年磨一剑的考试，对考生们犹如生死之战，对天磊同样重要，他想改变后果，看见看不到的结果！
　　一个月前，天磊已经知道高考结果及其后果。不久之后，他会以很高的分数被梦寐以求的名牌大学生物计算机学院录取——会提前两年完成本硕博连读课程——会有两项人工智能（AI）方面的研究论文发表在国际权威刊物上，引起业界极大反响——会在留校任教与著名实验室、科技公司之间做出令人艳羡的抉择——会在伍尔斯索普庄园，那棵砸牛顿的苹果树下庆祝三十岁生日——会成为亲朋好友眼中的人生赢家……会在四十岁时突然颓废，没了梦想的激情，缺了奋斗的动力，会因酗酒闹事，犯下大错而锒铛入狱，从此跌入人生黑洞，如答题卡上的黑点，黑得令他惊恐，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点。
　　“它不是我的人生答卷！”天磊认认真真地答完了试卷上的每一道题，不动声色地计算出自己的分数会不偏不倚地名落孙山，会在不引起太多人怀疑的情况下，以发挥失常的借口秘密改变人生节点，也会被熟悉他、猜忌他的师生们遗忘。
　　天磊确信无比，如同他第一次接触AI万能模型。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鹅毛大雪将路灯下的回家之路变得像一张望不到尽头的试卷，白森森的路令熬过晚自习的天磊极不舒适。他需要到江边透透气，江面上没有白色。
　　漫步在江边的步道间，凛冽的寒风簌簌地吹打在凌寒绽开的梅花丛中，为天磊拦截了一波又一波的江风，他的双手是温暖的。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严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学、修辞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天磊想起放学前，班主任引用培根的话，告诫大家“知识改变命运”，抓紧一切时机学习。
　　弗朗西斯·培根是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实验科学与近代归纳法的创始人，又是给科学研究程序进行逻辑组织化的先驱，他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激励了无数人。天磊的命运早已注定，他是知识的绝缘体，初中毕业就去电子厂就业，成为蓝领工人，凭体力和技术赚钱，养活相依为命的妈妈。
　　“哎，烦人的课堂！”天磊深深地吁气，氤氲的白雾迷失了他的视线。
　　忽然，“碰——刺啦——”一串刺耳的紧急刹车和撞击护栏的巨响，伴随金属刮擦和撕裂的声音，猛然出现在前方。
　　梅花颤栗，雪花激荡而起，天磊立即奔跑过去，发现一辆黑色轿车撞碎护栏，悬在高高的江边护堤上，车头被撞得严重变形，深深地凹陷处，白色的安全气囊正在嗤嗤地瘪下去，逐渐露出驾驶位上的一位惊魂未定的男人，他的下半身卡在座位上，上半身隐隐抽搐，微微抬起的头，露出一幅苍白的陌生面孔，深邃的目光如刀斫在天磊的身上，颤抖的嘴角渗出洇红的血。
　　“我，我来帮你！”天磊焦急地站在车边，准备拉开因挤压而变形的车门。
　　“不，不！”男人嘴唇微动，喘着粗粗的气息，缓缓地举起右手，从副驾驶下拉出一只黑色皮箱，艰难地提到左侧，轻轻撞击车门玻璃，示意天磊接住手提箱。
　　天磊找来一颗锥形鹅卵石，将石块放在玻璃右下角，两只皮手套裹在右拳上，连续击打石块。车门玻璃瞬间爆碎。
　　“孩子，拿上它！”沾着点点血迹的手将炭黑色小手提箱放在车门框上，“快走！”
　　“啊？”天磊被吓住了。
　　“别，别管我！”男人把小手提箱推向天磊，祈求的目光、微笑的脸颊，艰难地说出一句话莫名其妙的话，“命运与你同在！”
　　车子在晃动，在向下滑动，天磊觉得这种偶遇是电影中才有的桥段，难道神秘人正在遭遇坏人追杀吗？
　　“跑啊！”男人以命令的口吻大喊一聲，血渍溅到了天磊的脸上。
　　天磊吓得魂不附体，立即抓起手提箱，不顾一切地逃走，跑进了大雪浸泡的黑夜中，身后传来沉闷的坠落声，好像一块石头掉入江水里。
　　天磊把小手提箱塞入书包里，站到小区门口的夜行通道口。门房老李叔隔着玻璃窗乜斜着天磊，右手抱着一大杯酽茶，左手摁动电子门锁开关的手指，因喘不上气的咳嗽而故意颤抖，没好气地揶揄道：“咳咳，今天的书包装的是馒头还是石头啊？”
　　“装的是草药！”天磊瞥着老李叔粗粝的手指，“开门，我就给你吃。”
　　“给你当宵夜吧！”老李叔为天磊开了门，沉闷地咳嗽还没接上第二声，就迫不及待地冲天磊的背影喊，“吃饱了有力气接我的班啊，咳咳……明天回来再晚点儿哈！”
　　天磊回敬给老李叔一个白眼。每天晚上与老李叔的斗嘴反倒成了晚自习后的小快乐。
　　回到家已是二十三点，妈妈正在客厅里换衣镜前，微微转动身姿，欣赏自己的容貌。
　　“妈妈，你这是干嘛？”天磊诧异地看着妈妈。
　　“儿子，你说妈妈老了吗？”妈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道，眼中闪过一丝忧郁的光。
　　“当然没有！”天磊从妈妈身后经过，向厨房走去，回想起前天妈妈说酒店大堂经理，认为妈妈不适合做前台收银员，要换年轻人。
　　厨房里，天磊拿了一块面包，正要回到房间里查看书包里的秘密，妈妈忽然依偎在厨房门口，疲倦的目光注视着天磊：“儿子，给妈妈下载个APP！”
　　“呃？”
　　“就是那种拍张照片就能显示将来长相的APP啊！”妈妈把手机递给天磊。 　　“哦！”
　　天磊接过手机，这一瞬，他感到妈妈的手如窗外的天一样冰冷，难道妈妈被换岗或辞退了？
　　他向妈妈微微一笑，下载了两款相似的APP，为妈妈拍了几张照片，系统快速合成了多张妈妈在未来不同年龄段的证件照、生活照。
　　“呦，妈妈还是位资深美女呐！”天磊想去拥抱妈妈，却有点儿不好意地憨笑。
　　妈妈忙不迭地接过手机，看了又看，忽然兴奋地喊道：“呵呵，我们得相信科学！”妈妈像个天真的孩子，把照片下载到手机里，慢慢欣赏……
　　天磊慌忙逃进房间，反锁房门，坐在书桌前，打开书包，取出小手提箱，附耳聆听，并没发觉到定时炸弹的秒表滴答声。
　　天磊会心一笑，双手抱着手提箱，轻轻晃动，没听见黄金珠宝的碰撞声，也没嗅到百万钞票的味道。
　　“该不是秘密文件，坏人作案的证据，或是毒品……”天磊吓得打冷战。
　　“万一是毒气弹呢？”天磊的脑子里忽然跳出各种电影桥段，他觉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从来不会砸中他。
　　他打开窗户。这只有点儿分量的手提箱像一位成功商人的公文包，硬邦邦的皮壳子上附有一层材质坚韧的奢华皮革，但却没有任何厂商的标志。正立面上方有个月牙形的手提环，下面一块长方形的黑色液晶屏，应该是输入密码，才能打开。
　　密码是什么？天磊立即想起男人的话：命运与你同在。
　　六个汉字，六组大小写拼音字母，六个字的笔画数……天磊猜出六个字与密码的关系。
　　小手指触摸屏幕，暗蓝色光条出现在屏幕上，下面显示有输入法。天磊尝试输入每个字的笔画数——873766，摁动回车键，光条忽然变成绿色，吧嗒一声，手提箱自动打开。
　　天磊心中一凛，睥睨的眼神中有些失望。这东西竟然是一台伪装成手提箱的笔记本电脑，而且是台摁键有点粗陋的老款电脑，键盘右侧有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插口，左侧界面貌似手机无线充电的卡槽，键盘上方左侧角落有个红色圆形Home键。
　　天磊摁动Home键，嗖的一声，屏幕中突然闪出一个白色光点，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天磊，你好，我是万能模型。
　　“啊，你認识我！”天磊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关闭窗户，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位男人正常时的声音，富有磁性和威严感。
　　“数据显示我们认识了26分……”机器说。
　　“停停停停！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命运数据模型，我能预测未来的你，以及与你有关的人！”
　　天磊一把将手提箱的盖子压下去，把书包压在手提箱上。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小心脏乱噗噗跳动着，眼前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建筑防震建模、疾病传播感染预测模型、人口增减大数据分析预测技术，以及人体健康、长相等模拟软件……种种应用都建立在科学的AI系统上，是数据和算法的完美结合，新闻媒体屡见不鲜。人们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战役中，国家超级计算机团队的AI系统模型，依据病例原体CT图像，建立计算机内部算法，只需两秒钟就能筛选和确诊病例。同时，该模型的主要成就是准确算出疫情走向趋势和攻防重点区域，为赢得最后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用AI模型预测人的未来，可能吗？他得考考它！
　　“不不不，我必须先学习，建立关于你的数据库，需要你主动提供一些信息，比如把你和家人的手机放在我身上，和我聊聊天，讲讲你的故事，从三岁讲起……等你一觉醒来，可以向我咨询……”

2.赛场

　　翌日清晨，天磊被噩梦惊醒。
　　朦胧的梦里，他回到七岁，重新上小学一年级，努力学习，一步步走向全能学霸，成为考场和赛场上的常胜将军，各种荣耀如雪片般飞来，他被称为神童附体，人生的前途一片光明。突然，他被研究机构的黑衣人抓去做开颅手术，提取他的基因，克隆出成千上万个神童天磊……
　　“儿子，早餐到街上买去，妈妈要出去一趟！”妈妈在卧室门口喊。
　　天磊则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喃喃地说：“妈妈，今天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等电话吧！”
　　妈妈回过头来，愣愣地望着儿子，忽然莞尔一笑，说：“我可没请假！”
　　“妈妈，相信我，一次也行。”天磊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敢看妈妈尴尬而疑惑的脸，他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向外走，假装没事人似的地说。
　　天磊出门时，妈妈杵在客厅里望着儿子换下的衣服，叹口气傻笑一声走向阳台，望向儿子必经之路的小区门口。
　　门卫李大叔端着浓茶杯，将满杯的茶叶渣倒入樟树根下，瞧见天磊乐滋滋地向他走来，便眯着右眼冲天磊乐呵：“三石头，上班去啊？”
　　“李叔叔，不要吃茶叶的时候顺便喝水。今天中午两点十分，准时赶到科大附属医院，一位姓孙的主任医师来坐诊，他能治你的肺痨病，出门要戴口罩啊。”天磊在李大叔身旁轻声说完，仰头出门。
　　李大叔踉跄一下，大手扶在樟树上，错愕地凝视着天磊的小背影，呢喃自语“李叔叔，李叔叔？”，天磊上次称呼他叔叔时，刚会玩呲水枪。
　　“谁告诉他的，你们谁多嘴啦？”李大叔睥睨着两位年轻的保安阿辛与小同，终究按捺住火爆脾气，没把心里话吼出来。
　　学校的一天，天磊上得索然无味，万能模型给他的建议是安安静静地上课，可以不回答任何问题，可以不去篮球场，不会刷的试卷就去抄写同学的答案，别听其他人的考试建议和中考攻略……这些建议，天磊都能忍受，并且熬过去。只是最不可思议的建议是，把手机关机，藏进讲台上云台教学器的夹层里。
　　憋了一天没动手机，临近上晚自习时，天磊刚走到讲台边，教导主任牛老师率领一男一女两名学生会干部，忽然闯入初三年级七班教室。
　　眼镜女手拿平板电脑，站在讲台上输入一组数据，教室里忽然充满了手机铃音的交响乐混奏曲，另外一名男生撑起一只黑色塑料袋，挨个没收关不住铃音的手机。
　　晚自习前，22部手机被收缴在教导处的铁皮柜子，天磊的手机躲过了被隔空植入病毒的劫难。 　　如果是巧合呢？手机还不足以证明万能模型的本事。
　　晚自习后，天磊摆脱掉死党的纠缠，匆忙离开学校，在路上纠结好一阵，没敢去昨晚的江边事发地。他打开手机查找本地新闻，未见相关报道。好奇怪啊，哪怕是猫上树的小新闻都有记者或自媒体报道，何况是人车栽进堤坝里呢。
　　回到小区，夜间行人通道的门依然关着。天磊的手伸向窗玻璃，小保安阿辛好像摸准了时间点，忽然喜滋滋地拉开窗子，不仅给天磊开门，还送上一个大保温盒，凑过一张献媚的脸，说：“三石头，你行啊，老李头竟然给你送茶叶蛋。”
　　“算他懂事！”天磊习惯和门卫们开没大没小的开玩笑。
　　“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当队长？”阿辛把保温盒塞进天磊的书包里。
　　天磊眉头一皱，大拇指掐着中指，恹恹地说：“老李头退休之日——”
　　“哟，为时不远啊！”阿辛开道似的陪天磊走进小区。
　　“退休之日也没你的机会！”
　　“小同？他会当队长，就他那小身板？”阿辛在阒静的香樟树下，摩拳擦掌练习拳击功夫。
　　家是温暖的彼岸，妈妈是岸上的守护神。
　　“儿子，你老实说，是不是给经理打电话求人家啦？”妈妈惊喜的脸颊与质问的口气很不契合此时的氛围。
　　“妈妈，我才不低三下四地求人。我觉得好人有好报，自信最重要，你的业务能力是最棒的。”整个晚自习，天磊都把“听劝、不听劝和什么也没发生”三种可能性写在本子上，思前想后怎样和妈妈说。
　　“锅里有龙利鱼和蒸饺……”妈妈摸着儿子的小脑门，幸福地笑笑，走到客厅中间，第一次在家跟着电脑练起了瑜伽蝴蝶式。
　　天磊吃过夜宵，躲进房间里，再次打开万能模型——天磊给“命运数据模型”起了一个好记上口的名字。
　　“能告诉我你的来历吗？”
　　“系统不支持我回答此问题。”
　　“你知道月考答案吗？”
　　“系统不支持我回答此问题。”
　　“好好好，我换种问法！”天磊悄悄地说，“你的模型里能计算出我在中考后是到电子厂打工，还是去烹饪学校学门手艺？”
　　两条路都是妈妈为儿子准备好的，现实而又残酷。
　　“经过一天的计算，请看模型示意图！”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坐标轴，横向坐标轴显示为时间，以月为单位;纵向坐标轴显示为事件概率值。天磊看到名为天磊的蓝色曲线在四个月后，也就是中考月份，凸起的曲线峰顶与重点高中保持同一水平线。数据显示天磊上高中的概率值为91%。
　　“重点高中？怎么会呢？四个月时间，我不可能从学渣变成学霸，而且中考的录取率是50%，有一半人上不了高中。”天磊靠在椅子背上，唉声叹气，“哎，你算错了，一定算错了！”
　　“我的正确率与被计算者的相处时间成正比！”万能模型说。
　　“哦，那就是说时间会证明一切！”天磊想到智能机器有自我学习的能力。
　　“我会走在时间的前面！”万能模型说这是他被制造出来的目的。
　　“走得越快愈好！”
　　“还得越准越好！”
　　“我再给你上传一些数据，再讲点儿学校里的事情，你再给我计算一下班主任、校长……”与万能模型深入且坦诚的交流，把所有秘密都輸入AI系统，让他了解的信息越多，是这台神奇机器的唯一要求。
　　随后的日子里，天磊惴惴不安地与万能模型建立亲密无间的关系，为他二十四小时接入互联网，为他讲述同学们的所有八卦消息，把能得到的信息无论真假全部告诉他。他就像一台窃取私人信息的黑洞，无时无刻地将普通人的各种秘密吸入洞中，这是PC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无法实现的肮脏技术。
　　天磊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着了魔似的与机器形影不离，甚至把他带进校园里，偷偷地把同学的手机放进他的无线信息槽里。天磊的一切活动都听从万能模型的建议，几乎陷入了唯命是从的程度。
　　事实证明，万能模型的算法结果正确率到达90%。中考之前，天磊成功阻止了好同学遭遇校园暴力;告诉班主任家里的煤气灶忘记关闭;警告校长在周一避免了一场交通肇事逃逸事件;计算出校门口书店贩卖盗版试卷会被查封;预测出校园餐厅会让同学们吃两个星期的滞销土豆;测算出本地大樱桃的价格会飙升至两百元一斤;流行性感冒会在校园体育节后爆发的可能性有92.3%……同时，老李叔出院退休，遵照天磊的意见出国旅游;阿辛如愿当上了保安队长;妈妈荣升五星级酒店大堂经理……
　　可是，关于自己——考场上的天磊怎么可能在四个月里实现逆袭呢？知识的积累和成绩的提高好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奇迹不可能发生。
　　然而，奇迹在葳蕤的六月居然发生了。
　　教育局应社会要求，划分学区时充分考虑了天磊所在学校的生源比例，农村孩子学生数占比74.6%，因此在一系列政策调整后，该校毕业生中考录取分平均降低55.5分，天磊以刚刚压线的成绩对口升入市级重点高中。
　　不负韶华的少年天磊，奇迹般地闯入人生快跑道，这条赛道上的同龄人个个是强大的对手，改头换面的天磊必须争分夺秒，发奋学习，迎接一场接一场的大考。
　　短短两年时间，学渣晋升准学霸，天磊对万能模型的喜爱，产生了副作用——研究，深入研究他。
　　天磊迷上了计算机编程与人工智能技术，购买了相关书籍，在网上自学教程，加入黑客俱乐部，夜以继日地提升技术层级，试图探秘万能模型的所有信息。
　　也就在这段时期，天磊发觉自己要时时刻刻地掩饰万能模型对他的帮助，提心吊胆的心理状况，逐渐促使他清醒地意识到万能模型完全融入到自己的生命当中，好像一部外置大脑，一切活动、想法和选择都要习惯性地听从他的意见。机器之于他，好比吃饭、呼吸、睡觉……生命存在的营养品。
　　天磊曾一度问自己：这台外置大脑究竟是看得见的天使，还是看不见的恶魔？目前的答案是前者。
　　两年多来，天磊通过黑客联盟成员，调查了当夜事发地的多处视频监控;将印象中的男人面部特征还原成电子照片，发布在黑客联盟中;追查有关万能模型的相似产品或研究机构;寻找与他有同样经历的人……所有这些信息在网络世界里均无所获，犹如一尘不染般地空气，存在着却看不到。 　　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储备，天磊在成长中逐渐强大。他坚信幸运之神眷顾自己不是偶然事件，背后一定有惊天秘密。天磊必须跑过机器，比机器更快一步，不能事事都“受制”于机器——戒掉这看不到结果的“毒瘾”！
　　可怕的是，万能模型自主思维的能力令人细思极恐，偶然几次预测事件中的错误，让天磊觉得机器就是机器，降低了对机器的怀疑，延缓了对机器的穷追猛打。一时间产生了愧疚感，他怎么能怀疑帮助自己的机器，把他比喻成“毒品”呢？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人生大考将至时，紧张备战的高三生们搞了一次同学聚会，有人提出“选择大于努力，方法胜于坚持”的话题，激烈的辩论炸开了天磊的心门。那一夜，他没能忍住，向万能模型询问了：未来的我？

3.商场

　　天磊的“未来”是亲朋好友眼中的人生赢家……会在四十岁时突然颓废，没了梦想的激情，缺了奋斗的动力，会因酗酒闹事，犯下大错而锒铛入狱，从此跌入人生黑洞……
　　不能接受。不能相信。必须改变。
　　天磊认为万能模型给出的“将来”近在咫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因万能模型的“建议和帮助”走上了人生快车道，而道路的尽头是黑洞，那不是他的方向，他要做出最重要的选择——回到普通人的轨道上。
　　“你不能换道，你可以戒酒，可以用结果来警示自己。”万能模型给出合理建议。
　　“以后几十年，我的心里都要装着黑洞吗？”天磊难过极了，“我真后悔向你问出我的未来，这个未来应该藏在你的数据库里，压着你，而不是让我来承受。”
　　“你承受不了吗？”
　　“我可以改变吗？”
　　“我帮你计算改变的结果？”
　　“不，不！你给我关机！”
　　这一晚，天磊向万能模型咆哮了两次，他独自一人来到天台上，默默思考刚刚开始的人生，回想他与万能模型的关系。
　　摆布——天磊用这个可怕的词语来形容他与机器的关系。哪怕是善意的摆布，他也不想任“机器朋友”摆布。
　　摆脱——天磊用这个情非得已的办法来忘掉万能模型，但是忘掉一个对自己好的机器又谈何容易。天磊找了很久找到了方法——分心。
　　他在高考冲刺的那段时间里，晨跑和夜跑占据了一天当中的两个时间段，跑步听歌的健身方式既能让身体困乏，提高睡眠质量，也可以摆脱对万能模型的“毒瘾”;阅读心理学和管理学书籍则充盈了一天当中的主要时间段，书中的治愈系文章被天磊看做自我疗法，而管理学书籍则是天磊的选修课，他设想将来进入餐饮业或电子厂工作，从基层员工做起，成为管理者，有份高收入也是不错的人生。
　　天磊做到了，直至考场故意失利，他都没有与机器说过一句话。
　　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天磊在夜跑前，将万能模型从床底下拿出来，输入密码，让他重启。
　　“能提前知道我的高考成绩吗？”天磊佯装自信满满地问。
　　“在我的模型中，高考成绩还重要吗？”万能模型已经学会使用反问句。
　　“告诉你吧！”天磊知道万能模型会在他上网查成绩之前，得到全市考生的成绩，“我考砸了！我收不到錄取通知书！我不会去国外留学了，我要走自己的路。”
　　“啊，滋滋！”万能模型沉默了一分钟，天磊得意了六十秒。
　　“难道你没有发现，”万能模型平静地说，“即便没有我的帮助，你的大脑也已习惯时时刻刻的设想未来，设计下一步要怎么走吗？”
　　“你懂什么！”天磊说，“这是人性的特点，不是因你才有的，是天生的。”
　　“人们只愿关注自己喜欢的事情。”万能模型说。
　　“有什么不对吗？”天磊反问。
　　“会导致过分自信！”万能模型说。
　　“自信不好吗？”天磊自信地笑笑说，“送给你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但愿您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万能模型说完便沉默不语。
　　“当然能！”天磊换上跑步衣，继续他已习惯的夜跑。
　　不久之后，高考成绩公布，天磊的落榜引发了一阵质疑和叹息。天磊假装失落感，假装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安慰，脚踏实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的议论成为耳旁风。
　　一个月后，天磊考进电子工厂成为一名产业工人，在智能家用电器的生产流水线上为装备机器人提供服务。单调的低技术含量工作坚持了三个月试用期，转正提薪的那个周末，天磊在家门口遇见了老李叔、阿辛与小同，三人乐滋滋地将天磊请到街口的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
　　“到底什么事儿？”天磊有饭量没酒量。
　　阿辛用肩膀头顶顶小同，小同看看老李叔，三人红着脸，盯着天磊的眼，看得天磊浑身不自在。
　　“是好事，还是坏事？”天磊追问。
　　“咳，我来说吧！”阿辛一口饮完半杯啤酒，抹着嘴角上的白沫子说，“天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也别藏着掖着了。高考都结束了，那东西对你也没多大用处了，你看能不能让我们轮流用用。”
　　“是啊，老李叔的孙子刚上中学，我们的孩子也都在小学，如果有了你那种机器，说不定也能成为学霸。”小同笑吟吟地帮腔道。
　　“三石头，老李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咱们都是知根知底儿的，那机器对我们普通人真的有用。”老李叔端起满满的酒杯，举在天磊面前，挡住了贪婪的目光，“天磊，谁不想预知未来啊，谁不想少走弯路啊，你说是不是？老李叔也没求过你啊？”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秘密终究没能保住，天磊能够预知出拒绝的后果，他能拒绝吗？
　　“既然你们知道了，说明我的保密技术有破绽！”天磊抬起手把老李叔的酒杯压下来，把脑袋伸向前，嗫嚅道，“如果我把机器给了你们，你们要怎么保密？”
　　“绝不在室外和机器说话，更不能忽视小区里的监控摄像头的能力……”
　　“你就是太高调了，机器说得都对你要做，说得不对，你也要做，这样就没人看出来不对劲儿，事情的发展也都合情合理……” 　　“只管好自己的事情，别一时冲动，感情用事给别人当算命先生……”
　　三个人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听得天磊喝着冰镇啤酒，脊背冒冷汗。三年来，他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在万能模型上，忽视了太多人的目光。
　　“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每人一个月，轮流使用万能模型，绝对保密……”
　　“我的条件是：不要让我知道你们的近况！”天磊不想让机器再次干扰自己的生活。
　　当夜，天磊把万能模型交给老李叔后，躲在单元楼里如释重负地笑了，这只潘多拉宝盒有了新主人，他终于解脱了。一身轻松的天磊没去夜跑，这一夜，他睡得特别香。
　　三个星期，不到一个整月，阿辛和小同相继辞职。新来的保安偶尔唠叨出他们的近况：也不知道那俩小子踩了什么狗屎運，都去当创业者了，这儿是风水宝地，说不定咱也能出人头地……
　　天磊对万能模型守口如瓶，他要努力工作，赚足够多的钱，带妈妈搬离所谓的风水宝地，逃离这座城，躲开这些人。
　　功到自然成，天磊的勤奋终于使他进入了公司管理层的视线，他被公司安排到总部进修，学习人工智能新技术和管理学，半年后，调任到原厂技术部，获得参与研发新品的机会。
　　然而，让天磊郁闷的是，他发现技术部的研发只是停留在原有产品的更新换代上，根本没有人提出创新的项目。他有几次都想将“万能模型”项目计划书提出来，用以提高公司产品与客户之间的黏度，以实现产品更了解客户的特点。这个项目一旦获得实施，他将会在技术部立足，会得到晋升，会月薪变年薪。
　　“太可怕了——这种机器最终会把自己当成家庭成员！”天磊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万能模型的种种往事，“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这天晚上，天空飘雪，天磊走在江边路灯下苍白的街道上，忽然发现前面一辆白色轿车一阵急刹车，车子在路面上打滑，滑向行道树。
　　这一瞬，似曾相识的场景促使天磊急忙奔跑过去。但是，当天磊帮助对方打开车门时，非常失望而又沮丧。
　　“天磊，终于找到你了！”老板打扮的阿辛从驾驶位里钻出来，拉着天磊的手，惊恐地望着天磊说，“出事了，出事了。”
　　天磊听得出“出事了”不是指的车子出事了。
　　“小同逾期了，老李头去要，两人发生争执，便叫我过去主持公道，结果我们在争执的过程中，小同一气之下把机器给砸坏了。”阿辛讲述道。
　　“哦，砸了就砸了吧！”天磊反应平平。
　　“你知道小同和老李头为什么着急吗？”阿辛继续说，“小同创业失败了，欠了很多钱，还借了我很多钱……老李头的孙子得了重病，他也缺钱……我们想了一个好项目，用它开一家商务咨询公司，或者生产万能模型，你有技术，你也缺钱……”
　　天磊冷冷一笑，思忖了一会，摇摇头转身离开。
　　“哼，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不会放弃的！”阿辛誓不罢休的咆哮声被风雪撕成了碎末。
　　当夜，天磊和母亲商量尽快搬离的事情，忽然接到技术总监的电话，要求他立即回公司。
　　天磊赶到昏暗的办公室时，发现技术总监的电脑投屏上赫然显示着他的项目计划书。
　　“我收到了你发的邮件。”技术总监的脸藏在黑暗中，“我可以为你窃取公司核心机密的事情保密，不以商业间谍罪起诉你，但是我得调离你的岗位。”
　　倏忽间，天磊打了个趔趄，单手撑着墙壁，头脑发怵地望着技术总监阴森森的脸颊，难道他记错了吗？他并没有把项目计划书发出去啊。
　　“我觉得新的岗位很适合你这种冷静的，只做不说的人，最重要的是，你没几个朋友，而且很能保守秘密。”技术总监站起身，走到天磊身旁，递给他一把车钥匙和一个U盘存储器，“资料都在这里，车子在地下车库，趁着最近的大雪天，尽快工作吧，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和‘天磊’。”
　　天磊走进地下车库前，自始至终都没说一个字，或许这种反应正是技术总监想要看到的结果。
　　“嘀嘀！”天磊摁动车钥匙，找到了那辆赏赐给他的黑色轿车。
　　坐进车子里，将U盘插入车载电脑中。果然如天磊所料，一份视频文件中显示出行车记录仪拍摄的画面：三年前的雪夜里，天磊遇见神秘人，得到万能模型，以及天磊与万能模型的部分对话场景……
　　浑身上下都不寒而栗的天磊，十指攥紧方向盘，愤恨的目光狠狠地射向副驾驶座位上的一台崭新的万能模型。他终究没能摆脱它，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天磊拨通了阿辛的电话，询问他的位置，今夜不会有车祸，天磊有自己的办法——合作！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