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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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刺杀余行长的行动又失败了。
  秘密行动组的成员都是些大学生,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短视冒进,相反,他们为此番行动做了最妥善的方案,天时地利,无一不曾反复斟酌考量。没想到这样周密的计划,最后却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女人名叫徐蓁,学生们大多认得她,默片里的电影演员,闻名江左的交际花,明眸如美玉,妙语似珠玑,演技平平,招蜂引蝶的伎俩却出神入化。这余行长大概是她织网上的新猎物,没捞够本錢之前,她才不管对方黑白好坏,是不是机密名册上的汉奸呢。
  于是,在这埋伏重重的兴安饭店,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美人忽然犯了急病,捂着胸口,捧心西子般哼哼唧唧。余行长向来雷厉风行,当即决定送她就医,一时间饭局中人乱哄哄地挤作一团,鸡飞狗跳。等人烟散去,哪还有余行长的身影?而徐蓁悠然走回黄花梨博古格之后,遥遥地朝暗处的行动组敬上一杯红酒,笑意狡黠。
  商女不知亡国恨——天花板上的学生们真是气得脚都跺麻了。
  气撒够了,骂也骂爽了,他们这才看向应钧堂。作为行动组长,他先于其他人发觉事态远比想象的糟糕:“姓余的将饭店围起来了。”
  胆子小的同学已经开始抽泣,也有人建议绑了徐蓁当人质冲出重围,但这也意味着行动组曝光,失去存在的意义。唯有应钧堂保持沉默,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数集中在那个居然还有闲心赏画的女人身上。
  下一刻,他福至心灵,猛地抬手堵住了同伴意欲与徐蓁同归于尽的枪口。
  这场暗杀,以余行长安然无恙,行动组亦全员幸存告终。余行长万事缠身,并不想和一帮激进的学生计较,可行动组不依不饶,发誓下回定要将他与那狡猾的女人一并清算。
  便是自那时起,徐蓁流年不利。
  先是电影公司嫌她的作品反响一般,单方面撕毁了合约。再是与她往来甚密的华北司令娶了妻,她以弃妇形象被刊在小报死角。再后来,她就连喝杯咖啡都能被苦得呛出眼泪,友人以为她难过,安慰完又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回头就见新桃花噢。”
  徐蓁诧异地回眸,车流不息的街衢对面果真隐隐站定一人,是极年轻英俊的面孔,目光是凛冽的风,一动不动地刮到她脸上来。她模糊地想,这介于大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少年,怕不是正磨着爪子,要找自己算账呢。
  友人一无所知,铆足了劲啐她:“你可真招人。”
  又一块方糖被她丢进杯中,漾出深深浅浅的水纹,拂过美人含笑的眼。她说:“哎呀,真烦!”
  二
  话虽如此说,起先徐蓁当真是有些紧张的。
  应对世故圆滑的老油条,她算是见多识广,游刃有余。可那些动辄就要鱼死网破的青年学生,她却万万吃不消。
  这话倒不是说她岁数大,虽然她也不好意思觍着脸说自己小。她的漂亮看不出年纪,从旗袍穿到学生装,风情万种是她,豆蔻梢头也是她。
  然而,她这厢惴惴不安了好些日子,行动组那处却是毫无动静。
  不久后,她才得知北边变了天,华北的高层不服新主,以应军长为首的元老闹起哗变,结果被当场击毙在宴席之上。局势动荡,英法联军遂趁机抢占诸多通商口岸,激起举国罢工,学生也聚集起来北上抗议,再是无暇同她计较了。
  报刊上的铅字冷漠地刻着亡者的姓名,无数家族又被这乱世摧毁。徐蓁久久凝视那个“应”字,心底几经盘桓,竟奇异地拼凑出另一个年轻明亮的名字。她仿佛松了口气,但细细辨听,却更像是叹息。
  之后一晃两年,电影业稍稍复兴,徐蓁才又接到戏份,不过是个龙套,镜头中的惊鸿一面。讽刺的在于,她当花瓶比当演员优秀,舞会之上,富商们醉眼迷离地来碰她的酒杯,言谈轻浮,恨不能将她称斤算两买下来。
  换作任何优雅女性都得翻脸的事,徐蓁却总有化解的本领。她的聪明在于不需肢体接触,只用三两软语,就能将人的经络死穴按出个四通八达来。
  “杨老板今天在这儿被灯红酒绿晃了眼,才说我是只五彩缠枝的珐琅瓶。可真要摆回家,和您那些争奇斗艳的青花呀、钧瓷比起来,始知我有多俗不可耐呢。”
  这话既夸了对方妻娇妾美,又委婉地点明了自己不便掺和争宠。谁知杨老板仗着有日本人做后台,竟是死缠烂打,丑事做尽。直到半月后,他才消停,被人发现在清晨的溧水河里。
  杨家上下一口咬定,是徐蓁攀龙附凤不成,狠下杀手。于是她被带到警局,懵懵懂懂地只说不知道。虽然她确实不知道,但警局众人对她是习惯性地不信任。
  这女人向来是个麻烦,门门精通,偏爱装傻充愣。好比几年前,日本与当地政府勾结,成立伪军,控制住了江左大势,多少志士绞尽脑汁地组织刺杀却得不了手。而她不过欣然受邀与渡边大佐吃了顿饭,后者被她娇俏流利的日语哄得心花怒放,豪饮过度,当夜便死在了石头巷,且是毫无线索。消息传来,她瞪大无辜的双眼惊呼一声,细问下去,她也只会说:“我不知道啦。”
  于是民众恨她媚外,日方也加重了对她的猜疑。如今旧账新账一起算,又有舆论压力,警局到底是将她羁押下来。
  至此,徐蓁可算是声名狼藉,家人原本指望不上,交好的故友竟也全数失踪。狱友都感叹她做人失败,她却安之若素,仿佛习以为常。
  直到数日后有人将她保释,她反倒吃了一惊。
  她倒不是吃惊有人相救,她左右逢源,人脉其实远比旁人想得宽广,出狱不过时间问题。她惊的,只是来救她的那个人。
  伏暑未收,夏夜亦如凉秋。晚风卷过警局外的长巷,拍打着挂在屋檐的风雨灯,叮叮铃铃,伶伶仃仃,像是岁月打马而过,徒留旧人徘徊原地。
  两人四目相对,她的眼前却是月初的舞会,男人不安分的手脚,女人堆砌在嫌恶上的欢笑,却有道熟悉的寒光割裂攘攘人潮、靡靡音声,捕猎一样落在对她纠缠不休的杨老板身上。
  再有就是那年苦味弥漫的咖啡厅,车流对岸也是这样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睛,又深又狠又莽撞,简直像要将她生生吞了。   徐蓁心想,应钧堂这是还记着从前兴安饭店的仇呢。
  她是知道的,自从他父亲应军长死后,应家几位叔伯趁着本家尚有气数卷款逃跑,余下诸人哭天喊地,唯有他一声不吭地离家,不出两年就带着一身伤和军功回来,将全家救离苦海。苦痛和艰难渡化了少年眼中锋芒,可他居然还没忘记彼此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怨。
  她这个麻烦,有生之年总算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她只在内心絮叨,涌到嘴边又是最得体的道谢,為他的仗义相救。瞧对方不为所动,她也不尴尬,明知杨老板就是他杀的,自己坐牢就是他害的,却还能笑吟吟地问:“不过,应公子又为什么要救我呀?”
  男子将镀金盒“啪”地合上,他的咽喉被淡巴菰草浸润得沙哑,又或者这本就是少年彻底变声后的音色:“这话该由我来问你,徐蓁。”
  这两年多来,他困惑,漂泊,多少生死间隙仍念着这件事,几乎入了魔怔。他从没想过,问出口时会这样平静:“兴安饭店,你为什么要救我?”
  三
  那一年,余行长其实早有预料,事先便部署了宪兵用以防备行刺。若秘密行动组侥幸成功,那么等待他们的也只是玉石俱焚。刺杀失败,倒还有一条生路,玄机便是徐蓁久久端详的那幅画。
  是清代弘仁所作的《西岩雪图》,徐蓁葱管样的指骨在这比她高出许多的画上叩叩敲敲,装模作样地考校一番。而在她袅娜地离去之后,应钧堂不顾同伴阻拦,执意踏进了那极可能布有陷阱的饭厅。他摸索不过片刻,果然在画框边缘摸到机括,自画后开出一条密道来。
  “才不是什么暗示,不过歪打正着罢了!”对于徐蓁的举动,那时学生们都坚持说道。
  而今徐蓁面对发问,也给出了近乎相同的回答:“呀,那是我误打误撞罢了。”她吃惊的神情恰到好处,让人几乎分辨不出话中真假,“我无知嘛,看到漂亮东西总爱摸上一摸。真正爱画的人,又怎么舍得这样糟蹋?”
  画是赝品,否则也不会有哪个藏家会慷慨到拿它来做密道的门面。徐蓁知道,应钧堂也知道她知道,但他不说破,即便他对她的过去了如指掌。
  搁在前朝,徐家那是当仁不让的名门,揽的是织造肥差,佩的是三眼花翎,她自小经受的也曾是令所有女子仰望的教育,书画勘校简直是家常便饭。可惜自祖辈押上家财支持清室起,徐家就无可避免地走了下坡路。吃一次教训不够,父辈又死心塌地追随北洋,赔掉了性命。若非徐蓁的母亲,从前肃王府的大格格拼死求情,就连她和她的小妹妹都保不住。
  眨眼间便似食尽鸟投林,一朝望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那是真的干净。
  最热衷挖掘隐私的报社,自然不肯放过这段颇有噱头的历史。那年徐蓁十六岁,穷得只剩一副脸蛋,跌跌撞撞地进了影界,镁粉“噗嗤”一声烧起来,不怀好意的相机照出她惶然无措的稚颜。人们故意问起她从前精确到分钟的起居和严格控制剂量的饮食,又强调徐家过去的讲究和风光,才能塑造出她这样纤瘦窈窕的好身材。
  她讷讷地分辩:“我只是穷的,吃不起。”一时传为天下笑柄。
  从此以后,她就不大会说真话了。
  之后便是影海浮沉,风月流离,哪怕四处碰壁,被打肿了嘴巴,她也出卖能出卖的一切,撑扶着摇摇欲坠的徐家,哪怕被叔婶们戳断脊梁骨,怒骂她败坏门风。再后来,她最疼爱的妹妹病危,最无助的时候,与她订了婚的恋人也将她背弃,远走异国他乡。
  她一次也没有哭过,旁人越要看她笑话,她偏是越要笑。那笑自然做作又难看,可落到另一人的眼中,钻入心底,却再也挖不出来了。
  兴安饭店只是徐蓁自以为的初遇,应钧堂第一次看见她,她还是秦淮八艳里的顾横波。大概是血脉擅自为她保留了高贵端庄的痕迹,她活脱脱将名妓演成了大家闺秀,教人好不扫兴。可惜没几人知道,顾横波原就是良家子,而世道浇漓,人们只想看到动人心魄的俗和媚。
  影院之中,他目不转睛,同班的郑姑娘心里吃味,勾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演得可真差劲,咱们去对面店铺喝汽水好不好?”
  “好。”他不露痕迹地将手抽出来,眼睛却一寸不偏,“那你去吧。”
  郑姑娘几乎被他当场气哭。
  徐蓁大概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也是有影迷的,在那之后,他没有再错过她的任何一场电影排期。他冷眼看她千变万化,烟火气和哀怨交织,什么都看得出,又偏偏什么都看不透。那简直像一味毒。空旷的影院中往往只坐了他一人,放映人员无聊到睡去,醒来已是夜半,他却还坐在那里。
  别人都说他为美色所迷,是以百无禁忌。他并不否认这点。
  好比此刻她站在他面前,扑扇着一双能收敛视线所及一切颜色的眼睛,于是周遭只剩了黑白浮影,他再也看不到除她以外的天地。
  忽然,他擎住她一臂,她吃痛,轻轻“嘶”了一声:“干什么啦?叫人看见。”
  他却得寸进尺,将她揽入怀中避身钻进暗处。四匹蒙古马拉着敞篷车噔噔地经过,警局内外颇有声势地列队迎接,一看便知来的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人其实也是为解救徐蓁而来。
  “你是知道的吧,那个人,汉奸名册上的头号人物,东洋人的股肱之臣。”她在他怀中抬起头,空气中是冷冷幽香,星光亦被扯碎,落进那含笑的眼,“如果应公子误会当年兴安饭店是我出手相救,才对我纠缠不休,那我真的抱歉。可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你应该要知道——和我这种人沾上关系,可没什么好下场。”
  闻言,他一怔,渐渐松开了手。
  如今内有军阀混战,外有豪强入侵,救家国于危殆,是他南渡江左,加入新军的使命所在。而她却始终站在他光明背后的阴影里,为了一己之利周旋在众多军阀高官之间,与无数势力牵扯不清。她说的没错,和她沾上关系委实危险,何况他们天生对立。
  人人都说她是祸水,是麻烦,可他看她,总会莫名地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接触电风扇。那凉风清气沁人肺腑,拒人千里,但只要跨越那条界,扇叶的漩涡就能把人整个绞进去,不到血肉横飞、魂飞魄散是不算完。   徐蓁就像那台风扇,哪怕多瞧一眼都致命。
  可他偏偏深爱冒险。
  四
  那夜造访警局的男人姓颜,杨老板的后台就是他,而他身后是整个日伪。
  杨老板的死引出了这位颜先生,他从日本归来,一方面为着解救徐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伪军骨干接连遇刺,他疑心江左有异动。
  可他猜中了,却来不及防备。该年岁末,伪军果真被多路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现出颓势,灰头土脸地出逃海外。谁知江左百姓还来不及庆贺,几位各自带兵的老元帅又不满利益分配,跟新军轰轰烈烈地开起了火。
  乱世如此,一大群真才实学、爱国爱民的志士永远都在为着少数几位满身铜臭、卑鄙自私的上位者充当炮灰。徐蓁为此丧祖、丧父,看透世态炎凉,原以为自己早就百炼成钢,铁石心肠。可当她听说新军中的一位故人受困于棣县之时,头也疼,眼也热,一颗心都开始摇摇欲坠。
  “管他呢。”她放下报纸,对自己说。然后,她又接续起先前纳到一半的鞋底,针头涩,掐得人十指生疼。
  据守棣县的师长受了徐蓁的厚礼,原本只是稍稍松动,可在听了她精心设计的奉承之后,差不多是在五迷三道的状态下勒令放人。
  在看到重伤垂危的应钧堂被人抬上绿皮军车之前,她忍受着对方的上下其手,污言秽语。末了,她才揾了揾被寒风吹皱的脸,回眸嗔道:“可别说我来过。”
  那师长讪笑道:“自然。那小白脸要知道是你这号人物救的,指不定觉得死了好呢!”
  她别开脸,顿了顿,又笑起来。
  外头的天变了又变,她没再过问,一心躲起来过日子,在怕些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旧历揭过一页,才知又是新年。她对自己向来吝啬,烫了个素锅,倒上新兑的酒,便算给自己添了岁。
  等她再出门,就听说新军胜了,成立了新政府。可还不待她松口气,又听说他们治理江左的第一步,就是揪汉奸,收逆产——且不说她捉摸不定的立场,单凭汉奸头子颜先生是她的旧恋人、未婚夫,徐家遭难是板上钉钉了。
  她登时五内俱焚,脚下踏风一般,可绕到一座三进大院子前却又不敢动了。这是她不敢回的家。里头喊打喊杀,人们扛着战利品陆续离去,她才麻木地踏着尖屑步入,等待她的是数十道恶意的视线。
  徐蓁心里明白,同为非作歹的暴徒相比,这个家更恨的人,是她。
  叔婶们早就在大烟烈酒中浸泡掉了一身气力,很快骂累了,各自躺回屋中。唯有一个面孔稚嫩的少女仍坐在轮椅上,因腿脚无力,恨不能摇唇鼓舌就将徐蓁骂出个挫骨扬灰。
  “贱人,丧门星,不要脸!”这个名叫徐荔的小姑娘笑容阴森,字字带毒地刺向亲姐姐。
  “都嫌我,连你也嫌我……”徐蓁骤然双眼通红,一跺脚,竟又笑了,“嫌我是吧,可以呀。从今往后你自己供自己吃喝穿戴,我也不必天天求着给你钱,没的又见你那张讪脸!”
  她负气似的跑出好远,跑到无人处时眼睑再也兜不住泪了。她无家可归,万人遭嫌,这不是从十六岁起就知道的事吗?有什么好哭的。
  可还是委屈,因为有人始终跟着她,让她连抽噎都不得利索。
  那人慢慢走到她面前,走得慢,是因为伤还没好全。她不需要慰问,他也同样不需要。这两人一直过分相似而毫不自知。
  应钧堂开门见山地将一根银簪亮出:“你的东西。”她咬牙,内心问候了那位揩油之际还顺手牵羊的师长一百遍,伸手相接时他却抬得更高,故意叫她够不着,嘴角缓缓牵起,“你又救了我一次。”
  先前她总以为他看透她了,放弃了,其实他是一直在等机会:“这次,你再是赖不掉了。”
  真麻烦。徐蓁撇嘴,干脆不装傻了:“见过一门心思报仇的,就没见过死乞白赖报恩的。”
  “旁的我也不缺,要不然,干脆以身相许吧。”她心不在焉,且说且笑,“不过你知道我的过去,便连年龄也比应公子虚长一些呢,实在不划算呀!那天色不早了,我就不送……”
  “好。”他轻声打断。
  她震惊地回望他,眼看他的笑意越来越深,甚至还重复了一遍:“以身相许,你许我。”
  她那心底岂止是翻了五味,懊恼得几乎要跺脚骂娘。
  上当了!
  五
  世间很多麻烦,文人称之为劫数,雅士又称其为缘。徐蓁年少时深信缘分,却眼睁睁地看着它成为劫,再然后千丝万缕盘算下来,便只剩了无休无止的麻烦。
  她不肯承认自己懦弱,但历经了家族倾覆,人世冷暖,对于情愛,她的确是怕了。
  好在她一贯有愿赌服输的好品质,更何况她如今实在无处可去。分明不是个大姑娘了,分明不是头一次了,可当她踏进那栋他新买的小公馆时却莫名地紧张,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恬不知耻。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再想下去就会乱,乱了就得出事,于是她索性不想了。
  她从不去问以身相许的背后含义,因为心知没有哪个家族能容下她这样的人。即便是有庚帖、缔约、花轿,人心也是说变就变的,她经历过,所以懂得,没什么比眼前这一刻的人来得珍贵。哪怕他只是玩心,哪怕这份情热很快就会过去。
  她一开始就能想到终局,从来不让自己失望。
  那天,他带她去拍照,年轻夫妻都流行这个。相馆师傅是个高度老花眼,见到他俩时长长地“哟”了一声:“哪儿找来的女学生,可真俊哪。”
  “骗来的。”他难得笑了。
  她也笑出来:“对,就是骗来的。”
  他托人将照片往小了印,嵌在两块纯金怀表中,打开有西洋乐,有静静流逝的时间,衬着两张明亮饱满的笑脸。她却不肯戴,嫌沉,结果他的脸色更沉,整整三天不理人。从前她只以为他话少孤僻,在一起之后才领教了他的少爷脾气有多大。
  是真的沉。他不知道,她只是受不起。
  两人时常为此闹别扭,她从来不肯低声下气地讨好他,小小的一栋公馆,半边冰冻三尺,另外半边却热气腾腾。她会过日子,哪怕一丁点预算都能过得很讲究,小厨房的高汤咕嘟咕嘟,浇上虾仁馄饨后再添两枝迷迭香。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却抱臂放任面前那碗冷下去,反倒故意去夹坛子里的酱萝卜果腹,闷闷地一口咬下去,脆得令他怀疑嚼碎的只是自己的牙。   她笑起来:“以为你多有骨气呢,热乎饭菜不要,偏捡我去年就腌下去的烂萝卜。”
  这话刺耳,她浑然不知,他的指节却紧了又紧,看上去像要揍人。
  最后,他强迫自己放下,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的去年,前年,和从前无数年,哪怕一闭眼就能看见她偎在别人怀里笑。她曾属于过许多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他不会是特殊的那个,何况她还是被他千方百计骗到身边来的,大概每分每秒都想着摆脱,才会这样爱答不理,漫不经心。
  还能怎么办呢,毒已入骨,谁深爱,谁煎熬,只是缄默,只能受着。
  后来某天,她借着给家里寄钱的名头出门,回来时手中却攥着信,遒劲的“颜”字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容忍她模糊宽泛的过去,却也对一个侥幸没死、有名有姓的颜先生耿耿于怀。信件在拉扯中被撕毁,她破天荒地大发脾气,他冷笑,压根不去哄,拂袖就走。
  酷夏暑热,两人闷着火气背对而眠,枕芯里塞着的清凉薄荷和辛夷却总在沙沙作响。电扇呼呼地吐着风,居然也有激流勇进的蚊虫伏在他削如棱角的下巴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掐,半途又改了主意,轻声催促:“快呀,小家伙,快吸干他的血!”
  他忽然睁眼,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鼻息的热气游走在她雪雕似的脖颈间。她最怕痒,又被他吓到,完全忘了自己还在气头上,笑得停不下来。
  “别拜托它了,有你就够了。”
  时间像刀,将这夜蟹壳青的天剖出了点罕见的杏黄来,一半冷一半热。她望着窗外乔木上的一只蝉发愣,而他撑着手,耐心地为她整理鬓发,听她忽然开口:“小时候祖父告诉我,蝉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灵,在地下苦熬十年,就只为着争来一个夏天,然后聒噪热烈地死去。”
  他“嗯”一声,她又说:“我有没说过,遇见你蛮好的?”
  “没有。”他手指一僵,口吻冷硬。
  她知道自己一贯谎话似真,真话又假,也觉得没趣,笑了笑,就不肯再说了。
  六
  徐蓁独自在家时,应家的人上门找过几回,皆无功而返。
  老太太拗不过儿子,又端着身份不便亲自出山,只将她放在牙根上恨。可从前的郑姑娘,如今的郑小姐却没有忌讳,她仗着父亲是新政府的文官长,自己又是老太太钦点的儿媳,捏着从前影院所见的名妓当话柄,理直气壮地在小公馆门前指桑骂槐。
  “郑小姐是正经毕业的大学生,大概没听过顾横波受辱投井的故事吧?”徐蓁慢条斯理地听她骂完,转着耳坠上的一滴珍珠,珠光淌在黑丝绒面的旗袍上,像在操控韶华流转。
  郑小姐冷声道:“怎么,要以死相逼?你以为我会怕吗。”
  徐蓁嗤笑出声:“哎,我可没说完呢。这顾横波吧,没死,之后叛明投敌,还封了一品诰命呢。”她折身取来搁在玫瑰紫刺花桌布上的小刀,忽然扬手斩断了门前一人多高的衣架,吓得郑小姐是感同身受,手足乱颤。
  “我同她一样,没骨气,也没良心,为了尊荣更是不知羞耻。骂我?烦您告诉老夫人一声,拿刀砍我,我也不走。”
  数日后,应钧堂才从外地办事回来,抱臂看着那半截衣架傻笑了半宿。她被吵醒,满眼火气,满腹牢骚,最终被他一个羊绒质感的怀抱收买。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为她所不知的恐惧,说:“我很开心。”
  与世俗的眼光、光明的前程和家族的期望对抗,为一个不值当的人。她心神一动,却说:“我也开心。”
  “真不走?拿刀砍你也不走?”
  “嗯。”
  “没骗我?”
  “骗你好多次啦,这次不骗你。”
  夜里她从他的臂弯里悄悄脱身,翻面朝外,嘴角的弧度还是甜蜜的,荷叶枕头下的枯草干花却被来路不明的雨滴一点点洇湿。
  四月初的时候,新政府下达了指派令,应钧堂即刻就要前往内地,虽然远,好在任期多不过一年。徐蓁才有了身孕,不显怀,行动还算自如,却也被他严格限制了走动,只怕她动了胎气,伤到身体。
  “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要不然我一定带你走。”他显得很焦躁,一双大手快要磨出了茧,“好在妈松口了,等孩子落地,我们就办婚礼。”
  她啐他一口:“谁稀罕啦?”他低头自顾自地笑,她又说,“老太太非要个孙子。”
  “还是女儿好,像你。儿子像我的话,总要惹你生气。”
  她难得没搭腔,似乎被孩子折腾累了,只是闭上眼。于是,他輕手轻脚地为她盖好毛毯,又折身下来吻在她的眼。他尤其爱惨了这双狡诈又剔透的眼睛,仿佛能一下穿透她的冷硬外壳,吻进最柔软的心底。
  在他走后,徐蓁睁开眼,扭头看见那份指派令,是郑姓文官长盖下的衿印。这天底下有权有势的人无论如何都能牵扯上关系,他们织出一张名为利益的网,误入者格杀勿论。
  何况还有乱世刀枪。
  她确实妄想过,可又哪里争得过。
  七
  徐蓁消失在三个月后的某个暗夜,走时小腹平坦。这本就是一场谎言。
  没有儿子,更没有他期盼的女儿。多少人想将他们两个分开,总要想好万全之策——一个不得不走,另一个不得不留。
  所以,才有了那份调任令,有了她和老太太一口咬定的“身孕”。
  应老太太其实是个讲道理的体面人,只是徐蓁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差,身败名裂,张牙舞爪,动辄还敢威胁到长辈头上来。可那日徐蓁却主动来到应府,低眉顺眼地奉茶、听训,最后才对怔愣的老太太承诺:“我会如您所愿。”
  她谈起自己的初恋,谈起颜先生的苦苦等候,说自己只想回到他身边。应老夫人心底万分愤怒嫌恶,却也巴不得早早将她赶走,自然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这回徐蓁没有说谎,颜先生确实在等她,不止他在等,徐蓁的妹妹徐荔也在等。
  那回她照例往家中寄钱,徐家几十口人,或烟或酒,再有徐荔的怪病,开销很大,因此她向来是去汇丰银行走账。从前余行长同她有些交情,所以柜台人员对她很上心,不多时就将钱原封不动地打回来。她这才知道,家里又出了事。   有人辗转交给她一封信,于是她也知道了,颜先生已将徐荔挟持在手,胁迫她回到自己身边。不为着一星半点的旧情,只为她那么多年在江左摸爬滚打,内心熟记的政要情报。
  怎么都逃不过的,是她十六岁起就已经定格的命运。那些最不堪的过往,最沉重的背负将她约缚在了永恒的阴影里,她不能拖累那个合该站在光明中央的人。更何况还有妹妹,哪怕残疾,哪怕古怪,她们的命和血都绑在一起,她不可能弃之不顾。
  她蓦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蝉,仿佛谶言。掐指一算,这年她恰好二十六岁。十年,只为等来一次朝生暮死的爱情,长不过一个夏天。
  她一早就想到了终局,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颜先生再次踏上故国,他与徐蓁约定在某个临近港口的小城——接管这片地盘的老元帅因被新政府打压,所以愿意为从前的伪军登陆提供便利。
  新政府将这座城围住的第五天,远在内地的应钧堂才得知消息。他赶回家中时面无人色,而老太太气定神闲地告诉他:“她跟人跑了,我想你应该知道,那人是谁。”
  其后新军轰炸足足十天,城中五千伪军和通敌者全部丧命。应钧堂意外地很是镇静,镇静到老太太下跪求他,他都毫无动容地去了那座尸山遍野的孤城。他不知道自己翻出了多少张和她形似的脸,脱了指甲的手是血红色的,和满地残肢一般无二。于是,他仿佛也成了数千尸体中的一具,仰臥在地,吸进活气,吐出死气。
  良久后,他漠然地笑了一声:“死了才好。”
  他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堆之下,有个和他一样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着他。
  最后,他站起,她躺下。
  她没有开口,他也再没有回头。
  八
  一年后,徐蓁回到祖籍,江南乡镇与繁华都市隔着千山万水,音信难通,但她还是很小心地改了名换了姓。不少人来问她的亲事,她总是推托。再后来,她嫁了一位不计较她所有过去的年轻先生。日子很清苦,但她仍能过得有滋有味。
  他偶尔听旁人说起外头的事,说起她一位故交日渐显赫的身份地位,还会问她:“你不就是从外头来的吗,应该知道他吧?”
  她剥着簸箕里的蚕豆,只是一味地笑着摇头:“我哪知道啦。”
  她和应钧堂之间,本就该是这样的,这样才是对的。再没什么可攀附,再没什么值得多说。
  何况她原就不应该活着。
  那年孤城沦陷,炮火密集地朝人群砸来,她扑抢着上前想护住妹妹,可最后那个被软骨症折磨了一辈子的小姑娘竟奋力站了起来,反身扑向她,为她承受了致命一击。
  徐荔伏在她胸前,一口血伴着一声恨。最后她将血吐尽了,就只剩了一句泣不成声的哽咽:“姐姐,你真傻呀。”
  傻到以一己之力支撑这无药可救的家族,傻到她怎么骂都骂不走,非要拖着她这个累赘艰难地活着,最后还狠心抛弃了能给她安稳的爱人,独自赴险而来。
  她确实傻,为家国,却为家国所负;为所爱,却被所爱怨怼一世。
  几十年春去秋来,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没人知道为什么应钧堂非要戴着一块怀表入葬,他的子孙不敢打开一窥究竟,却都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从前的无数次,他像是用肺腑攥着它,口中含糊、魔怔地重复着一个词,待走近了才发觉他双眼通红,狠得像要杀人,却又猝然落下泪来,那个词也随之清晰——骗子。
  他总以为她早就将这信物丢弃,走得干干净净,一丁点念想都不留给他。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块怀表是她带走的唯一,在他后来无数次端详它的同时,她其实也在千里之外悄然打开。
  顾盼神飞的笑脸,风华正茂的气象,真是好时光。
  他们淌在同样的时间长河里,窗外还是那年蝉声,那时明月。
  又是一年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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