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来源 :少年文艺(1953)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hanwq198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大哥在前面奋力走着,他一个人拉着两只爬犁。姐姐拉着的爬犁上坐着妹妹。妹妹一直没敢说话,三米之外,她看不清有没有人。 他们没有走公路,公路上不都是冰雪,爬犁在沙土上拉着走费劲。再说,明眼人,一看到他们穿得鼓鼓囊囊、破破烂烂,一看到妹妹腿上盖着的被子、脚下堆着的绳子,就知道他们这是节也不过了,是要上山偷柴火。大年初二,公路上的人会格外多,正是回门子的日子哦。除了客车,还时不时会经过一些载满人的车辆,胶轮车、马车、牛车、摩托车、自行车……好在兄妹三人想到了好办法,不走公路,出家门向东,直接往草甸子上去,走两里多地,拐到封冻的人工河上,一直往南,走出三里多地,再从蛤蟆石和小弧山中间的山路插进去,就到了鹿回头。夏天,哥哥在那座山上打过柴,熟悉那里的情况。夏天是允许打烧柴的,每家可以打一车够烧一年的柴火,入冬以后,队里就封山。

  姐姐不愿意上山,过了年,她十三岁了,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秋天她还加入了共青团,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主意是大哥出的,他辍学已经两年,觉得自己很懂得社会。他也不是不想上学,妈妈是个瘫子,爸爸肺气肿,老大不下来干活,这一家人怎么弄?对于偷柴火卖钱这件事,妹妹是支持大哥的,但条件是必须带着她,让她也出点力。
  “讓护林员抓住,可就完了!”姐姐说。
  “你就不能往好里想?大过年的,他不天天在家待着,吃好的喝好的,上山乱转悠什么?”大哥反驳。
  “万一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家这么穷,欠了那么多债,再不弄点钱,她眼睛不治了?”
  妹妹的眼病越来越厉害了,偏偏她特别聪明,就是看不见黑板。只听课,她的考试成绩都是年级前三名。姐姐没话可说了。
  “别怕那些护林员。护林员没收的那些柴火,都去哪儿了?还不是让他拉自己家去卖钱了?他自己都不干好事,有什么权管我们?”大哥又找出一条道听途说的理由。
  兄妹三个长得都像妈妈,又瘦又小。头发乱哄哄,穿着妈妈黑色旧毛衣的大哥,佝偻着坐在窗下,身子伏在小木桌上,就像一只黑猫。姐姐坐在他对面.低头给蓝布棉手套的虎口那儿打着黑布补丁。手套是妈妈以前干活戴的,缝好了,谁干活都可以戴。妈妈侧躺在炕上,身子缩在被窝里,仿佛一只小猫。妹妹坐在妈妈身边,像在课堂上那样坐直身体,自从眼睛越来越看不见东西,她就像一个有规矩的老太太似的,永远保持着想象中的端庄。
  这是腊月二十五那天的事。过了小年儿,家家户户忙,他们家却不忙。大哥吃完晌午饭,像往天一样,把停了奶的奶牛和牛犊送到甸子上,就回来起圈、清雪、劈柴,太阳落山之前,去公路上接牛就行了。队里的牛都知道什么时候回家。姐姐早把全家人的棉鞋做好了,把他们三个孩子的新上衣从隔壁婶子家取回来,自己钉完扣子,剩下的时间,就是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正月里除了初五初六,不让拿针和洗东西。别人家那些仪式,蒸黄米面黏豆包,包冻饺子,炸面片儿和小麻花,杀鸡宰鹅抹鸭脖子,烀猪肘子,做猪头焖子,他们都不用干,因为不会,也因为没有。五只鸡三只鹅,要留着开春以后下蛋呢。前几天才买的几斤冻猪肉,现吃现做就行了。
  放寒假以后,妈妈比往常享福。炕一直不凉不烫,妹妹整天贴她身边坐着,尿褥子换得及时,大便也给及时擦。队里照顾爸爸,让他用队里的牛车拉垃圾,清公共区域的雪。二百多户人家的居民区,队部办公室的院子,通往麦场和厕所的道路,都是他的责任区。每天他天不亮就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再回来,中午他也会回来一次,吃白开水泡凉馒头,当然是要加一小勺尖儿白糖,暖暖身子,压压咳嗽。冬天队里都是吃两顿饭,他们家两顿饭都是姐姐做,妹妹烧火。烧火这个活,妹妹还是能干的,她的眼睛是一点一点严重的,小时候,她什么都能看见。
  草甸子上盖了厚厚的雪,从远处看平平荡荡的,实际上难走得很。半圆形的塔头,让兄妹俩都滑倒了好几次。可是草甸子在队区的视线里,他们不敢多停。摔倒就赶紧爬起来,小跑着往前拉爬犁。冰河上好些,可有些地方冰面塌陷了,得格外小心绕过那些冰窟窿。
  终于进山了。山路上的雪有两尺多厚,路两旁的柞树和榛树都不高,枯黄的树叶在阳光照射下,微微泛红,雪地显得更加洁白和一尘不染,天空看起来也格外蓝。大哥拉着空爬犁,走得还是那么快,姐姐有些走不动了,妹妹就下来,摸到前面,和姐姐一左一右拉着爬犁绳,往前走。进了山,就不害怕队区和公路上的人能看见了。
  “哎哟!”妹妹叫了一声,扑倒在雪地里,那狼狈相引得姐姐控制不住,小声笑起来。要是在别的地方,妹妹跌倒,她肯定不会笑,她会赶紧冲上去,看她跌坏没跌坏。但是现在妹妹像小狗熊一样,在雪地里滚爬,她忍不住小声笑了一会儿才去拉她起来。她蹲下身给妹妹系紧鞋带。妹妹不但眼睛瞎乎乎的,两只脚还是翻足,鞋要反着穿,所以鞋带总是松脱。
  “姐,有刺玫果儿了吗?”妹妹小声问。听见姐姐笑,她知道跟前肯定没人,是安全的。
  刺玫果,对了,忘记那个好东西了。姐姐四下张望,前面,在大哥走过的那段山路上,有一大片刺玫果树,红艳艳的刺玫果,好端端在枝头挂着。
  “前面有——快走!”
  为了不让妹妹再跌倒,姐姐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拉着爬犁绳。
  大哥的脸上满是警惕,拐到山路上他就看见了车辙痕迹,说明小年儿那场大雪之后,有人进过山……会不会是今天进山的?也和他们想的一样,为了冒一次险……如果真有人进山,目标就大了。他环顾四周,希望发现更多的线索,想确切知道,是不是有人进山来了,是几个人,还是几伙人。
  被秋霜冻了一场又一场,冬雪洗浴一次又一次,刺玫树的枝条,连同那些长刺,都闪着珊瑚似的坚硬的光。刺玫果风干塌瘪了,果肉却更绵软,用嘴轻轻抿开果皮,舔净果肉,能轻松把果核吐出来。   妹妹坐在大爬犁上,小心翼翼摘刺玫果吃。姐姐给她折了好几枝,让她对着阳光,自己慢慢摘,慢慢享用那一点点甜味儿。打柴还用不到她。


  进了正月,天气暖和多了,房顶的雪,到中午就融化,雪水从瓦片上滴滴答答落到地上。爸爸中午回到家,看到院子里千干净净的,鞭炮纸被扫到角落里堆着。开门进屋,门后的炉子盖都给烧红了,屋里很热。进里屋,炕角被子里,孩子妈静静睡着。孩子们呢?去拜年了?去伙伴家玩去了?他去提暖水瓶,满满一壶开水。咦,泡馒头的大碗里镇着一个馒头,白糖罐子给他放在了暖水瓶边。爸爸轻手轻脚泡了一碗馒头,吃饱,把碗洗好,打开碗架,才发现,早晨剩的一大盘饺子不见了。他心里忽然明白,早晨饺子是故意煮多的。

  回到屋里,他发现三件新衣裳被塞在被垛里了。他又钻进仓房,三个爬犁,都不见了。
  “老大他们呢?”他摇醒孩子妈,大声问。
  “唔——”自从得脑溢血以后,四年了,她还说不清楚话。
  “爬犁没了,干活的衣服没了,老大他们是不是上山了?”
  “得——,轻——轻——”
  是。冷,冷。爸爸猜出了這些话。
  “老三呢?老三上哪儿去了?”一边说着,他的手伸进了被子里,被子里湿漉漉的。
  “替——替——”
  去,去。老三也去了。
  大哥砍树疙瘩的声音越来越远,姐姐跟着他,往小爬犁上装树疙瘩,捡满就拉回来,堆在大爬犁旁边。来回两次后,应该是走远了,迟迟听不见她返回,妹妹便有些害怕,但她记着大哥叮嘱的话,在山里不要大喊大叫,山里回音大,大喊大叫容易被人发现,她只好等啊等,“哐——哐——”声音很轻,但是她听见了,那是大哥小心翼翼砸树疙瘩的声音。妹妹松了一口气。她已经不吃刺玫果了,留下红艳艳的几枝,放在碰不到的雪地上,晚上带回家,给爸爸和妈妈尝尝。
  妹妹是头一次冬天上山。山里比外面暖和,听,还有不少的鸟叫呢。远处有大鸟叫,声音难听,好像要抢东西似的;近前有小鸟叫,声音有点儿像她们家院里的家雀。妹妹小时候看见过,到了冬天,队里的家雀晚上是在各家房檐下、牛圈棚顶过夜的,天大亮以后,就都飞得没踪影了,直到下午,才又回来,得胜归来似的,叽叽喳喳叫。那时候,她就猜,它们肯定是飞到山里玩来了。“这几只围着我叫半天的,是不是我们家的家雀啊,它们肯定认出我来了……”妹妹美滋滋地想,把小脸儿仰得高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知道,从去年开始,她看不见三米外的东西以后,她的双眼上就长了一层白膜,把眼白和瞳仁都蒙在下面,每当她大大地睁开眼睛,就非常吓人。但是,现在旁边没人哦。
  大哥会打柞树疙瘩,他夏天和爸爸上山打柴打过。被砍过的柞树,会留下一截一尺来高的树桩在地面上,第二年春天,新树苗从附近地下钻出来,又会长成新树。那截树桩,用斧子头敲下来,不耽误新树生长。如果是深冬打柞树疙瘩,树根和大地冻在一起,半干的树桩非常脆,用斧子狠敲一下,就断了,省不少力气。躺在地上的柞树疙瘩,一尺来长,上粗下细,像一只只红烧鸡大腿儿,虽然不能吃,但是耐烧,是好东西。大哥打疙瘩,姐姐跟在他后面捡,装在最小的那只爬犁上,往山脚运。
  姐姐运第三爬犁回来这次,妹妹非得帮她一起往大爬犁上装柴。姐姐不让,她说坐着冷,姐姐就用棉帽子和围巾把妹妹的头蒙好,只露出鼻子眼睛,这样万一她摔倒,也不会扎破脸上太多的地方。
  又运了几次,姐姐让大哥回去吃饺子。兄妹俩拉着爬犁往回走,就快拐到一条直路上,大哥忽然停下了,身子一蹲。从树空里,可以看到大爬犁那儿多了两个人。妹妹已经把大爬犁装得差不多满了,这时抱着一个树疙瘩,不知所措地站着。两个人中的大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动手向四周扔树疙瘩。
  是护林员?看那穿着又不像,护林员都穿绿色军大衣。是抢树疙瘩的?也不像。如果有危险,妹妹肯定会呼救……兄妹俩对视了一下,拿不定主意出去不出去。这时,那个大人,往爬犁上塞完几根粗树枝,比划一番,带着孩子走了。
  看那两个人走远,大哥和姐姐才拉爬犁下来。一问,妹妹说,刚才有个过路的大叔说,爬犁底下得顺几根杆子,旁边也得插几个立杆,才能多装。
  饺子里三层外三层包在小棉被里,妹妹干活前,一直用她的体温暖和着,所以还没冻出冰碴。凉饺子虽然没有刚出锅那么好吃,可饥饿和劳累是最好的调味料。大哥吃了几个饺子,喝了几口水,就心事重重站起身,跟妹妹们说,他要去看看,那两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姐姐带妹妹往一棵大树后面走去,用脚踩平一块雪地,看清没有什么小树棍儿、草杆儿,就让妹妹蹲下方便,自己望风。妹妹小解完了,她让妹妹给她挡着,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姐妹俩回到爬犁那儿,也没休息,动手把大爬犁上的树疙瘩摆好,装得方方正正的,只等哥哥回来,用绳子勒好。
  一会儿大哥回来了,拿绳子开始绑大爬犁,绑了一半儿,忽然停下,让姐姐拉爬犁绳试试,看能不能拉动。姐姐拉着有些吃力,但使劲儿拉,还是能拉动的,他才接着绑。
  “一会儿你俩一起去砍树疙瘩,砍多少都行,装满那一个爬犁就行。”大哥说。
  “你干啥去?”姐姐问。
  “那爷俩儿砍树呢。树可比这些树根疙瘩值钱多了……咱们出来一趟,不能光打树疙瘩,我也砍一棵树去。”大哥说。


  似乎没过多大一会儿,山上就黑了,从树空望出去,太阳离地平线还挺高。但是太阳不是白灿灿的,而是黄润润的。树林里,金光蒙蒙。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那么的黑,那么的冷。   比大爬犁小的二号爬犁上,也装满了树疙瘩,最小号的爬犁扣在大爬犁上,空隙里塞进去小棉被和那几枝刺玫果。姐姐刚才去后面山看了,大哥在砍一棵一搂粗的松树,用的是斧子。
  “他们砍的比我这棵粗,人家爷俩有劲儿。”大哥吃口雪,擦擦汗,又开始干起来,“你俩先走吧,爬犁都带走,我用这根绳子,绑树杈上,把它拖回去——”
  姐姐往远处传来的砍树声望去,看不见人,只看见一棵黑绿的大松树,随着“哐——哐——哐”声一抖一抖的。

  太阳又落下去一点儿,山里的雪都变成了淡蓝色,再磨蹭一会儿,就看不见路了。姐姐把爬犁绳往肩上一套,大步下山,妹妹扯着大爬犁上拖下来的绳子,跟着姐姐往前走。她眼中的夜晚,来得更早些哦。
  下山还真是快,妹妹摔了两个跟头,都很快爬起来了,有爬犁绳挂在她肩上,竟然比平时走路还快得多。快到山口了,太阳眼看着往下掉。金光灿灿的原野上,爬上一道道淡蓝的阴影。远处浮现出一片白色的雾霭,姐姐知道那是队里人家开始做晚饭了。
  接下来,顺着原路返回吗?草甸子太难走了。顺着公路走,虽然沙土滞,可露出沙土的地方并不多,路平,妹妹也不容易摔跤。姐姐决定顺着贴山边儿的路走,然后拐到公路去。马上就黑天了,回门子的人,都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家,黑天了公路上就不会有什么人了。
  太阳落山了,爸爸的心越来越慌。他把公家的牛车还回去以后,顺道去路口接自己家的奶牛。大母牛和牛犊果然没有人接,都钻到离路口不远的人家的豆秸垛偷吃,刚被人打出来。爸爸把牛赶回家,抱草喂牛,又进屋里提水,倒进牛槽子。冬天草甸上没什么吃的,再熬几个月,冰消雪融,露草芽就好了。
  爸爸又烧火做饭,一边用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外面完全黑了,孩子们还没回来。他的心慌了。
  “你饿不饿?”他进里屋,灯都没来得及开,就问。喂一顿饭,得半个小时,他希望孩子妈说不饿。
  “宝——,去去——,找——”
  孩子妈这回说得很清楚,好像暗自练习了一下午。快去找她的孩子,她能顶住饿。爸爸关好门,掀开锅盖,用屉布包了三个热腾腾的馒头,自己又拿了一个,一边大口大口咬,一边往外面走。他走上公路,虽然不知道孩子们去了哪座山,可毕竟是冬天大雪地里,在公路上,一眼能看出去很远很远。
  他很少这个时辰在外面走,气温又降到零下二十多度了,虽然用围巾堵着嘴巴,冷空气刺激他的气管和肺,他还是想咳嗽。他把怀里的热馒头往胸口移了移,感觉舒服了些。
  “嘎啦——嘎啦——”
  身后传来自行车链子摩擦链盒子的声音,谁这么晚了还赶路呢?
  “黑灯瞎火的,你是上哪儿啊——”
  骑车人赶上了他,也没下来,就骑在车上粗声问。
  黑漆漆的,但是父亲看清了,这个人穿着军大衣。
  “问你咋不吱声?”那人停下了,一只脚支住车子。
  “我——我找牛。”除了有公务在身,谁会用这种盘问的语气?来人肯定是护林员了。
  “哦,真不容易啊。”护林员骑上自行车,但是并不快走,好像要跟爸爸做伴走一程。
  “你——你这是去哪儿?咋不快骑?天这么冷……”爸爸咳嗽起来,他太紧张了。
  “哦——我回岗上,回岗上。”护林员觉察出来什么似的,猛蹬了几下,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车链子的嘎嘎声传来,果然是往崗上的坡路去的。
  爸爸继续往前走,过了沿山脚开的人工河的小桥,再走三五十米,就是进山的路,贴着那条路走,早晚会和孩子们遇上……可是,车链子的嘎嘎声怎么听不见了?爸爸停下来,仔细倾听着。护林员走远了吗?那是岗上的护林员吗?护林员是场部分派的,一个人管三四个队,他们五队的护林员,是个中等个子,刚才那个人高得多,他可能真是岗上的护林员,只是路过……不对,又听见车链子声了,他又回来了,爸爸赶紧跑起来,他要抢在护林员前面,拦住孩子们,躲起来。
  爸爸往前小跑着,幸亏没有月亮,亮闪闪的星星在天空里还不那么亮。爸爸来到进山的路上,两边有枯蒿草和灌木了,身影不容易被发现,他停下来,想听听动静。远远地,前方传来爬犁压雪的吱吱声、女孩子低低的说话声。“咯吱咯吱咯吱”,沉重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护林员丢下自行车,跟来了,离他不到十米远。爸爸本能地闪身躲进灌木丛,蹲了下去。
  护林员走过来,脚步放慢了,他似乎也听见了不远处的爬犁声、女孩子们低低的说话声。他完全停下来了,似乎打量了一下地形,大步走到路对面的大树下面。护林员要守株待兔了。


  走了快两个小时了,鞋里进的雪,化了冻,冻了化,早成了冰壳。后背上的汗也浸透了棉袄,棉袄成了龟背壳。好在一直在走,姐俩头上冒着热气,棉帽子都戴不住,虽然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但已经适应了彼此的步幅,走得还算顺畅。姐姐早就看见队区的灯光了,麦场的大水银灯特别特别亮,那么友好地向远方传递着它的光芒。队区里,节日的红灯笼也点亮了,住户人家的窗口泄出的灯光,明的暗的,白的黄的,虽然看不分明,却都像在召唤夜归人似的。
  一路上,姐妹俩歇了四五次,想等大哥从后面跟上来,但她们一次次失望。姐姐早就害怕和后悔了,她害怕有野兽,后悔没劝住大哥别去砍树。如果和大哥在一起,人多,他又拿着斧子,来狼了也不怕。况且,如果不是他下午要去砍树,他们就会早一些下山,并且在太阳落山前到家。她真想返回去找他,那么大一棵树,要砍到什么时候?修树杈,又要修到什么时候?但是,她能扔下瞎眼妹妹,等狼来吃她吗?她不敢和妹妹说这些担心的事,只是一边走,一边留心四周的动静。她手里攥着一根带尖的粗树杈,如果发现危险,她会拉妹妹爬上爬犁,用这根棍子战斗。

  好在,離灯火越来越近了,姐姐的心放下了。她们不知道,自己离爸爸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了,离护林员也越来越近了。
  爸爸蹲在树丛后面,不打算出去。微微星光下,他看到的是两只爬犁,看出来走路的是两个女儿。大儿子不在,这就好办多了。两个上学的小姑娘,一个还是瞎子,护林员能把她们怎么样呢?如果大儿子在,一问,已经十六岁了,情况就严重了。他,一个大人,更不能出现,说大人不知道,是孩子们自己进山的,谁信呢?
  护林员走了出来,拉开架势,站在路中间。女儿们越走越近了。“爸?是爸吗?”姐姐问。
  “咔哒”,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笔直地照在姐姐脸上。“谁?谁呀?”姐姐惊慌了,普通人家的手电筒,哪有这么亮呢?只有四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才会发出这么刺眼的光。
  “站着别动!”护林员发出命令,向前走去,姐姐被锁在亮光里。护林员走到大爬犁跟前,亮光一闪,打在妹妹脸上,“哎哟我的妈啊!”他受惊地大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哎哟——”他站稳了,把手里的光柱又对到妹妹脸上,片刻,移到姐姐这边。“大人呢?大人藏哪儿去了?”
  “没有大人,就我们俩。”姐姐说。她准是看清了军大衣,知道被抓住了。
  “我不信!你们两个小姑娘,能弄了这么多树疙瘩?乖乖跟我说实话,大人呢?你要是不说,就在这儿冻着吧……哎!停下!你这个小姑娘,谁让你走了?胆子挺大啊!”姐姐试着逃走,护林员用脚踩住爬犁。
  “不就这么点儿树疙瘩吗?你要吗?给你吧。你们家缺烧的吗?”想起大哥的话,护林员没收的柴火,都拿回家卖去了,姐姐忽然来了勇气。
  “你说的什么话?”护林员也来了火气,“你们就是五队的,没错吧?你们五队能有几个瞎眼睛小姑娘?就凭这个特征,哼,明天我去队部办公室一打听,就知道了。走吧,你们走吧!也不用你们告诉我你家大人在哪儿,明天我一块儿抓!刚才我看见那个人了……大年初二啊,让两个小姑娘上山,遇到狼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是后爸后妈吧?这种大人得抓起来,蹲笆篱子!”
  “你别胡说——”姐姐哭了起来。
  “姐——”妹妹从后面摸过来,护林员怕她绊倒,把光柱挪到她脚下,她顺着光柱,凑近护林员,“叔叔,求求你,别抓我爸,我爸有病,我妈是瘫子,你抓我吧——别抓我姐,我姐学习好,还要考大学。抓我吧,我不治眼睛了,不偷柴火卖钱了——我是瞎子,抓我吧——”妹妹一边哭,一边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护林员,而是一大群人。
  姐姐走过去,把妹妹推开,站在刺眼的光亮里,一把把擦着眼泪,却听不见她的嘴里发出哭声。护林员手中的电光垂到地上,不安地左右摇摆。
  “走吧,我送你们回家。”护林员去拉前面的爬犁绳,见姐俩不动,大声说,“多冷的天啊!你俩想冻成冰乖乖跟我说实话,大人呢?你要是不说,就在这儿冻着吧……哎!停下!你这个小姑娘,谁让你走了?胆子挺大啊!”姐姐试着逃走,护林员用脚踩住爬犁。
  “不就这么点儿树疙瘩吗?你要吗?给你吧。你们家缺烧的吗?”想起大哥的话,护林员没收的柴火,都拿回家卖去了,姐姐忽然来了勇气。
  “你说的什么话?”护林员也来了火气,“你们就是五队的,没错吧?你们五队能有几个瞎眼睛小姑娘?就凭这个特征,哼,明天我去队部办公室一打听,就知道了。走吧,你们走吧!也不用你们告诉我你家大人在哪儿,明天我一块儿抓!刚才我看见那个人了……大年初二啊,让两个小姑娘上山,遇到狼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是后爸后妈吧?这种大人得抓起来,蹲笆篱子!”
  “你别胡说——”姐姐哭了起来。
  “姐——”妹妹从后面摸过来,护林员怕她绊倒,把光柱挪到她脚下,她顺着光柱,凑近护林员,“叔叔,求求你,别抓我爸,我爸有病,我妈是瘫子,你抓我吧——别抓我姐,我姐学习好,还要考大学。抓我吧,我不治眼睛了,不偷柴火卖钱了——我是瞎子,抓我吧——”妹妹一边哭,一边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护林员,而是一大群人。
  姐姐走过去,把妹妹推开,站在刺眼的光亮里,一把把擦着眼泪,却听不见她的嘴里发出哭声。护林员手中的电光垂到地上,不安地左右摇摆。
  “走吧,我送你们回家。”护林员去拉前面的爬犁绳,见姐俩不动,大声说,“多冷的天啊!你俩想冻成冰棍儿吗?”
  手电光在山路上跳荡,慢慢到了公路上,然后,又慢慢顺着公路,往队区走了。爸爸终于敢出声了,他轻声呼着大儿子的小名,没有回音。他沿着山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听山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老大呢?他是怎么发现护林员,及时躲起来的呢?……难道,难道他根本就没跟两个妹妹在一起,他是不是……去偷木头啦?爸爸脚下打了一个趔趄。这个坏种——是拿两个妹妹当掩护啊……这会儿,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爸爸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队区里的红灯笼都熄了,家家户户也早都关灯睡觉了。只有他们家厨房里的灯还亮着,听到他开门,里屋的电灯也拉亮了。屋里炕上,姐妹俩还穿着棉袄棉裤坐着。

  “老大还没回来?”爸爸问。
  姐妹俩摇摇头。
  “那个人说什么了吗?”
  姐姐瞪大眼睛望向爸爸,看得他把脸扭过去。
  “他说,看在过年的份上,破个例,不抓我们……他让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上山。他是护林队的副队长,管岗下三个护林员的,说了算……他说,冬天封山是防火,是上面要求的,人人都得遵守。爸爸,他是个好人,可……可我们没跟他坦白,说我哥去偷大树去了……呜呜,爸爸,你快去山上找找我哥,让他别干了,让他空手回来……”妹妹哭起来,接着央求:“爸爸,我们错了。你去找找我哥……我们再也不去偷了,再不干坏事了……爸爸,你可别生气,我们不想给你和妈妈丢人啊……”
  老大是后半夜回来的,妈妈也醒了,漆黑的眼睛瞪得又大又亮。
  “树呢?”爸爸问,“明天赶紧找那个队长,把树交上去。该罚认罚,该蹲笆篱子,就蹲!我看你还敢不敢领她俩往邪路上走!”
  “哪有树?那爷俩也不会放树,树向别的方向倒了,把大人弹出去了,脸上血糊糊的,耳朵都豁开了……我帮他儿子扎了一个架子,把他拉回四队去了,我从四队走回来的……我砍的那棵树,还没砍一半呢,哪来的木头?”
  大哥钻进了被窝,姐妹俩松了一口气,爸爸更是长叹了一声,关掉了灯。
  “打——,打——”
  黑暗中,妈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打!打!
  大年初二晚上,不,已经是大年初三的凌晨了,三个孩子睡眼蒙胧之际,大约都希望妈妈能坐起来……坐起来,像他们小时候做了坏事的时候,一边咒骂着,一边恐吓着,把他们扯到怀里,按在膝盖上……高高举起巴掌,在他们悔恨的哭声中,狠狠地、狠狠地抽打他们一顿……
其他文献
一  不论烧水炒菜煮饭熬潲,我们西峒家家都用撑架。撑架,就是三条铁腿支撑一个铁圈,上方架锅,下方烧柴。用撑架比用砖灶有个好处,没有灶壁阻隔,冬天方便烤火。  我们家煮饭的时候,烧火多半是姐姐或妈妈。遇到大的柴块,必须抡斧头的由爸爸出手,不必抡斧头的就派哥哥。我呢,只管煨东西吃。把几粒稻谷扔进火灰,很快就会“波”“波”,爆成稻米花。玉米、黄豆和红薯也可以用火灰煨。爆稻米花只是好玩,玉米和黄豆煨出来不
期刊
一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幽幽的蓝光。  我评论着她最新发布的微博——她获得了WAC全球美术大赛金奖。  最熟悉的陌生人:恭喜你。  很快,她回复了我:  JasmineQA:谢谢,谢谢你的陪伴。  从七年前,我偶然发现她的新微博JasmineQA以来,我就也注册了一个新账号“最熟悉的陌生人”。七年来,她的每一条新状态我都会评论、点赞。她也会积极热情地与我互动。  只是我知道,Jasmi
期刊
一  听说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没人听说过天上掉下个老爷爷吧?  可不,这么稀奇的事情,就让我们班给撞上了。  这天和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平常。  即将放学时,余老师忽然宣布了一条消息:“明天,我们班要来一个旁听的同学。”  学期都快过一半了,还有新同学来?教室里沸腾了——“男的还是女的?”“胖的还是瘦的?”“高的还是矮的?”……  余老师统统笑而不答。  这笑而不答最吊人胃口。我们好奇地猜来猜去,猜
期刊
书架上  闲置很久的小人书  千万别  寻找书页上发黄的小洞  千万别  拍打它身上的灰尘  千万别  让阳光滋长手脚  偷偷溜进来  千万别  对它大声说话  一个字也别说  小人书里  有大人  有小人  也有小虫子  这些虫子  夹在缝隙里  打坐念经,闭关修行  总有一天  它们会成精  成为小人书里的  宠物或巨兽  修行时间够长的话  它们会成人  成为小人书里的  英雄或恶麾  夜深
期刊
你一定不知道吧,呼啦圈里有另一个世界,嫩绿色的、奇妙的、热情的世界。  拥有它,只消不停地扭动着柔美的腰肢转动起呼啦圈。  “呼啦”,兔子来了;“呼啦”,风来了;“呼啦”,银色的月亮来了……1  何小木不跟我玩了,在我好心将她的日记本藏进她书包之后,她肿着眼睛质问我:“你是不是又擅自动我的东西了?”  “没有呀。”我眨着眼有点发愣。  她“嚓嚓”两下扯坏封面一角写着日记的本子:“谁让你放到我书包里
期刊
爸爸在县城开了间商铺,买了套房子,我和爸爸就住在这套房里。房子在一条小河边。夜晚,小河潺潺地从梦中流过;清晨,小鸟啁啾把我叫醒。我在县城念小学五年级了,可妈妈仍留在七八十公里外的那座偏僻小镇。星期五傍晚,爸爸载着我回到妈妈身旁。  小镇叫桂花镇,一座美丽的小镇,旁边是一条清清的小河。  小街两旁排满枝叶繁茂的桂花树,小河边上也是一行一行树。每年秋风一吹,满树满枝地绽放出花儿,金黄金黄一片,如云似霞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