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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思量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汪曾祺写道:豆腐店是发不了财的,但是干了这一行也只有一直干下去。常言说:“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磨豆腐。”
这话有意思。
“黑夜”限定了环境。白天那么忙乱那么火热那么麻辣,脑袋都是短路的,只好乖顺地跟着螺旋转,哪有时间与心思去盘算沉重一点的话题。黑夜就不一样了。黑夜有多黑,就像永远有多远,静谧、安妥、辽阔、曼妙。
老人常说,白天做不到的事,夜里能做到。
夜里,是一个可以任性铺张的空间,也是一段沉潜着暗力量的时间。
白天哪懂夜的黑?黑夜有撩人的妖娆,有呼吸的自由,有思绪的远眺,有梦境的迷离。
于是,郑板桥惯于在黑夜向内用力,思量绘画的义理: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李白画风大变,挂念在黑夜里怎么个玩耍: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李清照则是“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闺怨一整天了,还在为“酒意诗情谁与共”而神伤,空对孤灯,剪弄灯花。百无聊赖。
可惜,卖苦力的哪来这般兴致。黑黑明明讨生活,为柴米油盐酱醋冲锋陷阵,茶都顾不及喝一口,直至夜深才得以喘口气,捋一捋漫长人生的子丑寅卯。
再说“千条路”。当然是夸张,道出的却是思量的广度,思维的臂长延伸的宽度。到底干点啥把剩下的日子对付过去呢?
孔子说:“叩其两端而竭焉。”哪两端?上下、左右、前后、正反、表里、始终,一个接着一个地在脑海中“过电影”,又不得不一个连着一个地自我否定。这个似乎有点眉目,兴奋被点燃,但旋即发现纯属异想天开,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微茫的希望熄灭得干脆利索。一声叹息。继续辗转反侧,眼睁着把出口寻。上半夜为自己想,下半夜替别人想,想来想去一锅粥。
月无华,星已坠,彻夜无话。天蒙蒙亮,东方现鱼肚白,一脸倦容愁绪,顶两个熊猫眼圈,“清早起来”,涛声依旧:
我之生活,概也这般,“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写稿子。”
其他人呢?想来也差不离:
“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把街扫。”
“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上学去。”
“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开出租。”
“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送快递。”
“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是科级。”
命运之手
《故里三陈》,打头的是“陈小手”,男性产科医生。汪曾祺写道,这人手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柔软细嫩,专治难产。
有年来了联军,驻扎在一个寺庙里。团长的太太要临盆,怎么也生不下来,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陈小手进了寺庙,团长正在团团转,直愣愣地喊话:“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陈小手真有一手,虽然“筋疲力尽”,还是一举拿下。团长添了个“男伢子”,摆了一桌酒席,并掏出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一边说“太重了,太重了”,一边还是揣上告辞,“得罪!得罪!”出了寺庙,跨上白马,绝尘而去,想必路上在想:只有经历过急难险重考验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哪知团长掏出枪来,“当当当……”了却了他的性命。说:
“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分段,另起一行,汪曾祺续上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结束了。
陈小手不明不白。
再说,明白了又如何?
所谓命运,不过是指缝间一粒沙。
见过一种零食,叫“树上干杏”。这杏熟了也不掉落,直接在树上风干,产自新疆伊犁霍城县,元代这里是阿力玛里古城。
说是一二一八年成吉思汗率军西征至阿拉山口,部队染上了不明疾病。随军医生没法子,贴出悬赏布告,向民间征集方子,允诺能治病的赏牛羊各百只。
阿力玛里部落的一位商人恰好在阿拉山口跑生意,揭下布告,说有一种野杏,不仅能冶好这怪病,常年食用还可长寿。获悉这么好的消息,成吉思汗来了精神,一举把阿力玛里部落攻下,强迫百姓交出杏干,供将士治病。这些当兵的每天每人食用十枚千杏,过了一段时间,发现确有疗效,强身健体,士气大振。从此,杏干姓了皇家,百姓不得吃食。
商家很直白:你瞅瞅,“树上干杏”有历史,有故事,营养还出奇地好,更重要的,曾经的贡品,天上之物,如今“飞人寻常百姓家”。买买买!
我想的是,汪曾祺笔下的故事与“树上干杏”的传说,一呼一应,说着什么道理。比如,权势的脾性不可捉摸。比如,命运之手对人的调控与戏弄。
那个商人,或许为了“牛羊各百只”(想起團长拿出的二十块大洋),或许纯粹一片菩萨心肠,送上“锦囊妙计”。结果呢,自己的部落被“一锅端”,人亡家破,世代受辱。
劫难降临之际,他的父母呢?妻儿呢?
他是在混乱现场目瞪口呆亲眼见证,还是生意归来满目疮痍不知缘由?
真令人操心。
这个商人,生不如死,还不如陈小手。
剔牙
《笔记小说两篇·捡烂纸的老头》,故事的地点在北京虎坊桥一带,具体来说,是一个平民化的清真馆子,烤肉刘。汪曾祺一一介绍了光临这个馆子的老主顾,另说还有一些流动客人,有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开怀喂奶”。
这个馆子,既生猛,又有烟火气。
女人敞开怀喂奶,是伟大母爱在发光。男人剔牙,是个大场面,颇为可观。 在云南大理古城偶遇过一个店主,卖眼镜的。汪曾祺有篇小说,《卖眼镜的宝应人》,大家知道他姓王,宝应人,就顺口喊他“王宝应”。那就姑且喊这个店主“王大理”吧。
见着时,王大理正在躺椅上舒坦,咧着嘴,牙龈外露,左手执牙签,在左侧的牙齿下端部位卖力地捣捣捣,那个力度,尽管“咔嚓”声是听不见的,但感觉是存在的。
好一阵子,再撤下牙签,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并肩作战,冲着同一牙齿部位揪揪揪。这个阶段,手指甲是主要工具。看脸上表情,有些杠上了:小子,你在哪儿呢?躲!躲!再躲!×!看你再躲!
你追我赶捉迷藏,施工暂告一段落,撤出手指这等设备,放在眼下验证成果,很遗憾,好像一无所获。合上嘴巴,腮帮鼓起,又使劲地嘬嘬嘬。
折腾下来,也不知战绩几何。
反正先是疲了,王大理瘫坐着。长吁一口气。
这自然不雅。却又冒着热气。
况且,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下来的。
难过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说沈从文有个习惯,喜欢在读过的书上写两行题记。有时记个日期,说说当日天气如何,有时也发一点感慨。比如,他在一本书的后边写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让汪曾祺纳闷不已,“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
才子多情,一缕幽思,雪泥鸿爪,飘过心际。
二十五岁时,汪曾祺写下《花园》:“蜻蜒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蜒,翅膀较窄,称‘鬼蜻蜒’。看它款款地飞在墙角花阴,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看来,师长的“衣钵”,他是囫囵吞下了。
莫名的难过,怎么破?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漂亮的女孩子都已成为漂亮的外婆和祖母。我希望大家都不要难过。人生就是按照诗的安排过下来的。”
——跟他们俩都有过深交的黄永玉,以诗的语言作答。
“钉子户”
《鸡毛》,说西南联大新校舍住着一位文嫂。她不属于教职员工,更不是学生,而是一个住在校园里的编外之人。
这个新校舍,择的是昆明大两门外的一片荒地,原来住着几户零零落落的人家。学校征地,动议大家搬迁,补偿金是要出的,保证逐个安顿好了。进展不错,但还是有例外。“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说什么也不搬。她说她在这里住惯了。”这在理,但还是有些不讲情面。
文嫂成了“钉子户”。
看看联大当局是怎么处理的。先是态度很明确: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这是前提。退一步想,也是个头疼,她的两间草屋,破烂,“不当不间地戳在那里,实在也不成个样子”。新校舍建筑虽然也简陋,但是经过土木工程系名教授设计过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间利用十分合理”。这么一个环境,两间草屋有碍观瞻。怎么办呢?主其事者就跟文嫂商量,草房还是拆了为好,另行盖一间,许诺质料比她原来的要好一些。文嫂是通情达理之人,同意了。不过还是有诉求的,她想再添一个鸡窝。答复是“那好办”。
胳膊竟然拧过了大腿!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一、任何人都是需要尊重的;
二、遇事要有大的格局。放长远眼光:
三、还是要沟通,坐下来,好好说话,交交心;
四、人还是要讲道理的,有问题要放在“理”的轨道上来解决;
五、要允许每个人有基于自己立场的合理诉求。
——汪曾祺写有《云致秋行状》。说当时京剧演员扮戏,都已经改用油彩了。但云致秋坚持用粉彩。这属于标新立异、标旧立异,还是玩世不恭?都不太像。汪曾祺站出来替云致秋做了一个解释,亦可视为对大家的一个忠告:
致秋是个凡事从众随俗的人。有的时候,在无害于人、无损于事的情况下,也应该容许他发一点小小的狂。这会使他得到一点快乐,一点满足。
面子哲学
汪曾祺对国人心态的捕捉与描摹,精准而灵动。
《黄开榜的一家》,日子不好过,无隔宿之粮。平常尚可,凑合着对付,要是赶上连阴下雨,特别是大雪天,那就真是揭不开锅了。这个时候,黄开榜两口子就吵架,“黄开榜用棍子打老婆——打的是枕头”。这是吵给街坊四邻听的,告诉大家:我们家没有一颗米了。紧隔壁邻居丁裁缝就倒了一升米,再跟邻居“告”一点,给黄家送去,这才天下太平。
悠悠万事,吃饭为大。为填饱肚子的事,《安乐居》里的老王也犯愁。不过他使的可不是“苦肉计”。
老王曾经是扛包的,同理,平常好办,就怕下雨,“赶上连阴天,惨啰:没活儿。怎么办呢,拿着面口袋,到一家熟粮店去:‘掌柜的!’‘来啦!几斤?’告诉他几斤几斤,‘接着!’没的说。赶天好了,拿了钱,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为人在世,讲信用:家里揭不开锅的 时候,少!……”
多干脆,人来了,拿着面口袋,喊一声“掌柜的”,话只说半句,不必再言语,彼此心里跟明镜似的,该干什么,按规矩来。
从旁道或看似无意间把信息发出,尽管难免艰涩,但心知肚明,知音是在的。就像一起玩个游戏,合作者有着等同的文化心理和思维路径,是熟悉规则的,嗅觉也灵敏得很,“会来事儿”,对信息内容照单全收,而且还能逐一解码,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对信息传递过程检修补漏,再及时做出反应,给予恰当反馈。信息沟通的一个闭合过程,一步不落。
再看一例。
《故里杂记·李三》,汪曾祺写的是一个地保,也是个更夫。一看谁家失火了,他就拿起更锣,用一个锣棒使劲地敲着,没命地飞跑,嘴里还大声地嚷叫。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龙都要出动,这是规矩,同舟共济。待事态平稳下来,李三十日机行事。如果这一家损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烧越旺!”如果这家烧得片瓦无存,他就向幸免殃及的四邻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萨保佑!”他还会接着感慨一句:火势没有蔓延,也多_,水龙来得快。言下之意,他是有功的。听话的人并不是傻子。于是,李三没有白忙乎,“总是能拿到相当可观的酒钱的”。 一点儿颜面与尊严留住了。
“凡事有个面子,人是为人活下来的。”《最响的炮仗》,汪曾祺写道。
直愣愣地挑明了,就没有味道了。
这就是人间烟火气。
演出票
黄裳的《也说曾祺》,提及一九九二年初汪曾祺给他写过一封信,交代了近况,包括徽班进京演出,“热闹了一阵,我看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一场也没有看”。理由是“因为没有给我送票,我的住处离市区又远(在南郊,已属丰台区),故懒得看”。
已經说得很明白了,没有看这个系列演出的原因,“没有给我送票”是第一位的,进而也可能影响到了对这个演出的整体印象,“我看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跟老友私下叙旧,姿态心态都属于原生态。汪曾祺似乎不经意间透露出了一个小心恩:看演出,是要等着人家赠票的。也可以倒过来理解:不赠票,就不看演出了。反正要自己掏钱看演出,没门!
书非借不能读也,演出非送票不能观也。
不少人就是这么想的。有姑娘在微信朋友圈晒了几张观看演出的图片,留言不是“哪儿弄的票啊”,就是“求捎带!共文艺!”姑娘急着解释是自己掏的腰包,回复很及时:“呵呵!”
有时候去剧院或音乐厅,临时买票,售票处说没票了。但进了剧院的,发现演出开始了,不少座位是空着的。内行告知,有一部分是赠票,但人家不赏脸,没有到场。也就是说,送归送,礼到了,来不来,是另一回事。
进了场地,同一区域往往是同一个人送出的票。于是,多时不见的老相识经过共同的朋友牵线搭桥,拐个弯竟然在剧院见了。点个头,握个手,“您怎么来的?”“身体可好?”“改日聚聚!”“好哒,回见!”窝着嗓子这么相互致意一番,再也正常不过。
想起村庄上唱大戏。曾经那可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交场合,小孩子们围着货郎摊子转,年轻的小伙边溜达边物色意中人,姑娘也是花枝招展欲迎还拒,七大姑八大姨则忙着寒暄拉家常,“瓜拉瓜拉”的,没完没了。谁要是有个意见,问题就大了:
“这野台子戏,也不是你家的,你愿听戏,你请一台子到你家里去唱……”这属于发散思维,直中要害,一下子就可以把人给噎住。
“哟哟,我没见过,看起戏来,都六亲不认了,说个话儿也不让……”绵里藏针,时刻不忘“维权”。
“小养汉老婆……你奶奶,一辈子家里外头磨受过谁的大声小气,今天来到戏台底下受你的管教来啦,你娘的……”这有点咬牙切齿了,算是狠很地亮了一下刀子。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的描摹,传神,生动,带劲。
村子里搭台唱戏,是不收门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