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残垣里白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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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她曾在先生的书房中看到一幅字,四个大字激愤飞扬,简直要冲出纸面,似乎有无限的辛酸与血泪:还我河山。
  她也曾听先生读过一首诗。先生告诉她,这是杜工部的诗。她虽然早已忘却了全诗,但依然记得第一句:国破山河在。
  百般忧愁,千样思绪。只可惜,她到很久以后,才真正理解了这两句话的含义。
  只是当时已惘然。
  “城破了!城破了!”“清军要进来了!”四处都是哭喊声、吵闹声,给素日平静祥和的小城笼罩上了恐怖的气氛,也搅乱了她本已纷杂的思绪。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随着人群向前走——尽管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所逃向的地方,到底是一条生路,还是地狱之门。
  有人群从反方向拥来,像一股乱流,把她挤到了一边,正要滑倒时,有人扶了她一下。她抬头,是熟悉的脸:“衙门!你怎么在这里?先生……先生呢?先生在哪儿?”
  “先生去了。”衙门看着一起长大的玩伴楚息,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声音说,“在西林庵……”
  “先生,怎么会……”楚息倒吸了一口凉气。先生那么强大,镇守西门时,连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的清军都不得入,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衡门无奈地苦笑。她还记得先生走时留给她的笑,还记得先生书案上慷慨淋漓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当然……也会记得先生留下的那段话。
  “遗城黄淳耀于弘光元年七月初四,,自裁于西城僧舍……”
  两个女子随着人流仓皇逃避,即使平日最为珍重的钗环玉佩掉落也无暇顾及。
  “……呜呼!进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洁身自隐……”
  七月,本是花开最好的时节。可现在,无数的花枝被惊恐的人群撞到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依然香如故。
  “……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已……”
  窗台上的花瓶随着逃难的人们战栗不已,终于轰然倒下。银瓶乍破水浆进,却没有人来得及去看一眼,只剩孤零零的残片,一半被人踩到泥土里,一半立着身子,就像辞汉的金铜仙人,在冷冷嘲笑着众人,说什么衰兰送客成阳道?不过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异日寇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当知予心……”
  “那边也有清军!”“清军已经占领全城了!”随着一阵哭喊声,一股人群冲了过来,两股人群碰撞在一起,挤出绝望的哭喊声。衙门已经看到不远处清骑兵荡起的烟尘了。正在不知所措之际,楚息拉着她进了一间房子:“先躲一躲!”
  幸好,房子里有一个地窖,顾不得脏乱,两人急急地躲进去,关上窖门,听着头项隆隆的声响渐渐远去,两人不由松了口气,心知危险已暂时过去。
  两人相视,想为危险过去而笑笑,却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来。为自己,为先生,也为这个古城。
  嘉定城,这是江南一个美丽的城市,虽比不上扬州的繁华,却也是地灵人杰之处。这儿,有小桥流水人家,也有蛙声一片……
  可是现在,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青蛙也停止了鸣叫。
  “……原来似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壁残垣。”她突然想起了先生曾教她唱过的这首曲子,泪珠止不住地落下来。
  先生很有名望,常听人夸赞,先生二十岁不到即有诗名,还高中进士,是嘉定城了不起的人物!她记得,自己小时因是女孩,为了给弟弟筹集治病的钱,被穷困的父母狠心卖掉。是先生给了她一个家,还教她念书,让她得以平安长大。
  若不是那些清军……
  “那些人真该死!”楚息的咒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些孩子……他们居然下得去手!”
  衡门无语,思绪却飘回了不久以前
  如果早知有今日,那么当初,她还会不会救下他?
  她是在城郊的一所破庙里发现他的。那时。他尚在昏迷之中,与汉族士子迥然不同的大长辫子已经散开,遮挡住了脸颊,只隐隐露出唇边那道刀疤。那人身上全是血污,似乎处在梦魇之中,微微地挣扎着,但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呓语,却让原本有些狰狞的脸色露出了一丝温柔。
  衡门靠在一边,有些害怕地望着地上的这个人。
  这副模样,应该就是先生所说的清军吧!果然是面目狰狞,和平日里所见的那些文弱书生不一样。看这模样,不像是他们自己所说的天鹅的后代,却像是先生所提到的苍狼的后代。可是,现在这匹狼,却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如果不救他,他很快就会死了吧?可是……先生说过,这些人,都是毁我河山杀我乡亲的恶人,怎么能救?
  她想转身离开,却又犹豫地站住。她听见了那人轻轻叫了一声:“额娘……”
  是的,那个人,也是有亲人的吧。或许在万里之遥,他的母亲正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归来。
  衡门默默地转回了身子,开始细细地检查那人的伤势。
  一念之间,救了一人。衡门默默地苦笑,先生也是因为心中不可磨灭的一念,才会以身殉国吧。
  当初,她偷偷地照料了那人好多天,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亲如姐妹的楚息也没告诉。那人醒后,对她也由一开始的戒备到默默地接受她的照料。然而有一天,当她再次来到庙里给他送饭时,却发现那人已经离去。
  “衡门,你看……”楚息惊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回事?她顺着楚息的手指看去,只见地窖角落里有一堆稻草,稻草已被拨乱,露出里面隐藏的东西——一个不过两岁大的小男孩,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们。想是这户人家偷藏起来的小孩,之前一直在睡觉,所以未被发现吧。
  怎么办?两人面面相觑,如果放任不管,孩子绝活不了,可是两人仅是女流之辈,在乱军中自保尚且艰难,又怎能顾得上孩子?
  “先生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有一句话,叫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过了良久,衡门缓缓地说,“我们不如带着他吧,算是给先生当义子,承继先生的香火。”
  楚息点头,还未答话,却听头顶有人喊:“快搜!一个都不能放过!”
  两人脸色变得煞白,她们明白,清军还是进来了!她们不知该干些什么,只能向漫天神佛祈求,祈求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们能下来看一眼,看看这场惨剧。
  “这儿有个地窖,下面一定有人!”有人用生涩的汉语喊道。衡门脸色一变,正想向角落里隐藏。这时,一双柔软的手臂抱住了她:“衡门,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赵氏孤儿》吗?”
  “嗯?”她茫然地看向楚息,对方正向她微笑,容颜璀璨,一如当年初见时。“生容易,还是死容易——如今,我可要选择容易的一方了。程婴这一职,就由你来担当吧。”
  衡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楚息提起裙裾,对她一笑,走了上云。
  她听见粗俗的谈笑声渐渐远云,心知清军已走,想哭却不敢出声,只能把指甲掐入手中,紧紧地抱着孩子。
  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情懂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里流下一串串晶莹的液体。
  她知道,与她情同姐妹的楚息,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睡着了,还做了个梦。连她自己都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能睡着。她梦 见从前院子里的柳妈,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神像叩头,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所有的好人平平安安。”柳妈不懂什么高雅的修辞,只知道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愿。听见她和楚息的笑声,还回头斥责她们:“你们懂什么,这善恶之事,老天爷都一笔一笔记着哩。好人,都会得到保护的!”
  得到保护是吗?可是,先生,楚息,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对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为什么会死呢?
  先生曾说,我的名字,是取自《诗经》中的“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可是在这个乱世,哪里还有衡门?哪里还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这几天,每一分每一秒对衡门来说都是难耐的、漫长的。沿途的惨状,她已不想去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对于惨状,曾有人做过如下的描述: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
  衡门小心地在一个明显已被搜刮过多次的房子角落坐下。不能被发现,一定不能被发现,这几天拼命躲藏,不能在即将出城时功亏一篑。
  城墙已破烂不堪,只要能从那个缺口出去,就能渡过护城河,然后可以偷偷离开。
  她靠着墙角,小心地向缺口移去。近了,更近了,她心中一阵狂喜,加速向前走去。这时她却听见有脚步声渐渐逼近,是清兵吗?可是这时已无法躲避了。她咬咬牙,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屋内的房梁,努力缩起身子。
  有人进来了,一律的大辫子,叽里咕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过了片刻,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只剩一个清兵在屋里来回地走着。忽然,那个清兵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向她所在的地方望去。
  被发现了!她心中一阵冰凉,不由地搂紧了孩子。这时,她却发现,在那个士兵的嘴角,有一道鲜明的疤痕。
  那个人默默地看了看她和她怀中的孩子,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转回身,对她指了一个方向——一个安全的方向。
  衡门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当她恢复意识时,她和孩子已经逃到了城外,四周一片寂静,到处是凌乱的脚印,断壁残垣里有一朵不知名的白色花朵迎风站立着。
  “我们安全了,是不是?”她刮着孩子的小鼻子,笑了。
  衡门看向未知的远方。无论如何,她跟这个小孩子现在安全了,有人活下来了,他们还有希望。
  
  编辑/殷卫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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