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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坝的由来,得从坝河(阜通河)说起。坝河有坝闸7座,其中有一郑村坝,又称东坝,东坝地区因此得名。坝河曾是北京地区重要的航运通道,得益于漕运码头,东坝地区发展出庞大的村落,人口密布,手工业聚集,商业繁荣。又因地势平坦、河流密布,东坝地区被认为是风水佳地,当地人和北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世家大族都选择在此建立坟茔。
近年来,为配合基本建设,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在东坝地区开展过十几个抢救性考古发掘项目。这其中由我负责的两个项目中发现了大量明清时期墓葬。从出土物来看,这些墓葬都是一般的平民墓葬,大多分组集中埋葬。同组墓葬呈现昭穆制度或成排、条状排列,头向一致,很少出现叠压打破关系,可以判断存在多个家族墓地。
我们从这两个考古工地提取了191具人类骸骨标本,并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体质人类学专家王明辉教授对这批标本进行鉴定。从宏观层面的人种起源、人群迁移,到微观层面的先民生存状况、健康情况、社会分工,甚至踞坐、骑马等生活习惯,都是体质人类学的研究范畴。明清墓葬距今时代不甚久远,一般保存较为完整,生物学信息较为丰富。从这批骸骨标本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得以一窥数百年前帝都城郊百姓的生活。
女汉子与萌妹子
“肌肉强壮,身材高大,男性。”这是王明辉教授看到一具人骨后做出的第一判断。
判断性别,是人骨鉴定最基础的一步。性别鉴定的方法很多,如骨骼整体观感,较粗大的是男性,较纤细的是女性。还可以看骨盆耻骨夹角,夹角大于90°的为女性,小于90°的为男性。还有,额头较平直的为女性,额头斜向上的为男性。
“这个应该是男性吧?”我指着一副骨骸问道。此具下肢骨上面有楞起,腿上肌肉一定发达。
“他(她)的上肢肌肉很发达,咬肌也很发达。”王明辉说,“但从骨盆看,是个女性,她的后枕骨也不如男性突出。一般来说,男性肩颈部肌肉发达,后枕骨突出。”
“不过她是个强壮的女性,个子还很高。”王明辉补充道。
王明辉指着另一具人骨:“你看,这是个标准的女性下颌骨,身高不高,属于纤细型的。”
我对比着“萌妹子”和“女汉子”,感慨确实不能以“貌”取人。
年未四十而齿牙动摇
《祭十二郎》有云:“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视茫茫、发苍苍我们无从得知,但“年未四十而齿牙动摇”却是隔了数百年还能看得出的。
某一墓的墓主人就是这种情况。“年纪轻轻,牙齿都掉完了。”王明辉教授略敲了敲该墓主人的大腿骨,发出铮铮的金属声,“你看,骨密度多好,身子骨多结实!”
由于长期食用粗粮,古人比今人更早出现齿冠磨损,其磨损程度是判断死亡年龄的重要依据。30岁时齿冠磨损还不明显,到四五十岁时,齿冠磨损变严重,如果牙齿都掉完那年龄就在五六十岁了。而像这个墓主,年未四十牙齿掉完也并不常见。
判断年龄的另一依据是一些病灶的出现,例如40岁以上会逐渐出现骨质疏松、骨质增生等现象。骨质疏松是年龄增长后钙吸收变差导致的,骨密质呈现蜂窝状变化,骨骼重量变轻;骨质增生是因肌肉力量不足,产生的一种代偿性行为。因此,这些症状越严重则表示年龄可能越大。其他判定依据还有头盖骨人字缝是否封闭等。
牙周炎、牙龈脓肿、牙结石、龋齿等各种牙齿疾病都会出现在古代先民的身上。究其原因,是農业文明下人群大量食用碳水化合物导致的,龋齿发病率也能反映该地区农业经济的占有率。
牙齿保存着大量的个性化信息,不仅是年龄信息,饮食结构、外貌长相,甚至是从事行业都能从牙齿里面看出来。而且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骨骼,往往能保存下来。著名的云南元谋人的发现就是缘起于一颗牙齿。人类学家与牙齿的故事是说不完的。
“这个人疑似是某种手工业者,他的第一颗臼齿磨出凹槽,牙冠四面突出,下牙脱落。他可能是长期用牙使劲咬着什么东西。”这个费牙的手工业者并不是孤例,在他墓葬右下方,紧邻着一个有同样情况的手工业者。极可能是父子相继从事同一职业,他们的身高、健壮程度相仿,也都患有骨膜炎、腰椎增生和龋齿,连死亡年龄也很相近。
社会生活的再现
骨膜炎、梅毒、肺结核等各种严重的慢性病都会在骨骼上留下痕迹,甚至包括吸食大麻。在北京永外地区就发现过感染梅毒的清代人骨样本,这对于研究15世纪在意大利半岛出现的梅毒的传播史有很大启发。同时,人们的生活习惯、社会身份也会导致一些骨骼变异,比如商代人们长期跪坐,在跖趾关节形成跪踞面。再如明清时期汉族女性裹脚,导致脚趾骨变形,脚骨细小,凡此种种都透露出古人社会生活层面的重要信息。
此次出土人骨的初步统计显示,这一人群寿命相对较高,平均死亡年龄在44岁左右。但从健康状况来看,只有少数人生前生活条件较好,骨质较高,骨密度较大,口腔健康状况良好。大多数个体身体健康情况较差,口腔卫生差,脊柱病变发病率高,生前可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般来说,健康状况能反映人们生前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生孩子是一道坎儿啊。”王明辉教授感慨,“你看,骨盆上有生育痕迹。”
“生孩子也会留下痕迹吗?”我好奇地问。
“古时候都是纯自然生产,条件比较差,对身体影响比较大。”
我们整理的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35岁以下死亡的人群中,女性占了绝大部分。不过,50岁以上死亡的人群中,女性远多于男性,男性的死亡年龄集中在40—50岁上下。换句话说,只要熬过了年轻时生孩子这关,女人大多比男人长寿。
“这个叫‘骑马人小平面’,对于从小骑马的人会在股骨颈部位留下一个平面。”王明辉教授说,“但你看他的右腿,右大腿骨中部明显比左腿骨粗了很多,这是骨折的表现。而且骨折之后错位生长了很久,骨折位置出现骨质增生和骨质疏松,这也是人体机能的代偿性表现。大腿骨骨折,不容易受这么重的伤,但是受伤也不容易正位。”
“说不定他骑马时把腿摔断了,好了之后腿也跛了。”我猜测。
北京旧城东北自元代就建有皇家养马场。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时曾在东坝激战,战役中青骢马救驾有功,成祖称帝后在此敕建马神庙,还设有“御马苑”,至今还留下了“驹子房”“驼房营”等地名,这部分从小骑马的人群可能跟当地畜养马匹的生产模式有关。
“看,这是个典型的东北人!”王明辉教授惊喜道。
东北人在朝阳东坝地区的墓葬中占有一定比例。东北人的后脑骨存在人工枕部变形,后脑骨扁平,使得面部宽阔饱满。这是东北人的养育习惯导致的,可能与面部审美有关。
“可惜足骨没保存下来,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足部特征。”王明辉叹道。
考古学科总是这样,惊喜和遗憾并存,再多的小心谨慎,也总有几块拼图遗失在漫漫岁月里。
这次骨骼鉴定只是体质人类学研究的第一步,进一步研究还需要引入更多科技手段。例如,提取古DNA,结合骨骼形态学鉴定特定人群的遗传学关系,进一步研究古代人类的迁徙、民族融合等问题;结合同位素分析进行古病理学研究,利用骨骼中的碳、氮稳定同位素比值,研究古代人类的食谱与健康状况、生业模式等。
总之,人类骨骼考古是一门大有可为的学科。用传统方法结合科技手段,能让骨骸“讲”出千百年前的故事。
(作者为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助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