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雨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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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这一切故事的开始像是神话寓言般发生。
  那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一道道闪电以撕裂苍穹之势穿越了密云,在极低的云层下延展出绵密的电网。一个巨大火团白天而降,坠落林中,激起地上碎石无数。火团掉在地上后仍然冒出一丈多高的火焰。
  更为神奇的是,在炽热的火焰中漂浮蓍一名女子!一名一丝不挂的女子!那曼妙无比找不出半分瑕疵的胴体,加上一张冠绝风华的精致脸庞,给人的感觉竟只有纯净——一如婴孩般的纯净……
  那名女子就是我。逸湖发现了我,并为我取名为火雨,“降生于流星火雨之中的女子,这个名字理所当然。”他如是说道。
  自此这片了无人烟的土地上便多了一名叫火雨的女子存在,这里是被人遗忘的深山野林,广袤而幽深,只有数不清的山精水怪在这里生活着。
  我非常适应这里的生活,因为运用灵力操纵火炎对我而言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或大,或小,甚至是改变火焰的形状都不是一件难事。我的能力无时不提醒着我半非常但每当我在逸湖面前升腃起熊熊的火焰时,他总会用水把我的火焰扑灭。
  “要学会做一个普通人,使用异能只会落人口舌,最后无处容身。”这就是他的理由。我不知道他是希望我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地活着,还是在教我如何在普通人中掩饰自己。
  逸湖的心思飘忽难猜,我已经没兴趣努力揣摩。但无论何时我却还是相信逸湖,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纵使自己不明白背后的含义。这一点我和林中的雏鸟倒有几分相像,往往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同伴当作是最信赖的对象。
  又或者说,我很喜欢逸湖,所以愿意相信他。
  事实上在山林里无论是花妖狐仙,都喜欢留连在这个慵懒潇洒的男子身边。然而逸湖的心却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只会毫不吝啬地把他冷冷的像水晶一样夺目的微笑给予身边的绝色佳人,除了我。
  但与此同时在那些倾慕逸湖的绝色佳人之中,也只有我见过真正的宋逸湖。虽然只有一次,不过也是刻骨铭心的一次。
  一柄长长的铁剑准确无误地插在心脏的位置,贯穿了逸湖的身体。铁剑已经锈迹斑斑,他身上原本华贵无比的丝帛也早化为千疮百孔的破布。惨白的骸骨裸露在空气之中,让这具屹立不倒的骷髅更添一股无言的可怖。他被隐藏在竹林最深最幽暗的角落,只剩下不变的阴寒陪伴他。
  原来真正的宋逸湖其实早已死去了。
  当时我难过得快要吐了,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只可以用一双手紧紧地抓住逸湖的衣袖。我想抬头看看逸湖的表情,偏偏只能见到他下颌的线条,那高傲的弧度绝美而冷漠,莫名地让人望而生畏。
  我不敢想象逸湖的心情,正如我不能把这具惨死的骷髅和我熟悉的逸湖联系在一起。死亡的真相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我颤抖了。
  意外地,他居然用非常轻柔的力度摸了一下我的头。
  “害怕吗?你要认真地看啊,可以想象这个也是我吗?所谓表象其实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无论你曾经拥有什么,到最后失去一切,所有人都只会是这种可怜的模样……”逸湖的声音很轻柔,但背后的故事很荒凉。
  逸湖是被他最珍视的知己所杀的。以为彼此已是刎颈之交,却终敌不过“名利”二字。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逸湖一剑穿心,没有犹豫,没有怜悯,甚至连死者的尸骸也不肯让它入土为安。自此,世上再无一时佳话的宋逸湖,剩下的是另一个人所称羡的姚筠悦。
  那是一种无法释怀的背叛,所以逸湖的怨恨日益加深了,他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怨灵。只要他愿意,可以把温柔平静的水变成寒冰利剑,又或者直接用自己的双手扼杀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这一切仅限于在这个了无人烟的密林中,因为逸湖力量的根源就是他的遗骸。一旦离开他的本体,逸湖就会失去所有力量。
  怨灵就是怨灵,已经离开人世的人,就算空留一股恨意也还是无法对付活生生的人。数十年过去,逸湖的心愿还是没有达成。
  “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舞剑吗?”逸湖转过身来,望着还在发抖的我。
  我略略迟疑,怯生生地答道:“你……希望我用剑去杀人?”
  “是。只有你才能帮我杀死姚筠悦!”他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一定用剑?如果用火的话,我可以轻易地……”
  “不!我要他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他一把抽走我方才还抱在怀里的衣袖,“如果他不是这样死去的话,我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我不但要他死!还要他失去所有!我要你接近他!”
  时至今日,逸湖所说的那番话我还言犹在耳。
  原来学习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琴棋书画,就是为了让我拥有更多吸引男人的本事,学习舞剑,更是为了让我成为他手中的利剑。
  但是,如果我不帮他,又有谁去替他完成心愿呢?难道那些倾慕逸湖的花妖狐仙们会替逸湖杀人?她们不会的,残杀人类会令她们的修为化为乌有堕入魔道。要是有谁肯为逸湖付出所有,便是十个姚筠悦也早早了结,还能等到今天?
  所以,是的,只剩我这个非仙非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女子去帮逸湖完成心愿了。
  从那刻起,我学习林中每一个绝色佳人的一颦一笑。果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是一门学问,幸好我还不算太笨。就连逸湖也说过我笑得很好看,妖治中带着清纯,撩拨人心却又不失优雅。
  他说话的神情非常专注,我以为他会感到更多的欣喜,因为距离复仇的时刻又更进一步了。但实际上我却在逸湖的脸上读到更多的忧愁……他轻轻地靠着我的肩,长长地能消散。
  
  贰
  
  在我终于学有所成后,我们来到了“玉宇琼楼”,洛阳最大的青楼。
  这是个丝竹处处,衣香鬓影,琼浆玉液倾不尽,山珍海味皆粪土的销金窝。每一样东西都能值上百金,唯有笑容在此最贱卖,只要是客人,姑娘们就得笑。我没有特别不习惯,毕竟我“训练有素”。
  我以一个舞姬的身份,用剑舞在短短十天内名动洛阳。一袭红纱曼舞轻歌,剑走轻灵游逸四方,整个洛阳都惊艳了,城内的皇亲富贾,均以见我一面为乐事。逸湖曾经说过,只这一个一剑更足够夺人心魄,果然一语成箴。
  在“玉宇琼楼”,逸湖经常斜斜地靠着柱子默然欣赏我旋舞的身姿。他一头长长的黑发只是随意地挽了个发髻,散落的几缕软软地垂在脸颊旁。身上月白色的长衫似乎永远也没有整齐的时候,以致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锁骨。一切一切和在山林中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巧笑嫣然,周旋于众人之间。我不知道他是否满意我的表现,我只是在想他曾否留意,在那些令人醉倒的眉眼中,没有一个浅笑属于我。
  记得在出发洛阳前逸湖曾坚持要和我一同走出山林。他明知道自己离开山林后会形体尽失,只能用一双眼睛看着身边的事情发生而无能为力。但是逸湖还是不变初衷,他的执着让我有几分凄凉。
  逸湖背对着我不含感情地说:“我不放心你离开。”
  但是不放心也是有两重意思呢,真正关心我的安危,以及……担心我会背弃诺 言,离他而去。以逸湖那种冷冰冰的神情,我想他始终是想监视我吧……
  不过青楼所有的欢声笑语其实都是寂寞的,因此到头来我反而庆幸现在有逸湖在旁。因为只要有他在,一切便不会感到太彷徨。我和他保持在无法触及的距离,只能彼此用眼神交汇,有时候我甚至以为逸湖那些深深注视着我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仇恨。
  照这种境况看来,自命风雅的姚筠悦必定会被我的名气吸引。因此,无论他什么黠候出现我和逸湖不会惊讶。但真到他出现的那天,我和逸湖还是被他弄得一时失了方
  谁会料到,他竟然带了一个道士上青楼!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道士,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他的眉和目十分清秀,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整整齐齐地以青竹簪于道冠之内。身上所穿的虽是最最普通的藏青色棉布道袍,却整洁无比难掩出尘脱俗。
  这个清秀的小道士几乎是被姚筠悦扯着进玉宇琼楼的,一张脸既羞又急,涨得通红。但这个窘迫的小道士才一出现,和我一同躲在旁边偷看的逸湖却忽然牙关紧咬,整个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逸湖的辛苦让我非常紧张。他原本环抱着身体的手一下子伸出来,放在我的双肩上,“火雨,那个道士不是泛泛之辈。我不能再留在这个房间里了,你要小心!”
  他话音刚落便扭头向外飘去,我连作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我在失魂落魄下被嬷嬷拉到大厅之上。大厅里的来客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害怕,我忽然醒悟,即使逸湖待我再冷淡我也不曾离开他半步。他离开了,我便像失去了所有依靠……
  我好想逃走!离开这个完全陌生无依靠的地方。但是……我的目光飘向坐在上席的姚筠悦那方。博带纶巾,手摇羽扇的姚筠悦看上去比想象中老态,身穿飘飘广袖长衫虽然让他显得神采照人,但实际上他的身子已经略为佝偻,不复昔日。那种无法掩饰的苍老让我实在不能想象这个人曾经和逸湖旗鼓相当。
  他的身旁前呼后拥着八名剽悍的保镖,光看他们指间突起的关节便知这八人无一不是顶尖高手。要接近姚筠悦很不容易,就是为了接近这个人我才会出现在青楼。所以我不能逃,非但不能逃,我还要让他留意我,完全受我迷惑。这才是我需要为逸湖做的事……
  悠悠丝竹伴随着丁冬作响的花鼓,我手握长剑随歌起舞。身上的绯色轻纱犹如一片薄云,轻轻地笼罩在我的四周,而剑身所散发的点点寒光却又像薄云中爆发的繁星,灵动无常。那一刹那的光华,让流动不息的时空静止了。
  一室的目光全为我所掳获,比往日更加妖娆的丰姿带着刻意用神的顾盼秋波,我轻易便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眼眸中读到了惊艳与痴迷——尤其是姚筠悦。我想我成功了……
  但我真的成功了吗?那个年轻道士的目光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我的身上,然而我在他的眼里却也看不见激动。他眼里居然只有丝丝的惋惜与同情,多奇妙的目光,我居然也被人惋惜了,而且是一个将会成为我敌人的道士。
  
  叁
  
  从玉宇琼楼到姚家大宅,一路上锣鼓震天,看热闹的人嬉笑喧腾。我却在喜帕下冷着一张脸,衬得一身大红的喜服无比可笑。姚筠悦果然对我痴迷了,甚至到了要用八人大轿把我娶进门的地步。
  一路上,逸湖和我一同坐在喜轿中,偌大的喜轿坐着两个人一点也不显拥挤。但是逸湖托着腮,凝视外面每一张看热闹的笑脸,而我只能看见最熟悉的那道线条分明的下颌弧线,不带任何喜怒哀乐。他为为什么非要别过脸不可?他不能再多看我一眼吗?我被喜娘送进内堂新房。
  镂空雕花的紫檀木门轻轻地被推开,逸湖就站在新房的中央。他望着我,眼眸是那么深邃明亮。在这里只有我一人能看得见他,也只有我一人迷醉在他的眼神里,不离不弃……
  就当是我在妄想吧,我也希望此时逸湖能对我伸出手,把我领进新房内。但是妄想就是妄想,永远没有达成的一天。逸湖没有向我伸出他的手,他只是自己慢慢地找了某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单手托着腮,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而我窥探不出一丝端倪,唯有默默等待姚筠悦的到来。
  就在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不久,新房门前却忽然有人叩门了,咯咯咯,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火雨姑娘,方便出来借一步说话吗?”是沈星沉!我和逸湖大吃一惊。
  最不该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我摘掉盖头,径自打开了房门。沈星沉直直地站在房门外,和那天见面时一样的粗衣葛布,一样整洁得纤尘不染。他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儒雅温文,却又看不出一丝的高傲。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长得很好看,虽然和逸湖截然不同。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新房门前沈公子相邀来见,敢问有何要事?莫非是为了恭贺我这个‘后娘’。”我故意坏坏地妩媚一笑,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马上就脸红了,真是个半点玩笑也不能开的正经人。
  “火雨姑娘请勿说笑了,事关重要,恐怕等不及明白天明。敢问一声,你能否请室内之人尽早离开姚家呢?”
  “里面除了我根本就没有其他人!难道你就只会用这种败坏女子名声的方法阻碍我进入姚家吗?如果你只是为了说这种无稽之谈而来,那我恕不奉陪了!”慌乱中,我只想把那扇毫不能掩藏自己的雕花木门关上。
  但是沈星沉一把抓住门扉,“火雨姑娘,请你冷静下来。我对屋内的那位朋友并无恶意,其实早在我去玉宇琼楼之前我便知道他的存在,因此当时我才会释放法力,希望这位朋友知难而退。只是我没想过他竟然会利用火雨姑娘来迷惑我爹。到了今天的地步也非我所愿,所以我只是想请他离开,仅此而已。”
  他的语气诚恳,而且事实证明沈星沉所言非虚,否则他方才接近新房之时逸湖便已经身体不适了。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唯有求助似的望向逸湖。
  “火雨,你退下吧。”逸湖以袖拂过我的身子,面对面地与沈星沉对峙,“你知道我是谁吗?”逸湖问道。
  沈星沉摇了摇头,“我虽然看得见你的形体,但我并不清楚兄台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你和家父有何恩怨。不过我知道必定是姚家对你有所亏欠,所以你才会化为怨灵伺机报复家父。事实上这些年来家父作孽甚多,因此我才会出家为道,希望多少可为家父化解劫数。”
  逸湖冷笑了,“你是你,姚筠悦是姚筠悦,岂能说一个人出家就把所有报应抵销。既然你不知道我是谁,那谈何了解姚家对我的亏欠有多少。三十年前的血债,见不到姚筠悦的血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说得的确有道理,家父作孽甚深,以贫道微薄的道行实在无法力挽狂澜。然而你现在也正是自作孽啊……火雨姑娘本来和家父无怨无仇,但动因为你的指使而让无垢的性命背担负杀生之罪……”
  “住口!”逸湖忽然暴怒起来,他似是完全忘记自己全无灵力,竞全力扑向沈星沉。
  沈星沉眉头一皱,侧身闪过逸湖的攻势。就在刹那间,他的右手探入怀中掏出一个非常小巧的羊脂白玉瓶来,“收——”沈 星沉只是用手拈了个法决,轻巧地便把失去力量的逸湖收进瓶中。他迅速地以朱砂黄符封住瓶口,直到此时,我才回过神惊呼起来。
  我拨出一直藏在身上的软剑,直指沈星沉,这是我第一次以剑威胁人,但我的手那样抖,以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用既无助又像是哀求一样的眼神直视着沈星沉,一动不动。
  沈星沉轻轻地拨开我的剑,说道:“火雨姑娘,你的剑杀不了人。你原本有修仙的命格,如今待我作法把他的怨气化解让他早日解脱,这样做于你二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我去修仙,然后任由逸湖消失?我做不到!
  “化妖或成仙我一点也不在乎,自我出现在这世上起,唯一重视我的人就只有逸湖。虽然我知道他只是在利用我,但我不在乎!与其像那些倾慕逸湖的花妖狐仙一样被他忽视,我宁愿做一只有用的棋子!起码这样可以让逸湖珍惜我,视我为唯一……”沈星沉完全被我的话震慑住,这个刚才还厉害得出神入化的男子,一时间竞不知道该作出何种反应是好。
  他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眼神再次让我感到无比熟悉。
  “你们走吧——”沈星沉把瓶子向我抛来,“火雨……姑娘,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无话可说,或许这就是家父需要面对的劫数。其实这些年来他守着众多不义之财,担惊受怕已经和他如影随形。看着他日益衰老,我觉得他也很可怜。”
  我把玉瓶紧紧拽在手中,他明明有机会阻止我救逸湖,然而他却让我带逸湖离开,“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我也在选择,我不希望被你怨恨,所以选择了这条路。”
  方才我的叫喊声实在是太大了,前院的家丁听到声响纷纷赶往后院来。情形不容再拖,我来不及深思,翻身施术后便丢下这场闹剧,带着瓶子直往我的降生之地飞奔而去。
  
  肆
  
  逸湖斜斜地靠着大石,脸色明显比刚解开封印时好转不少,只是气息依旧不平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玉瓶中积蓄的是天地间极为清灵之气,对人可以起到延年益寿之功效,但于鬼却是能化其戾气的一贴猛药。
  再次回到这里居然已是另一番光景。逸湖受伤了,落魄而憔悴,但这样仍然无损他的俊颜。他只是缺少力量而已,只要他愿意,逸湖还是可以在这片密林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悠闲生活——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逸湖,算了吧。我们杀不了姚筠悦了……沈星沉说的话其实有道理,你一直怀着怨恨生存,这样子对你不好。”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为什么你相信那个道士说的话?还是你后悔帮我杀人?”
  “我没有后悔。”摇了摇头,为逸湖做事我不曾感到后悔。我的快乐简单而卑微,只要能得到逸湖的重视我便得到满足,无论是什么角色。而这点,逸湖他给我了,我在他的身边独特地停留在一个角落,没有人代替我。
  他利用了我,而我依靠了他。彼此得到了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不后悔。
  看见我摇头,逸湖似乎很高兴,他半张着嘴唇,那唇型异常优美,似乎有某些话即将;中口而出。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期待起来,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然而他薄薄的嘴唇最终还是吐不出半个字,逸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像仲夏的花火迅速消退。
  他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那片冰冷而柔软的唇重重地压在我的唇上,逸湖的吻强硬得让人没有后退的余地,我甚至连呼吸也被掠夺。唇舌纠缠间一颗细小圆滑的药丸就从逸湖的口中送入我的体内。只在刹那,我已感觉到身体的异样,那种像是让血液倒流的窒息感让我极为痛苦。我一把推开逸湖,脸色如他一般苍白。
  “你对我下毒?”
  “我不喜欢你听从沈星沉的话,这就是惩罚!不要小看这颗小小的药丸,这种毒叫‘连心毒’。让你的剑沾上姚筠悦的血去吧,否则不要怪我无情——”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笑了。逸湖他什么时候曾对我“有情”?我竟不知道呢……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违背他的话,只是希望能够留在他身旁,仅此而己。我从不敢奢求他能多爱我一点点,所以我也从不敢向逸湖说出我爱他。
  我用我的眼,我的笑,我的顺从,我的一切都在向他说着: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可惜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信任我,又或许他再也不会信任任何人。从他死去的那一刻起,逸湖的心就不会再属于任何人,没有例外。
  我转身飞快地奔跑着,林中的树木被我抛得很远。风声在我的耳边轰鸣,很响,很响,那种嘈杂的声音掏空了我所有思绪。我不在乎力竭筋疲,我只要心里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不觉中我偷偷回到了姚宅。天下之大,我却想见沈星沉,也许是因为他是个总能让人安心的男子,而我正需要一点安慰,就像是个伤心欲绝的孩童去寻找一块让人破涕为笑的糖果一样。
  月凉如水的夜里,我伏在他的胸前哭得放肆而忘形,把他襟前的粗布道袍都沾湿了一大片。
  星沉手足无措,甚至连手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他口里只能温柔地说着:不要哭,不要哭……一遍又一遍……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凝视他的眼,如此地温暖,这正是我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下意识地我抬起手,想更真切地触摸那些近在眼前的眉和眼。然而就在此时,星沉的视线越过我的翩翩长袖,怔住了。他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来不及换下的喜服刺痛了他,而他那一步的距离刺痛了我。
  是哦,原来我已经和姚筠悦拜了堂,他身为出家修道之人,对他的“继母”有任何逾越之举,这都是不可想象的疯狂。至少这个一板一眼的星沉,不会,也不敢超越这条界限。
  以前总想不起星沉与何人相似,其实那人不就是我嘛。我们同样不敢主动握住自己的所爱,我们的眼神同样藏着怯懦,同样可怜兮兮……其实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所有的希望只是绽放一个属于自己的灿烂微笑,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温暖。但是,原来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凄怆地一笑,缥缈得有如冬日瑞雪纷飞,那些旖旎的笑声回旋在别院的每一个角落,四面八方,把我们二人重重包围。
  “星沉,你希望我放过你爹吗?”忽然间我正色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面对的后果,但是我不希望你后悔。”
  “好,我会放过姚筠悦,但是我也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他痴痴地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无论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中毒了,是逸湖下的手。我要你到西域,为我采撷夏日里盛放的第一朵天山雪莲为我解毒。只要我的毒解开了,从此我都不会再出现在姚筠悦面前。”
  
  伍
  
  就因为这句话,第二天清晨,沈星沉离开了姚家。星沉是个大笨蛋呵,他甚至不问问我中的是什么毒,他只是相信我所说夏日里盛放的第一朵天山雪莲可以解毒。其实我连“连心毒”的毒性都不了解,又怎么会知道化解之法……
  我不过是找个借口让他离开姚家一段时间——   就在星沉离开的那个夜晚,姚家大宅忽然冒出大火。嚣张的火舌无处不在地席卷了雕梁画栋,滚滚的浓烟直;中云霄,赤红的火光把天都照亮了。从那天起再没有人见过姚家的主人——姚筠悦。
  我用火消去了所有属于姚筠悦的东西,包括他的性命。这样做令得宋逸湖以剑报仇的心愿破灭,同时也背叛了沈星沉对我的信任。我一举伤害了两个我曾经非常重视的人,这样的残忍,我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支离破碎了。
  在烈炎中,我看到星沉策马飞奔回来。他苍白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在烈火中舞动着火焰的我。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套着鞘的刀,而我只望着他肆意地狂笑。
  “为什么你要逼我做这么残忍的事情,火雨!”他摇晃着我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我唯一也是仅有一次的任性,就只为了得到让我摆脱烦恼的一刀。为此我欺骗他、激怒他,就是希望由星沉来给我这一刀。星沉却把手上的刀远远地抛开……
  这个小道士把我的一切都看破了,我的伤心与绝望他都看到了,所以他下不了手。要是他的敏锐心思能早一步看出我的自私,或许一切也就不会到达无法挽回的境地了吧。我怔怔地望着星沉然后那些控制不住的泪又滑落了。星沉是个温柔而清澈的人,我却差点用血污染了这个善良的人。
  对不起,星沉,对不起……我抱着他的头无力地说着,即使所有言语在此时已经失去意义。
  突然我感到全身四肢像是要被分解一般的剧痛,我倒下去,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比火焰更加深红,仿似全部的生命都随着这一口血散尽一般。逸湖的毒发作了,我是多么不希望死于他手上啊,但是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可是就在我吐出鲜血之后,却又忽而感到全身所有的异样都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向星沉望去,却发现他比我更震惊。
  “火雨,你中的可是连心毒?”
  “没错,正是连心毒。难道这不是致人死命的剧毒?”
  星沉默默摇头,“这的确是毒,是天地间最剧烈的——情毒。”他忽然问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我一样跌坐在地上。
  “既为连心,彼此的喜怒哀乐,生痛病死皆已联系在一起。宋逸湖以此毒威胁你,其实始终是为了可以在你身边感受你的一切。我爹已死,他在世间已再无执念马上将会烟消云散,你刚才的剧痛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他就在此时解了毒,解开对你的所有束缚……他对你的用情竟然如此深!”
  星沉的声音似远又近,昔日种种从清晰到朦胧重重在我脑海闪现。那些逸湖在竹林教我舞剑的日子、在玲珑泉畔教我熟习诗词歌赋的日子、在他遗骸旁边诉说过往的日子,在他送我出嫁的日子……
  每一个我只看见他下颌线条的侧脸,我原来都记住了。然后就在瞬间,那些被他隐藏着的痛苦表情都一一展现在我眼前。
  他心痛,他不舍,他担心,他惊慌……但一切只可以自制于那张冰冷无情的睑下。逸湖宁愿我怕他、恨他,他也不敢表露出他对我的感情。因为我太重要了,只有我才可以达成他的心愿,让他的灵魂得到平息。在选择让我幸福和选择让自己得到解脱之间,他被反复煎熬,所以才会心思难测做出种种违背常情的举动……
  飞身而起,我只想马上回到林中见逸湖。
  但星沉却抓住了我的衣袖,“不要走,火雨!留下来,离开这个人,你就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
  “可是——留下来我真的会幸福吗?我想得到的幸福……不在这里啊!”星沉的保证我完全相信,他会照顾我,让我无忧地活着。但,那也仅此而已,除此之外的感情,他连提也不敢提。其实我是不需要什么承诺的,只要我能感受到真正的心意,即便是化作飞灰我也义无反顾……
  我甩开衣袖,再也没有回头看星沉一眼。
  “太迟了,没有人能挽救一个失去怨念的鬼……”星沉望着我绝尘而去的身影,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在流血。
  当我回到密林的时候,我见到逸湖还像往日一样闲适地倚靠着巨石坐着,就在那具被剑贯穿身体的骸骨旁。他的嘴角带着丝丝黑色的血渍,那些血顺着修长苍白的颈项流下把他月白色的长衫也染黑了一片。
  看到我出现,逸湖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对我笑了笑,不是那种敷衍的冷笑,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宋逸湖”的微笑。不带仇恨,不带愤怒,有的只是一点内疚,一点不舍。那个微笑是如此疲惫无力,但却令我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感动。因为这一次,他终于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自己。
  “火雨,辛苦你了。”逸湖的轻声细语蓦地让我想起姚家那场熊熊大火。
  “你不怪我吗?我并没有用剑……”
  “已经够了,真的…-我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已经够多了。谢谢你,火雨……”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不变的清冷,但摆脱一切枷锁的逸湖,原来也可以像水一样温柔。
  我忍不住飞扑进他的怀里,还是如记忆中的冰冷,不能带给我一丝一毫的温暖。但我很庆幸,因为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距离。为了这个人,我可以放弃明天,放弃欢乐,即使曾经被他伤害得快要粉碎。
  逸湖那修长而纤细的手指穿过我的发梢,那些泛着柔顺光泽的青丝,倒映着一个朦胧的容颜。他欠我很多解释,那些需要用千言万语才能填平心中内疚的解释。他即将消散了,我们都很清楚。可是逸湖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他只是以头抵着我的额很认真地告诉我:“我曾经真的希望你能忘记我,然后像~个平凡人一样活下去,所以我一直禁止你用火。”
  原来他的心里有我,从很久很久以前——
  逸湖始终不是一个懂得表露心声的人,冷冷的话语,只有在那些字句的缝隙里才能细细品味出那些内涵的韵味。他欠了我无数的解释,但只要有这一句,其他的话便再也无足轻重了。
  “平凡人的生活离我太远,我还是宁愿与你相遇,否则我来到这片大地就显得没有意义了。”我用我的笑回应他,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笑容如此甜美而自然,那一刻,我的的确确看到逸湖眼中的失神……
  我们的四周缓缓升起漫天星星火雨,那样温暖,染红了每一张脸。逸湖不能给我温暖没关系,就用我自己来给别人温暖吧。逸湖明白我的心意,他一直都是明白的。因为我的单纯那样明显,即便是认识我不久的星沉也能猜透,更何况是逸湖呢。
  所以他越发沉默了,火焰升腾中,我们越抱越紧。火焰的热度让骸骨和铁剑都化了,一同融在地上。
  我们的身影逐渐被火焰融化。但是当我和逸湖还有他的过去随风而散,我相信这个属于我的笑容还会被保存在这天地之间。或许埋藏在一个小石头里,又或许和温柔的泉水融为一体。再也没有恩怨,没有烦忧,在广阔的世界得到了自由……
  星沉赶到密林的时候,我和逸湖已经不见踪影。他在焦土和飞烟之中找到一块黑黝黝但光滑无比的镜子,只有手掌般大小,却沉重非常。
  多年以后,这面铁镜被供奉在道观之内。据说在月圆之夜,拿这面铁镜浸泡于泉水中,镜面就会泛起一个绝色女子翩翩起舞的影像。对这个传说,亲切平和的老观主只是轻轻叹气,他从来不会回应。
  可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才会沏上一壶清茶,然后开始讲述关于这面镜子的故事——一个名为火雨逸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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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尘楼是阴间毒吻罗刹的住所,在渡魂河的东岸。  每天,都有新进的亡魂,排着队过渡魂河,看造化,基本上一半的魂魄都要永世埋葬在这阴冷粘稠的河里。  罗娜,毒吻罗刹的妹妹,一个无所事事的小丫头。每天趴在窗边,看狱之鹰和冥蛟啄咬着在岸边等着渡河的魂魄,看他们痛苦的样子,听他们凄厉的惨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难受,额头贴着玻璃,闭上眼,眼泪却总掉不下来。  罗娜抬起头问哥哥:“什么时候我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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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阳公园     夜里,街灯昏暗的光晕下,公园深处的座椅上、幽暗的灌木丛中一对对你侬我侬的情侣喁喁低语。  黑暗制造了便利,也遮掩了桃花丛中那双充满妒意的眼睛。  我得不到的,要你们每个人都得不到。  无风,漫天忽飘起片片粉艳的桃花瓣,香浓的迷雾随之悄然弥散在夜的空气里。  “哇!好美!好香!”、“花瓣雨,太浪漫了!”……黑暗角落里的赞叹声此起彼伏,情侣们陶醉在难得一见的美景中。  诡计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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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奥,第七届“花与梦”大赛亚军,笔名出自《诗经》。  5月5日生,O型血,金牛座,具有该星座所有的一切典型特征。  成功挤进“80后”,正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却突然遗憾地发现别人已经开始谈论“90后”了。  性格类似于猫,常常藏起爪子扮温柔娴静,结果受骗者多不胜数。  现实,但是依然相信梦想的存在。  冷静。虽然常常为一些小事发狂。  HC,喜欢欣赏美女帅哥,享受一切与视觉有关的美好事物。  自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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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  究竟谁能赢得这场游戏?  任性或随意,  请不要说这仅仅是一场游戏,  因为我已经输尽自己。    侠义这种东西已经同爱情一样皆成为了存在于繁华都市各处角落的传说,你也好,我也好,不过都是怀着可笑的梦想试图找到一个属于年幼童话的结局。有人说,言情小说与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方吉对此深表同意。  年已二十七岁的她是一个三流的武侠小说作者,虽然自称是三流,却从来也没有想过放弃。因为从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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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夜,如幽深不见底的黑洞。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拉着我的心一点点坠入。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那一夜我带着军队与石敬瑭的将士一起攻破了离洛阳几百里之外的白马坡。也是那一夜洛阳域的皇宫燃起了冲天大火。听说后唐的皇帝带着他整个皇族的成员自焚了。我的父王也死于那一夜,死在后唐鸦军的手中。我一直担心父亲的安危,于是带了一队随身侍从赶往洛阳前去救援,根本不顾安端的劝阻。  可惜我还是去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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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已立起一座无名碑。雪地里,刺骨的寒意沁入心肺,就像把刀直刺人心头。  雪下,埋着一百零七具尸首,同时也埋藏着一百零七个冤魂。但这些尸体里却没发现慧远大师!  到底屠杀峨眉派的是何人?目的又是什么?又为什么与上玄用的同一种武功?  衮雪神功!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其他的人会衮雪神功?  配天站在碑前,静静地凝望着那座无名碑,微微蹙眉。  从见到上玄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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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都能陪你一程,没有人能够伴你一生。在这个纷繁无常的世界,今天遇到谁,明天离别谁,兜转轮回,谁又是谁的谁呢?  我们的记忆有容量,它会老去,一切会被洗去,到最后它消融在时间中,谁也不记得。我们谁也不属于谁。  那么何苦去执着,去奢求?因为,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傻也最可爱的人。  当刹那芳华流失,回眸,独谁在身边?  《谁是谁的谁》,和所有爱情故事一样,在错综复杂爱情关系中,始终有一条鲜明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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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她步履轻盈地离去,裴季耘轻敛眼眉,一缕缕浅浅的愁,与夜色融合。    Part 1    (章前小语 :错爱,是喜欢却不合适的鞋,穿了脚痛,扔了心痛——)  炎炎夏日,被喻为“最佳催眠排行榜”榜上有名的课堂上,奇异得没有任何一颗往下垂的头颅,每一双明亮的眼,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讲台,时而振笔疾书,时而会心一笑。  原因无他,授课讲师言之有物,幽默而不失威严的教学方式,征服了每一颗年轻的心,再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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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评价《燕南归》,我会说:好看。  如果要问《燕南归》这本书究竟好看在哪里?  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分拆离剖逐一解析。  它剧情普普、人物普普、一切都普普。非常简单的一段采燕女和商人的爱情故事。所有发生的波折都并不出人意料,所有苦难也都似乎是模式化的简单。可我觉得它就像妈妈炒的烩饭,虽然使用的全是一些常见原料,但因烹制的人那一份精心调味,就使它拥有了无法形容却真实香甜的温暖。  一部小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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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知了在耳边喧闹地唱着歌,太阳在头顶调皮地燃烧,脚下的土地滚烫得有如焦碳,路边的梧桐和杉树耷拉着脑袋,热辣辣的天气下,一切却都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一辆公车停在路边,从车上走下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戴着淡绿色的太阳眼镜,一把银色的遮阳伞,一身湖绿色的连衣裙,一双绑着带子的银色高跟凉鞋,整个人都透着简约时尚的气息。  “靠!”忽然间,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了一声不和谐的咒骂声,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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