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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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场里已经吵得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孩童的嬉闹,婆姨媳妇此起彼伏忽来的大笑哗然,已经听不出人们在讨论什么。
  龙坪村不大,四五百口人的样子,这些年地方谋求摆脱对资源的依赖来发展经济,三乡四里的小煤窑、小铁矿关停得黑森森的。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大都外出打工谋生,平日留守村子的只有386170部队,气氛倒是热闹,但总是少了些威武之气。
  要说起386170部队,在解放军编制里是找不到的,这应该算个混成建制,三八代表妇女,六一代表儿童,还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组成新农村建设的主力军,常年劳作在发展三农事业的第一线。
  龙坪村原来叫垄沟村,从新世纪的头一年开始,村里陆续有人在沟坡顶公路边上盖起新窑,不到十年,垄沟村就完成了整村搬迁,从山沟住到了平垣上。
  支部书记邢二宝,前些年搞煤窑发了财,屁股底下的摩托车也换成了现在的“四个圈”。人有钱了总思谋着要当官,二宝总有个隐约的意识,自己是要当乡长的,在以前他只是觉得不现实。可自从经营了土煤窑,他的思想变了。平日里和乡上领导接触多,不想接触时间一长,竟把自己接触成了垄沟村的党支部书记。从这以后,二宝便觉得能当支书,为什么不能当乡长?
  人有了钱连喘气都动静大,如今二宝当了官掌了权,就睡不着觉了。他想着要做点什么扬名留后世。与老父亲邢贵德合计了几个囫囵夜,最后决定换个村名。早些年就有个风水先生说过,垄沟这字眼对邢家大不吉利。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二宝找来了风水先生李大仙,据说这大仙神通广大,有请神驱鬼的本事。先生淡眉细目,仙风道骨,左手托着罗经盘,右手又掐又算。
  “二宝子啊,咱从沟里迁到垣上,不要再叫沟了吧!”
  “那就叫垄垣!”二宝的话刚出口,就被老爷子瞪了一眼。
  “不好,不好!”先生捻着山羊胡,摇着猕孙脑袋。
  “村长命里缺水,这土克水,垄和垣都带土,不好,不好!”
  “那就取有水的字好了。”二宝再次遭来父亲的自眼。
  “不好,不好……”先生念念有词。
  “土克水,土生金,金生水……村长土中取财,土是村长财路,土生金,金生水,水兴运才旺……”先生嘟着嘴,点着头。
  邢二宝挖煤开矿都是土中取财,自然对风水先生的话确信不疑。赶忙问道:
  “那先生看这村子唤个啥名字哩?”
  “这个……这个二宝啊,起名字是另一码……”老爷子是明白人,抬手从抽屉里取出三张老人头,亮晃晃得给送了过来。
  “垣冤——冤垣,不吉利;龙卧土上是死路,大凶!”先生收钱后高谈阔论,二宝听得云里雾里。
  “龙行云,虎行风,行云带雨,雨大水旺,二宝命里缺水,水旺了是吉兆,我说二宝能当乡长的,说不好就在这里,第一个字就叫‘龙’吧!”
  “这个好,好!”二宝拍手叫好。
  “第二个字——‘坪’:土加平是坪,坪字有土,土生金,平步青云,升官发财……”先生话还没有说完,二宝已经喜出望外。
  这样垄沟就改名成了龙坪,二宝还组织了一个盛大的新村揭牌仪式,包村的副乡长亲临现场揭牌,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马上要过年,外出打工的村民陆续返乡,趁着人手全,二宝组织召开村民大会,议程只有一个:近年国家财政补贴危房改造,垄沟虽然已经整村搬迁但也符合国家危房改造条件,村里争取到了迁村补贴,人均四千块。新房早己落成,这回真金白银凭空而降,众人喜笑颜开,自然来而不拒。
  会场里还是吵吵嚷嚷,烟雾缭绕,二宝和几个支部委员凑一起低声嘟囔着。
  “大家静一静,我把政策给大家说明一下……”二宝当支部书记三年多,不想这几十年结巴的毛病当上支书愣给好了,有人说要是二宝当了乡长,估计不能生孩子的病也早好了。村主任丁老四,当了二十年的支部书记,三年前换届莫名其妙被从支书位子上撸下来,为这事丁老四很有情绪,虽不曾埋怨组织,但工作疲沓了许多。虽说村民还选他做了村主任,但老丁工作却很敷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上的不宽裕也导致他逐渐丧失了在村委班子里的发言权。丁老四半辈子见不得邢贵德,四十年前,一个当权派,一个坏分子,两人批来斗去,可这冤家路窄,如今竟跟邢贵德的儿子搭了班子,老将少帅,总觉得别扭,老丁也想得开,干脆归田赋闲罗格自在,无形中也促成了二宝的大权独揽。
  “第一个要说明的是这四千块钱里有五百靠咱县财政补贴,这个钱没有落实,实际补贴也就三千五。”话音不落地,村民就有躁动,几个年轻人大骂当官的坑老百姓。但也只为发泄一下,少许会场便安静下来。
  “第二个事情咱支村班子合计了一下,也给大家通个气……”二宝说着看了看在一旁抽烟的丁老四。
  “四叔,您老给大家说吧?”
  “你说吧,党绝对领导,你是支书,你做主就是!”丁老四一脸平静,安然地抽着烟。
  “新村挂牌三年多了,但娃们还得跑沟里旧学堂念书……所以,村里决定在垣上盖个新学堂……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娃们可是咱村的希望……”二宝看着下面没有动静,继续说道。
  “村里的意思是大伙集资盖个学堂,总不能有钱打麻将,娃儿念书遭罪吧……”
  “老二,咋个集资法?”刘二盲第一个嚷起来。
  “家里都没有上学的,还集啥资啊?孙子都在县上工作了……”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二宝害怕众人有了集中主意,唧唧哼哼清清嗓子。
  “支部算过啦,全村四百六七十口人,人均出个七百块,下来也就三十来万……”会场顿时沸腾起来。
  “三十万?这么多钱要盖多大个学堂……”
  “娃们都跑乡上去念书,垒三五个平房够用啦……”
  “七百块?用金砖还是银瓦……”
  修学堂人均出七百块显然是多了些,但二宝毕竟是村里的一把手,钱多本事大,村里谁有个三灾两难不免得麻烦人家,加上这两年他和乡领导走得黏糊,年初还当了人大代表,更是嚣张得不得了。如今,邢二宝打个喷嚏全龙坪都得感冒,众人只有眼红的份。
  “不要嚷嚷,静一静……喂,你们几个吵个逑!”下面炸了锅,自己招呼不起效,二宝动了气。   “修学堂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盖就得盖得体体面面,起码得保证三十年、二十年不落伍,学堂好了,娃们念书也不用乡上来回跑……”
  “眼下村里念书的也没几个娃了……”刘二盲又带头叫起来。
  “人头上出三百块就差不多了……”
  意见还是难统一,二宝到底是支部书记,理论水平高,关键时候拿得住。
  “党讲究个‘民主集中制’,民主集中知道不?民主表决最终得有个集中意见,都民主了还干逑甚事?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完了带着户口本到会计那里把自家钱领了,人均两千八,不领就冻在支部账上……”事情就这样定调拍了板,村民再有什么意见也只能是想想。
  “开春就动工,后半年要让娃们在新学堂念书!”
  新学校的规划图纸勾画清晰:一个院子,八问大平房,两开钢精大铁门,校门外是足占一亩地的操场,运动器材陈列两翼,操场中问是四方旗台,校园四周是翠松拱卫……
  在新学堂选址的时候,二宝再次请来李大仙,大仙跟着罗经盘子村里绕了几大圈,言称村脉走向伤文讳武避着文曲星,不好扎学堂。二宝手里有三十万的集资款,一出手就是五百大钞,大仙总算应承请神送鬼,给选个好地方。和邢老爷子一番合计,最终把校址定在丁老四村头的三亩耕地上。
  丁老四是老党员、村主任,不答应誊地就是和全村老少过不去,要是应了往后家里口粮都没了着落,很叫人犯难。按说作为老党员和村干部,他是应该表率带头的,可人都是事不关己不忧心。但老丁还是觉悟高,长出一口气就拍了桌子。
  “给娃们修学堂,占就占吧,书能念好,不在乎哪点粮食!”
  清明刚过,丁老四的地里就热闹起来,拉砖送石料的农用拖拉机来回穿梭,施工队也搭起了帐篷。开工前,二宝随着李大仙夤夜到工地埋下“镇石”,按大仙的说法这样神灵庇佑,邪气不侵,更主要的是能保邢家代代出状元,辈辈能掌权。
  平地基扎墙根整整一个月,工地上用石灰撒出醒目的自线,二宝三天两头便来劳工。这天二宝前脚刚到工地,媳妇就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老爷子忽地跌倒,满口吐沫子,瞪眼蹬腿不省人事了。二宝着急上火,把老爷子送乡卫生所扎针吊水两三天人才醒了过来。趁着四下没人,趁人少老爷子嘱咐二宝赶快找李大仙问问,以前好好的怎么忽然闹了个这病。
  二宝不敢怠慢,备了重金把李大仙请到家里,先生还是捻着山羊胡子,念念有词,摇铜钱,测八字,朱砂黄纸摆了一摊子。
  “二宝啊,你真不该啊!这糊涂可得罪神仙哪……”先生说得迷迷瞪瞪,二宝听得心惊肉跳,连声向先生求教。
  “村子上垣这些年了,咋的还把土地爷爷寄在沟里?那荒郊野岭的,香火都续不上啦……”先生一个劲得摇头,二宝一股子得冒汗。
  “只顾修学堂,动了土都不敬献土地爷爷,要出大事的……”
  “您看着现在咋的办好嘞?”二宝莫名紧张起来,问得急切。
  “先给土地爷立庙吧,你是个土命,要是没得土地爷庇佑,莫说当乡长,当村长也挨克犯冲哩……”
  二宝热情款待,先生酒足饭饱,口袋里也填上了几张铮亮的老人头,乐颠颠地走了。
  第二天,学校的工地就停了下来,匠人转移战区,着手新修土地庙,同时二宝再次召开村民大会,商讨从建校款中挤出钱来修建土地庙的事,村民虽有异议,最终还是二宝民主集中,拍板定音。
  修庙宇和建学校建筑工艺完全不同。盖学校是直墙厚壁快速推进,而建庙是精雕细琢,上色涂漆,自然要慢很多。但二宝心里明白,就算得罪全村人也不敢得罪土地爷,盖学校造福了全村,可土地爷只找自个儿麻烦,这事划不来,再加上大仙几次提到,自己的财命在土里,得罪土地爷还不得穷死,想到这里,二宝更坚定了重修土地庙的决心。
  好事绕道走,厄运接踵来。老爷子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二宝带着儿子去土地庙督工,不留神儿子滑到了工地蓄水池,二宝急着去拉,可孩子没拉上来,自个儿也给栽了下去,几个匠人七拉八拽,才把爷俩拖上来,父子俩狼狈不堪,一对落汤鸡,弄得匠人们想笑又不好出声。
  二宝从小能凫水,掉水里无非就是湿了衣裳,丢了面子,但儿子才六岁,还是五年前抱养回来继香火的独苗,喝了一肚子水,受了惊吓,晚上哭闹个不停,扰得全家人惶惶不安。
  邢老爷子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得倚着靠背,看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一见二宝就开始嘟囔。
  “娃都看不住,丢人败家……”二宝不敢顶撞父亲,但父亲一提败家的字眼,他就满心恼火。
  二十多岁成家,三十岁了没孩子,四处寻医问药,钱没少花,可自己裤裆里的玩意儿就是不争气,老婆的肚子鼓不起来。眼看奔四十了,瞅着香熄火灭,众人一再纳劝老爷子才点了头,从外地抱回个孩子。十八亩田里一根禾,单根独苗,全家娇惯。虽说老爷子对孙子宠爱有加,但总觉得是嫁接的种,自家香火在儿子手里是给掐了。想到这,一有气他就数落儿子是个败家子,二宝只能生闷气。
  “明天去投李先生问问,多给个钱,让他给用心打点打点各家神仙,老出这邪乎事……”老爷子在家里是绝对权威,龙坪村看似二宝掌舵,但大小事都由老爷子定夺,二宝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排头兵。
  二宝揣着窝囊气,一大早就赶到了李大仙的家,见面没有二话直接敬献了两千块的孝敬钱,这一出手让李大仙好不惊喜。取了皂青道袍,带了桃木剑一早就匆匆来到龙坪。老爷子已经在家里设了香案,正午时刻,阴阳相济,先生开始作法驱邪,画了镇邪符,泼了雄黄酒,又摇铃铛又念咒,好一阵子忙碌。
  作法完了,邢老爷子很谨慎地凑上前。
  “先生,你说我家接二连三出这邪乎事,哪家神仙给犯着了?”
  “嗨呀……上回我就说啦,动土要献神立庙的,这土地庙修得热闹,龙王爷还在垄沟渠,这一生气把娃娃就给拽水里了不是……”
  “老二就是猪脑子,啥话也当耳旁风,不长记性……”
  “二宝命里缺水,龙王就是管水的神仙,水多了二宝子运气才旺,说不好要当乡长的,祖坟有风水哩……”
  “照先生的说法是立龙王庙?”二宝双眼瞪得灯泡一样。
  三十万的建校资金,修学堂投进去三四万,土地庙也花了八九万,再要立龙王庙村里人可不一定会答应。这个钱不是他邢二宝的,再要立龙王庙修学堂可就没钱用了,不说对全村人没法交代,就把丁老四的三亩耕地糟蹋得不成样子学堂还修不起来,丁老四动了气可是了不得的事。丁老四的能耐二宝明自得很,只说他那大儿子在市检察院当差就让人不得不捏把汗。最近听说人家还升官成了批捕科长,县里乡里都得敬让三分,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支部书记。这会儿,二宝有点埋怨当初父亲非要占丁老四的耕地修学堂,老子出了气,却弄得儿子骑虎难下。   先生只是点头,邢德贵看出儿子有点不大乐意,愤愤地说:
  “你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在水里淘过咋的?”
  在老爷子面前二宝总是气短,但是从小到大,父亲教育他的话他都记着。在他开煤窑办铁矿的时候,时有个矿难死伤,当时父亲告诉他,公家有一天翻旧账,不要心疼钱,要舍财保家。当上支部书记后,父亲告诉他,如果有意外,不要留恋支书这个位子,要丢官保家。在老爷子眼里,家是最重要的,只要为了家,什么都能舍。也正因为老爷子的这个观点,三反五反期间,地主成分的他主动散财,没有遭罪,也就更坚定了他这个人生信条。
  会场再次热闹起来,二宝爷俩被水泡了的事在全村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更有一些好事的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把事情搞得十分诡异,二宝在家里布道驱鬼的事情传出的版本更多,甚至有人看见一股黑烟从二宝家的天窗飞出来,还有人看见有孤魂附到二宝老婆身上……
  “静一下!”一阵喧哗后,二宝终于开口了。
  “大家晓得,前些日子我跌到水里……这个,我找先生看过,咱村里这么些年大旱,就是因为没人把龙王爷当回事,我是个支书,龙王爷的头拨气撒我身上了,可这下次会是谁?谁能经得起这么个邪乎事……”二宝说话声音很低,村民们听得面面相觑,没人吱声。
  “二哥,书上都说修庙拜神是迷信……”鲁家老三在县里读高中,一句话说得全场人又热闹起来,只有鲁媳妇狠狠拧了儿子一把。
  “修完庙,钱还够修学堂不?集资修学校的钱,咋都给盖了庙……”
  “要不把龙王庙和土地庙合在一起,一庙敬两神,以前也有这样的……”有人出主意。
  “那是胡闹……”
  “土地爷和龙王爷会打起来,可万万不敢……”几个岁数大的敲着楞棍连连制止。
  村民吵得不可开交,丁老四一声不吭,坐在最旮旯的长凳上拉着纸烟,任凭屋里已经吵得翻了天。
  “好了,大家不要吵了,庙肯定要修,而且要修得体面,大家的意见班子也会考虑,但修庙也是为了咱村的太平……民主表决还要集中体现,龙王庙明天就破土,完工了就一心给娃儿修学堂……”
  村民对修庙的事情有意见也不好发作,自家修房子都是廉工贱料,给泥人修个阁楼却搞得劳民伤财,极尽豪奢。但是,谁也不愿出头扫二宝的风头,更不敢阻止龙王爷乔迁新居。得罪二宝无非日子难过点,要是龙王爷知道是谁拦着不让立庙,那天灾人祸的事情谁也保不准。这样一想,心就宽了,反正又不是自个儿一个人的事。
  想想自己是土命,五行缺水,这土地庙修起来,弄好了自己再能挖出个金矿哩;龙王庙修起来,准保风调雨顺,大河涨小河满,自己的好运也不远啦。李大仙说了,他能土里取财,水旺人兴,土地庙和龙王庙在我邢二宝任上都给修得这么排场,想不发达都不行,说不准年底就能当乡长……想着这些,二宝梦里都会笑醒。
  俩月功夫铺开三个工地,学堂地基刚好,荒置待建;土地庙基本完工,只待涂油上漆;龙王庙与土地庙隔着垄渠遥相呼应,庙墙已经起来,只是做梁椽的木料没有着落,按照李大仙的说法,松柏阴性太重,杨柳招虫惹蛆,楠木最好……
  为这事二宝犯难没了主意,眼下市场上楠木奇缺,前些天土地庙上用的梁榀木料也是从外地林场偷来的榕木,为这事他被派出所传唤了好几次。这个节骨眼上找楠木,实在无处下手。
  “旧学堂顶教室那几根大梁就是楠木……”邢德贵人一老主意也浑起来。
  “可是爸,旧学堂娃们还上学,怎好把梁给弄下来……”
  “你是猪脑子?新学堂眼下就修,旧学堂迟早要拆,找个装载机扒拉了不完啦……”老爷子主意虽然馊了点,却总能出在点子上。
  “拆旧学堂村民会有意见……”二宝这几次在村民大会上的表现已经让村里人有些不满,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村民隔三差五就往丁老四那里跑,嚷着要他出头主事,还亏丁老四能耐住性子,从不表态。
  “土地爷生气是老子中风,龙王爷撒气是你小子灌水,那阵子村民有意见么?修庙是全村的事,更是你小子的事,早些年有个先生就说咱老邢家祖坟风水好,你这一代要出个乡长局长哩,你小子就是不当回事……”老爷子的话总能说到二宝心痒处。每听了这话二宝都心潮澎湃:要能当乡长局长,莫说扒拉个旧学堂,刨了祖坟咱都干。
  一番震雷巨响,尘嚣冲天,旧学堂半个晌午就推成平地,两个装载机三下五除二就把四根楠木大梁给拖到了修庙工地,村里百姓议论一片。丁老四有点震怒,这么大的事情不开村民大会倒罢了,竟连班子成员也不通个气,二宝实在是太嚣张。但总有人说他老丁嫉恨二宝当支书,搞个人主义小集体,闹班子不团结,为了避嫌老丁也就忍气吞声了。
  土地庙建成不到半个月,龙王庙就放炮竣工了。按照乡俗,新庙开关应该搭台唱戏的,二宝也想趁这个机会好好露脸,要让全村人都知道,这土地庙和龙王庙是咱邢二宝给修起来的,同时还要立一面石碑,头一个就刻上邢二宝的大名,这样才能永垂不朽,才够风光。二宝盘算着,乐呵着。他想要把乡上的李书记请过来看戏,这样乡里才能知道他邢二宝的神本事,最好让县里头知道,让电视台报社什么的做个采访录个节目,到那时候,咱邢二宝离乡长的位置就真不远了。
  川州的戏班男男女女三四十号人,洋鼓土笙各式家伙应有尽有,男的戴着金链子,女的穿着超短裤。年轻的后生打着口哨一脸坏笑,挑逗着装前卫的女演员,上年纪的摇着脑袋避之不及,他们琢磨着这些个穿裤衩的女娃娃能演出苏三的悲惨和秦香莲的委屈来?但二宝不管这些,他已经给乡里李书记汇报了村里唱戏的事,说是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但李书记的眉头还是皱得紧,不过分管计划生育的吕副乡长还是答应会过来,这也让二宝觉得赚足了面子。
  首场戏在下午开锣,李大仙也被二宝请到了嘉宾席,吕副乡长正襟危坐西装革履,打算致个开幕辞或者表示一下祝贺,在乡里开会,他很少有这样露脸的机会。
  但是意料之外的好戏总是在人不经意问上演。吕副乡长走上戏台,展开讲话稿,本以为会引来铺天盖地的掌声,但是没有。二宝看着吕副乡长潇洒走上台时的风度,暗暗羡慕,总觉得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吕副乡长抬眼就哑然了。   “邢支书,这观众,这相亲们都忙啥哩?”吕副乡长走上台才发现,这台上的演员比台下的观众多,作为副乡长,本想着好好过一把当领导的瘾,不想弄得这般尴尬,讲也不好,不讲也不是,只有瞠目结舌。
  “四叔,刚才这村民都在,咋一转眼都跑啦?”二宝着急上火,丁老四却只顾抽烟不说话。
  说也不奇怪,村民集资出钱盖学堂,不想钱花了学堂没见着,旧学堂也被一声不吭给拆了,大伙本就呕着一肚子气,可是乡上来了个副乡长,还曾带人罚了村里超生户的款,二宝竟让他坐到了前排,饮料果品摆得满满当当,自个村里的百姓只能挤在后边晒太阳,大家好是不痛快。
  “众人花钱你卖乖,想得太美了……”
  “这是扯淡哩,看逑啥戏,唱戏又不是演给你看的……”
  “散咯散咯,回家看连续剧咯……”
  在山乡僻壤,不怕出事,就怕闹事,只要有人一起哄,旁边有个煽风点火的,戏场子就给搅了,百姓都散场子回了家。
  二宝的汗珠子从额头冒到了鼻尖,摇头跺脚束手无策;瞅着台下几个穿着开裆裤舔着嘴巴的毛头小孩,还有三两个走乡串户的小商贩,吕副乡长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场面走南闯北的演员都觉得稀奇,二宝也傻了眼。
  “唱吧唱吧,开始吧……”邢二宝冲着幕后张望的演员摆摆手,吕副乡长愤愤得抖着讲话稿,阴着个脸钻进吉普车,一溜烟走了,二宝紧追慢赶还是没有留住。
  二宝气得涨红了脸,想骂又不知道骂谁,气急败坏得咬得牙打颤。
  “妈的,都整我……看我好看……妈的……王八蛋……”
  戏台上依依呀呀得唱了起来,没了观众,演员便开始自由发挥。《铡美案》那场戏最为精彩,包大人刚要处斩陈世美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包大人坐在堂上接了两分钟电话,挂机后陈世美已经不知去向。村民茶余饭后也多了个笑料:估计是打电话给陈世美说情的……
  庙修好了,戏唱完了,雨季也到了,学堂工地泡成了沼泽地。二宝每天蜷在家里看电视,汶川地震,奥运比赛……
  “老二,老……老二……快,快开门……”天还不亮,光棍老刘就狠踹起二宝家的门。二宝开门就看见老刘头淋得简直成了落了汤的鸡,胡子爬满沟壑纵横的老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老……老二,你……你快……快去看……看看……”老刘一把抓住二宝的光膀子就往门外拽。二宝不明所以当时就怒了。
  “老刘头,有事说事,拉扯个逑?雨下得这么大,你要干啥……”
  “庙……庙……给坏啦……冲坏啦……塌掉啦……”老刘头结结巴巴,二宝也听得迷迷糊糊,但忽地似乎明白老刘头的话,穿着拖鞋便跑进雨里。
  阴雨一下就是五六天,昨天后半夜雷声闪电大作,垄河上游水大,猛地涨了十来米,由于新修的庙墙水泥凝固性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一个大浪冲下来就把龙王庙的庙顶给掀了,凌晨水退了以后,龙王庙只剩下不到一米高的几截短墙,还有斜躺着的三根红漆柱子,连龙王爷都离家出走,不知去向,至今下落不明。
  土地庙前已经围了不少村民,隔河望着来去匆匆的龙王庙,众人只有着急的份,龙王爷被水冲走了,大灾大难不远了;有的幸灾乐祸暗暗叫好;但最终人们还是把目光停留在二宝呆滞的脸上。二宝浑身发抖,牙缝里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大水冲了龙王庙……”忽地栽倒,不省人事。
  二宝被众人抬回家,村里的赤脚大夫掐人中放指血,好一番折腾,二宝总算醒了过来。但从一睁眼他就拍着胸口叫命苦。
  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时候还得老爷子支招,邢德贵再次找来李大仙掐算。二宝再看到李大仙,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责怪,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合适。邢德贵中风落下了手抖舌头抖的毛病,但还是很恭敬地给李大仙递烟倒茶。
  “莫要慌,大旱这些年今年怎么会有这好的雨水,龙王爷显灵啦……”大仙不忘表功奏赏,二宝却一点也听不进去。在他看来,龙王爷都让水冲跑了,这就是扇了他邢二宝一个大耳光。
  “二宝子,下雨要四海龙王开会商量的,龙王爷出门请雨去哩,你们岁数小不懂哩,这四海都有龙王爷……”邢德贵一个劲的点头,二宝一个劲的苦笑。
  “你瞅瞅,今年这雨水好,运气来啦……等着吧,咱祖坟里风水好着哩……”老爷子安慰着儿子。
  修学堂的事情一拖再拖,三十多万的集资款剩下不到十万,按照原先的设计修学堂已经不现实,可村里七八十号学生的上学成了大问题,二宝只能着急上火,成天长吁短叹,不知怎么下手,所有人他都不见,把自个儿关在屋里发愣。
  村民们没办法,眼看着娃们要开学,这旧学堂给拆了,新学堂还是个泥塘子,娃娃们背着书包出了门该往哪里走,没办法,他们只好找丁老四,他是村里的老支书,新主任,谁也希望他出来说句话,旧学堂没了,新学堂影子都没见着,终究不是个事儿。
  “老邢家祖坟里冒青烟,风水好啊;二宝又能搞民主集中,这学堂的事情啊,还是让二宝开个社员会,定个调吧……”丁老四始终都是这句话。
  二宝迷迷糊糊的睡着,也迷迷糊糊的醒着,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坐在宽敞的大办公室里,里面的摆设和李书记办公室里的一模一样,他安坐在办公桌后面。一个隐约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老邢家坟地里风水好,要出乡长局长的。但有个声音却很逼真。
  “二宝,县纪委来人啦,督查咱村危房补贴的落实情况,二宝……”
  二宝忽然清醒了,他想,这一睡要是能不醒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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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  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  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  好比音乐。  听见你笑声,我的心儿就会跳,  跳动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扰;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  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热情  像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  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  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  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  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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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泪眼朦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温暖我……”  是谁用布满沧桑的倾诉,在撩拨已模糊的愁绪?是谁咀嚼曾经醉人的心痛,要摧毁禁锢眷恋的围墙?  花前月下,多少人在用心诠释海誓山盟?  风花雪月,又有谁能够行走在红尘之外?  曾经以为,这夏日里美丽的紫玫瑰会长长久久的绽放。然而,季节的风霜雨雪却把它淹没在了缘分的彼岸。  曾经以为,夕阳西下时的牵手,正是温柔的月夜谱写的真情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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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地铁站,灰暗的暮幔下,宽阔的浦东世纪广场兀然地坦陈在眼前,胸扉似被忽地撞开。讶异的我不由得作了一个深呼吸。空中飘着丝丝细雨,捎着些爽心怡人的秋凉。  穿过站前小广场,便来到了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这宛如花骨朵儿的建筑里,今晚奥地利林茨爱乐乐团举行首次访华音乐会。我们相约来欣赏。虽然我大概并不怎么懂交响乐。  美丽的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俯瞰状若梅朵,远观则如蝴蝶兰,睡莲般静卧着。它是法国著名的建筑师保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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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扯着淡淡的闲愁,用浓重的铅灰,把天地画成一片朦胧。  走下楼梯,在雨中缓步来到停靠在街道边的汽车前。拉开门的瞬间,抬头任雨水湿过略显疲惫的脸,在久旱后的甘霖里,深吸一口甜润的空气,顿觉清爽不少,但这样的氛围,我却依旧找不到一点儿的诗意。  莫名其妙的叹息,让僵化的思想更加光怪陆离,人就是这样,总是有一大堆弄不清的事儿,稀里糊涂的就陷入茫然的无奈里,随着他人的脚印走,不越雷池。  本来的灵性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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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第二场雪下的时候,我在宾馆里住宿。  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落满树。透过走廊上关闭的窗玻璃,树荫下那一朵一朵雪花扑面而来,瞬间,与窗棂激情狂吻后,化为一片水印。  又是年尾。室外与室内的温差交替着向新年靠近。  想起去年冬天的这个时候,像只候鸟,携带家人迁徙着往返市内各大洗浴中心。今年因为博美的原因,不能带狗出入洗浴中心,这才难得回归宾馆里自然地清静。其实,宾馆里有可调的水龙头,洗浴中心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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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展会上,暮然看见了一个花瓶,高贵的造型,婀娜的身段,华丽的色彩,精美的图案,真是太美了!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几次走过去又返回来看,一次次下定决心要把她买下来,可一次次又摇头叹息,那花瓶价格太高,他一时买不起,最终无奈怅然离去。  三天后,他再去展会,同一个熟悉的地方,花瓶却不在了。他心急如焚,疾步冲向展会服务人员处打听,获知花瓶已被当地一著名富商买走。好在花瓶没走远,他觉得还是有希望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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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在这个小城里流过。雪白的芙蓉花曾经落满年少的窗台。时间是一面斑驳的墙,爬满苍绿的青苔。湘中的小城,这个时候,菊花正黄。我站在街心公园的夜色里,满天的星星在天上闪耀。远在异地他乡的友人,是不是也能看见故乡星空的眼睛?风中飘落的花朵,原本是为了枯萎而盛开。我看见那个喜欢穿黑色衣裙的女孩,在隐约的时光里走过。这个散发着落叶气息的午间,一些泛着青草味儿的记忆苏醒。有的时候,什么也不做。湿润的咖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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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老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是立过大功的人。看父亲当兵时的照片,是那么的威武,那么的刚强,那么的勇猛。有着敢战天,敢斗地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可生活中的父亲却又是那般的慈爱。经常给我买小人书看,还给我买了象棋,军旗和扑克来玩,给我招来了很多小伙伴。他还经常给我们讲故事,甚至还陪我们一起玩。给我带来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母亲去吃香的,喝辣的,穿花的去了。丢下了父亲和三岁的我,每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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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了,没有见过一面!”老师一句深深的感叹,内疚和心酸顿然涌起。  对不起,敬爱的老师,请原谅年少时的不懂事,总是要到中年了,才能发自内心地顾念起父母、老师、往昔,按捺不住地回到故里。  咸阳,一个让支边过去的父母倍感孤独的小城市,却注定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只因曾经青春年少的美好,都留在了那里。即使父母带走了我们的人,心却无法逃离。只是,到了这把年纪,才意识到这样的宿命。  能请到的老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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