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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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帘外是雨打秋池。
  帘内是孤馆青灯。
  灯笼酒肆里,一身淡紫绣衣的老板娘左手支在油腻的桌面上,右手五指流转,拨弄筷桶里的筷子。
  屋外的夜风将细密的雨声拨乱,淅淅沥沥打在心头。
  “唉……”
  


  许是念着这雨坏了本就不多的生意,老板娘这么叹一叹气,不知何时爬上眼角的细纹似乎又重了半分。
  桌上青灯忽地一摇,竟是有人掀帘进了屋,冷风一时跟着被掀开的门帘往里猛挤。
  老板娘被凉气惊走了倦意,一抬眼便看见了进屋的男人。
  男人一身青衫已被雨水淋透,隐约现出棉布下锋锐的身形。老板娘起身相迎,自然而然地瞥见他背上无鞘的钢刀。
  酒店做的是开门生意,按说这样的刀,老板娘见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这一眼,她却莫名地望出股透骨的寒意来。
  她微一晃神,那男人已找了位子坐下。她忙迎到桌旁,明明是想问男人吃些什么,一张嘴,却变了腔:“这位英雄,怎么称呼?”
  男人听了这话,眉头微蹙,却仍是生硬地答了:“我叫易秉道。”
  他说我,而不是在下。
  易秉道瞄了眼姿色犹存的少妇,反问道:“老板娘又如何称呼?”
  “奴家就叫老板娘。”
  易秉道一怔,便微微颔首。
  老板娘回以浅笑,她明白,男人虽点头,却不是懂了。毕竟只有自己听过白衣书生口中那句浅浅淡淡的诗:“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老板娘以前姓花,单名为红。自那句诗后,她便再不提起自己的名字了。
  她按照易秉道的吩咐,上了壶酒,便在邻座百无聊赖地坐下。她一双手玩弄着装满筷子的竹筒,眼见着易秉道拿起酒杯却不饮,只一双眸子紧盯向屋外的大雨,老板娘不禁又多了句嘴:“你在等人?”
  易秉道似乎没料到她会再次搭话,眉头微皱,随意地应了一声。
  屋外雨声渐响,衬得屋内的静越发尴尬。
  易秉道抿了口酒,半晌续言道:“我在等人杀我。”
  三月初十。
  “我在等人杀我。”
  易秉道说这话时,面前的剑客,已举不起持剑的手。
  “可你杀不了我。”
  剑客苦笑一声,他按住肋下涌血的伤口,恨自己不知深浅地接了留君楼的侠义令。十岁练成“衡山绵剑”,十五岁修得“芙蓉夜雨剑”最后一招,十九岁成为衡山第二剑客,剑客以为自己算是个高手。
  直到面前的人,一刀破尽自己绵密的剑网,带出肋下一道血光。
  这一刀,还是手刀。
  “你灭人满门,却无半分悔意……”剑客深吸口气,提起仅剩的豪情喝道,“我虽杀不了你,但天道昭昭,你终会死于侠义之手!”
  易秉道望向前路,唇齿微动,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来人世一遭,我只想在死前,看看这天下的景,也看看这天下人的武功。”
  半跪在地上的剑客惨然一笑,那一记手刀的刀气早已顺着肋下盲俞穴冲入四肢百骸,剑客眼下已是提不起半口真气。
  他望向易秉道那锋锐如刀的手掌,不禁伸出左手双指,在银白的剑身上弹出一个锵音:“欲整锋芒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奸血……”
  易秉道不等他唱至半酣,便沉膝扬手,又是一记手刀。
  正是宫商斗转处,歌声却戛然而止。
  身首异处的剑客颓然软倒,溅起一地的尘灰。
  老板娘被易秉道的话惊到,手里的竹筒脱了手,砸在桌上,再滚到脚边,也溅起一地的尘灰。
  她连忙弯下腰去捡地上散落的筷子,也不知该如何去接男人的话,好在易秉道也不在意,只一口一口地抿着酒。
  屋外的雨声里不知何时杂进了“嘚嘚”的马蹄声。老板娘心中一紧,心想莫不是杀他的人来了。她斜眼去看身侧小口抿着酒的男人,目光不自觉地搭上他背后的那柄寒刀。
  这刀舞起来,该是怎样的光景。
  马蹄声绵延到屋外便匆匆停下,老板娘听到屋外的马一擤马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指甲嵌在肉里,手掌火辣辣地疼。
  门外的人掀帘而入,老板娘站起身来,双腿不自觉地随着屋内的昏灯一颤。
  进屋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俱是一身月白长袍,许是马上奔波得紧,比起先前进屋的易秉道,二人被雨淋得狼狈了许多。
  老板娘面上带笑,眼光却落在二人腰间挂着的长剑上。
  匣中三尺水,曾入龙虎潭。
  打头的年轻男子见到易秉道,脸上讶色一闪。老板娘瞥到他面色变化,冷不丁地就向后退出一大步。
  哪知男子的手经过腰间,却没去碰那三尺青峰,而是举到胸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前辈可是‘藏兵谷’谷主林知南林前辈?晚辈泰山派任戎生,见过林谷主。”
  易秉道并未搭话。
  “前辈许是不记得了,前年‘铁指’曲林东曲老爷子的寿诞上,晚辈和师妹跟在家师身后,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那男子见他口中的“林知南”眉头微蹙,似在回想,忙接口道:“家师便是‘回风剑’高汇生,当时您还言及贵谷正循古卷之法,依靠自身精血淬炼刀灵。晚辈斗胆问句,此事可有眉目?”
  男子洋洋洒洒废了不少口舌,哪知易秉道也不抬眼看他,只冷冷说道:“你认错了,我不是林知南。”
  任戎生面上一红,紧接着似有所悟,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前辈说不是,便不是。逆旅相逢,便是缘分。晚辈斗胆敬您杯水酒。”
  老板娘见二人还算和气,长舒口气,连忙取来酒水。
  任戎生斟满老板娘递来的酒盅,朝着易秉道一饮而尽。
  易秉道依旧看也不看他,只抿了口酒。   任戎生与他身后的年轻女子落了座。他似是心有不甘,也不理迎到桌前的老板娘,朝着易秉道再一拱手,道:“晚辈斗胆再问一句,前辈此行,可是要去衡阳留君楼领那侠义令?”
  任戎生见易秉道微微挑眉,自认为猜得八九不离十,不禁面露喜色:“前辈仙踪不定,换作平时,晚辈自是不敢妄加猜度。只是距上次侠义令现世,已有五年,我想着以前辈的侠骨豪情,听闻此次侠义令出,岂有不来之理?看前辈风尘仆仆,这一路上定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家师也是一般的心情,他听闻侠义令出,也是一心向往,只可惜他身体有恙,无法远行,所以便派我和师妹前去留君楼,倒不是让我二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接那侠义令,只是想着让我二人多听多闻,多些江湖阅历。”
  任戎生说到这儿,似乎是想到什么憾事,语调一转:“我二人刚离开泰山不久,便听说衡山剑客吕少阳近水楼台先得月,领走了侠义令。再过几天,噩耗传来,吕少阳竟被侠义令所指的魔头杀害!”
  任戎生见易秉道忽然冷笑一声,以为他起了敌忾之情,更觉得自己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不过前辈若是真要去领那侠义令,怕要有些失望,我和师妹三天前到了衡州,却听说侠义令再出,又已被一老一少领走。按留君楼的规矩,侠义令所指魔头之名不可透漏,可也不知为何,此番留君楼对领令二人的身份,也是讳莫如深。我几番打听,也不过知道那‘一老’背了根铁棍。至于那‘一少’,除了是个女的,便再没有其他线索。”
  任戎生沉吟一下,续道:“使棍的名宿不多,若领令的只是个老前辈,倒不算难猜,只是从未听过有老前辈行走江湖,身边还跟着个女子……”他目光一转,望向易秉道,“倒不知您想到了哪位耆老?”
  易秉道双目游离,对任戎生的话充耳不闻,看上去已不知神游出几个两万八千里。
  任戎生见易秉道许久也不答话,自己被晾到一边,只觉面上热辣,他尴尬地清咳一声,正琢磨着如何给自己找个台阶。
  他身后的年轻女子就“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朝着易秉道娇叱道:“简直是岂有此理?怎么有你这样惫懒的前辈!我师兄恭恭敬敬地跟你说话,你却理也不理!你这般行径,莫不是小瞧我泰山剑派?”
  “师妹!”任戎生眉心纠缠,朝着身后的女子喝道,“不得无礼!”他朝易秉道一抱拳,“我这师妹年岁尚浅,又被师兄弟们娇惯坏了,脾气有些急躁。她有口无心,还望前辈海涵。”
  “师兄,你怎么向着……”那年轻女子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任戎生狠瞪自己,一时就有些怯了。她狠跺下脚,便鼓着嘴气汹汹地坐回位上。
  任戎生不尴不尬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见易秉道仍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便也悻悻地坐下。
  后厨已没了干柴,炒不了热菜,老板娘向落座的二人告了罪,便切了些熟肉上来。
  上菜的时候听到那年轻女子朝着任戎生低声道:“师兄,他不认自己是林知南也就罢了,可他这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到底是要做给谁看?”
  那叫任戎生的男子瞪了女子一眼,不悦道:“休在这里胡说,前辈行事自有道理,师父让你跟着我多听多闻,可没叫你多言。”
  女子冷哼一声,便不再多话。
  偌大个酒肆,又重归死寂。
  三月初八,未时。
  偌大的院子,又重归死寂。
  易秉道的怀里,软趴趴地靠着个人,而易秉道的手,插在那人温热的尸体里。
  他看向满院堆叠的尸首。
  那个叫童儿的孩子,终是叫来了所有人。
  晌午的日头灼灼地打在易秉道身上,照得他有些茫然。
  他只想杀一人。
  可最后,他杀了一百零六人。
  这一百零六个好汉,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声喊叫。他们只是咬着牙,拿着刀,握着剑,噙着狠,朝着易秉道,一波又一波地冲上来。
  再一波又一波地死去。
  易秉道从怀中男人的身体里拔出发软的手,若这手是刀,怕是早已卷了刃。
  他踢开挡住院门的尸体,踏步而出,走出一进又一进的院子,穿出一道又一道的回廊,再推开两扇沉重的朱漆木门。
  外面的天是蓝的,而里面的天,蓝里却蕴着股血气。
  易秉道合着一身血污,迈出大门。
  他越过半截小腿高的门槛后,不自觉地回过头,去看门上高悬的匾额。
  “藏兵谷”。
  藏兵谷不是谷,只是占着半条街的院子。
  院外的青石街上,零散地走着行人。他们看到院内走出个浑身浴血的汉子,看到汉子背后背着把霜光闪闪的钢刀。
  他们惊得噤住了声,只默默地向远处退去。
  唯有个盲眼的老头,拄着根被虫蛀过的拐棍,还沿着街佝偻地缓行着。
  他口中荒腔走板,唱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曲。
  “一自开天辟地,两仪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费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
  也不知在这死寂中熬了多久,酒肆外忽然亮出个苍老的男音。
  荒腔走板的,唱着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杂曲。
  老板娘虽未听过这曲儿,但爱戏的人都懂,敢当这样唱词的,只有那捣天庭翻四海的齐天大圣。
  唱的是谁并不难猜,只是唱的人似乎故意杂了好几种唱腔,把这好好的词唱得不伦不类,却也唱出种别致的趣味来。
  老板娘嘴角噙着笑,去看身侧的易秉道,却看到他本有些弯的背,不知何时已绷得笔直,直得就像崖上傲立于山雨中的青松。
  老板娘面上一僵,不自觉地屏住口气。
  东首的任戎生并未注意到这边微妙的气氛,他听到屋外的唱曲,精神一振,朝着身边的师妹低喝道:“是江南第一棍——‘通天神猿’孙黄庭!”
  任戎生说完这话,也是微微怔忡,他自言自语道:“棍?领了侠义令的,莫不是孙前辈?”
  任戎生的师妹听到江南第一棍的名号,不禁耸然动容,她虽未离座,身子却不自觉地向前探去。   屋外风雨不歇,歌也未歇。
  “六合乾坤混扰,七冥北斗难分,八方世界有谁尊,九天难捕我,十万总魔君……”
  歌声一顿,竹篾编就的门帘猛地往上翻飞,雨雾被乍起的狂风推着,从门外向里狠命倒灌,老板娘一时被雨水迷住了眼。
  等到门帘再次将雨隔在门外,屋内则多了一位消瘦老者。
  那老者两鬓斑白,穿着件半旧短褂,一双眸子却神光熠熠。他手中拿着一根精钢制成的齐眉棍,斜睨西首的易秉道,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蔑的闷哼:“你这妖孽,可让俺好找!”
  易秉道眉头一皱:“我不是妖孽,我是易秉道。”
  “是不是妖孽,你说了不算,俺说了也不算。不过呆会儿你进了地府,倒是可以问问阎王爷,杀了藏兵谷满门一百零七人的你,算不算妖孽!”
  任戎生闻言大惊,他与身侧的师妹面面相觑,这二人怎么也没有料到,留君楼侠义令出,要杀的竟是眼前的男人!
  “师兄,孙前辈为何说林前辈灭了藏兵谷满门,林前辈自己不就是藏兵谷谷主吗?”
  任戎生眉头紧锁,他细品孙黄庭话中意味,惊觉面前此人不仅不是林知南,还灭了林知南满门。
  “看这架势,这人怕还真的不是林知南。”任戎生顿了顿,喃喃道,“难不成,林知南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孙黄庭环视四周,见到老板娘已怯怯地躲到柜台之后,便微微颔首。紧接着瞥见任戎生身上的月白长衫,问道:“泰山派?”
  任戎生刚听了孙黄庭如平地惊雷般的几句话,此时还在默默猜测前因后果,他身侧的师妹见他走了神,连忙一抱拳,朝着孙黄庭恭敬说道 :“晚辈见过孙前辈,家师是泰山‘回风剑’高汇生。”
  孙黄庭“嗯”了一声,看向眉头紧锁的任戎生,道:“你二人在这儿做什么,不会跟这妖孽同行吧?”
  孙黄庭将“妖孽”二字咬得极重,易秉道听了冷哼一声,也不多言。
  任戎生方才回过味来,他微微一抱拳,朝着孙黄庭说道:“晚辈与师妹并未与林前……并未与此人同行,我二人刚从衡州过来,路过此地,恰逢大雨,便借着这酒肆躲雨。”
  他斜睨易秉道一眼,言语中疑惑重重:“可虽未同行,但晚辈刚刚将此人错认作藏兵谷谷主林知南林前辈,还与他喝了杯水酒……”
  孙黄庭微微颔首,道:“此间事情繁晦不明,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过你既是从衡州过来,该认得这个吧?”他说完这话,从腰间拿出一物,形如铁剑,长却不过半尺,通体乌黑,看上去非金非石。
  “留君楼的侠义令。”任戎生言语愈发恭敬。既已确认了孙黄庭就是接令之人,他便再无怀疑。
  任戎生凝眸望向易秉道身后的寒刀。
  他便是用这把刀,灭了藏兵谷满门吗?
  “既认得,便省了俺许多口舌。”孙黄庭收回侠义令,言道,“你二人既带艺之身,俺便不费心去赶了,只是呆会儿打起来,生死相搏,你孙爷爷可就顾不上是否殃及池鱼了。”
  他说完这话,手中长棍一抖,棍上沾着的水珠“夺夺夺”连响,钉在身侧的立柱上,打出一串坑凹。
  孙黄庭面上神色转冷,低喝道:“起来,俺要杀你。”
  三月初八卯时
  “我要杀你。”
  汤碗上氤氲起的热气将两个眉眼完全相同的男子隔在桌案两侧。
  易秉道似乎嫌刚才语气有些随意,又一字一顿地,朝着对面大口嚼着馒头的林知南重说了一遍:“我要杀你。”
  林知南抬了抬眼,看向与自己相貌毫厘未差的易秉道。
  “为何?”
  “因为我要去江湖。”
  林知南还未咽下口中的馒头,便含混不清地打了个机锋:“你敢见江湖,但江湖未必敢见你。”
  “所以我便要在这院子里孤守一生吗?”
  “你才活了月余,就妄言一生?”林知南好整以暇地吹开汤上的热气。“更何况,我陪你,何来孤守?”
  “好不容易来人世一遭,我不愿只做你的影子,所以……”易秉道顿了一下,等着林知南把胡辣汤饮尽,方缓缓说道,“我还是要杀你。”
  林知南点了点头,呵出一口热气,起身取下墙面上挂着的宝刀,走到院中。
  院外的歪脖树将几缕枝条探入院内,枝上青杏成双,叶绿春浓。
  林知南看着易秉道走入院内,在对首遥遥立定后,方才缓缓拔刀。
  那刀每出一寸,探进院内的枝条似乎就又弯了半分。
  拖着两条鼻涕的半大孩童忽然闯入,他看了看院内两人,看了看林知南抽到一半的刀。
  林知南一时哑然:“童儿……”
  那叫童儿的孩子面上忽然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怆然来。他抹去鼻涕,拿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狠瞪了易秉道一眼,转身向院外跑去。
  易秉道忽然就懂了,他苦笑一声:“原来他们懂,都懂我这妖物早晚会弑主。”
  林知南不置可否,仅是微微地挑了挑眉:“你不拦他?”
  “藏兵谷的孩子怎么拦?杀了吗?”易秉道摇了摇头,“我只要杀你。所以杀一人刚好,杀两人,便多了。”
  林知南似是放下了悬着的心,他微微颔首,金刀脱鞘。
  春意浓,刀意更浓。
  “你若要杀我,便出招吧。”
  “你若要杀我,便出招吧。”
  屋内的青灯左右飘摇,易秉道站起身来,却未去摸身后的刀。
  一旁任戎生见孙黄庭蕴满了气,摆出个起手式,忙拎起桌上的酒壶和桌边的师妹,向着酒肆一角退去,习武人的嗅觉催促着他远离这样一场死战。
  可这样一场死战,又岂能不看!
  眼见孙黄庭身形一动,长棍外展。他形如鬼魅,显出不凡的轻功修为,起手的棍法却不见如何高明,只平平无奇地朝着易秉道胸前点去。
  易秉道也不拔刀,只向西首踏出一步,欺入这一棍外侧生门,紧接着单手橫切,以攻带守,直取孙黄庭咽喉。   孙黄庭口中呼啸,腰身一拧,棍法忽然由简入繁,精钢棍幻化成万千游龙,罩住易秉道浑身上下。
  任戎生眼中一亮,低喝道:“四海千山!”
  易秉道冷哼一声,也不管这招变化如何,再向内欺进一步,瞬时分出棍势虚实,以手为刀,直朝孙黄庭握棍的先锋手砍去。
  孙黄庭招式用老,只得后缩先锋手,要知棍棒招法全靠先锋手发力,孙黄庭这么一撤手,这一棍便失了力道,打到易秉道肩上,反被易秉道以肩荡开。
  任戎生似是没想到这招竟还有如此破法,不禁就叫出声好来。
  屋内两人招式愈发精妙,任戎生心神所系,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孙黄庭的棍法繁密,更可怖的是他手中明明是根精钢铁棍,内力吞吐之间,铁棍竟由刚转韧,抡披扫砸之外,居然让他用出了软棍的折扎缠捉。
  一根铁棍,如龙游四海,上下翻飞。
  易秉道却只是单手为刃,也不见他手中招式如何变幻,只是每一招都堪堪压在孙黄庭棍势转折之处,砍向他握棍的先锋手。
  可他的招式越是简单,越是衬得他的出手诡谲妖异。
  两人厮缠在一起,不足盏茶工夫,交手已有百招。
  躲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虽只能看出个热闹,却也似被这热闹扼住了咽喉,扼得她喘不上气来。更别提另一侧的任戎生,他仅是在心中默默复盘两人招式,就已是汗流浃背。
  再斗几招,孙黄庭忽而猛喝一声:“不痛快!”
  言罢腰身一拧,合着铁棍扶摇而上,身侧带起的气流卷起数张桌椅。孙黄庭于半空中一展铁棍,那些桌椅被劲风一带,朝易秉道直飞而去。而孙黄庭则借着这次发力,身形倒置,两脚反蹬房梁,作势俯冲。
  易秉道面上一冷,伸手就要去拔背后的钢刀,哪知桌椅飞到半空中,竟从中炸成齑粉,盖住易秉道视线。
  而如鹰隼般挂在房梁上的孙黄庭则忽然双脚发力,与铁棍一起化作一道电光,破开半空中弥散的粉尘,一棍击在易秉道胸前,击出一声闷响。
  这一棍足有万钧之力。
  易秉道被打得倒飞出去,只听“哗啦啦”连珠脆响,屋内众人便看见易秉道高大的身躯砸入酒肆北角堆叠的酒坛里。
  任戎生想着胜负已定,竟然有些发愣。
  孙黄庭使完这一棍,不去看倒在酒海中的易秉道,更不去看屋内其他三人,回身掀开门帘,大喇喇地走入屋外风雨中。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老板娘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看易秉道是否死透,便听到酒坛破碎之处,传出个低沉男声:“好酒。”
  老板娘眼睛一亮,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涌得心都跳出股燥热来。
  他、他居然没死!
  易秉道从淌了一地的酒水中站起身来,他身上青衫已被碎裂的瓷片刮得破烂,却不见身上有一丁点伤口。
  他见老板娘望向自己,一时会错了意,沉吟道:“你别怕,打坏的东西,我赔。”
  老板娘未及答话,门外便遥遥地传来孙黄庭的冷哼:“装什么好人!要赔也是我这个活下来的人赔!”
  他说完这话,手中铁棍一落,在地上顿出一声闷响:“贼孙,里面不痛快,喝够了便出来再打!”
  易秉道双眉紧缩,他冷哼一声,单手一扯,将撕烂的青衫丢在地上,露出一身刀劈斧凿般的筋肉。
  一旁观战的任戎生似是心生幻觉,竟觉得易秉道身后那用牛皮背带绑着的钢刀一侧,爬上了点点铁锈。
  易秉道展步而出,跨过门槛时,却被老板娘轻声叫住。
  “你,你可要有命回来……”老板娘面上一红,续道,“可要有命回来,赔我的桌子。”
  易秉道怔了一下,忽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屋外,风欲摧木,雨欲掀屋。
  屋内的三人凑到窗前,便见风雨之中,孙黄庭长棍弓折,激射出一支水箭。
  易秉道闪身让过,那水箭射到他身后门帘上,削去门帘大半。
  既而雷音一现,孙、易二人似是以雷声为号,同时出招,斗在一起。
  屋外两人越斗越快,孙黄庭手中铁棍变化无方,不过十数招后,连任戎生都已看不清他棍势走向。易秉道则出手如电,但一招一式,却清楚明白。
  两道身影乍合乍分,顷刻间再交百招。
  孙黄庭将手中铁棍舞成一片银光,银光之中的他面色含恨:“知南给你三魂七魄,你却灭他满门。你得了他一副上好皮相,难道他的侠义之心,你就不曾去学分毫?”
  易秉道眉头微蹙,以手为刀,一招“霸王卸甲”破开孙黄庭棍势,他的招式睥睨四方,神态语气却仍是一片寡淡:“我杀他们,只因他们也要杀我。”
  “好一个只因他们也要杀我!”孙黄庭血灌瞳仁,目眦尽裂,一声虎啸直冲云天。
  他不顾易秉道递到胸前的手刀,铁棍一收一送,内劲层层叠叠,如泉奔浪涌,直捣易秉道小腹。
  易秉道本可侧身回救,却只是将内劲催到了极致,手侧暴涨起半尺银光。
  风雨中传来两声闷哼。
  风雨外飘进三声惊叫。
  易秉道向后跌出丈许,狠狠地在地面上砸出一大片水花。
  而被刀气侵入心脉的孙黄庭,倒退几步,双腿一软,瘫坐在泥泞里。
  酒肆中的老板娘微一发怔,就要冲入雨中,任戎生却鬼使神差地挽住了她的手:“等等,再等等。”
  老板娘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根空心稻草,她双目微红,微颤着嗓子问道:“你觉得他还活着?”她热切的目光似要看透任戎生的眼底,好像哪怕在他眼中看出一丝欺骗、一丝犹豫,就要冲进雨雾中。
  “不,按说这样一棍……可他……”任戎生迎上老板娘的目光,脸上一红,道,“总之再等等,再等等。”
  任戎生的师妹忽然一声尖叫,便见那本该气绝的易秉道,双臂一撑又重新站起身来。
  老板娘的脸上,忽然就涌过一阵潮红。
  可任戎生却是面如死灰,因他这次真真切切地,看到易秉道身后的寒刀,已爬上了半片铁锈。   “难不成……”任戎生只觉口干舌燥,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老板娘以为他是在说易秉道本不可能重新站起,她挑了挑眉,语气中不知为何就带上股没来由的骄傲:“怎么不可能,他不是站起来了吗?”
  雨声渐弱,似乎是知道这一场死战的戏已快唱到了最后一折。
  “你还未死……”瘫坐在泥水里的孙黄庭惨笑一声,看向重新站起的易秉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
  易秉道却不答他,只是用他那僵硬惯了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说得没错,林知南给了我三魂七魄,可他既不愿让我见这天下,为何要将我带到这天下?”
  易秉道说完这话,也不管瘫坐在地上的孙黄庭,就提步转身,向着不远处的酒肆走去。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你还不能走!”
  易秉道微微回首,看见孙黄庭撑着手中的铁棍,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你还不能走,因我还有一棍未使。”孙黄庭手中的铁棒遥指易秉道,“我还有这一棍。这棍叫——乾坤生我。”
  那铁棒在空中猛然一拧,只听到“呲呲”的连响声不绝,精钢制成的铁棒,竟如同从中绞断的青竹般,迸溅出万千铁箭。
  铁箭如惊鸟疾飞,铺天覆地,遍及六合。
  那铁箭啸鸣不绝,天地间的风雨被箭声盖住,盖成一片喑哑。
  可这箭声,仍没盖住孙黄庭口中那句苍茫的唱词。
  “孽障,吃老孙一棒!”
  易秉道却在这一瞬扭过头,看了眼身后的酒肆,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招幡:“杀一人刚好,杀两人,便多了。”
  他听着密如雨帘的铁箭疾飞而来,终于拔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业火淬炼、攀爬、绾结了无数遍,却仍旧霜寒的刀。
  刀寒如霜。
  不,刀寒如冬。
  没人见到易秉道如何出刀。
  老板娘见到万千的飞箭被瞬间结成冰的雨水凝成了张牙舞爪的冰雕。
  任戎生见到易秉道手中的寒刀似是散尽了所有寒气,一息之内就爬满了铁锈。
  而逆行经脉才使出这一棍的孙黄庭,双目阴惨惨地渗出血来,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再无法看到。
  雨停了。
  易秉道掀开仅剩一半的竹帘回到酒肆内。
  重新落座的易秉道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方巾,一抬头,看到老板娘眼里透着泪光。老板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上一红,笑道:“我以为你没命来赔我的桌子了呢!”
  易秉道将刀平放在了桌面上,嗫嚅了半晌,只拿起桌上的酒壶,破天荒地海饮了一口。
  另侧的任戎生目光闪烁,他瞥了眼桌上被铁锈吞没了的钢刀,默默掂量着以自己的斤两,能否捡得起面前这个“便宜”。
  门外忽然传来孙黄庭声嘶力竭的断喝:“上坤下艮。土散了,你这山,还不动吗?”
  唱了整夜的孙黄庭,只是这一句,却不是曲了。
  倒像是为了惊醒醉在曲中的人。
  易秉道没有懂,任戎生和他的师妹更没有懂。
  唯有老板娘似懂非懂地从筷桶里抽出一支竹筷,然后手指一撵竹筷,褪去外面那层漆皮,露出里面一根锋锐的玉刺。
  “老板娘”的戏已唱尽,下一折的角儿换成了“玉刺”孙影儿。
  电光一闪,老板娘一击而退,易秉道不可置信地看向退到门边的老板娘,再不可置信地看向插入自己胸前膻中穴的,那根玉刺。
  “原来,你也是要杀我的。”
  像是醉在戏中太久的戏子,一身紫衣的老板娘怔忡半晌,方才一抬眼,凝眸向易秉道望去。
  “原来,我也是要杀你的。”老板娘脸上的泪未干,泪意却干了。
  任戎生和他的师妹没想到惊变突起,一时间哑然愣在原地。
  屋檐上挂着的雨“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着。老板娘忽然撩起耳边凌乱的鬓发,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分怅然:“你知道吗,老板娘她,刚刚爱上你了。”
  始终坐得挺直的易秉道慢慢弯下了背,冷冷道:“可你不是老板娘。”
  “可我不是老板娘。”她顿了顿,“我只是个演过‘老板娘’的戏子。”
  “你演得很好,你让我信了。”
  她嫣然一笑,口中的话却更似喟叹:“连自己都信了的戏,别人怎会不信。”
  易秉道觉得自己的眼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
  他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话,他只听到一声阴惨惨的脆响。
  桌上那把锈刀,终是断了。
  二月初六。
  九天炉内的一声巨响,将大半个宁远城从睡梦中炸醒。二月的朔风里,林知南草草披了件单衣,就奔出了门。
  彼时冲天的火光已将藏兵谷的后山映成白昼。林知南施展轻功,向着后山的九天炉疾行。
  离九天炉还有半里,猛烈的山火就阻下了林知南的脚步。
  他望向前路还未尽兴的大火,嘴里喃喃道:“还是不行吗?”
  林知南刚要转身离去,面前的山火骤然向两侧分开,便见火海之中,露出一条小路。小路之上一人一刀,走得寂寂。
  小路上那人浑身精赤,手中提一把宽背寒刀,眉眼竟与林知南毫厘不差。他看到面前的林知南,就如同遇上多年未见的旧友,却偏想不起两人是在何处初遇。
  他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是谁?”
  林知南心神激荡,脱口而出:“我是你啊!”
  “如果你是我,那我是谁?”
  林知南思量半晌,正色道:“你是一柄刀。”
  精赤着全身的刀灵皱了皱眉,似懂非懂地重复道:“我是一柄……易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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